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疍家有女初長成
C H A P T E R
一道驚雷在天空中炸開,轉眼間暴雨傾盆而至。一隻海燕發出清脆的叫聲,揮動著翅膀衝向厚厚的雲層。蒼茫的海麵上,幾隻小小的漁船正艱難的前行。船身被高高卷起,在起起伏伏的風浪中若隱若現。在他們身後相反的方向,相距甚遠的海域裏,數艘戰艦排列有序的在濃濃的夜色中推進行駛。
紅旗幫的海盜們剛剛同黑旗幫交戰歸來,擄來金銀財寶堆在一邊,壯丁女人被關在艙底,此時隻挑了幾個年輕的姑娘在他們身邊伺候。
外麵雨水冰冷刺骨,艦艙內卻是暖意融融,歌舞升平。美豔的舞娘扭動著妖嬈的身軀,紅色的綢帶纏繞在她白皙圓潤的臂膀上不停滑動,空氣裏充斥著海盜們笑罵調侃的聲音。
紅旗幫的三當家李霸天正眯著眼睛睨視前方,小口喝酒。當舞娘旋轉著舞步來到他身旁時,他突然一把拉過紅綢,舞娘措不及防狼狽的跌進了他的懷中。周圍的海盜們見此情形,笑得更加開懷。
“陪爺喝酒!”李霸天哈哈大笑,拿過手邊的酒碗對著舞娘的嘴唇死灌進去,嗆得舞娘眼淚都流出來,不停的咳嗽。另外幾個海盜頭子身旁那些被先被黑旗幫擄來,又被紅旗幫搶到這裏的姑娘,見到這樣的情形各個被嚇得渾身發抖,忍不住小聲抽泣。
一個滿麵虯髯的大漢將酒碗端起一飲而盡,和著酒漬用大掌胡亂一抹嘴邊亂糟糟的胡須,打著酒嗝道:“三哥,這回又打了大勝仗,一會上了岸咱們得向老大討賞去。”
李天霸對著艙角堆著的財物冷哼一聲:“呸,討個屁,鄭一整天給老大講些什麽大道理,再這麽下去,恐怕這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老大不會聽他的!”
李天霸眼裏露出凶光,一口啐在地上:“同意不同意,人家也是兄弟!我這個外人,算個屁!”
今年的雨水格外的多,大嶼山上下都是濕漉漉的,雨水劈啪打在山石上,讓人心裏沒來由的煩躁,哪裏都逃不開。
書房內,鄭一身穿一件青色的長衫腰係玉帶,帽子正中鑲嵌著一塊碧綠的美玉。半明半滅的燭光中,他的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思,手中的棋子猶豫了半天,遲遲沒有落下。
“大哥!我紅旗幫雖然一直驍勇於海上,可是如今朝廷幾次圍剿,夥同洋人虎視眈眈,如果我們此時隻顧搶奪百姓財物,其餘各海上幫派各自為政,又和一般的草莽強盜有什麽區別?”
鄭七乏了,索性把棋子丟在棋盤上向後一靠,他膀闊腰圓,穿著一件黑色的袍子,像是一隻蟄伏在夜色中的獵豹,時刻準備蓄勢待發。他不等鄭一說完便打斷他。
“我知道你不願意搶老百姓的東西,可是你想過沒有?如今朝廷屢次增加賦稅要的就是百姓飯碗裏的錢,洋人也盯上了他們,尤其富庶的大戶人家,早就被他們認為是隨時可取的錢艙,我們不下手,也是白白便宜了別人。”
鄭一沉思了許久依舊把棋子認真的放在了預想的位置上,“話雖如此,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民不聊生,苦難深重。我們今後就算富有四海,又有什麽臉麵去見死去的鄭家祖先,我們就不要再向這些貧民百姓動手了。”
這樣的談話不是第一次了,鄭七此時已經很不耐煩,書房中的氣氛漸漸變得壓抑,讓人透不過起來。這時門外有人來報:“幫主,三當家他們大獲全勝,回來了!”
“哦?”鄭七一掃疲憊,麵上一喜猛的站起來,大步向外走去,不多時外間屋中便傳來鄭七李天霸等人豪放的笑聲。
一陣風吹來,窗子咣當的響了一下,樹枝都跟著使勁的晃動起來,滿山遍野都被浸在了彌天的水霧中,雨下得更大了。鄭一慢慢抬起頭,星眸微闔將目光投向了窗外蒼茫的雨夜之中,他的身影被燭光籠罩著,如同一尊漠然的磐石。
嘉慶年間,清廷昏庸,洋船肆虐,我國東南沿海,海盜力量此起彼伏,日趨壯大,茫茫大海上,已蔓延百餘股海盜勢力,各不相讓。其中鄭成功後人鄭七和其堂弟鄭一憑借驍勇謀略,外抗蠻夷海軍,內敵清朝水師,更是數次平定大小海盜勢力,儼然有成為新一代的海盜之王趨勢。然而,因為連年戰亂,最受苦的還是普通百姓,不但苛捐雜稅繁多,而且時刻麵臨生靈塗炭之險,無論蠻夷、清軍、海盜,都可以隨意欺淩。連年天災人禍,百姓賣兒賣女甚至吃人保命,苦不堪言。
珠江口新會石家宅外如往年一般搭起了粥棚。兩口大鍋前密密麻麻的排起了長龍。餓極了的孩子死命往粥鍋的方向掙,瘦骨嶙峋的娘親一臉菜色,她險些攔不住他,抬起手狠狠的扇了不聽話的孩子一巴掌。孩子哭爹叫娘,最後聲音裏隻剩喊餓。做娘的心軟了,眼淚汪汪把孩子又摟在了懷裏。孩子臉上掛著鼻涕淚水,眼巴巴的看著前麵喝粥的人,小小嘴巴一抽一抽的咽著唾沫。
快餓昏的老爺子,衣服破得露出半個枯瘦的膀子,接過粥碗顧不上燙,狼吞虎咽的喝進肚裏,然後又捧著碗,從裏往外仔細舔個幹淨。
石世英站在自己的門前眉頭緊鎖,對著身旁的管家歎息:“今年來排隊領粥的鄉親比去年又多了不少啊!”
管家躬身道:“今年粥棚用的玉米麵比去年多了一倍。”
“再加五十旦!”
管家連忙阻止:“老爺,這可萬萬使不得,今年大澇,糧價飛漲。我們幾次送糧施粥,如今櫃上的糧食本就不多了,而且衙門裏派下來下半年的漁稅銀子都還沒有交呢!”
石世英一擺手道,搖著頭道:“就按我說的去做吧!這幾天我心神不寧,總覺得像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我們就算有心布施,也不知道這粥棚能開到哪天!”
管家石安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也重重的歎了口氣。石世英抬腳邁進門檻,“去跟我看看赫兒在幹什麽呢!”
管家連忙跟上,陪笑道:“聽夫人說,少爺這些日子精進了不少,果真是年紀大些,便懂事了!”
石世英欣慰的點點頭,用手捋了捋胸前的長髯,臉上憂愁之色漸收,嘴角隱隱的掛起了笑意。
他剛剛走到內院,就聽到前日剛請來的先生氣得發抖的聲音:“我這就去回稟石老爺,給我多少錢,我也不教了!”
“哼!老東西,也就是我爹讓我尊你一聲先生,其實你不就是我家花錢雇來教我的糟老頭子嗎?少爺我想學就學,不想學就不學,我們家又不少給你銀子?別給少爺我擺什麽臭譜!回頭把你趕走和街上的花子一起排隊領粥去!”
“你?”老先生氣得渾身直顫,身上幹淨平整的袍子洗得有些發白,下擺處針腳細密的縫著一處補丁。年紀60上下,頗有幾分讀書人的清高。他胡須抖了幾抖,啪的一聲把書仍在桌子上,抬腿就走。
“孽障,還不給我跪下!”石世英當下立起了眼珠子,順手拿起桌上的鎮尺,朝著石赫的後背狠狠的打下去。
“爹啊,你怎麽來了?”石赫沒想過父親會突然過來,嚇得鑽進了桌子底下,石世英一腳踢過去,石赫一聲慘叫,大聲喊著:“媽呀,你快來啊,爹要打死我了!”
“石老爺,告辭!”
“先生,請留步!”
任是石世英如何挽留,老先生卻頭也不回一下。他緊追了兩步,又聽門外傳來家丁石亮的聲音。
“老,老,老爺,你快去看看小姐吧!”
新會鎮上的媽祖廟數年來香火更加旺盛。今年暴雨連連,莊家顆粒無收,出海的漁民多少人都把命斷送在了風浪中。難得晴天的時候,又是海盜上岸,官府收租,根本沒有一天安生日子可過。每每路人經過,都能看到當地百姓們虔誠的跪在媽祖像前,口中念念有詞,重重的把頭磕在地上,寄托自己對生活的最後期望。
今日卻與往日不同,蓮台上的媽祖娘娘換成了一個俏生生,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她身上穿著媽祖戲服,眉清目秀,額頭一點朱砂,麵如滿月,眼似秋水。波光流轉間說不出的靈動俏皮,竟比那嬌豔玫瑰還要嫵媚,比春天的彩霞還要絢麗。
“媽祖娘娘,我孫子被洋人抓走了,你告訴我他還活著嗎?我七十多歲了,就這麽一個根獨苗。”
老婆婆的聲音淒涼無助,身邊的人聞之可悲,聯想到自己的傷心事,也跟著發出嗚咽的聲音。哀聲四起,可他們頭頂的天依舊陰沉的像口大鍋,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蓮台上的小姑娘偷偷眨眨眼睛,然後輕咳一聲,學著戲台上媽祖娘娘的手勢和坐姿,調整了一下表情,銀鈴般的聲音緩緩響起:“嗯,你沒聽到孫子死掉的消息,那不就是他還活著嗎?”
老婆婆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清明,緊接著嘴角突然咧開,欣喜若狂的重重的叩下頭去:“媽祖娘娘保佑,媽祖娘娘保佑!”
緊接著又有一個婦人道:“媽祖娘娘,我家裏的老大賣給了外鄉人,老二吃觀音土頂餓,拉不出屎,活活憋死了。老三才一歲,不知道能活到幾時,這日子什麽時候才能有盼頭啊?”
小姑娘裝模作樣了好久,終於忍不住癢,摸摸鼻子。然後皺皺眉,她像是心生一計,突然拍手,繪聲繪色的說道:“這位大嬸子,你家這老三啊!他是個大福星!不僅能長命百歲,還能讓你家今後吃飽飯,穿新衣,你回去可一定要好好養活,千萬別送人啊!”
婦人千恩萬謝。她身旁的大姑娘趕緊著急忙慌的求道:“媽祖娘娘,我爹為了一旦白麵要把我明年賣給鄰鄉的李財主當小老婆,他都六十多了,還是個拐子。”大姑娘說到一半,就泣不成聲。蓮台上的小姑娘腿坐的些麻,暗自活動活動腳趾頭,聽了這位姐姐的話,氣得心裏把那李財主罵了一百遍,然後佯裝一本正經道:“那個李財主缺德帶冒煙,陽壽盡了,活不過今年,死後托生成一個大王八!”
“香姑,休要胡言!”石世英一聲斷喝,石香姑嚇得趕忙站來要往台下跑,戲服太大,裙子絆住了腳,嘰裏咕嚕的從兩尺多高的案台上滾了下來。
石香姑被帶到父親麵前,她揉著摔疼的屁股,不敢抬頭。石世英把手背在身後,俯身盯著小女兒,氣得胡子亂顫,罵道:“你看看自己,哪裏還像個有身份的小姐模樣,平日裏野的像個小子,如今竟敢去裝媽祖糊弄人?那媽祖娘娘豈是你這無知小兒可以裝扮的?對媽祖不敬已是罪孽不輕,你還嫌不足!竟連李財主陽壽已盡,托生王八這樣的話也敢胡說!你知不知道,那個李財主連縣太爺都要給他幾分薄麵,你簡直是無法無天,這樣下去還將了得?從今天罰你在房內抄寫《女兒經》五百遍,回府後,一個月不許出屋。”
石香姑最煩看《女兒經》裏那些唧唧歪歪的條條框框,一聽要寫五百遍,馬上就急了,也顧不得屁股疼,腳丫痛,一下子拉住爹爹的袖子,高聲說:“爹,我沒錯!”
“你竟然還不知悔改?”
石香姑見爹爹真動了氣,心知不妙,把眼睛笑成了月牙,哄著爹爹改嘴說:“好爹爹,我說錯了,我是說,香姑知錯了!”
石世英不理她,石香姑用小手在父親胸前捋了又捋,替他順氣,看著父親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接著說:“爹!你不是告訴我,媽祖娘娘是給咱們疍家人降幅消災的神仙嗎?我時常看到這些大媽大嬸阿婆姐姐給一尊石頭磕頭許願,卻常年不見回應。想必這媽祖娘娘是有要緊的事情要忙,不方便回答。我扮成媽祖娘娘說些吉利的話,也好讓這些人有些盼頭。你不知道,要不是我今天假扮媽祖,那劉家嬸子就要把一歲的寶寶又送人了呢!”
石世英的看著女兒稚嫩的小臉,清澈的目光中都是天真爛漫的神情,他略感欣慰,臉上的怒色漸漸有所緩和,卻又馬上有滿心的惆悵之情從胸口溢出,本來想繼續訓斥的話,竟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歎了口氣,徑自向前走去。
年幼的石香姑看著父親的背影發呆,這一刻的父親,竟是她從沒見過的衰老和無力。
不過這也就是石香姑一瞬間的感覺而已,彼時的石香姑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是不知憂愁的年歲。她從小就生得討人喜歡,越大越是出落得美貌異常,又因為聰慧伶俐,活潑善良,整個石府從主子到奴才,無人不愛,無人不疼。
她暗自思量著怎麽回去向母親求情,免了父親的責罰,卻不知剛才的這一幕,正巧被人群中的範明羽如數看在眼裏。
範明羽把粘在手上的濕泥往補丁摞補丁的髒袍子上抹了抹,又正了正頭上開了線的破氈帽,看著石香姑追著父親遠去的身影,搖頭笑道:“有趣,真是有趣!”
石世英帶著石香姑回到家中,石夫人趕忙迎來出來,“老爺,聽說赫兒衝撞了先生,我已經好好教訓了他一頓!回頭讓他給先生登門請罪去,氣大傷身,你歇一會,我讓人把剛燉好的參茶端上來。”
這位夫人三十幾歲的年紀,身形圓潤,細看之下眼角嘴邊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笑的時候麵容與女兒倒是有五分的相似。石世英看著妻子,滿心無奈拉長了聲音埋怨道:“看看你養的好兒子,好閨女!”
石香姑衝著母親扮了個鬼臉,石夫人瞪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偏也來惹你父親生氣,還不趕快回房去。”
石香姑一溜煙的跑出去。石世英對著外麵吩咐道:“去把少爺給我叫來!”久久不見回應,好半天才見石亮走進來,吞吞吐吐的向石世英回稟:“少爺出去了!”
石世英一拍桌子怒道:“不爭氣的孽障!定是又出去胡鬧了。”
“大!大!大!”
“小!小!小!”
石赫盯著桌上的色子,眼睛通紅。隻見大大的賭桌前,被人圍在中間漢子高喊一聲:“開!”
“大,又是大,哈哈!”眾人中身穿紫袍的少年得意洋洋,把桌上的銀子用手臂攬到跟前,頓時成了一座小小的銀山。
“媽的,晦氣死了!”石赫頹敗的饒了饒頭,翻著白眼往外走去,紫袍少年趕忙衝過來攔住他。
“石赫,等等!今天你總共欠下五百兩銀子,把錢交了再走!”
石赫耷拉著腦袋,挫敗的一攤手:“郭學顯,你今天已經贏了我這麽多錢,現在別說是五百兩,就是五兩,我也拿不出來了!”
郭學顯指著石赫的鼻子:“你沒有,你老子不是有嗎?”石赫一聽更害怕了,頭搖晃的像個撥浪鼓:“這事可千萬不能讓我爹知道,否則非打死我不可!”
郭學顯摸摸下巴,裝出為難的樣子。悄悄向身後遞過一個眼神,幾個滿臉橫肉的打手便立刻湊過來,開始推搡石赫:“欠錢想走?沒門,把錢交出來。”
石赫大少爺脾氣也上來了,梗著脖子踮著腳不服道:“你們幹什麽?找死啊?”
其中一個大漢看著石赫此時的小樣,冷笑道,“想走也不是不行!”
石赫麵上一喜,手上的扇子一搖:“哼!諒你們也不敢擋少爺的路。”說完後就麻利的往外走,可才走了一步就又被一隻大掌像拎小雞一樣拎了回來。
那人揪著石赫的脖領子一呲牙:“不過得留下一根指頭或者一隻耳朵!”
“啊?”石赫嚇的尿了褲,口不擇言的開始耍無賴:“你們打聽打聽,少爺我可是鎮上石老爺的公子,你們敢動我一根毫毛,我爹不會輕饒你們的。”
“別說是什麽石老爺?就是天王老爺,到了咱們這欠錢也得還上!兄弟們,把他給我按桌子上!”
轉眼間石赫就被按倒,桌上的色子劈了啪啦掉了一地,圍著的人紛紛閃到一邊。眼見著刀子冰冷的溫度觸到手指上,石赫死命的嚎叫直喊娘。
郭學顯和剛才擲色子那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這才優哉遊哉的走過來:“住手!”
石赫像霜打的茄子,再也不敢叫囂,哀求道“兄弟,救命啊!”
郭學顯裝作萬分無奈的樣子,語重心長的說:“石赫,我給你求個情,寬限你三日,三日後你籌到銀子,帶著你妹妹到聚賢樓來喝杯茶,今日這事,就算了了!”
此時的石赫一聽說不用剁手割耳朵,什麽都同意了!剛感覺自己被人鬆開,就趕忙站起來抬腿就往外走,走到門框上絆了個狗啃泥,掉了一隻鞋也顧不上撿,一瘸一拐的往家跑。眾人見狀哄堂大笑。
“郭學顯,你收賭錢,讓人家帶著妹子幹什麽?”
“你管的著嗎!”郭學顯把錢袋往空中拋了幾下,邁著四方步,哼著小曲往外走。
那人哈哈大笑:“石家那小姑娘我見過,雖然還隻是個小丫頭片子,不過那小模樣長的,嘖嘖,真是夠味!你小子不是想現在就下手吧!”
周圍又是一陣爆笑,郭學顯往那人臉上啐了一口,自己也跟著樂了。
奶娘奉命押著石香姑在炕上繡花,石香姑被繡花針又紮了手,一賭氣把篦子仍在一邊,“什麽勞什子?怎麽繡都秀不好!”
“我的小祖宗呦!你倒是有點耐心,這鴛鴦讓你竟繡成禿尾巴鵪鶉了。”
石香姑在奶娘的腿上,從奶娘的手裏接過蜜餞往嘴裏送,“我想念書,爹和娘都不答應,偏讓我學這些玩意兒,一點意思都沒有,悶死了!”
奶娘慈愛的摸著石香姑的發梢勸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姑娘家最打緊要學的就是這些針線上的東西。等再過幾年,讓夫人再教你些居家過日子,照顧丈夫的本事。回頭老爺給你尋一門好女婿,以後就光剩享福了!”
石香姑睜開眼睛,皺著秀氣的眉毛不解的問:“奶娘,鎮上那麽多人都看起來好可憐啊,我嫁了人今後真的能幸福嗎?”
奶娘拍了她一下:“一天大似一天了,說起嫁人,也不知道害臊!”
兩人正說笑著,就聽石赫急匆匆的闖進來:“張媽,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和我妹妹說!”
張媽起身下炕,等她走了,石赫一撩衣擺坐到石香姑的近前,眉毛鼻子擰在一起:“上回你生日,娘給你的那個金釵呢?”
石香姑一側身,滿臉戒備的問:“你問我的金釵做什麽?”石赫嘿嘿幹笑了兩聲,舔著臉又湊過來:“我見你也不常帶著那玩意兒,想必是不喜歡,不如借哥哥用用,等回頭我再給你弄好的!”
“不行!娘說了,那是奶奶傳給她的,她才又傳給我。我是不會給你的!”
石赫急了:“既然是石家的東西,就該將來傳給我媳婦,母親本來就不該給你,現在正好我收回來!”
石香姑可不懼他,拿起扔在炕上的篦子又接著繡起花來,不緊不慢的說,“好啊,有本事你去和爹說。咱家的東西多了,沒見一個做哥哥的為了個頭釵來訛詐妹妹的,我真替你害臊!不給不給就不給!”
石赫無奈,又央求道:“好妹妹,哥求你了,你先把金釵給我用用,等過幾天我就給你贖回來成不成?這是救命的錢,你難道想讓你哥我被人割了耳朵,剁了手指頭?”
“割耳朵,剁手指?”
“哥沒哄你,是真割真剁啊!嚇死我了!”
石香姑把篦子扔到地上,蹭的在炕上站起來,指著石赫的腦門問:“這還反了不成?青天白日的,誰敢這麽無法無天?你告訴我,我找他們去!”
“我的姑奶奶,你就別跟這添亂了!我都差點回不來,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去有什麽用?金釵,金釵,快給我金釵!”
石赫說著四處摸索著找東西。石香姑拿起繡花針,往他手背就是一紮。
石赫吃痛叫出聲來:“哎呦!”
石香姑拿著針作勢繼續要紮他:“快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石赫無法,看了看窗外小聲道:“你可千萬別告訴父親,今天晦氣到家了,身上的銀子輸了個幹淨不說,還倒欠了五百兩,那些混蛋說還不上錢要廢了我呢!”
“你又去賭了?上了這麽多此當還沒個記性,他們分明就是合夥騙你,氣死我了!”
石赫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惱羞成怒的沉下臉來,“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快把金釵拿出來。”
“他們騙你一次又一次,你這次把錢給了,他們不但不領情,反而背後笑你是個大傻子,下次接著騙你,早晚有一天得傳到爹那,到時一準揭了你的皮。”
石赫聽妹妹這麽說,心裏又氣又不甘,沒好氣的說:“那你說怎麽辦?”
“爹不讓我出門,你得讓我出去才能幫你啊!”
郭學顯等在望海樓樓上的包間裏已經三炷香的時辰了,他今天特意換了一件半新的袍褂,腰間係著才新向人搜羅來的玉佩,手裏拿了一把折扇。他臨出門前仔細用青鹽漱了口,唬的他奶奶愣是把一盆洗臉水都倒在了鞋上,問他昨天是不是發夢了?
這一刻他把茶水倒在桌子上些,用手沾著往頭發上抹了抹,正對著牆上的一麵銅鏡做陶醉狀,突然聽見小二挑簾來報,“小爺,他們已經到門口了!”
郭學顯趕忙把頭探到窗外往樓下看去,正見石赫身後跟著一個撐傘的小姑娘,此時也微抬著頭向樓上望來,隔著細密的雨簾,更顯得唇紅齒白,眉目如畫。她身後垂柳依依,霧氣迷蒙,郭學顯竟是分不清這一切究竟是畫裏走下的妙人來,還是妙人走進了畫中。
“哥,就是這?”石香姑的聲音像是玉珠落玉盤,比陳年的花雕酒還醉人心脾,郭學顯的心都跟著飄了起來。
“快,快,上點心!”郭學顯趕忙吩咐,小二把手巾往肩膀上一撂眉開眼笑,“小爺,這就得了!”
石赫帶著石香姑上了二樓,見著郭學顯,他先是愣住了,鼓鼓嘴,好久才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郭學顯,你這是扮的哪出?”
郭學顯也不理他,直接走到石香姑近前舔著臉道:“香姑妹妹,好久不見啊?”
石香姑一見郭學顯,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四處打量,梅蘭竹**木的雕窗,四周垂著煙水藍的紗簾,到是個極為雅致的地方,又看看桌上用各色花樣模子製成的精巧茶點,再抬頭看看郭學顯笑眯眯越看越欠扁的臉狠狠的瞪了一眼,更讓郭學顯覺得這丫頭跟一般的扭捏女子大不相同,直被瞪的越發心花怒放。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郭學顯,有事我們上賭場說去,你把我們帶到這來,心裏算計的是什麽?”
石香姑說話時眼中光華流轉,怒中含嗔,他登時骨肉都酥了:“這不是知道妹妹大駕光臨,才特備了些順口的點心給妹妹嚐嚐,那銀子的事,好說,好說!”
石赫咧著嘴開了腔:“郭學顯,還是你夠意思,真有別的辦法啊?你不知道,我爹斷了我的零花錢,這幾日就連我娘也像防賊一樣防著我,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郭學顯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又陪著笑看向石香姑:“妹妹,來嚐嚐這桂花酥,沒有小姑娘不喜歡的。”
石香姑本來又瞪了他一眼,可漸漸的忽然想起了什麽,剛才的怒色全然不見,嘴角若隱若現的浮現出一對梨渦,他的魂都陷了進去。
“不急,我先去趟茅廁,你們等著我。”石香姑才不信郭學顯有什麽好心!她走到門外從荷包裏摸出碎銀子,悄悄溜到店家的廚房裏,不一會抱著一壺酒出來。走到樓上,自己先在門口笑了半天,好容易忍住了,才咳嗽了幾聲,裝作如常的走進來。
“郭學顯,你既然要幫我哥,我少不了敬你一杯!”說著她拿出托盤裏的大杯子,滿滿的倒了一杯酒遞到郭學顯的麵前。
郭學顯一愣,石香姑嘴角一翹,瑰麗的眸子裏笑意盈盈,襯著白玉般的臉龐,像一朵沾著露水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他像是被點了穴道,一動也動不了了,乖乖的把一大杯酒一飲而盡。
可才一入口就感覺嘴巴裏像是著了火,喉嚨也被刀子割下去,喝進去的酒噴了出來。石香姑突然湊過來揪住郭學顯的耳朵把他的腦袋拉到近前,罵道:“郭學顯,你別在這貓哭耗子假慈悲,誰稀罕吃你的點心,以後離我哥遠點,否則讓我知道了,可就不是讓你喝辣椒酒這麽簡單了。”
“不識好歹的臭丫頭!”郭學顯好容易奪回了耳朵,臉漲得通紅,剛要發作,就見一碟子麵果子又直直的往他臉上砸過來,讓他兜頭蓋臉的沾了一下子麵粉白糖。他舔了舔唇上的白糖,眼睜睜看著石香姑拉著石赫離開了,隻剩那丫頭一路銀鈴般的笑聲。
郭學顯被氣得鼻孔冒煙,看著前方的表情也發了狠:“臭丫頭,你給我站住!”
眾人見一個粉琢玉砌的小姑娘邁進賭場的大門,一愣的功夫,又見石赫氣也走過來。
“石赫,來還錢的?”大漢手裏轉著一對鐵球,還沒靠近石赫,石赫就嚇得的躲到了石香姑小小的身體後麵。
大漢笑道打趣到:“石大少爺,這就是你請來的救兵啊?正好,正好,你今天交不出銀子,就拿這小姑娘抵債了,爺保證她吃好喝好伺候好!哈哈!”
石香姑臉漲的通紅,強壓心口的怒氣,過了會才又笑著說:“我不是他什麽人,我是來賭錢的!”
“你來賭錢的?”誰信啊?
石香姑眼睛笑成了月牙,誰也不知道她心裏想的什麽。隻見她走到賭桌前,從腰間的荷包裏拿出幾塊散碎的銀子倒在桌上。
“你們這大門開在大街上,難道還挑客人不成?”
大漢見石香姑既然有銀子,又是個身量未足的小姑娘,幹脆讓她下注。賭桌上的人也來了興致,紛紛朝著石香姑圍了過來。
賭場裏又熱鬧起來。
“大,大!”
石香姑擰著眉毛,好半天才終於下定了決心:“我買小!”
正中的男子喊了一聲:“小姑娘,想好了,買小!”
他剛要喊,就見石香姑一搖頭,“不行不行,等等等等!”
大家都看向她,石香姑嘿嘿笑了笑:“誰先訴我,買大買小是個什麽規矩?”
有人見她十分嬌憨可愛,便耐心告訴她:“三個骰子九以上為大,九以下包括九為小,三個六就是豹子通殺。”
石香姑眉頭皺的更緊,正聽得十分認真,就聽郭學顯從,門外衝過來,吼了一嗓子。
“我來開!”郭學顯本是個小混混,遭了石香姑這等小丫頭的戲弄,哪裏咽的下這口氣,一口氣跑過來,氣鼓鼓的睨著眼睛,把手裏的骰子盒搖晃的劈啪作響。
石香姑衝他不屑的挑眉,郭學顯的臉上更掛不住了,可突然又見她對自己甜甜一笑,他記吃不記打的又愣住那裏。石香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頭頂的發髻,郭學顯還以為她或許別有深意,嘴角咧開,不受控製的傻笑了一下。他無意識的也摸了摸自己的頭發,誰知竟摸到半個麵果子和著糖粘在頭上。
石香姑捂著肚子一通大笑,然後便不再理他,隻盯著桌上骰子,然後道:“我買大!”
“哼!今天讓你知道知道郭小爺的厲害!”
“買定離手!”
賭桌前這些人眼珠子都要掉出來,石香姑也緊張的看著郭學顯的手。
“開!”
“一五七!十三點大!”
“十三點啊,哈哈!”
石香姑不理郭學顯和這些人的嘲笑,隻把輸了的銀子送過去。如此這般,又玩了幾回,輸的多,贏的少,有限的幾粒銀子,已經所剩無幾。
賭場上的人本來就沒人拿一個乳臭未幹的小毛丫頭當回事,這回就更加不屑了,都隻當石赫又帶來一個送錢的小白兔。郭學顯更是神清氣爽,聲音越來越高。
“買定離……”
“這次我押小!”石香姑把錢丟在桌子上。
“輸光了,讓你給我沏茶錘腿。”
“願賭服輸!”
郭學顯心裏急切,再次換骰子時,雖然做得極其隱蔽,可難免分了神,被石香姑看在眼裏,更加確定無疑。
“買定離手!”
石香姑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幹什麽?”
石香姑甜甜的一笑,“這差事有些意思,我也能猜出來,你信不信?”
“你?”
“就是我!”
石香姑拿過色罐上下一搖:“二三二,七點小!”
眾人都驚呆了,石香姑冷哼了一聲:“怎麽樣,這回信了嗎?你們這暗地裏騙錢的差事,可害了多少人?”
“死丫頭,胡說八道!”郭學顯身後的大漢已經衝了過來。石赫氣得跳著腳罵:“郭學顯!你們這群混蛋,出老千騙少爺的錢,你們不得好死!”
“給我打,往死裏打!”
打手們圍過來。眼見著拳頭就打在了石赫的臉上,石香姑一聲嬌喝:“住手,你們要是敢傷我們一根汗毛,我就把你們出老千騙錢的事情報官去,這裏的人都可以給我們作證!”
石香姑這麽一說,倒是讓賭場裏的人怔了一下。頭前兩個凶神惡煞的大狗熊對視了一眼,暫時也沒了主意。石香姑知道他們也有些顧忌了,趕忙說:“把我哥的借據還給我們,這事就算完了,否則後果自負!”
石赫湊過來,衝著妹子耳根子悄悄說:“香姑,真有你的!”石香姑終究是個小丫頭也憋不住勁兒,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得意。
哪知道郭學顯身後的男人猛的就把桌子掀翻,大步走了過來。周圍的大手見狀也紛紛卷袖子抄家夥也湊近。
“你們幹什麽,青天白日的,還有沒有王法了?”
“報官?你也不問問這賭場是誰開的,除了紅旗幫的大海盜爺還懼他們幾分,其餘人等誰也別和我炸刺兒。你們這兩個乳臭味幹的小毛孩子也敢跟也叫板?今天就讓你們知道知道什麽叫天王老子,什麽叫王法!”
眼看著石香姑和石赫就要吃虧,郭學顯猶豫再三還是從人堆裏走了出來,來到那人跟前小聲嘀咕了幾句。
“周爺,你看如何?”
“哼,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今天就先聽你的,放他們一馬!”
石香姑隔著人群遠遠的看著郭學顯,不解他究竟是為何要幫自己,隻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幹脆拉著石赫就往外走。
郭學顯看著他們的背影,咬咬牙,覺得窩囊的要死。這時旁邊有人問他:“我說郭學顯,你八成真是看上這小丫頭片子了吧!居然替她求情?”
“看上又怎麽了,關你屁事?”
“別說我沒勸你,這丫頭年紀雖小,可是個小辣椒,回頭有你受的!”
郭學顯看看自己衣襟上的麵粉,把拳頭攥得咯咯響,快走幾步,朝著石香姑跟石赫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