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恨晚
午後不久，放勳像往常一樣坐在帝居中最為高大的一間茅草屋辦公。這間華麗的屋子四壁夯得十分結實，因而得以建的比其他茅屋高出許多。內壁粉飾一層均勻的，精致的白灰，使整個室內看起來明亮得多。環繞著大會客廳分割有多個大小不一的隔間，作為其他官員的辦公場地。門前樹立的誹謗之木是其最為顯眼的標誌。
放勳還在偷偷地打著盹兒，身邊放著一大堆從各地傳遞而來的刻著文字的各式樹皮，不到三十歲的他還帶有年輕人常有的惰性。此時一個步伐穩重的人從門前跨進，徑直向他走去，突如其來的氣勢使他在迷糊中戰栗著醒來。
“尊貴的帝堯，請接受我最為衷心的祝福，你的生命將與上天齊同，你的聲威將傳遍四方之地。”站在眼前的是一位目光沉毅的老人，身上滿是歲月的滄桑以及明顯的傷疤，對禮節的熟悉說明他經常來往於帝都。
“哦，羿大人，我正打算去拜訪你呢，快坐下說吧。”放勳急忙推開身前那一堆樹皮，拍了拍周邊鋪的整齊的數層幹茅草，笑著向對方招呼，然而他的心中始終覺得老羿的來訪不會是一件好事。
“帝，我今天到此，還是為了上次那件事。”羿坐了下來，挽著胡子，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意圖。
“那我的答案還是像上次那樣——絕對不行。”放勳完全收起了笑容，一字一頓地否決。
“這一次無論你同不同意，我都要離開。我已經老了，早就不能打仗，而我們羿部落世代是東方人，終究要回歸東方，我將帶領我的族人，返回我們的祖居之地。”羿的語氣平靜而緩和，不似來爭辯，更像來告別。
“老先生，當年如果不是我父親對你的賞識，你們羿部落也不過是大山裏頭不起眼的小角色。王朝的支持讓你們建立起強力的弓箭兵團，而你終究沒有辜負我父親的期望。白難反叛時你頃刻間將其消滅，從此在各部落間留下不可磨滅的聲威，也許正是你的存在，我父親的統治才能平穩安定。而如今正值革新之際，你的離開，於情於理都不合適吧。”意識到對方的決心之後，放勳一改方才的強硬，耐心地跟對方講起了道理。
“先帝的恩惠我自不會忘卻，羿部落的使命便是維護王朝的穩定，我不會一走了之。我已決定將羿的稱號傳給我的小兒子，由他來帶領弓箭兵團。他是一個機靈而又精力充沛的小夥子，十五歲便完全掌握我傳授的技藝，又獨自上路開始了為期三年，遍及四方的旅行，不久前回到部落。有他留在這裏，我當然可以帶著那些思歸的族人返回東方的祖地。”老羿似乎是鐵定了心，惦記著退休的美好生活，積極推薦自己的兒子。
最近的種種災異，東西方激化的矛盾本就讓伊祁放勳憂心忡忡，而關鍵時刻重臣的背離無疑是更沉重的打擊，使他的情緒完全爆發:“把王朝最精銳的軍隊交給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指揮，這可真是前所未有！我知道你們東方人都樂意效忠於我的哥哥摯，可眾所周知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因而我在你們的擁戴下繼位，並把東方的部落全交給了摯，在王朝的繼承中我完全問心無愧！可如今東方的部落處處尋釁，如果連你也倒向摯的一邊，那我自當返回唐國，把這個位置交還摯的手中！”放勳幾乎是咆哮著向羿說出這段話，激動的情緒使他站起，繞著羿走動。
“放心，等你見了我兒子，你會改變現在想法的。”羿神秘的笑了笑，久經沙場的他當然不會被帝堯的責難嚇住。在某些方麵，他覺得眼前的年輕人與先帝有些相似，靜的時候平易近人，怒的時候盛氣淩人，似乎他天生就是駕馭他人的角色。
放勳聞言漸漸回複冷靜，半信半疑地盯著羿，卻始終無法發現他自信笑容下的任何破綻。沉默許久後，放勳重新坐回幹草墊上，用不緊不慢的語氣說:“我要見一見他，我的答案將由他的表現決定。”
“他正在往這邊趕來，你很快就能見到他。相信我，你會同意我的看法的。”老羿挽著他的花白山羊胡子，胸有成竹地作出保證，“我們隻需再等上一會。”
然而這一等，等來了絡繹不絕前來申訴的族人，等走了那些較遠部落急著回家的官員，等得天色越來越暗，等得老羿的臉色越來越黑，就是等不到老羿口中比他厲害得多的兒子。無奈之下，會麵隻能推遲到第二天早上。
東方的天際剛剛泛著白，啟明星與那弧彎月還在天邊較著勁；西方的天幕中璀璨的星河甚至一路奔流到山峰之巔，似乎隻要走到天之涯，便能順著星河，到達神秘美滿的天上。家家戶戶都在編織著他們的夢鄉，偌大的都城中擠不出一絲人音，現在還遠遠不到天明。
此時此刻，漆黑一片的大殿前坐著一個人影，倚著誹謗之木，望著星星。他很好奇這些亮晶晶的小東西，到底是夕陽撞上山頭時濺出的餘暉，還是月亮巡遊天幕時撒下的細屑？他曾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望著不同的天幕，卻始終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這個問題遠遠超乎他的認知，又或許他隻會在極度無聊時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就好比說現在，獨自一人守著整座寂寞空城，等著一個正在幹草**做著美夢的人，想想就是滿腔的不滿。可又能如何？父親手臂粗的棍子實在讓他心悸，隻能怪他昨天被一名少女吸引，耽誤了時辰，但這完全值得。
第一眼看到這個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的小夥子，放勳隱約能猜出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穿著普通的麻布衣，身上卻是獵戶的裝備，個子不算高，身體卻十分結實。倚著大殿前的豎木，沉沉地睡著覺，清晨愈發喧鬧的趕集聲完全擾不動他的美夢，寧靜粗獷的臉龐宛若遠古的雕塑。
伊祁放勳望著明媚的晨光，果斷地向他走去。一個合格的帝王應該誠心實意為他的臣民服務，更別說像他這樣立誌開創一個盛世的君主，當然無法坐視一個臣民露宿街頭，尤其是在這顆王朝的心髒。
“小夥子，醒一醒吧。你是哪個部落的？我是黃帝王朝六任帝帝堯，你是發生了什麽不幸，落到這種地步？我會盡力幫你的。”
放勳拍著他的肩膀，語氣平和。朝陽的光輝襯著他的身影，使他看起來像是一尊聖明的神低。
“別煩我，我在等人……”青年微微睜開眼睛，懶懶回了一句，突然間意識到什麽，猛的翻身躍起，渾身冒出冷汗，牙齒在驚訝中打戰，“你，你就是……帝……”腦袋空白中把父親教給他的一切禮節忘得精光。
“對，帝堯就是我，伊祁放勳。”放勳完全習慣了普通百姓初見他時的震驚，保持著平和的微笑，“你是哪個部落的？到帝都所為何事？”
“我是羿部落的後羿，我的父親正是掌管王朝軍隊的羿，是他讓我來找你。”後羿有些自豪地說出這個剛獲得的名字，帝堯並不是他原本想的像父親那樣嚴肅苛刻的人，反而年輕又隨和，他一下子放鬆的多。他取出帝嚳賜予他父親的彤弓作為憑據遞給帝堯。
放勳確認無誤後，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年輕人，帶著些許不佳的印象，卻說:“你是後羿吧。我一直想見一見你，昨天你的父親沒為難你吧？”
“不過一頓打罵，沒什麽的，習慣了。”後羿撓了撓頭，半開玩笑說。
“是嗎？他在我麵前可把你誇的像個寶貝一樣，我還以為他有多寵著你。”放勳放聲笑了起來，卻掌握著分寸，不至於讓對方覺得被取笑，“昨天你跑哪去了？我一直盼著見你一麵。”
“他是個好父親。”後羿也跟著笑了笑，“昨天在山裏頭打獵玩的盡興，忘了時辰。”提到昨天他的心口淌著一股暖流，但他完全不提關於姮娥的事情。
放勳的心中掠過一絲傷感。從小在母親部落中長大的他，後來又被封往唐地，對他來說，他的父親，王朝強有力的君主帝嚳，一直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但麵對著後羿，他還是展示著笑容，本應邀請他到大殿中細談，卻說:“不如今天我們一起去打獵吧。”
“敢不從命。”這個提議立即令後羿來了精神，二話不說應承下來。
稍作準備，布置好事宜後，兩個熱血沸騰的年輕人，帶著兩條一米多高的狼犬向北麵的群山前進，一路談笑，一路尋覓著獵物。
佇立，搭弓，張弦。一箭射中遠處樹冠上棲著的一隻山雉，驚飛了聒噪的另一大群，紛紛向更遠處飛離。放勳還來不及炫耀，便見後羿閃電般跳上一塊大石頭，彎弓向天，清脆的弦響，一箭，兩箭。兩處黑影從天而降。
“後羿，你的箭術恐怕無人能及。”當他們跟隨著狼犬找到落下的兩處陰影時，放勳不禁驚歎——兩支箭上共射下四隻山雉，每支箭都準確無誤地命中兩隻山雉！
後羿得意地笑了笑，把獵物裝入囊中，繼續向深林中奔去，驚動了整林的生靈。
放勳費了好大的勁才趕上後羿的步伐，此時兩人的皮囊皆已鼓鼓。放勳一把拉住後羿，指著不遠處險峻的一脈山峰，說:“在這小山上沒意思，敢不敢到太行上去？”
後羿望著放勳所指的深山密林蠻荒之處，眼中是熊熊燃起的火焰，“不敢違命。”
“山上可滿是毒蟲惡獸，吞噬了無數性命，你再考慮下吧。”
“如果它們敢侵犯帝你的話，就得先問一問我的刀和箭。”
兩人放聲大笑，一同望向鬱鬱的高山，頗有默契地點了下頭，然後便見放勳伸出三根手指，依次遞減。三，二，一。隨後兩人挽著弓箭，爭先向太行山中跑去。
山中的一切野獸，都隻能遠遠地避開這兩個無所畏懼的年輕人。滿山滿林盡是飛禽走獸奔走相告的嚎鳴，因此他們也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獵物。於是乎，一場打獵便成了遊山賞景。開荊林，越險溪，攀岩壁，好在之前一大袋獵物都藏在山下由狼犬看護，所以種種艱辛也就順利渡過。
山頂是一塊方方正正，不大不小的裸岩，除了一株生長在夾縫中的不知名矮樹之外，這裏便隻剩下凜凜的山風。平目望去是千萬裏內外同樣高聳，沉浮於雲海中的峰巒，俯瞰卻是整片整片精致小巧的世界。上氣不接下氣的兩人，無餘力爭論誰是贏家，各自坐在山巔，沉默著，陶醉著，看著這不同尋常的風光。
許久許久後，放勳望著山下的世界，深有感觸地搖了搖頭，倀然頌道：
“登彼太行兮以窮天下，九夷不來兮不可見。登彼太行兮望我烝民，東方迢迢兮音無訊。立我民兮，戎夷化服，吾生所願；幾災異兮，內外憂心，吾夜難眠。”
悲風呼嘯間憤鬱之情彰然可見。
後羿聽得出帝堯安定天下的壯誌雄心，以及當前局勢的窘迫。他知道帝堯現在最需要的東西，也希望能追隨著他，一同開創出千載未有的功績，當然他對自己的能力充滿信心。後羿站了起來，彎弓向天，取下一支石鏃搭在弦上漲滿一個優美的弧度，倏的箭直往蒼穹而去。他望著箭掠過的軌跡，聲音鏗鏘有力地和道：
“予吾金鉞，為君平討。九夷有犯境不敦教化者，可討；六族有作亂不尊帝命者，可討；三界有為惡不活眾生者，可討；何以討？吾帝天威。”
見識過後羿的勇猛無畏，放勳對他的能力有些放心，如今聽他一番應和，可算堅定了自己的決心。畢竟相比較老練的前羿，年輕的後羿不會讓他有如芒在背的感覺，反而是一種誌同道合的默契。放勳站了起來，拍了拍後羿的肩膀，笑著說:“後羿，好小子！羿部落的駐地離唐地不遠，隻恨我沒早點認識你。好吧，從今以後你就是王朝的羿，你將掌控王朝最精銳的弓箭部隊，請多加慎重，切莫負我對你的厚望。”
前所未有的責任感突然間將他的全身牢牢包裹，在聽到正式任命之後，即使之前早有準備。他費勁才穩住語調，說:“不敢有所鬆懈，不敢辜負期望。”
“好吧，謹記今天的話。我們該回去了，現在城裏怕是亂成一團了。”放勳指著火紅的夕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