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魯陽,後頸,中腿。”
“魯陽,前胸,小腹,中腿。”
“魯陽,左小腿,中腿,右肩,中拳,林泰勝。”
頌武門武館裏,幾位大師傅端坐在茶座上,純憑在喝茶的閑餘間聽聲判斷著場上的比試。而場上的實際情況就遠沒有這麽優雅了。大師兄魯陽已經鼻青臉腫,小腿被踢中之後摔了個結實,如今想爬起來,林泰卻擺好了起手式站在他麵前兩尺外,隻要他站起來,馬上就會再被踢翻。
權衡了一下臉麵和疼痛之後,大師兄別過頭去。
“我認輸。”
“我不服,請教!”
魯陽剛剛退下,另一個頌武門門生忽然暴起,入場就是一記重踢逼向林泰。被躲開後,門生重踢連發,呼吸之間已經逼得林泰連退十步。他的氣勢鼓舞了場下的其他門生,紛紛叫好。
林泰咬著嘴唇冷靜撥開或閃躲這些踢擊,踢技看似猛烈,實則毫無章法,對方隻是想用力道和氣勢壓製林泰,寄希望於他不敢正麵回擊。但實際上他踢第一腳的時候重心就太飄,瞄準的是林泰的頭,這樣走高的鞭腿破綻都很大,何況林泰以逸待勞站在場中央看著他衝上來,如果他想,對方踢第一下的時候他就能一腳撩在對方下陰,讓他認輸。
但林泰沒有,他耐心等著茶座上大師傅的聲音。
對方踢完了一套腿,後退幾步重整姿態,場下門客紛紛叫好,但隻有場上的門客自己知道,剛才那一番進攻無效,自己已經落了下風。
“好,柴嵩對林泰,開始。”
大師傅發話的瞬間,柴嵩作勢要故技重施,快步逼上前,但實際卻打算用一套完全不同的腿技進攻林泰的下盤。然而當他出拳對林泰的麵門佯攻時,林泰的手臂突然像蛇一樣翻上自己的手腕,柴嵩驚歎一聲,翻身橫踢想擺脫林泰的鎖技。重踢踢空了,這是理所當然,他也沒有指望這一擊能傷到林泰,但起碼他已經擺脫對方的攻擊範圍,但事實卻是他的翻踢讓他沒能看清林泰的行動,從林泰的左手翻出又正好鑽進他右手的懷抱。
這次林泰沒有手下留情,用柔勁掣住對方的右臂後,柴嵩想要掙脫,林泰頓時把手臂上的力道加到十倍百倍,沒有靠身法取得優勢,而是突然把比武變成了角力,用肌肉和骨骼壓迫對手。
“百勁拳!”在場門客無不驚呼。
一瞬間,林泰卸掉了柴嵩的右臂,柴嵩臉色慘白捂著脫臼的手臂還來不及喊痛,林泰照準他的麵門一記鞭腿踢出——雖然高鞭腿破綻很大,但對手已經失去重心無力躲閃。這一腳踢碎了柴嵩的鼻梁,鮮血汩汩地灑落在台上,柴嵩癱軟倒地,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曲,慘狀比之前的魯陽更甚。
“柴嵩,麵門,中腿,右臂,脫臼。林泰勝。”
武館裏充滿了仇恨的視線,林泰不去理會。有人上來把柴嵩拖走,林泰和茶座上的大師傅對視了一眼,大師傅極其輕微的點了點頭,看到這個動作,他稚氣的臉上閃過一絲緊張,或者說,恐懼。
站在場中央,把大師兄打的血肉模糊的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臉龐上稚氣未消卻有好幾道疤痕,外套尚顯鬆脫肥大,但露出的半截小臂卻是肌肉盤結。
門客們交頭接耳討論著這個才來兩個月的小師弟怎麽就學會了頌武門絕技百勁拳,甚至連這個小師弟語焉不詳的來曆,拜入師門的理由,突然對眾多師兄發起挑戰的目的也一並變得可疑起來。唯一他們沒注意到的是,茶座上的幾位大師傅神色泰然,絲毫沒有吃驚。
“眾師傅,讓我來和林師弟切磋一下吧。”一個黑衣年輕人走到茶座邊上鞠了一躬,是大師傅吳道越的兒子吳湍。幾位師傅還是一樣處變不驚地點點頭,就讓吳湍上場。
“好,吳湍對林泰,開始。”
林泰擺好了百勁拳的起手式,看清了對方進攻的動作——那攻勢鬆鬆垮垮,比之前的柴嵩魯陽強不了多少——然後,吳湍的拳頭就砸在了林泰的鼻梁上。
林泰眼冒金星,連連後退勉強讓自己站穩,能看清東西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前胸上全是血,鼻血順著襟子流了下來,染紅了一大片衣服。
“這一拳是為柴師弟還給你。”吳湍挑釁地瞧著林泰。在這場比試之前,林泰覺得自己沒什麽特別的期望,但是看到自己衣襟上的血跡,聽到滿場門客沸騰般地替吳湍叫好時,林泰還是很生氣,吳湍不需要下這麽重的手,周圍的人又是為什麽要以看他挨打為樂?
就在這麽想的時候,吳湍上前又是一套連拳,沒有一個門客質疑剛才林泰還能悉數化解的攻勢,現在卻拳拳到肉,皮開肉綻。而林泰的反擊毫無章法,甚至像是街頭小混混打架。
“林泰,前胸,中拳。”
“林泰,左小腿,小腹,中腿。”
“林泰,麵門,中腿,頭頂,中腿。”
“林泰,後背,中拳,**,中腿。”
……
這場不堪入目的比試竟然持續了一刻時之久,林泰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失去意識的,隻記得隨著打在自己身上的拳腳漸漸綿軟,武館的陣陣叫好聲越加狂熱,門客漲紅了麵目嘶喊,似乎想要生啖這個十五歲孩子的血肉一般。
“諸位,既然犬子打敗林泰,證明了吳家宗室拳法的威嚴猶在,我想趁此機會宣布一件事情,在這場比試之後,諸位應該不會有異議……”
這聲音飄飄飄忽忽,似乎從天外傳來。林泰盡量不去聽那個聲音,而是把自己沉下去,沉進自己的血和汗水圈出的一小塊空間裏,在這裏麵,他能聽到一點點動靜,悉悉率率,非常輕微,但似乎是一個女子在逗弄自己不足月的孩子。
“篤篤篤,賣糖粥。”
“斤蒲桃四斤殼。”
“吃儂肉,還儂殼。”
大概過了很長時間,也可能沒過多久,林泰被一盆涼水潑醒。他徐徐醒轉,發現是吳師傅的女兒,而自己似乎身處武館後院。
“給你的。”女孩扔過來一隻布袋,林泰拿在手上掂了掂,大約有十兩,他把布袋係在腰上,艱難地站起身。
“別回來,頌武門容不下你了。”
“我沒打算回來。”
林泰忘了掩飾自己的語氣,他現在就像一個剛剛幹完重活的小孩,拿到獎勵之後開心得忘記了勞累。對方露出狐疑的神色,林泰趕緊裝出低落的樣子,他確實感到疼痛難耐,但同時也感到輕鬆,幾乎都是皮外傷,對方還算信守約定。看到林泰站立都困難,女孩隨手撿了一根枯樹枝遞給林泰,讓他當做拐杖。
“從後門走,讓其他師兄看見不會輕饒你。”
“謝謝。”
林泰帶著銀子,拄著樹枝走向後門。女孩在一旁望著他的背影,可能是這個場麵和想象中的痛打落水狗有些出入,可能是皮開肉綻的林泰到底讓女孩有些不忍,她禁不住走上前扶了林泰一把。
“你的百勁拳為什麽還擋不住大師兄一般的拳腳?”
“你為什麽不去問你師傅?”
林泰說這句話沒有惡意,他向來討厭解釋,搪塞是他的習慣。但也許女孩聽懂了這句話背後惡毒的暗示,也許隻是感到單純的羞辱,她一腳踢斷林泰拄著的木棍,看林泰悶沉地一聲摔在地上,女孩啐了一口,轉身走開。
林泰為自己的自討沒趣撇了撇嘴,狼狽地出了後院門。
到了外麵,林泰匆忙拉扯衣服,活動筋骨,遮好身上的淤青。他找了條河看自己的倒影,嚇了一跳,這幅慘狀回去過元宵,巷裏的人會以為他是去偷錢莊被打了一頓。林泰趕緊抓了把淤泥摸了自己一臉,又擦掉大部分,現在自己看起來像是跋涉了幾個月的山路沒有洗過澡,但起碼傷勢看不太出來了。
林泰打點好自己,滿意地起身,發現在河邊不遠處有一個乞丐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乞丐發現林泰發現了自己,不屑的哼了一聲,拉了拉衣襟——就是乞丐也比現在林泰看上去光鮮不少。
林泰不甘示弱,在走過乞丐麵前時,往他的麵前的破碗裏扔了一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