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天色漸漸地暗了,平樂城墜入繁華的暮光當中。
曾有旅人從遠山中遙望春夏間平樂的夜景,那燈火就像融化的黃金從山中流出,一直蔓延到平原腹地,在夜幕下與天上繁星相呼應。旅人不禁感慨,生於此地,何求來世?所以平樂也有一個雅號,叫做“彼世城”,取此處生活讓人不舍得轉世投胎,恨不能跳出界外的意思。
周遊兒站在牆根下,覺得外麵的吆喝聲比往日都更清楚。進城那日雷雨隆隆,所以到現在她對平樂的認識也不過隻有東方家宅院這一方單薄的天空。然而在她即將告別這地方的時候,她卻得到機會一睹這座城市最美的一麵。
劍梟在院子裏來回走動,以舒展筋骨。之前他臥床多日,今晚的逃亡計劃卻需要他步行甚遠距離。按照他的交代,步行已經是今晚他所能做的極限,與任何截江亭亭眾交手突圍,都是絕無可能的。
周遊兒望著牆外麵的天空,看到燈火輝映,夜空呈現出深邃的玫瑰色,她不禁有了一點虛幻的感覺,這個美好的晚上有可能是她生命中最後幾個時辰,也可能峰回路轉,成為她日後談資中精彩的一章。
“你在想什麽?”東方雄做完了準備,走進院子發現周遊兒正望著天發呆。
“我在想,如果能逃出去,以後我能記得今晚的多少東西。”
“別想了,你這是害怕了。”東方雄看見周遊兒無意識地搓著指尖。“截江亭的人哪有你機靈,你就照平時的樣子表現,明天一早,你和你爹就都在回家的路上了。”
周遊兒深吸了一口氣,發覺空氣中滿是草葉潮濕的氣味。對啊,自己大概是害怕了,這夜景,這空氣,還有眼前故作鎮定的少年,今晚值得記住的東西多著呢。
“再跟我講講你娘吧。”
“我都不怎麽記得她,跟你講什麽?”
“你不是翻牆去看過她麽?她現在什麽樣。”
“我……”東方雄愣了一下,周遊兒來之後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被娘的事情困擾了。“她看上去好年輕,沒有我和爹爹,好像她也過得很好。”
周遊兒定定地看了東方雄幾眼,突然傲氣地揚起下巴。
“你也在害怕,你害怕你娘一點也不想你,怕她沒有和你相認的打算。”
“我沒有,誰說要去相認了?”東方雄有些驚慌。
“你就是有,我看到你給你娘攢下來的那些東西我就知道了。”周遊兒突然笑了,伸出一個小指,東方雄不明所以地看著她蔥段樣的指頭。
“來拉個勾,今天我要是平安逃出城去,你就去見你娘,從正門進去找她。”玫瑰色的夜空映在周遊兒的眼底,等東方雄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和周遊兒拉上勾了。
這時候的東方雄還不理解拉鉤的意義,覺得自己一定不敢去敲那個院子的大門,現在嘴裏答應不過是為了讓女孩寬心。然而所謂約定便是成為彼此的勇氣,他借給女孩踏上逃亡路的勇氣,女孩則用言語和眼神告訴他,他有被娘親懷念的價值。
“好了,讓我再默一默等會走的路線,你讓我一個人呆會吧。”周遊兒趕走了東方雄,回到屋裏,林泰正把東方雄的劍從布條裏拆出來。
林泰把逃亡路上劍梟父女需要的盤纏衣服藥物都整理好了,東方雄靠近一看包袱裏的東西,不禁感慨林泰心細。
“這把劍,還是不要帶了。”林泰把布條都拆掉之後,把重劍放在桌上,這原本是他們商議裹在包袱裏帶出去,以防萬一用的。
“怎麽?”
“如果真的到了要拔劍的情形,估計怎麽樣也都無所謂了。”
幾刻時之後,院子裏的人看天色差不多了,便都換好避人耳目的衣服,東方雄除去門閂,開門準備上路。
然而,一打開門,東方雄就看到了截江亭的紅繡黑衣。
東方雄砰的一聲合上門,也顧不得是否引起旁人注意。
“幹什麽?”林泰上前拉開東方雄。
“他們已經在外麵了。”
“截江亭的人就在這扇門外麵?”林泰篤定地靠近門,他不是不害怕,但如果截江亭的人就堵在門外,東方雄剛才那樣關門,對方應該已經破門而入了才對。
“不是,好像……”東方雄吐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努力回憶剛才的一瞥。“好像在搜對麵的院子。但是人很多,有來個。”
“那倒無妨。”林泰輕輕推開門,果然在街對麵的院子門口堵了不少截江亭亭眾,光看得見的就有十來人,林泰輕輕把門關上,對方似是還沒有對這間院子起疑。
“兩位少俠,那些惡人可是要破門而入?”劍梟把周遊兒護在背後,麵上已經有了決死的神色。
“不,還沒有。想來這條街上被截江亭懷疑的院子不止一個,他們也要挨間挨間搜過來。前輩勿慌,這對我們的計劃影響不大。”林泰看了看身邊的三人,又望了望院裏的廂房。
“有了。”林泰邊說著,邊把自己身上係的包袱歇下來。
“什麽?”林泰把包袱扔給東方雄,東方雄一臉不解。
“你們從後門走,那邊可能也有截江亭的堵門,萬一要有,你們就裝作視而不見,徑直上街遊玩去,等時候到了按原計劃行事。我留下收拾。”
“一旦被他們看見東方雄跟我們在一起,就算我們跑掉了,事後截江亭去而複返,他不是死路一條?”周遊兒懷疑地看著林泰。
“天色這麽暗,後門那條巷子又沒有燈火,他們不過能看到一老兩少三個人,憑什麽就能斷定是劍梟和女兒?就算覺得可疑,最多也就是遠遠跟著不會打草驚蛇,等進了鬧市他們更不好辨認。你隻管在出門的時候頑皮些,前輩裝得慈愛些,講兩句本地方言,混淆視聽讓截江亭不敢輕舉妄動。”
“這也不行,他們當時認不出我們,事後還不知道來探一探?一見家裏隻有東方雄一個人,他怎麽解釋?”
“所以我才要留下來,剛才我們已經把屋子從頭收拾了一遍,所有你們在這裏留下的痕跡都已經清除。現在我要把這裏重新布置,做出本來就有三人在這裏生活的樣子。今晚邱處方會把醉生樓鬧得大亂,截江亭要來查也是後半夜,到時候我早就從陋巷找了和前輩體態相仿的人來這等著,到時候屋裏還是一老兩少,隻要不露馬腳,他們問一問也就會作罷。”
林泰的一席話震住了所有人,大家臉上都浮現出思索的表情,一時間還不知道該讚成還是該反對這些想法。
“林少俠確實膽略過人,但是其中危險甚多,今晚我們在集市上等待的時候,但凡有一次被截江亭的人攔下問話,讓他們看清了我們的麵貌,便萬事皆休。”劍梟用詢問的眼神望向周遊兒,周遊兒怒意衝衝地瞪回去。
“看我做什麽?這麽做冒險的是東方雄,要問也是問他願不願意。”
“不必多想了,就按林三弟說的做。”東方雄說著把林泰給的包袱栓在身上,再用衣服蓋好,接著掃視眾人。
“今晚想送走前輩和遊兒,橫不能一點險也不冒,邱大哥那邊隨時會動手,我們早一點動身就多一分機會,不能再耽誤了。”說完這些話,東方雄發現周遊兒正用抱歉的眼神看著自己,東方雄於是笑了笑。
“呆子,你可別為了出風頭強冒這個險,真出了大事,你那個閉關的爹爹可救不了你。”周遊兒認真地看著東方雄,但她越是用這種眼神看自己,越讓東方雄感到不能逃避。
“沒關係,我們出發吧。”東方雄最後瞥了一眼周遊兒眼裏玫瑰色的光,此時周遊兒已經盤起頭發,打扮的像個假小子,但眼裏的英氣都遮掩不住的。東方雄感到自己心跳的快了一些,急忙轉向林泰。
“那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收拾完這邊我也會想辦法脫身,之後我先找個地方躲到半夜,再從陋巷裏領個人過來跟你應付搜查,你要記住今晚你們在集市走過的路線,一路上買了什麽遇到什麽,回來和我們對對口供,才能不讓截江亭看出破綻。”
東方雄點頭之後,林泰便折返回了屋裏。三個人杵在院子裏沒有動作,東方雄深吸了口氣,感覺自己需要先邁這一步。
天下間武藝精湛的人多如牛毛,這些人中間大半都隻會為自己打殺,充其量是個浪子,武藝太高甚至會變成惡人。而俠客相反,每個習武之人走上行俠仗義的道路,都是從某一時間為旁人涉險開始的。此時的東方雄混混沌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隻是走在前麵,聽著身後周遊兒和劍梟的腳步,他覺得自己陡然重要了起來。隻是第一次被人追隨的激動衝淡了這其中的另一層意味,這時他還不明白,先邁步的人往往會與孤寂同行。
打開後院門的時候,東方雄有點矛盾,他迫切地想四處張望有沒有截江亭的人堵門,但是如果真有,這個張望的動作本身又很顯眼。但打開門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受到本能驅使,先是快步躍出十幾步,再猛然回頭,掃視整條巷子。
“爹爹,弟弟,快一點啊。晚了擂台戲和燒鵝可都收攤了。”東方雄一邊故作激動地喊著,一邊看清了整條巷子,空無一人。但這絕不是鬆懈的時候,對方都是行走江湖多年的大人,藏身在他察覺不到的地方也不奇怪。東方雄又蹦蹦跳跳地回到劍梟和周遊兒身邊,用極其輕微的幅度搖了搖頭。
劍梟會意,張口講起了現學的平樂方言。
“好,那便快些走。”三個人看似輕鬆,實則邁著大步往鬧市去了。換做一般人,絕看不出這其中有什麽怪異。
快要走出巷子的時候,東方雄隱隱聽見了背後有腳步跟了過來,差點嚇得他立刻停下。但恐懼轉瞬即逝,他又加大了步子,心想這便是他要保護身後兩人的時刻了。
“爹爹,再快些,我都聽見擂台戲的鑼聲了!”東方雄幾乎小跑了起來,劍梟漲紅了臉也半跑著跟上,與背後的危險拉開了六七步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