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長陽殿之變在帝都卷起了權力的漩渦,勤王派的武林誌士隨之喋血街頭。但英雄時代的故事包括上一代的血淚和下一代的輕狂,前輩頹然謝幕的同時,野心勃勃的後輩擠在台邊,等待著自己登場的一刻。在沒有刺客和禦林衛驚擾的南方,少俠們關心元宵節多過禦林衛清剿三生會的戰況,棗泥和彩燈是今天的主角,故事便從這裏開始。
南境平樂城,大喪的詔書還在曲折的山路上隨著信使顛簸。家家戶戶正忙著做元宵,掛彩燈。孩童忙著偷食廚房多出的棗泥和喜沙。平樂城古拙的方解石街道浸潤了香甜的炊煙,整座城市籠罩在安寧的清氣中。
現在是大清早,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賣彩燈的推車在路麵上軋出嘎吱嘎吱的脆響。一個白衣少年背著一把三尺餘長的重劍走過鬧市,少年的麵貌清秀,像是哪個富貴家的公子。但他背上的劍太過搶眼,藏青色的劍柄上刻著石紋劍格,收入鞘中的劍身又寬又厚,僅僅看一眼,重量感就讓人呼吸慢了半拍。背著這把劍讓麵貌稚氣的少年看上去也恍然有了些年紀。
“彩燈啦,連心獅子,黃牽牛,蜈蚣兒……”
好在元宵節街頭被彩燈推車點綴了鮮亮的顏色,人們的注意力轉瞬即逝。少年略微低著頭沿街向北走,低頭的程度像是對行人表示自己不想引人注意。刹那間,藏青色的重劍就隻剩在街角閃過的影子。
少年名叫東方雄,背上背的是家傳重劍——“星宮舞”。
東方雄最終走到了城牆邊上,這是一大片池塘,由南向北有數十丈寬,過去似是旱期的蓄水池,如今水渠修通,蓄水池無人打理,成了一片荒淒的景觀。
東方雄掏出兜裏折成小塊的紙條,上麵寫著地址還畫了圖,他抬抬頭,看到了池塘那一頭,陳家後院的白牆。過去十五年父親不允許他來這裏,現在他來了也不敢從正門走進去。
東方雄縱身一躍,勢大力沉地落到池塘裏的大石上。但巧勁一轉又再次跳起,連跳了十幾次後終於來到後牆邊上。他跳起在牆上一點,最後落在黑瓦上站穩,伸手扒開箭竹伸出牆邊的葉冠,陳家後院終於映入眼前。
我能認出她來麽?
這個念頭在東方雄腦袋裏亂撞。十五年之前,東方雄的父親東方宸也是在這片池塘附近遇到了東方雄的母親,兩人一見傾心,很快到了成家的一步。但那時東方家急於讓獨子和當地武林大家結親,以便在平樂城開設武館,安定下來。在家人的強烈反對下,這對戀人決定放棄這段姻緣。
然而,東方雄的母親當時已經懷上了東方雄,她知道如果自己說出來,東方宸大概會不惜與家族決裂要挾族人認可這樁婚事。但她不忍讓他就這麽斷送了在武林的前景,也害怕東方家會逼迫他把孩子收走,以至於這次邂逅到最後沒有任何東西留下。
於是她隱瞞外人,獨自把孩子生了下來。和所有一時糊塗的女人一樣,她很快陷入潦倒和疾病的境地。終於有一天繈褓中的東方雄高燒不退,她掙紮再三,最終把嬰兒和東方宸留給自己的唯一一件東西——那柄重劍,留在了東方家門口,自己獨自離開。
她不敢奢望東方家連自己也接受,但如果隻是孩子,也許刻板的族長也會網開一麵。東方宸留給她的重劍是重逢的信物,失去了它讓她失魂落魄,很快到了瀕死的地步。
然而命運就是這麽愛捉弄小人物,在病危的時候她遇到了陳藥師,憐憫她的處境,憐惜她的容貌。不顧她的名聲,娶她做了唯一正房,從此她就是陳戚氏。在這世上,對一些人彌足珍貴的勇氣,另一些人卻能輕易地拿出來,所以幸福永遠降臨地不均,多數緣分走到最後都是不幸。
再往後,東方宸把所有家業的繼承都推給了兩位兄長,自己專心閉關練劍,撫養兒子,至今未娶。在父親醉酒的時候,東方雄聽聞自己在平樂城還有這麽一個母親,就在城牆邊上,離他家不過一個時辰的路。但是這十幾年父親都沒有走過這條路,也不允許他來。
東方雄緊張地張望著,幾乎不能在瓦梁上站穩。微風習習,箭竹散發出淡雅的香味,仔細一看整個小院滲透了這種雅致,雕刻講究的石燈籠,修飾整齊的花圃,小院裏早早掛起了彩燈,拱廊的地上還散落著孩童的玩具……
孩童的玩具。
東方雄愣了一下,對啊,十五年過去了,既然那個薄情的男人連一次也沒有再露麵,為什麽陳戚氏不會再生下屬於自己的孩子?東方雄這麽想到,自己真是愚蠢,父親不讓自己來這裏必然有他的原因,對陳戚氏來說,他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一道陰影,幹嘛還要再出現,攪擾她的生活?甚至帶來了父親的佩劍,想要和她相認?
正在東方雄不決的時候,陳戚氏走了出來。體態輕盈,步履柔弱,麵貌看不出老去的痕跡,她穿著湖藍色的絲帛,美麗絲毫沒有因年齡而收斂。這衣著換了同齡的女人都會顯得太張揚,顯出要和年輕女孩一較高下的荒唐。但在她身上,絲衣像湖水一樣帖服而下,舉手投足間的美像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壓抑。或許她的丈夫就是看出了這一點,才允許她在家中穿這麽鮮亮的顏色。看著她,東方雄感到任何人想要埋沒這個女人,都是罪過。
何況辜負她。
陳戚氏走進拱廊,彎腰撿起散落的玩具。這是她故意買來擺在這裏的,為了紀念不能相見的兒子。她聽到院牆上方有悉悉率率的響動,抬起頭,卻隻看到微風撥弄著翠綠的箭竹。
東方雄輕輕從牆上落下來,他想自己往後應該不會再來了。落下的過程中他有點走神,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麽,隻感覺突然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
東方雄在空中一旋身,旋身在水麵上抽了一下,猛地騰起,終於在一塊大石上站穩。他低頭一看,身上已經濺滿了浮萍。
“臭小偷,大白天的敢爬別人家院牆,本大爺就替這家主人收拾收拾你。”
東方雄這才看清,前方不遠的石頭上也站了一個少年,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講起話卻是流裏流氣,正衝自己囂張的笑。
“我沒有偷東西。”
“你是要搶劫?你以為背了把劍別人就會怕你?那劍看著比你人還重,裝樣子也不知道裝得像一點。”
東方雄感覺有些火了,在父親閉關之前他很少出家門,從沒有嚐過街頭年輕人之間互相挖苦,更別說拿他的家傳佩劍做文章。
“臭小偷,這片池塘是小爺練功的樁子,跑到這來爬牆,你是瞎了狗眼。”
原來是練武的小孩沒錢打梅花樁,跑到這來把池塘裏的石頭當樁子。一聽到這東方雄感覺對方也沒什麽了不起,幹脆教訓教訓他。想到這,東方雄握住了重劍的劍柄。
“怎麽你還要拔劍?傷了人不怕進衙門給你關起來?到時候用鐵鉤穿你的琵琶骨,你就是廢人一個了。”
那個少年故作調笑地說,但東方雄聽得出對方看到自己拔劍有些驚慌,想來也沒有和人真刀真槍地打過架。也罷,既然隻是個小地痞,用劍傷了人反而麻煩。東方雄把抽了一半的劍送回去,揉了揉拳頭準備上。
兩個人隔了一丈許,對方少年抿著嘴似乎在為自己剛才膽怯而懊惱。東方雄看著他突然不那麽想打架了,父親閉關才第一天,自己總不該就把多年的禁忌犯了。
正當東方雄想開口講和,那個少年突然跳起來。
這一跳非同小可,簡直是炮彈直衝著東方雄襲來。東方雄想著怎麽會有如此冒失的輕功,自己是躲還是不躲?如果躲開,那少年多半一頭砸到後麵的院牆上,少說頭破血流,重則腦漿迸濺。自己要是接住他這一撞,難免失去平衡要栽進池塘裏。
東方雄最終猛地向前一躍,想在空中踢他一腳幫他減輕撞牆的勢頭,然而自己再找機會彈牆落地保持平衡。半空中他一腳抽出去,那少年卻像影子一樣一閃沒了。東方雄頓時一愣,被那少年抓住了衣襟,一把扔向池塘邊上。
原來對方的輕功這麽高,自己小看了他,怕是馬上要輸掉這場打架。東方雄這麽想著一頭栽進池塘,頓時滿嘴都是浮萍嗆人的味道。他掙紮著往上浮,好在落水的地方離岸邊不遠,東方雄很快抓到了岸,一邊咳著水一邊心想幸好沒被扔到池塘中間。
“臭小偷,往哪跑。”
聽到這聲音東方雄心知不妙,一抬頭看見那少年已經嬉皮笑臉地站在岸上看著自己,他一把把東方雄拎上岸,力氣之大匪夷所思,接著就騎在東方雄身上一頓老拳。東方雄頓時發現原來挨打是不用學的,他雙手護著臉掙紮了半天,那拳頭時輕時重,沒完沒了地砸下來,東方雄覺得胸口開始鈍痛,手臂也麻了,他猛地一推終於把那人掀下去,站起身來他突然覺得喉頭一腥,於是猛地一嘔。
東方雄吐出一條金魚。
小金魚落在泥裏猛地拍打著尾巴,打人的少年小心地把它托起來放回池塘,在一旁咳嗽的東方雄看著他放魚,強忍著從背後一腳把他踢下水的衝動。
“臭小偷,你武功好差。”
“我不是小偷,我……”東方雄頓了頓,他發現身上很輕。
“我的劍。”東方雄瞪著麵前的少年,剛才在池塘裏滾那一下,重劍帶著鞘沉進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