第一章

喜歡宋詞的朋友都知道那首流傳千古的《長相思》: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寫下這首詞的,是北宋詞人林逋。

林昱說,林逋是他的祖上,他是林逋之後,有族譜為證。

林昱說,林家文脈長存,祖先那超凡脫俗的才華氣質,在林氏家族的血管裏流淌了千年,現在流淌到他林昱身上來了,所以,他才會近乎瘋狂地熱愛古典詩詞,所以,他才會創辦林氏詞壇這個小網站,盡管這個詞壇的名字聽上去有點像是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創辦網站的**,那是他好多年的夢想啊,從高中時代就開始醞釀了,卻一直到大學畢業時才實現。

但林昱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個虛擬的林氏詞壇,竟成了一條活生生人命的最後一站,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也正是從這個看上去如同空中樓閣般纖塵不染的詞壇開始的,而自己那如同初升朝陽般鮮活美好的生活,也正是因為這個毫不起眼的小網站戛然而止。

林昱把網站設在一座老居民樓內。這間由老居民樓車庫改裝成的迷你型一室一廳,既當林氏詞壇工作室,又是他和女友米妮的浪漫小屋。在這間迷你小戶型的門外,貼著一張林昱自己設計的招牌“林氏詞壇”,是用瘦金字體打印出來的。為什麽不采用其它字體呢?那也是有說道的,因為先祖林逋是北宋時期的大詞人,那麽林氏詞壇的招牌不用同時代的宋徽宗所創的字體用什麽?

網站開辦的第二個星期,林昱和米妮永遠都會記得,那是個星期天,他們剛從麗江旅遊回來。米妮的腿都快跑斷了,一路撅著嘴撒著嬌,非得要林昱背著,否則決不邁步。林昱胸前還得掛著旅遊包和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景區紀念品。米妮嘴裏吮著棒棒糖,一路吆喝著“駕——籲——”那都是吆喝驢的口令,真把林昱當驢使了。要是這頭驢走慢了,那驢耳朵立馬得遭殃,米妮那比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還厲害的手爪,可就在驢腦袋邊示著威哪。唯一能令林昱感到點甜蜜鼓勵的是,米妮手中的那根棒棒糖是兩個人合吃的——事實上其它食物也一樣,她自己吮一口,第二口必定塞進林昱嘴裏,第三口又輪到她自己,跟一隻精確的鍾擺一樣,忠誠地在兩隻嘴巴之間擺動,從不會遛錯門兒。

隨著疲憊不堪的驢步拐過樓角,他們一眼看到,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正孤零零地立在“詞壇”門前,一見到林昱,那高度近視鏡後的眼中便迸射出不一樣的光芒,並且讓林昱和米妮感覺到,這光芒就是為他們而迸射的。米妮嘴裏吆喝了一聲:

“籲——”

驢步應聲停了下來。

從樓頂悄悄滑下的暮色,正不動聲色地包裹著中年人那同樣瘦削的身體。雖然時令已近五月,正是令人舒服的時節,卻讓人覺得他此刻似乎正忍受著寒冷。對方衣著很普通甚至有點寒酸,但是這樣的人一般都能給人好感。還有,他那瘦削白皙的麵孔上一臉的書卷氣,嗬嗬,這可是濕(詩)人們常有的氣質,這讓林昱一下子就把他認同為圈內人——濕(詩)人圈。可是一看中年人的眼神,林昱和米妮那剛剛產生的一點好感又立刻差不多跑光了。從林昱拐過樓角起,中年人便在一眼不眨地悄悄打量著林昱,仿佛在鑒定林昱是不是贗品。中年人眼神,林昱和米妮老早就注意到了,而且在路燈的照耀下,中年人眼中那質疑的光芒更明顯,都有點像是星星在閃爍了。這多少讓這對年輕的戀人有點不舒服。米妮的嘴巴在林昱耳邊吹氣若蘭:

“林昱你瞧,這個人為什麽這麽看著我們呀?跟看賊似的。你偷人家媳婦兒啦?”

林昱小聲回應道:“又瞎扯啦。瞧他那年紀,他媳婦兒能當我媽。我這麽鮮嫩的草,可隻留著喂你這頭小母牛。”

仿佛感覺到這對年輕人的不舒服,中年人的眼神閃了閃,迎著林昱走了兩步:

“您是林氏詞壇的林昱吧?”

林昱的名字在詞壇上是公開的,連照片也貼在上麵,在詞友間已開始有點小名氣,林昱創辦林氏詞壇的目的,就是想傳揚先祖大詞人林逋的美名,巴不得林家包括自己的名氣傳得越廣越好呢,所以這位大叔認識林昱並不奇怪。林昱和米妮都在想,這位大叔肯定是來切磋詩詞的。不料大叔說:

“我可以看看你們家的族譜嗎?”

米妮想,這位大叔可真好玩,上來就要看族譜,警察查戶口啊?

林昱寬容地笑笑,說話聲卻有些含混不清,現在,那塊棒棒糖恰好到了他的口中。隨著他的說話,棒棒糖的木棒部分在他嘴角外一翹一翹,好像一條小老鼠尾巴留在洞外顯擺似的。

“對不起,大叔,族譜放在我老家,那是我們祖上傳下來的,我爸媽可不允許我隨便往外拿。對了,我把族譜拍了幾張圖片,就放在網站的首頁,您沒看到嗎?雖然沒拍全,可的確是從我們家祖傳的族譜上拍下來的,最後一頁上麵就寫有我的名字呢。互聯網是最透明的地方,如果我是個冒牌貨,敢隨隨便便拿出來曬嗎?”

大叔點了點頭,眼中那質疑的星火明顯減弱了,讓人感覺到再吹上一口氣,就得熄滅了。

米妮好奇地問:“大叔,您幹嗎要看林昱的族譜啊,您是不相信他是林逋的後人嗎?”

大叔絲毫沒有覺得有什麽尷尬。他低著頭想了想,然後盯著林昱說:“你們家的長輩有沒有告訴你,林逋仙逝後,陪葬品裏有一支玉簪?”

大叔所說的玉簪,是古代婦女綰住頭發的一種首飾。林昱和米妮同時點點頭。這不用家裏告訴,研究過林逋的都知道,不熟悉林逋的人從網上一查,也能查到(讀者朋友不妨上網查一查),早就不是什麽秘密。林昱卻不由得心裏一動,大叔是不是想告訴他們些什麽?

“大叔,您到底是誰呀?”

大叔停了一下,緩緩地說:“我姓柳,我叫柳煙塵。那支玉簪的主人就是我們家的祖先,也就是說,玉簪原本是我們家的。我今天到這兒來,就是想來瞧一眼我們家的東西。”

林昱和米妮不由得同時心頭一震。對於林家人來說——其實豈止是林家,對於所有研究林逋的人來說,這支玉簪的來曆一直是個未解之謎。兩個年輕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起用力盯住麵前這位自稱姓柳的中年人。

柳煙塵顯然也有些激動,繼續說:“我們一直以為,林家已經無後了。如果不是你開辦了這個林氏詞壇,恐怕我們兩家永遠也不會有見麵的機會。”

林昱心中對柳先生油然升騰起一股親近感。不用說,這支玉簪一定是一位女性的生前用品。如果這位大叔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話,那麽,他的祖上一定與林逋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甚至基本可以確定,他的祖上就是林逋的紅顏知己,否則柳家祖上的玉簪怎麽可能成為林家祖上的陪葬品呢?那可勝過一般親人關係了嗬!

米妮說:“可是,大叔,史料上說,南宋亡國之後,林逋的墓就被盜了。盜墓的人以為林逋是大詞人,墓中必定會有很多陪葬品,哪知挖開林昱的墓一看,陪葬品中隻有一隻端硯和一支玉簪。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到有關這支玉簪的記載。”

柳煙塵說:“聽先人相傳,那盜墓賊是專盜大墓的,這麽點小玩意兒他們才瞧不上眼呢。所以那端硯和玉簪仍舊被他們丟在墓中。後來,林家人發現林逋的墳破損嚴重,為了防止墓中的陪葬品丟失,索性把端硯和玉簪收回家中保存。你難道沒見過這支玉簪嗎?”

林昱搖搖頭:“從來沒見過。我爸爸媽媽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支玉簪的來曆。會不會是因為年代太久了,我們祖上也把這支玉簪的來曆給忘了?柳叔,這支玉簪到底是怎麽到林逋的墓中來的呀?您的祖先和我的祖先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故事,您能告訴我們嗎?”

柳煙塵的眼中似乎有幾分猶豫,這說明,這個故事他是知道的。米妮一看,可來勁了。她是個網絡寫手,每天為了更新章節,都快把心思挖空了,對於離奇的故事當然最感興趣了。她嗖地從林昱背上滑下來,因為動作過猛,把林昱帶得趔趔趄趄。她拍著手叫起來:

“大叔,快講,快講,我最喜歡聽故事了,快把這個故事講給我們聽。對了,進屋講,屋裏正好有一瓶二鍋頭,還有點花生米。喝著二鍋頭就著花生米講故事,最來勁了!”

林昱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他做夢也不會想,開創林氏詞壇,詞友沒引來多少,倒引來了先祖林逋生前紅顏知己的後人,爸媽知道這件事後,也肯定會非常高興呢。他也一迭聲地說:

“叔,進屋,進屋!”

可是柳煙塵卻沒有進屋,而是朝林昱伸出手來。林昱也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一老一小兩個男人的手握在一起。這一握手,不由得觸動了文藝青年米妮那多愁善感的情懷,在一旁像老夫子一樣晃著腦袋道:

“這可是林柳兩家穿越了千年的握手哦。可得感謝現代互聯網呀,要不然,這兩家還得繼續勞燕紛飛,哪輩子才能相認哪!”

沒想到,米妮的幾句話一出口,柳煙塵眼中竟然漾起了一層淚水。他看著林昱,點了點頭,然後抽出手來,轉身就走。

林昱和米妮都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米妮還下意識地追了兩步:

“柳叔,您怎麽突然走了呢?怎麽不講了呀?”

林昱怔了怔,拔腳追了上去,盼了千年,才盼來了玉簪主人的後人,如果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了,他還不得後悔死了?

“柳叔,柳叔,請留步!您能告訴我您的聯係方式嗎?要不,您告訴我您住哪兒也行!”

柳煙塵突然站住,緩緩轉過身來。林昱不由得也停住腳步,他從柳煙塵的眼中看到一種非常奇怪的神情,那樣沉重,又似乎蘊藏著深深的憂慮,還摻雜著幾分恐懼,林昱隻被他看了一眼,心便不由得往下一沉。有一點林昱卻領略得清清楚楚,那眼神在明確告訴林昱,不要再朝前追了。雖然夜色還沒有真正降臨,但林昱身上竟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仿佛自己麵對的並不是一位一臉書生氣的中年人,而是令人心生懼意的對象,甚至在那一瞬間,他的心頭竟然劃過這樣的念頭,自己麵對的哪是什麽柳煙塵,而是先祖林逋那位紅顏知己,這位柳先生就是紅顏知己的化身。柳煙塵突然朝林昱深深一揖,說:

“林兄,拜托了!”

聽他的語氣,好似臨終托孤一般。林昱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好也跟著作了作揖,心中卻莫名其妙地想,他要拜托我什麽呀?他在等著柳煙塵的下文。可是柳煙塵說完,就轉過身來,低著頭繼續朝前走去。林昱不敢再朝前追趕,不一會兒,柳煙塵就拐過樓角消失了,就像他的名字“煙塵”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米妮也噔噔噔地追了上來,著急地說:“林昱,你怎麽就讓他跑了呢?大叔,大叔,您別走哇,您還沒講故事呢!”

林昱拉住米妮:“別追了,他不讓我們追。”

米妮莫名其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呀?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怎麽突然就跑了呢?”

“不知道,他說要拜托我什麽。”

“拜托什麽呀?”

“不知道呀。”

“你就沒問問清楚?”

林昱把兩手一攤:

“沒來得及。”

“那,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呀?”

林昱說不清楚剛才的感覺,想了想,歎了口氣說:“唉,這還不明白嗎?也許他老人家想拜托我們什麽事情,可是話一出口,又對我們有些不放心,說不定他在懷疑我們。身為林家之後,怎麽會不明白祖上陪葬品的來曆呢?也許他在懷疑我們這林家之後是冒牌貨。”

米妮上上下下打量著林昱:“那你到底是真貨還是假貨?”

林昱故作氣憤地瞪著女友,突然誇張地作了個咬人的動作,米妮裝模作樣地大叫起來:“啊——”聲音足以穿透整幢樓,驚得樓上一位正往外拿雞蛋的老太太一失手,哢,一籃雞蛋全打翻了。

這天晚上,林氏詞壇網站上的“詞人軼事”一欄裏多了一篇文字,題目叫做《林大詞人的紅顏是誰》,內容就是猜測林逋墓中那支玉簪的來曆。這篇文章是米妮寫的。對於能否把這樣的文章登在網頁上,林昱起先是持反對意見的,覺得還沒有搞清事情的真偽,就把文章登上網站,似乎有點不靠譜。萬一那位柳先生的話並不是真的呢?現在的騙子可多了。但米妮說,詞壇的點擊量本來就低,有了這篇文章,人氣肯定立馬上升。現在有的人為了出名,壓根兒沒影子的事兒還硬是編點故事呢。就算那位玉簪的女主人真是林逋林大詞人的紅顏知己,這也不算什麽醜事,自古才子多風流,林大詞人是多大的才子啊,沒個紅顏知己的話合情合理嗎?沒有點風流韻事的才子那才枉稱才子呢,肯定會令無數粉絲失望。米妮可不希望林昱有個那麽乏味的祖上,否則她得第一個失望加傷心。米妮在文章的最後特別強調,這支浪漫的玉簪絕非空穴來風,那是在史料上有記載的,網上都可以查到,現在玉簪的後人找上門查看來了。

林昱和米妮都睡得都很晚。林昱洗完衣服後,在準備他的碩士畢業論文。上一周,林昱非常無奈地被錄用為區文物管理局的一員實習員工,再過幾天就要開始他的實習文物稽查隊員生涯。這可跟他的理想相差得挺遠。本來他的理想是進入省博物館工作,工作之餘建立一個宋詞博物館,順帶著傳播林家詩詞。正是因為這樣的理想**著,高考填誌願時,他才報考了浙大的“文物與考古專業”。林昱的碩士生導師方衡教授是省博的兼職研究員,這也是林昱在省博的唯一關係。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林昱才切身感受到,要是有個能拿出來拚一拚的爹多好哇,可是林昱的爹早已是出窯的磚頭——定型了。為此林昱和米妮不知相對著唏噓了多少回。

方衡教授告訴自己的學生,博物館的職位早滿員了。唯一的機會,是有一個老館員已接近退休年齡,等他一退,才能空出一個位置來。正好《文物》雜誌社、拍賣行、區文物管理局等幾家單位來招人,萬般無奈之下,林昱才聽從導師的建議,暫時先找家單位呆著,等拿到了碩士文憑,競爭實力更強了,正好那位老館員也退休了,再一舉進入博物館。林昱選擇了文物局,因為他覺得,文物局和博物館一樣,都是政府財政全額撥款的單位,屬於正規軍。

未婚妻米妮倒是完全讚成林昱進一家收入穩定的事業單位。這主要是因為她自己眼下的掙錢方式有點讓人著急。一個女孩子不出去工作,成天靠在健盤上敲敲打打掙點錢,這是多麽不靠譜啊,難怪她的父母一想起這個就提心吊膽。盡管米妮一再告訴自己爹娘,當今中國作家的中,掙錢最多的就是網絡寫手,多的一年掙幾千萬甚至上億哪,絕非虛言,網上有榜可查,而且行情年年看漲。可問題是,米妮眼下的稿費收入,一年下來才幾千,幾千和幾千萬甚至上億的距離,在所有關心米妮的人眼中,那簡直是一段令人絕望的旅程。

為了讓雙方父母多少對自己增加點信心,米妮更加瘋狂地跟健盤較上了勁兒,起早貪黑,沒日沒夜,時常半夜三更因為寫出了好句段而激動得尖叫連連,可憐的林昱動不動就被從睡夢中驚醒,最後弄得連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睡著還是醒著了。米妮這樣含辛茹苦的結果,除了每天眼圈發黑臉色發青,稿費最近平均月漲一百塊錢人民幣以外,目前尚且看不出離億萬的距離有明顯縮短。米妮總算醒過神來,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是所有真理中的真理——林昱在去文物局應聘之前,也曾夢想靠網站掙點錢養活一家子,實際上這個小網站總是虧本,若不是幾個熱愛古典詩詞的文友捐點小讚助,早就半道夭折了。一旦悟出了雞蛋該怎麽放的道理,米妮就堅決唆使林昱去找穩定的工作,她和林昱這兩顆雞蛋決不能放在同一隻籃子裏。要是有一天米妮的籃子真的翻了,她米妮這顆危險的蛋蛋就騰地一躍,躥到林昱那隻籃子裏去。

所以,這會兒米妮邊敲擊鍵盤邊不時扭頭看上林昱一眼,如果發現林昱在打瞌睡,她便會騰出一根手指,以泰山壓頂之勢狠狠棒擊一下準老公的腦殼,大喝一聲:

“官人,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不可懈怠哦!”

順便說一下,“官人”二字是米妮對林昱的私房稱呼,是從《水滸》上移植過來的。米妮覺得,對於自家男人來說,這樣的稱謂洋溢著濃厚的古典氣息不說,而且既霸氣,又洋氣,還令她揚眉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