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響天雷在天上炸開,剛剛聚集在東方雄身上的目光,都盡數朝天上轉移而去。
方才站出來拔巡防差人的刀,東方雄本來抱定了魚死網破的決心,但誰料想邱處方這麽快便成了事,現在東方雄的處境反倒是會拖累劍梟和周遊兒。
看戲的人列熙熙攘攘,有的女眷剛才被天雷所驚,好事之人趕緊借題發揮議論起來,剛剛還井然有序的隊伍頓時成了散沙,戲園主人也隻好出來維持秩序。
在這混亂裏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六七個截江亭人過來把東方雄團團圍住,這些人還沒拔刀,東方雄恍惚地四下看看,意識到現在抵抗是最不利於保全性命的做法,也順勢把刀扔了。
哐當一聲,明晃晃的樸刀掉落在地。
兩個截江亭人隨即上前把東方雄按到在地,一人扶起他的頭和畫像對照,發現並非所畫之人後,那人從腰間拔出短刀,抵在東方雄喉頭。
“你是什麽人,說。”
東方雄還沒有想出說辭,那短刀上的力道加大了。
忽然,人牆後麵傳來悶沉的哭聲,那哭聲非常響亮,但聲音又很奇怪,東方雄分辨出來,那像是周遊兒的聲音,卻又故意壓的很低。他以為周遊兒被抓住了,拚命想要掙脫,但被身後的兩人按住,這時東方雄又覺得,那聲音不大像周遊兒,因為一陣一陣地哭,透著一股傻氣,同時又嚎地肆無忌憚,三四歲的孩子才會這麽鬧騰。
與此同時,一道影子靠了過來,一開口東方雄便知道,是劍梟。
“方兒,你怎麽跑到這來了,幾位官人,方兒這是哪得罪您幾位了?我給你賠不是,給您賠不是。”劍梟講著一口地道的平樂本地話,湊近了人群跪下來就磕頭。本來他走來的方向就逆著光,靠近又馬上磕起頭來,更沒有給截江亭人看清他麵目的機會。
幾個巡防差交換了一下時間,其中一人用刀尖搭上劍梟的肩膀,劍梟猛地一抖,裝害怕裝得像模像樣。
“這是你兒子?”
“幾位官人聽我解釋,我的妻子兩度產子都是難產,兩個孩子都先天不足,方兒他是連三歲孩子都比不上,真給您添麻煩了還請您高高手饒他一命。本來今晚我帶兩個孩子出來聽戲,誰知道人這麽多,剛才方兒一下子走散了,是我沒看住他!他弟弟哭起來我才看見他在您這邊了,孩子做事都是無心的,您幾位千萬擔待。”
劍梟這一席話可謂是誠惶誠恐,不遠處周遊兒假作傻氣的嚎哭已經引得周遭人叫罵不迭,這場麵頓時讓劍梟的說辭更顯得可信了幾分。他說有兩個兒子,又說有妻子,便與搜捕目標的一父一女不合。加上他一口本地話,東方雄的行為若不是傻子又著實難以解釋,截江亭的人交頭接耳了幾句,也急著回去查看醉生樓的狀況。
“老頭,抬起頭來看看。”
“幾位大人,您若是不能繞過我兒子無知,我便磕死在這裏也罷。”劍梟依然以頭杵地,不肯讓這幾個人看見他的臉。
“叫你抬你就抬,怎麽這麽多廢話。”說話人順勢踢了東方雄一腳,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隨即鬆開,東方雄感到這是他必須為劍梟爭取機會的時候了,假作莽怒大喝一聲,迎頭向踢自己的截江亭眾撞了過去,怎奈這次對方有了提防,兩下就把東方雄踢倒不能動彈,東方雄瞥了劍梟一眼,他還跪著,好像完全沒有動過。
“老頭,抬頭。”一人把刀搭上了劍梟的脖子。
劍梟顫顫巍巍地抬起頭,東方雄奮力掙紮,卻毫無作用。等劍梟完全抬頭時,所有人都愣了,劍梟臉上沾了一臉的泥。原來剛才趁東方雄衝撞巡防差,劍梟抓了一把泥糊在臉上。
“我……我方才著急了,您稍等……”劍梟說著用袖口去抹臉上的泥土,但那泥還挺濕潤,一抹更擦得烏漆墨黑,幾個截江亭人皺了皺眉,不想再糾纏下去。
“念在你孩子有病,這次放過你們,看好你兒子。”劍梟隨即千恩萬謝,幾個截江亭人收刀回鞘,隨即走出了戲園。他們前腳剛走,劍梟馬上扶起東方雄,周遊兒的哭聲不知什麽時候也停止了,三個人相攜也跑了出去。
這時間街頭上到處是截江亭的巡防差,各街各巷裏的搜查隊都湧了出來,往醉生樓方向趕過去,劍梟拉著周遊兒和東方雄反其道而行,走的昂首闊步,卻再沒有人上來盤問。
“前輩,方才多謝。”
“先謝我吧,要不是我想出這個法子,爹爹可是準備把你扔在那自己先走的。”周遊兒埋怨地瞪了東方雄一眼,東方雄隨即才明白為什麽剛才周遊兒先哭,劍梟才上來拉他。
“前輩?”東方雄發現劍梟的臉色鐵青,似乎事情不對。
“他們放了響天雷,城門很快會關。截江亭和官府一向走得很近。我們現在跑著去城門口,應該勉強能趕上。”劍梟說著又加快了腳步,東方雄和周遊兒努力才能跟上。
跑到城門附近, 劍梟把東方雄和周遊兒攔了下來,自己去找林泰提前安置在附近的推車,這次他們要偽裝成賣完了柴的樵夫,推著輛空空****的車。這個辦法最不容易遭衛兵注意。若是空手,衛兵多半會上前詢問去哪作甚,若是帶著太多包袱,又會引來搜查。一輛空推車是最好的掩護,而林泰已經幫他借來了車藏在暗巷裏,劍梟此刻隻希望沒有好事之徒把推車挪動位置。
劍梟走開的時間裏,街上人流如梭,周遊兒看著東方雄,兩人都露出深重的倦色,這一晚上把所有人的體力都耗幹了。
“我有點累了。”
“那就別說話,你今晚要連夜趕路。”
周遊兒點點頭,低頭沉默了一陣,東方雄看著她低頭的樣子,努力想把這個影子印在眼底。
“東方雄,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說吧。”然而,周遊兒的神色欲言又止,這是東方雄第二次看到她這樣的神色,上一次是在草廬外的石子路上。
“其實,烏鴉穀位置隱蔽,入口山路隻有穀內的人才知道,沒有人帶路,你一輩子也進不了烏鴉穀的。”
“哦,沒關係,說不定在別的地方還能碰到。”東方雄別過頭去,不讓周遊兒看到他眼裏的失落,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有種感覺,周遊兒剛才開口要說的並不是這個。
“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帶你入穀。穀裏有棵白合歡靈樹,喝了那棵樹的樹汁就等於和穀裏人結成血親,這是烏鴉穀幾百年的規矩,就算爹爹要趕你走也沒有用的。”
東方雄有些吃驚地回望麵前的女孩,她臉上的焦急讓他有了些許自豪的感覺,但越是如此,他越是著急,似乎被人催促一樣給出相反的答案。
“把那樹汁留給別人吧,我家在這,我不能說走就走的。”
“在這邊你的處境已經不安全了,稍有不慎落入截江亭的手裏,那就是嚴刑拷打,命也丟了,還會牽連你那兩個兄弟。”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邱處方和林泰是為了幫我才犯險的,我必須等到他們兩個平安的消息。”
女孩又沉默了,最後的暮光在西邊收斂殆盡,星星清澈的光掃亮了街道,周遊兒在星天的輝映下變得很蒼白,這一刻的掠影讓東方雄覺得她似乎要變成一幅畫,永遠凝固在這動人傷感的夜色裏。
“東方雄,你很愛管閑事。”
“嗯。”
“這不是在誇你。”
“嗯。”
之後又是一段沉默,城門馬上要關了,來往的人流都加快了速度,兩個人隻好不停地給行人讓道,漸漸地退到了街邊。東方雄從未覺得這些出城的人群這麽匆忙,也從未覺得這些遠去的車轍這麽沉重。他發現在城門口這一方街頭上,竟然能聽到好多男女間告別的淚笑之辭。所有這些讓他突然有種惶恐,似乎麵前的女孩隻要轉身沒入人群,之前的一切都會成為虛幻。
“如果你就這麽點本事,在這麽多管閑事下去,是要沒命的。”
“不會的,我不是答應了,還要去和我娘相認麽?”
周遊兒搖搖頭,從身上掏出那枚木魚遞給東方雄,當時托他去找慕容昊先生,也是用的這枚木魚。
“你帶著這個再去一次草廬吧,告訴老先生我們已經走了。”
“可是慕容先生沒有回草廬啊?”
“我說了你就去做,行不行?”周遊兒突然憤憤起來,東方雄木訥的點頭,他照做就是了,有這麽一件事情做,他便不覺得被周遊兒徹底拋下了。於是他接過木魚收好,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劍梟已經推著空柴車折了回來,談話隨即中止,劍梟和周遊兒馬上跟進了出城的人流。
“少俠,保重。”
“前輩,林泰跟你說的那幾個可供休息的地方,客棧,你別忘了。”
劍梟點點頭,再次掏出那塊隕鐵鐵芯,東方雄連忙擺手。
“我這輩子也沒機會去烏鴉穀,好東西還是留給別人吧。”
劍梟收回鐵芯,一拍東方雄的肩膀。
“你也算是我的相識,往後天下但凡姓東方的,就是烏鴉穀的朋友。”
東方雄聽了一愣,但靠近城門人流越發密集,東方雄已經來不及再說告別的話了。
“少俠,保重。”劍梟留下最後一句話,便不再看東方雄,專心扮作樵夫。至於周遊兒,則是一直沒有回頭。
東方雄隨著他們走了一截,然後放慢腳步,讓自己慢慢被落在後麵,目送劍梟父女走遠。有一刹那他心裏湧起了激越,覺得外麵的世界如此具有吸引力,自己非要闖出去看看不可。
但這感覺轉瞬即逝,人流停了,城門轟隆隆的關了起來。
周遊兒停在原地不知所措,東方雄趕了上去剛想問話,卻被劍梟擋在背後。
越過人牆,劍梟看見了黑袍紅繡的人群正從衛兵手中接管絞盤,四人合力從兩側轉動絞盤,貫入石牆的鐵鏈被拉直扯動,仿佛一尊鐵雕塑慢慢活化,高大的城門閉合起來。隨著城門關死的最後一聲轟鳴,被堵在城門前的民眾們沸騰了,也在同時,隼不急不緩地從截江亭隊伍當中走了出來,將人群和城門分隔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