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記茶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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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生原名陳林生,五十三歲。三十年前,他從廣東惠州來香港投奔表哥,無奈表哥一家六口住在一間十幾平米的房子裏,而且夫妻倆隻是靠在街上做一些小買賣維生,自然無法幫助他。

於是,陳林生白天在一家餐廳打工,晚上在街上叫賣一些茶葉蛋、粽子什麽的。慢慢地,他置辦了一些簡單設備,做起了流動小吃攤夜市。由於能吃苦,陳林生被一個在他小夜市攤旁賣叉燒飯的叉燒李看中了,他不顧妻女反對,硬要讓陳林生做他家的上門女婿。

他覺得,陳林生雖然是從內地到香港的大陸仔,但正因為他在香港沒有父母姐妹,而自己也正好隻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便想著讓陳林生給他養老送終。

叉燒李的這一想法,陳林生當然求之不得,因為叉燒李是本地人,不僅有房,還有個十幾平米的檔口。

所以陳林生連叉燒李的女兒長什麽樣,什麽情況都不知道,就滿口答應。

可陳林生答應,叉燒李的老婆和女兒不答應。

他們覺得怎麽著也不能找個一無所有的大陸仔吧。為此,母女倆甚至拿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脅叉燒李,讓他改變主意。但叉燒李不為所動,並且瞪著他那銅鑼般的眼珠,把刀在菜板上砍的哐哐響,大吼道:“誰想死就去死,不想嫁也要嫁!不嫁就給我滾。”

叉燒李的老婆本來就怕五大三粗的叉燒李,看自己和女兒的死都改變不了叉燒李的決定,便也默認了。

叉燒李的女兒李雨澤在反抗了幾天後,發現沒用,再加上因為常年吃叉燒飯,她長得人高體胖,一臉橫肉,也沒個男人追求,便也開始妥協了。

李雨澤和陳林生一接觸,發現他雖然長得矮矮瘦瘦,但臉卻是很清秀的。更主要的是,陳林生老實又聽話,一點也不像自己的父親那麽蠻橫無理。想著和母親在父親的粗暴下一輩子過著戰戰兢兢的日子,如果和陳林生結婚了,說不定就能趾高氣揚地過日子,便也同意了。

就這樣,二十四歲的陳林生,娶了二十六歲的李雨澤。

果然,陳林生聽話又勤快,日子過得也不錯。一年後,李雨澤生下了兒子kim。

別看陳林生倆夫妻一個矮矮小小,一個高高胖胖一臉橫肉,但兒子kim卻集中了他們的所有優點,長得高高大大,帥氣逼人,真真正正一個靚仔。

不過,人生是無法計劃的。叉燒李沒等來陳林生的養老送終。在kim三歲的時候,叉燒李正給客人做叉燒飯,一頭載倒在地上,死了;兩年後,叉燒李的老婆也在鬱鬱寡歡中死了。

就這樣,陳林生一下子從一個一無所有的大陸仔變成了既擁有四五十平方米的住房,又擁有十幾平方米檔口的叉燒店老板。

別人對陳林生的稱呼,也從“生仔”變成了陳生。兒子kim也由李姓改成了陳姓。

陳林生頓時有種小老鼠掉進米缸的感覺。

為了不影響生意,叉燒店的招牌還是叫李記叉燒。不過,在陳林生的心裏,這店名是一定要改的。所以也不斷在心裏發誓: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將李記叉燒變成陳記叉燒的。

陳林生的老婆李雨澤雖然膀大腰圓,在家裏很凶,但因為喜歡打麻將,而且“手氣”不錯,所以也無暇顧及陳林生及李記叉燒鋪。

Kim十五歲的時候,陳林生已經存了不少錢,再加上叉燒李死後留下的遺產,他便想著把原李記叉燒店隔壁正轉讓的一家茶餐廳盤下來。

李雨澤沒想到這個瘦瘦小小、自己從沒正眼看過的老公,竟然有這份野心,倒也有幾分佩服,開始對他刮目相看。甚至還說如果能每月給她交多少錢,隨他怎麽做都行。

陳林生於是適時地提出了條件,想把李記的招牌改成陳記。

原以為說服李雨澤要費一番功夫,沒想到她隻是想了想,說隻要陳林生同意讓她擁有新店鋪的三分之二股份,換什麽名都行。

陳林生當然毫不猶豫就同意了。

就這樣,陳林生來香港十七年後,在油麻地的一條街上,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茶餐廳———陳記茶餐廳,這茶餐廳也一開就是十幾年。

老婆李雨澤的名字前也加上了“陳”字,變成了陳李雨澤。陳林生這個原本的上門女婿,開心地睡著都能笑醒。

由於茶餐廳的位置好,生意非常不錯,裏麵的工作人員也從剛開始的兩三個人,到了最後的十幾二十人。

陳記茶餐廳不僅讓陳林生在香港又擁有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而且他還將兒子kim養大成人,上了大學,出了國留了學。

當然,這一切還不算真正能讓陳林生感到得意的,讓他揚眉吐氣的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kim。

Kim一回國,就娶了在尖沙咀小有名氣的富商羅良任的女兒lyne。

一想到這些,陳林生在心裏就會默默說:“這一點還真像我,靠老婆就能成功。”

Lyne和Kim是在加拿大留學時是同學。兩個人結婚不到一年,便又移民去了加拿大。

陳林生的三十多年,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像電視劇一樣精彩。雖然中途有波折,但卻也算得上是順風順水,步步高升。

陳林生對自己的好運。總結下來就是因為自己誠心供了兩尊菩薩:觀音菩薩和財神菩薩。

他覺得,有了這兩尊菩薩的保佑,任何“危險”都不會降臨,任何危險都會繞道而行。

但當那兩張冥幣出現時,他忽然覺得,很可能自己的好運透支了,惡運就要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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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林生在那個雷電交加的早上,看到兩張冥幣後,馬上就被司機阿偉送回了家,當他踉踉蹌蹌地進了家門,整個人就像虛脫了一樣,躺在**一動也不能動。

阿偉給他泡了鎮定茶,他咕咚咕咚喝完後才勉強能站起來。

這一天,他沒再去陳記茶餐廳。這也是他經營茶餐廳三十多年裏頭一次。

他整天都在想著早上發生的事,心裏怕怕的,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麽神靈,所以神靈拿兩張冥幣來提醒他,警告他。不然怎麽會在電閃雷鳴時,讓他從口袋掏出的港幣變冥幣呢?

他記得很清楚,昨天晚上收檔時,收銀阿珍交給他的就是港幣。

況且早上那可怕的閃電和雷鳴,好像都是衝著自己來的。

這麽一想完,他又開始想,為什麽會出現兩張冥幣?為什麽不是一張、三張、四張或者無數張,為什麽是兩張呢?難道這兩張也是有寓意的?意思是自己和老婆要死到臨頭了?

陳林生的腦子像放電影一樣,把自己的經曆,特別是到香港來後的幾十年經曆全部回憶了一遍,看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缺德事。

回想完,覺得除了有些對不起叉燒李外,好像並沒做什麽對不起他人的事。

陳林生之所以覺得對不起叉燒李,是因為叉燒李讓他做倒插門女婿,是為了給自己養老送終,可誰知叉燒李太短命了,早早就死了。

這下子,他陳林生既沒幫叉燒李養成老,而且還把原來的李記叉燒改頭換麵,變成了現在的陳記茶餐廳,甚至叉燒李的女兒、孫子都姓“陳”了。

這難道不是自己忘恩負義,把別人的家產占為己有嗎?

陳林生越想越害怕,晚上的時候,等打麻將的老婆李雨澤回來了,便把收到兩張冥幣的事給她說了,最後問:“會不會是你爸爸……”

李雨澤白了他一眼,繼續坐在梳妝台前,盯著自己手上那顆碩大的黃金戒指。好久才撇撇嘴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除非你陳林生做了對不起我們李家的什麽事了!”

說完,她走到陳林生麵前,朝他肩上狠狠一拍:“說,是不是在外麵養二奶了?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陳林生白了老婆一眼,沒說話,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心想:“也不對!如果是叉燒李,那應該有一張冥幣才對,因為隻讓自己死就行了。不至於讓自己的女兒也死吧。雖然叉燒李對女兒既蠻橫又凶,但也不至於要她的命。”

李雨澤見陳林生沒說話,又瞟了他一眼,眼珠子飛快地轉著。她其實並不擔心陳林生做對不起她的事,他們結婚三十多年了,陳林生每天除了在店裏就是在家裏,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其他女人。陳林生就是她攥在手心裏的一枚棋子。對於同意讓兒子和自己姓“陳”,也是因為她對“姓什麽”不關心,她感興趣的隻有麻將和金銀首飾。

何況陳林生的店鋪做得越大,給她分的錢就越多。所以她此刻最關心的是怎麽讓陳林生再拿錢出來給他買個上好的玉鐲子。

李雨澤白天和隔壁的女人打麻將,看到那女人手上戴著一個玉鐲子,特別漂亮,水色非常好。李雨澤原本並沒想著要,她對玉不是很有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黃金,那金燦燦的顏色,讓她有種滿足感。

但當那女人得意地說“這玉鐲子一萬多塊呢!是我老公給我買的,讓我玩玩的!”時,李雨澤很不服氣地把牌洗的啪啪響。那時候她就決定讓陳林生給她買,而且要買一對,一定要壓住那個女人。

雖然每年店鋪的利潤,李雨澤會分去多一半,但她買金銀首飾,還是要問陳林生要。

“給我三萬!”她伸出胖乎乎的手說。

陳林生沒有動,眼珠子依然看著天花板。

“給我三萬!”李雨澤又說,加重了語氣。

陳林生還是沒說話,但卻從**爬了起來,他在枕頭下一陣摸索,拿出一把鑰匙,然後打開一個櫃子,從櫃子裏取出幾張存折遞給李雨澤。

李雨澤接過存折,怔怔地看著陳林生。

“這些全給我?”李雨澤問。

“想拿就拿吧!想買就買吧!大禍就要臨頭嘍!要這麽多錢有什麽用?死了也帶不走。”陳林生說完,搖搖頭,歎了口氣,重新坐回**。

李雨澤沒聽到陳林生說什麽,她隻是激動地不停看著那幾張存折上的數字。有這麽多錢在手,她能買多少黃金首飾呀。她喜滋滋地把存折放在自己的櫃子裏,並用幾把鎖鎖上,然後把鑰匙往貼身口袋裏一揣,這才坐到陳林生旁邊說:“不就是收到了兩張冥幣嗎?這有什麽?你肯定是得罪了什麽人,人家故意嚇你的!”

“怎麽嚇我?是從我衣服口袋裏掏出來的。”

“你在店裏來來去去的走,說不定誰開玩笑,趁你不備,把冥幣塞你口袋裏了。”李雨澤說。

陳林生眨巴眨巴眼,騰地從**坐了起來,他一拍腦袋。

“對呀!我隻想到是……對,說不定誰閑著沒事幹,嚇我的。”說完又搖了搖頭,“也不對,那打雷閃電是怎麽回事?”

“不湊巧嗎?”李雨澤用輕蔑的眼神,瞟了一眼陳林生後說,“就你那膽子!哼!”

李雨澤說完,扭著肥胖的腰肢走了,她要去給隔壁女人打電話,用問她在什麽地方買的玉鐲子的方式,炫耀陳林生給她了錢,她要去買一對玉鐲子了。

想到有可能是有人開玩笑,陳林生看著扭著肥胖腰肢走的老婆,有些後悔自己太衝動,把那存折都給了老婆。因為凡是到了老婆手裏的東西,通常都是要不回來的。

不過,和生命比起來,那些存折都不算什麽。隻要命在,不缺賺錢的機會。

陳林生又精神起來,一看時間,離晚上收檔還有一個多小時,便馬上打電話給阿偉,讓他開車接自己,他要去陳記茶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