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平樂城中的醉生樓,建築裝飾都效仿北派風格,隱約有帝都第一風月聖所“月滴閣”的影子。本地人提及醉生樓均是非常自豪,喜歡吹噓平樂的醉生樓,往南往北五百裏都是最大最豪華的喝酒去處。街頭巷尾的腳夫苦力也愛自誇曾吃過醉生樓的白雞筍雞,甚至在樓裏做過雜役也算得上當年之勇。然而實際上醉生樓接待本地賓客很少,主要的客流還是往來行商和旅居此處的富人。
原因很簡單,平樂是個習武大城,城中以武學世家居多。在所有武學家族中,除去最大的平樂派有些文墨產業外,基本還是以開設武館為生。即便對這些門派的掌門來說,這裏的酒菜和藝女也過於奢侈,而後來醉生樓頂層被截江亭使者絳天騅包下常住之後,更沒有人武行中人靠近了。說到底,這不過是家貴一點的酒館,除了形式講究一些,下人麵容姣好之外也無甚特別之處。
但在少年們的眼中光景可完全不同。暮色簇擁下的樓閣比周遭所有建築都精美,加上窗戶裏隱隱透出燈火,窗紙上又有藝女的舞影劃過,這座塔形寶樓似乎辟出了一塊境界,外有市井的喧擾供賓客俯視調笑,內裏則充滿了酒香琴吟,溫柔鄉的氣息伴隨著熏香升騰繚繞。在這女色反倒是次一位的了,行走在回廊裏的婢女們各有姿容,曾有暴發戶帶著重金放出豪言要嚐遍醉生樓所有藝女,當這個暴發戶離開時已經一蹶不振,醉生樓讓他明白了財富並不能買來風雅,更買不來真正的歡愉。
劉晟光是在幾條街之外望見醉生樓,抬頭望望就覺得那建築已經在夜色中暈開了一片光輝,到了樓跟前看見門前迎客的婢女玩著團扇,更覺得麵紅耳赤,按耐不住心裏的猥褻想法。他正握著拳想找回自己的氣場,邱處方已經先一步走上前。
“這位少爺,可是要找個雅處喝酒?”迎上前的婢女笑顏燦爛,看上去也就和邱處方差不多年紀。
“我和我幾個朋友要一張大堂的桌子,不找邊邊角角的位置糊弄我,要一張正中間的桌子,最好靠著練雲池。”
“是,請隨我來。”婢女掃視跟在後麵的劉晟和兩個搭伴,眼裏閃過一絲狡黠。不知是笑話這四個人年紀輕輕就跑來風月場胡鬧,還是賞識他們年齡不大卻懂得情趣?劉晟有些惱火,邱處方的言談透著對這種地方的熟悉,而他雖然貴為炎槍劉家的公子,卻連怎麽和這婢女搭話也不知道。
繞過一麵山櫻落紅的屏風之後,四個人走進正廳,這下算是讓劉晟明白了什麽叫“五髒俱全”,樓梯甬道構造反複,空間不大,卻讓人有身處園林的感受。來往的婢女或端著酒菜或帶著樂器,如喜鵲般結群而飛。正廳中間還有一座池子。池水中放著一口三足三耳的青色大鼎,鼎上雕刻的藤蔓山花與池中的飄花呼應成趣,名貴草藥在鼎中燃燒,絲絲煙霧從池中心騰起,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練雲池”。
婢女把四個人帶到了池邊的一張八仙桌旁,靠著水汽和草藥熏煙,兩個搭伴都目瞪口呆,感覺到了蓬萊島上的仙家奇宴。但劉晟卻臉色一沉,他望到在不遠處,有好幾張桌子坐滿了黑袍的截江亭亭眾,那袍子上以紅線繡著江水浪紋,粗一看有三十人之多。在樓上和回廊裏隻怕還有更多。
“看什麽呢,卸竹牌了。”邱處方麵不改色,婢女給他倒茶,他舉杯便喝。“怕了就直說,反正你還帶著兩個人,抬你回去剛好。”
“別廢話,等會我倒要看看命都沒了還嘴硬的是誰。”劉晟說著瞪了兩個搭伴一眼,警示他們別給自己丟臉,卻發現這兩個人的盯著婢女的酥胸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劉晟隻好咳嗽兩聲,哪知這兩個人看得心智全無,聽見劉晟咳嗽隻是回頭對他笑笑,又接著看酥胸去了。
本來劉晟不打算帶人來,但害怕邱處方使詐,也覺得事後有人幫自己說話,利於在父親那邊把責任都撇幹淨,才勉強挑了兩個自己覺得可靠的。卻不想一上來就如此丟人,劉晟一急,幾乎揚手又要打兩個嘴巴出去。
“劉少爺還等什麽呢,竹牌在這,咱們說好了可是分開結賬。”邱處方又叫了一次,劉晟才看到婢女取來了一個架子,架子上大大小小掛著許多竹片製成的牌子,每個牌子上都寫著一樣菜色或者美酒。
劉晟想來這大概是醉生樓獨創的點菜方法,於是隨意挑了幾塊取下來遞給婢女,不想婢女笑了笑,接過竹牌之後扔進了一旁的一隻水桶。
“喲,這就卸完了?看不出來劉公子這麽有錢,一下子要點五六十樣菜啊。”邱處方在一旁看笑話,劉晟這才明白怎麽回事,原來留下來的竹牌才是點菜的內容,但剛才他已經把燒鴨,山菜這些看起來像樣又不太貴的牌子拿下來了,讓婢女從桶裏拿回來又有些丟臉,他隻好黑著臉繼續在架子上找,結果發現剩下的酒菜就沒有便宜的,想來這也是醉生樓設計竹牌點菜的策略。
“怎麽了,點不出來?”
“你也就現在逞強,這個架子上沒有一樣菜你要的起,等會看你怎麽收場。”劉晟氣鼓鼓地說完,一口氣開始狂卸竹牌,掛著六十多個牌子的架子一下被他摘的七零八落,最後隻剩下了五六個牌子,兩個搭伴在一旁看著劉晟減菜,心痛地嘀嘀咕咕,婢女接過他摘下的竹牌也是似笑非笑,即便如此加起來也要好幾十兩銀子,劉晟臉色慘白,這下他是既臉上無光,還把自己全部家當都搭了進去。
“該他了。”劉晟憤憤地看向邱處方,等著他出醜。
“剛才劉兄點菜也點的差不多了,差一壺酒。這樣吧,竹牌就不用看了,把天劃派掌門上次在這存的那壇酒出窖吧。”邱處方說著遞給婢女一塊牌子,婢女看過之後施了一禮便走開。劉晟簡直怒不可遏,他斷然沒有想到邱處方能用上父親的存酒,這樣不僅顯得他大氣豪爽,還沒有花他半兩銀子,兩個搭伴似乎也在背後竊笑,劉晟一拍茶碗。
“邱處方!花招耍夠了沒有,別忘了我們是來這幹什麽的。”
“你急什麽?誰能活著走出去還不一定,沒有好酒好菜,這上路飯也忒乏味了。”
“我們手無寸鐵進來的,如何殺的了截江亭的威風?”
邱處方瞥了一眼旁邊,劉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在一桌截江亭亭眾的旁邊,搭著兩個用布包起來的長條,照外形來看應該是兩杆長槍。
劉晟頓時會意,但想到這事需要的膽量之大,他竟感覺手心出汗了。
“樓頂上就是截江亭的使者,聽說是個女人。”邱處方嘿嘿一笑,劉晟這下才完全明白他的想法,他們要奪槍。鬧事,一路打上樓一睹截江亭使者的真容,這個過程中既不能傷人又不能被抓,想到這劉晟開始新生悔意,但同時也沒來由地冒出一絲對邱處方的佩服,能動這個念頭,還真的來了這裏坐著喝酒,邱處方身上似乎真有一些東西是他沒有的。
這個想法轉瞬即逝,“不過是偷藝小賊生的雜種”劉晟對自己這麽說,同時陰鷙地一笑,也端起茶碗和邱處方對飲。
“今天若是你走不出這裏,月橋我便替你照看了。”
“照看?你知道月橋老家何處,父母在哪,平日吃什麽零嘴,看什麽閑書?”
“我隻知道明天過後她就是我的婚約對象,再過個十來日就是我劉家的人,既然是我家的人,自然該由我照看。”
邱處方不輕不重地把茶碗放了下來,他看劉晟的眼神讓兩個搭伴不由做出了防備的姿態。但越是如此,劉晟反而倨傲起來。
“再者,月橋既然進了我家的門,也應該跟著學劉家的武功,偷師盜藝的玩意再練也是三腳貓的功夫,以後月橋就跟著劉家學炎槍,等她學成了回去和你那些師兄弟比試比試,凡是打不過月橋的,統統滾去柴房燒火打雜,你看如何?”
劉晟越說越來勁,幾乎要站起來指著邱處方的鼻子說話。邱處方定定地看了他一陣,這時婢女把酒端了上來,邱處方陡然笑起來。
“光會說沒用,倒酒吧。”邱處方說著就給自己滿上一碗,仰頭喝幹,劉晟倒不想和他拚酒,但之後要做的事情確實需要壯膽,於是也倒滿一碗,一飲而盡。
“再來。”
“這種薄酒,就是喝個十壇二十壇又怎樣?再來就再來。”兩人你一碗我一碗,很快把這壇酒喝完,邱處方倒還好,劉晟已經滿臉通紅,動作有些搖晃,想來他酒量並不好。
很快菜上來了,邱處方故意不說話低頭吃菜,劉晟有些頂不住了,隻覺得頭重腳輕兩眼發黑,不由地要往桌上倒。邱處方看著他暗笑不說話,那壇酒是父親存的高爐淬,後勁猛烈容易上頭。自己第一次喝的時候不比劉晟強多少。很快,劉晟趴在桌上迷迷瞪瞪,兩個搭伴也不知作何是好,邱處方看覺得差不多了。
“你們兩個還在這幹什麽?還不出門候著去?”
“什麽意思?”那兩個人被說的一愣。
“我們要動手了,你們不在外頭接應,等會我們跑出來怎麽知道哪條路能走,哪條路上有追兵?”
兩個搭伴明顯被說懵了,今晚要幹什麽,劉晟是一個字也沒和他們提過。
“那不行,我們得呆在這保護師兄。”
邱處方聽了一笑,猛地一拍桌子,醉酒的劉晟被他一拍,半醉半醒地抬起頭。
“劉晟,你倒要趴到什麽時候?再遲些巡夜的人都回來了,哪還有機會動手?”
“不用你提醒我,等我緩過這口氣,先把池子那頭那幾桌收拾了……”劉晟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幾個字已經模糊不可聞。邱處方回頭看那個兩個跟班。
“我們這就動手了,再不出去候著,是不是想被卷進來?你們自問有那個身手脫身麽?”邱處方說著便作勢起身往截江亭人坐著的那幾桌過去,這次兩個人終於被唬住,先後對已經醉得不行的師兄打了個招呼便出去了,頓時桌邊隻剩下邱處方和倒頭大醉的劉晟。
邱處方先叫來婢女,從劉晟身上摸出銀子付了賬,這一下把劉晟的銀兩花的是一幹二淨。之後邱處方徑直走到了截江亭人坐著的桌邊。看到他過來,那幾個亭眾先是有所警覺,但轉一想這少年手無寸鐵,剛才又一直在對麵喝酒吃飯,不像別有圖謀的樣子,於是幾個人連武器也沒摸,靜候著邱處方走到跟前。
“幾位,我家少爺請你們借一步說話。”
“你家少爺是誰?”
“炎華樓炎槍劉家的嫡傳長徒,今天替劉繼雲師傅給幾位帶了口信來。”聽了這話,在座所有人都臉色一變,亭眾各自按住了黑袍下的劍柄或暗器,站起身來,示意邱處方帶路。
邱處方把一桌子五六個人領到劉晟桌邊,別桌的截江亭人也看到了這一幕,紛紛將視線轉向那邊。到後邱處方又是一拍桌子把劉晟震醒,正在截江亭人狐疑他怎麽會這樣叫醒自家少爺的時候,邱處方先開了口。
“劉晟,截江亭的人給你帶來了,你不是有話跟他們說麽?”
劉晟皺著眉站了起來,發現邱處方正怒目瞪視自己,劉晟陡然笑了,環視桌旁幾個紅紋黑袍,正兩兩交換著疑惑眼神的截江亭亭眾。
“一幫小賊,你們在平樂放肆也忒久了!”
在眾人的驚愕中,劉晟施展掠雲蹤飛身而起,這一舉動超出所有人想象,還沒人意識到要阻止他,劉晟已經抄起了邱處方剛才隻給他看的兩杆槍之一,除去了槍上的裹布,閃閃銀光暴露在空氣中。
頓時截江亭的人武器也出鞘了,寒光閃動,目睹這一幕的婢女們紛紛驚叫,樓上樓下頓時亂作一團,劉晟搖搖晃晃地掃了一眼,沒看到邱處方人,撇了撇嘴。
“無所謂了,那個雜種到底是嚇跑了,今天就是大爺我表現的時候。”劉晟這麽想到,再次施展掠雲蹤騰起,同時一槍杆砸下去,從當中打裂了一張八仙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