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落照把盤繞蟄山的山路映得如同燃燒。

這些山路有的隱沒樹叢間,有的最終被亂石軋斷,有的通向斷崖。“九死一生蟄山路”便是說在所有山上的道路中,真正能登上蟄山的寥寥無幾。也因為此,蟄山上的居民極少,山林得以養護的水土豐饒。

然而一旦過了山腰,星羅棋盤似的山洞便出現在斷崖之上,這些山洞中有火光透出,男女老少出入其間,在憑臨深淵的棧道和盤山路上往來。這些男女有佩劍、佩刀、負槍、持鉞,神態對與雲相交的棧道竟然見怪不怪。

但還是有東西引起了這些隱秘高手們的注意,一個年輕人領著一匹馬從險極的棧道上走來。年輕人濃眉緊鎖,馬背上則是一個五官精美的姑娘。這女子不屑地看著來往的人群,似乎騎馬就是為了與這些不值得一看之人保持距離。

臨到一個山洞前要拴馬的時候,那年輕人一勒韁繩,馬兒抖了抖,竟然仰了起來,頓時要把馬背上的女孩摔下萬丈深溝。

好在那女孩似乎有所提防,施展輕功落地後,責難地看向牽馬的年輕人,那年輕人卻隻是點點頭,便領她往洞裏去。那女子正是周遊兒,四年過去,已經出落得落落大方。

“臭小子,你以為自己在給誰牽馬?”

年輕人放佛沒聽見,周遊兒隻好把馬扔下,追進山洞裏。兩人走後那馬即被旁人收去,牽往山下駝東西了。

岩壁上的山洞從外麵看已經十分壯觀,內裏更是令人震撼。大大小小的山洞被挖通了,山體內的空間被狹長的甬道相聯係,周遊兒在甬道中七拐八繞,最終竟來到了一片開闊地——山體中的空腔,從這裏放眼望去,物資隊的火把點綴了空腔中廣闊的黑暗,火把的光看似星星點點,卻有上千人之眾。空腔正中的平地上用巨石堆砌成了火爐和水池,數十人在那其中工作,熾燃的爐焰放佛熔岩在爐芯處翻騰。

周遊兒一眼就望見了爹,劍梟在爐旁捶打著一塊紅熱的鐵片,其力道和聲勢,如同已經臨陣與敵廝殺。鍛打聲回**在山體空腔中,鐵和火的氣息讓周遊兒不由地畏縮。在那爐焰上方,整塊巨石刨製的平台上,一個高大瘦削的男人正俯視著這一切,他一動不動如同石像,黑暗與火光中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年輕人把周遊兒帶到巨石露台上,兩側的火把映著那男人棱角分明的輪廓。他似乎在這山腔中呆了很久,不見太陽讓他的皮膚如雪般蒼白。

“雲兒。”

“爹,這是周前輩的千金。”話雖如此,霍雲的語氣卻硬邦邦的聽不出絲毫敬意。

“霍伯伯,好久不見。”周遊兒鼓起勇氣走進火光中施了一禮,但那男人即便微笑時,眼中攜著重不可負的力量。周遊兒低著頭避開他的注視。

“我和你爹說過多次,將你接來相互照應,他非不聽,倒麻煩你找到這裏來了。”

“霍伯伯,您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爹爹自從進山,將歸穀的日期一拖再拖,轉眼四年已經過去,我勉強維持穀裏日常運轉,也瀕臨極限。此番來就是想找爹爹談談回烏鴉穀的日期。”

“絕部需要你爹的刀劍,將這蟄山當做劍爐他也自得其樂,賢侄何不再忍耐四個月,等事情大成再和你爹一共返回?”

“霍伯伯恕晚輩直言,自從揚部破敗,烏鴉穀已經五年不見穀主,不但人心惶惶,產業凋蔽,劍爐爐芯也瀕臨熄滅。烏鴉穀現在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邊際,真心沒有餘力勻給蟄山的各位弟兄了。”周遊兒直截了當,露台上的氣氛便緊張了起來。霍石濤最終卻不在意似得笑笑,轉而麵對黑暗中鍛打聲的源頭,運作內力傳音。

“賢弟,你女兒從烏鴉穀來了,快上露台來一見。”接著,黑暗中傳來一陣朗聲大笑算是回應,石爐旁的鍛打聲停了下來,一個人影步並作兩步地竄上石階,爬到了露台上。

周遊兒一見到父親,百感交集幾乎掉下眼淚。但劍梟滿眼都是興奮與自豪的神色,毫無與女兒重逢的溫存。周遊兒一見父親這樣便馬上硬氣起來,這不是她示弱的時候。

“爹,你可知道這四年裏穀裏死了多少口人?有多少個師匠背穀出走?”

“四年了?有四年這麽久?四年,四年……哈,一晃四年了。”劍梟大笑起來,眼中的精光與四年前的在平樂城外周遊兒看到的別無二致,放佛時間在劍梟身上凍結了流動,對他而言進蟄山堆石爐才是幾天前的事罷了。

“天地人丘劍爐裏,天地兩丘都已經熄滅,全穀人都守著人爐的種火,你還不回去收拾人心,是想等到爐俱滅,烏鴉穀從江湖上消亡麽?”

“種火滅了?那確實可惜。”劍梟懊惱了一陣,嘀嘀咕咕。“種火,種火……”

最後劍梟不在乎似得一拍露台邊的石頭,懊惱之色一掃而光。

“等過幾日我回穀裏,重新取種火讓劍爐複燃就是。霍兄,烏鴉穀劍爐的種火可是天上雷火、土裏地火、與靈山龍火種,取這種火大費周章。但是那火鍛打出的劍胚,其鋒芒絕不是凡火爐台所能比。”

“如此甚好,蟄山裏確有一處曾是地火裂隙,不如改日你去找找看有沒有種火可取,為蟄山爐也加持一些靈氣。”

“可以,可以!”提到蟄山有地火,劍梟興奮地滿臉通紅,周遊兒一時語塞。她深知父親一旦得到鍛劍的機會便成了小孩子性格,一心鑽研目無他物,但父親竟然對穀裏的慘狀熟視無睹到這種地步,她不僅痛心,還覺得很丟臉。

周遊兒瞥了一眼,一旁的霍雲還是麵無表情,似乎沒有聽見剛才的對話。

“爹!穀裏還有追隨你的師匠學徒兩百多人,如今鍛造荒廢,他們隻能寄期望於我把你帶回去,你卻在這耍小孩子脾氣,貪戀鍛劍置穀裏眾人生死於不顧,你叫我怎麽對他們交差?要是這樣我倒不如回去說你已經死了,讓大家收拾拆夥,熄了劍爐,燒了玉鐵石堂,自謀生路去好了。”

這番話終於讓劍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震怒和慚愧的神色同時出現。周遊兒覺得自己有些顫抖,但事已至此,但凡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她也要堅持。

“不孝,不孝的……”

“賢弟息怒,遊兒她長途跋涉而來,旅途勞頓,怎麽能沒有一點火氣?蟄山與烏鴉穀都需要你,而我們的事已接近大成,挺過這幾個月,你我都是正義之師,一呼百應。到時候重振烏鴉穀又有何難?到那時你大可以重燃丘劍爐,厚葬殉穀者,如此遊兒也該滿意了吧?”

劍梟仍是怒意衝衝地瞪著周遊兒,勉強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如此甚好,便這麽定了。勞煩霍兄帶我安頓我這不孝的女兒,改日我當好好管教管教她。”

“賢弟言重了。”

正在這時,石爐方向傳來一陣驚呼,明晃晃的火焰衝天而起,一時間偌大的空腔被照亮了大半,露台上如同看見太陽在麵前升起一般。周遊兒嚇得退了一步,這種情況她也隻見過一次,父親獨門的水壓衝鍛法,水火齊下,其勢百倍。但一旦密封的爐箱損壞,那焰火噴射而出,銅鐵都會瞬間化水,何況人肉體之軀?

周遊兒沒有注意到,在她下意識退後的時候,一直在旁邊的霍雲輕輕地他上前一步,肩膀擋在了她前頭。

隻是瞬息之間,噴湧的炎氣已經有四五丈高,直朝露台擴散而來。至於石爐邊的幾個鐵匠此刻怕是連骨頭也剩不下了。

隔著二十步遠,那焦灼感已經讓周遊兒的發絲末梢幹枯。隻見霍石濤翩翩然地踏上前兩步,袖口衣襟都被熱浪鼓動,他幾乎就要融化在那團光焰中。

他陡然一躍,騰空飛向火焰。縱身一劃,全身的力都注入了這一掌中,劈出這一掌讓他整個人倒懸在半空,碧海長天的掌勢仿佛整個人都化為刀刃。

五丈高的炎氣瞬間被劈開,帶起颶風貫地,壓製住破裂的爐箱,幾個靠的近的鐵匠拚死上前密封了破裂處,劍梟也趕了下去,周遊兒喘了口氣才發覺自己緊張地濕透了手心。

此時霍雲便默不作聲地從周遊兒身前讓開,同時霍石濤翩然落回露台上,連真氣消耗的跡象也不曾有。隻是衣衫因為太過靠近光焰,有了幾處焦灼的痕跡。

此時另有一人帶著一個木匣子上了露台,將匣子遞給霍石濤,霍石濤輕輕開啟,周遊兒看了如火鮮紅的紙頁,燙金的紋樣,和遊龍般的筆跡。

“都已經按宗主的吩咐做好了。”來者頭也不抬。

“送出去吧。”霍石濤說完便把東西放回木匣裏,交還給手下。交接的瞬間裏,周遊兒看清了那紙張上個運筆如刀的大字“焚江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