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我以為

回憶就像擱淺在沙灘的鯨魚

龐大而且怵目驚心

隻要不去理會

它就會慢慢窒息

然後掙紮死去

1

深夜。

寂靜的住宅小區,隻聽得到草叢裏的蟲鳴,夜露輕輕地從葉片上滾落,墜進草叢,悄無聲息。

古舊的路燈下,一個少年和一個女孩麵對麵站著,橘黃色的光線籠罩在兩人周身,長長的影子似斜潑的濃墨,整個畫麵仿佛是一個定格鏡頭、一張滲透出泛黃的時間痕跡的老照片。

方佑澄眨了眨眼睛。

“你剛才,說什麽?”他的語氣裏有一絲絲的不確定。

那個女孩的眼睛,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在那清澈卻幹涸的瞳孔中,他看到了一個極力想要隱藏起錯愕和驚惶的自己。

他悄悄地抿了抿幹澀的雙唇。

好久,沒有這種心慌的感覺了。

“我說,就算是魔術,也沒有辦法讓死去的人再活過來。”尹寶藍清晰地重複,但牙齒卻悄悄地打起了顫,認真的表情和這個小動作搭配起來,竟然顯得有點可愛。

方佑澄微微皺起眉頭:“你為什麽穿著一身濕衣服?”

他現在才注意到,她圓潤的臉龐在橙橘色燈光的照射下,竟然蒼白得過分,嘴唇也微微的一顫抖著,四周還泛著青。

冬天才剛剛過去啊,從頭到腳貼著冰冷的濕衣服,這樣該有多難受?

“……看來,你想要問我的問題很多。”尹寶藍抬手撥開粘著臉頰的一縷濕頭發,輕輕地歎了口氣。

“沒錯。”方佑澄點了點頭。

包括她剛才說的那句話,他覺得裏麵包含了太多層的意思。

雖然,也許隻是他想太多。

但是,直覺告訴他,尹寶藍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我家就在前麵,你要不要先進去換身衣服?”方佑澄上前一步,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腕。

濕濕涼涼的觸感,卻特別的柔軟。

他微微一怔。

“好吧,不過我不穿有小熊圖案的衣服。”尹寶藍麵無表情地點點頭,算是答應,接著便率先走在了前麵,似乎要去的不是方佑澄的家,而是自己家。

走了兩步,她又若有所思地回過頭來,表情很認真地說:“貓眯圖案的也不行。”

方佑澄愣了一下,才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

“放心,我家裏沒有這樣的衣服。”這個女孩,實在是奇怪得可愛。

兩人走了大約幾十步路便到了方佑澄的家門口,他摸摸口袋,又掏了掏書包,清秀的眉毛微微地蹙起。

尹寶藍無動於衷地看了他好久,終於搖了搖頭,蹲下來,挪開他家門口擺著的一個小花盆,從花盆底下摸出一把鑰匙來。

“那。”她抬起手,把鑰匙伸到他的眼前。

方佑澄嚇了一跳,連忙接了過來,恍然大悟地綻開笑容:“我忘記把它放在花盆底下了,謝謝你……不過,你怎麽知道它在……?”

他邊說著邊打開了房門。

同時,對她的好奇又更深了一分。

“那你每天回家都要這麽找來找去麽?”尹寶藍似乎很擅長直接忽略別人的問題,她徑自走進了玄關,並小心地彎下腰來脫掉了鞋子,以免讓自己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濕濕的鞋印。

“呃……經常吧。”方佑澄無奈地笑了笑,打開了客廳大燈的開關。

日光燈嗡嗡地閃了幾下,接著“啪”地一聲亮了起來。

客廳布置得相當整潔,因為東西實在太少,所以想亂似乎也亂不起來,唯一引人注意的,便是擺放在靠牆地方的一個中型水族箱。

圓鼓鼓的氣泡迅速地浮上水麵,再忽地破掉,幾隻熱帶魚在水草間悠閑地遊**著,細碎的白色石子靜靜地躺在水族箱底,厚厚的玻璃映出遊魚尾鰭彩色的影子。

方佑澄放下書包,直接走進臥室,從衣櫃裏拿出一件T恤和一條長褲,回到客廳,交到尹寶藍的手裏。

“洗手間就在那裏,你快把濕衣服換下來吧,換好之後,我有話要問你喔。”方佑澄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接著又笑著說,“衣服上什麽圖案都沒有,放心。”

尹寶藍抱著衣服走進洗手間,約莫五分鍾過後,她隻穿著T恤走了出來,並神情自然地將長褲交還到方佑澄的手裏。

“呃……”方佑澄看了看手裏的褲子,似乎有什麽話想說。

尹寶藍會意地抬起眼簾瞟了他一眼,彎下腰去,伸出手比了比那件T恤的長度。

長長的T恤一直蓋到了她的膝蓋下,就像一件沒有腰身設計的連衣裙,若是硬要穿上褲子的話,恐怕她的腳也伸不出來。

“好吧。”方佑澄聳了聳肩膀,看著麵前這個像小精靈一樣嬌小的女孩,妥協地微笑起來。

幾分鍾後,小茶幾上多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尹寶藍悠閑地坐在沙發上玩著手指,微涼的深夜,安靜的氣氛,很適合兩人聊天。

“這麽晚了你還不回家,家人不會擔心嗎?”方佑澄在尹寶藍的左邊坐了下來,微微地側過臉,“要不要給家裏打個電話?”

“我一個人住。”尹寶藍捧起茶杯,小心地吹了吹表麵的熱氣。

“我也是。”方佑澄點了點頭。

“我知道。”尹寶藍喝了口茶。

氣氛好象有點冷場。

就在方佑澄想著到底該怎麽問會比較恰當時,尹寶藍卻先開了口:“你還是很在意那句話吧?”

“嗯?”方佑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想問,我為什麽會知道你沒有帶書,我為什麽會跟蹤你,我又為什麽知道隔壁的女孩是怎麽死的,還有,我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尹寶藍語氣平平地說完這麽長的一段話,才抬眼看著他,“對嗎?”

方佑澄隻有怔怔地點了點頭。

“那,如果我說,這些問題,暫時都不能告訴你,你可以接受嗎?”尹寶藍歪著頭,似乎是在很認真地問他這個問題。

她的眼神裏沒有開玩笑的成分。

“我可以不接受嗎?”他覺得她的說話方式很有趣。

“當然可以。”尹寶藍又喝了一口茶,“但是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還是覺得不能告訴你。”

方佑澄用兩根手指撐住額頭。

完了,他有點頭暈。

“那,就回答一個問題,好嗎?”方佑澄伸出一根手指頭,試圖去跟尹寶藍交涉。

“如果是一換一的話,可以。”尹寶藍放下茶杯,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端正地坐著,晶亮的雙眼,粉白的麵頰,薄薄的唇瓣,看起來很像商店櫥窗裏擺著的漂亮娃娃。

“什麽叫一換一?”方佑澄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覺得自己今天似乎有些熱衷過頭了。

除了魔術,他覺得自己對什麽事情都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這個叫做尹寶藍的女孩子,偏偏就能夠調動起他所有的好奇細胞。

“就是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之後,才能問我問題。”尹寶藍音調平平地說著這一句聽起來很像繞口令的話。

“好,你問。”方佑澄點了點頭,並猜測著她會問什麽樣的問題。

呃,隻要不太八卦,他應該都會回答。

“你的記性很差吧。”尹寶藍邊說邊環顧著整個客廳,客廳裏簡潔得幾乎沒有一絲多餘的擺設,連牆上都幹幹淨淨沒有貼任何海報或者掛曆。

方佑澄輕笑了一下,算是默認。

但是,這和她的問題有什麽關係嗎?

“可是,一般記性差的人,都會隨處貼上便條紙來提醒自己日常的瑣事,至少也會在醒目的地方掛上日曆,圈出重要的日子並寫上備注,比如開學日……你為什麽不這麽做?”

拋出了問題,她深藍色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

方佑澄心口一窒,忽地避開她的視線。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種心虛的感覺,再一次被看穿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

“我……我有設定手機備忘……”他悄悄地咽了咽口水,壓下心頭的那一抹驚慌,神色不安地撒起謊來。

尹寶藍再次輕輕地歎了口氣。

客廳裏很安靜,隻有日光燈輕微的嗡嗡聲和水族箱裏氣泡輕竄的聲音。

“一般會這麽做的人,除非是刻意地想要忘掉一些事情,才每天逼著自己去遺忘已經成為過去的事,以為這樣,就可以連帶所有的回憶一同抹殺掉,永遠都不用再去回想……”

“夠了。”方佑澄淡淡地打斷她。

他的聲線依然平緩,語氣依舊溫和,卻無論如何都隱藏不住話語裏的顫抖。

像是共振一般,那些話讓他的心也劇烈地疼痛,大腦像失去訊號的電視屏幕,倏然降下一場淩亂的白色大雪。

不過,不要緊的。

過了今天,他就能再次忘記。

把她說過的話,狠狠地,從他的腦子裏直接刪除掉。

“那……換你問我吧。”尹寶藍低著頭,手心輕輕地摩挲著膝蓋上的衣料。

衣服上有淡淡的肥皂香味,還有一種被陽光漿洗過的氣息。

她討厭曝曬,偏愛有雨的陰天。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種氣息卻莫名其妙地讓她覺得安心。

“……不用了。”方佑澄慢慢地站了起來,擺手拒絕掉她的提議。

習慣性的微笑仍舊掛在唇角,卻無力得搖搖欲墜。

所有的好奇心都被心慌和心亂給席卷一空,直覺告訴他,她的答案會再次令他覺得缺氧難受,甚至無法呼吸。

尹寶藍也默默地站起身來,緩緩地朝著水族箱走去。

五彩斑斕的熱帶魚在水中悠閑地遊**著,雖然魚始終是睜著眼睛,不斷地重複著張嘴閉嘴的動作,但她卻覺得它們都是微笑著的。

“聽說,魚的記憶力隻能維持七秒。”她的手指輕觸著那層厚厚的玻璃,描繪出熱帶魚魚遊過的路線。

方佑澄並沒有接話。

“所以,它們在七秒過後就會忘掉自己曾經遊過的地方,即使是一個小小的魚缸,也會讓它們覺得很新奇,很滿足,永遠都感覺不到厭倦。”

尹寶藍轉過了身子,麵對著方佑澄,一步一步地走近他。

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寬大的,柔軟的,卻獨獨沒有令人安心的溫度。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助你,把那個人找回來。”她抬起頭與他對視著,深藍色的瞳孔就似一個古老的魔咒,能夠喚醒一切長眠的記憶。

方佑澄怔怔地看著她。

有什麽東西飛快地竄過他的腦海,如一束電流一般擊打著他所有的細胞,白花花的雪片再次狂肆地飛舞起來,嘈雜的響聲一陣又一陣地在他的耳邊忽遠忽近,好似古舊的留聲機,一個女孩子的音容笑貌飛快地掠過他的眼前——

……

“喂,橙子,你為什麽不支持我的夢想?”一個女孩撅著嘴巴坐在草地上,白裙子下一雙修長的小腿交疊在一起,頑皮地輕晃著。

“因為那太危險了,小白。”男孩枕著自己的手臂躺在草坪上,微笑地看著天上雲卷雲舒。

“我不是說過不準叫我小白嗎?哼,警告你,如果你再叫我小白我就叫你小新。”女孩的嘴巴撅得更高,並豎著小拳頭以示威脅。

“可是,小白明明就是你的小名啊……你還不是一樣叫我橙子。”男孩坐了起來,柔軟的眼神裏帶著點無辜。

“不行,從今天起你隻準叫我甜心。”女孩變了個表情,嬉笑地撐著下巴,抬手替他拿下粘在頭發上的一根小草。

“……甜筒吧。”他實在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

“氣死我了,如果我是甜筒,那你就是麥當勞叔叔!”女孩佯怒地拔高了聲調,卻掩不住眼底閃動的笑意,她隨手拔起一把小草就朝男孩頭上扔過去。

男孩沒有躲,一把碎草就零零落落地灑了他滿頭滿身,他抬起手一把將女孩攬到懷裏,拉起她方才惡作劇的手,將一枚青草編成的指環戴進她的無名指,輕吻一下。

“甜心小姐,我們結婚吧。”帶著笑的聲音,柔潤如四月的細雨。

“我……我才不要嫁給麥當勞叔叔!”女孩臉色緋紅地假裝掙紮了兩下,看著無名指上粗糙的青草戒指,害羞地把臉埋進男孩的胸膛。

“我們……才十六歲耶……”她甕聲甕氣地說,不肯抬起頭來。

“當茱麗葉和羅密歐相愛時,茱麗葉也隻有十四歲。”他玩著她柔順的頭發,輕笑著說道。

“我才不要當茱麗葉。”她從他的懷抱中抬起頭,眼神無比的認真,“因為他們的結局是個悲劇,我絕對不要。”

“那好吧,你是你,我是我。”他親昵地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我們來創造我們兩人專屬的故事。”

“橙子和小白……永遠都不分開……”她抬高了手臂,展開五指,陽光從指縫裏流淌而下,翠綠的青草戒指襯著她白皙的皮膚,輕柔的風悄悄擦過指尖。

她的聲音呢喃像是在哼唱這一曲童謠。

橙子和小白,永遠都不分開。

永遠都不分開喔……

……

霎時間,仿佛有一道驚雷在方佑澄的腦海裏炸開!女孩的笑臉轟然而碎,伴隨著殘酷的爆裂聲,那曾經甜美幸福的笑顏如粉末一般飛快地飄散,幻化成記憶裏一場終年不停的大雪。

慢慢地,覆蓋去所有曾經留下的足跡。

他一個趔趄,向後跌坐在沙發上,尹寶藍隻覺得手裏一空,原本被她握住的那隻手,跟隨著主人無力的身體,靜靜地滑落了下去。

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空****的手心,再慢慢地轉開視線,將目光落在了方佑澄的身上。

沙發上的少年緊閉著雙眼,輕鎖著眉頭,每一次的呼吸仿佛都是一場通徹心扉的折磨,那在回憶和現實中掙紮的樣子,讓尹寶藍覺得心尖酸澀。

十三歲的那一年,她出車禍的那一天,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已經一分為二。

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間。

她曾經聽說過,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變成守護著星星的精靈,等到在天上住滿5000年之後,才會化作流星,承載著許多人的願望,重新降生為人類,並為了滿足那些人們的願望而生活下去。

星之精靈沒有辦法和人類交流,隻能默默地住在天上,俯瞰著自己曾經留有回憶的地方,和曾經深愛過的人。

所以他們總是很哀傷。

尹寶藍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差點就變成了星之精靈,所以她總是那麽孤單,那麽寂寞,因為她的身邊再也沒有可以依賴的親人。

所以,她經常習慣一個人呆著,習慣於行走在危險的邊緣,用那種搖搖欲墜,心跳加快的感覺,來確認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當她第一次走在醫院的天台邊緣,正是在確認著自己是不是仍舊存在於人間。

她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窗外的星星很亮很亮。

起初,她是害怕的,她想要找人說話,可是護士小姐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唯一的姐姐也因為人在外地而沒有辦法馬上趕過來陪她。

然後,她就一個人爬上了醫院的頂樓。

再然後,她看到了天使。

一個沒有翅膀,穿著製服,會在飄雪的冬天用手心的溫暖開出百合花,有著柔軟微笑的天使。

在他找她搭話的那一刻起,她盡管有些防備,卻突然覺得安心了。

有那麽溫柔的天使跟她說話,而且還跟她是同一國的,又陪她坐在樓頂上傻呼呼地看天尋找著冬天不會出現的天琴座,是生是死,大概都沒那麽重要了吧。

他的懷抱真的很溫暖。

否則,她怎麽會一直依戀到今天。

尹寶藍悄悄地揩去眼角的一抹濕潤,再眨了眨眼,才發現方佑澄已經緩緩地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疲勞,就像剛剛和什麽人打了一架。

和不受控製的回憶,狠狠地打了一架吧。

“抱歉,我要先回房休息了。”方佑澄試著揚起笑容,卻發現自己的唇角仿佛有千斤重,“臥室讓給你,我去書房。”

尹寶藍愣了愣,等她回過神來想要拒絕時,客廳裏卻已經剩下她一個人。

日光燈亮得刺眼。

連水族箱裏那抹幽靜舒心的藍色,都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尹寶藍默默地走回洗手間,取下那套仍舊帶著濕氣的校服,換下那件過長的T恤。

T恤上,有他的味道,也混進了少許她的味道。

她甚至舍不得脫下來了。

她決定幫助他,無論她的力量多麽弱小,她也要他從那個名為逃避的陰影裏麵走出來,幫助他重新找回自己,真正地露出那曾經給過她溫暖的笑容。

微涼夜,月光很弱。

尹寶藍悄悄地離開了方佑澄的小公寓。

2

第二天的早晨,緋雪高中高二1班照例進行早讀時的點名,班主任環視了一下教室,有些吃驚地發現今天缺席的人好象特別多。

“方佑澄……又遲到嗎?”班主任微微皺起眉,拿起筆在點名薄上方佑澄的名字旁畫了個圈。

“對了,老師。”班長補充道,“方佑澄今天不是遲到,他早上也打電話過來請假了。”

“是嗎?”班主任向班長再次確認了一遍,才在點名冊上做了修改。

點名告一段落,班主任離開了教室,晨讀時間開始,教室裏的氣氛漸漸地熱絡起來。各科的科代表催促著小組長們快些收齊作業,不少人正照著別人的作業本一頓猛抄,隻有少數人拿著英語書一板一眼地朗讀著,更多的則是海闊天空地開始聊天八卦。

一隻筆“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筆帽飛出老遠,尹寶藍微微地動了動睫毛,才從發愣中緩過神來。

“嘿,給你筆。”

正當她想彎下身子去撿那隻筆的時候,一隻略微有些黝黑的手已經越過她的肩膀伸到了她的眼前,手中拿著她剛剛掉了的筆和筆帽。

尹寶藍默默地接過來,並不打算多與後座的人交流,隻是輕輕地點一下頭,在轉回來的時候,目光不經意地接觸到左邊那個空****的座位,心髒忽地一窒,用力地收縮起來。

但是,後座的人好象不打算就這樣算了,那隻給她筆的手並沒有馬上收回去,而是很隨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還有什麽話要對她說。

“看不出來,你還滿厲害的耶。”那人悄悄地向前傾了傾身子,附在她的耳邊說道。

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輕輕地噴在她的後頸,雞皮疙瘩一顆一顆地立起,讓尹寶藍覺得十分不適應。

她沒有接話,也不想探究他那不明所以的問句,隻是自顧自地拿出了第一節課要用的課本和筆記。

“昨天我上樓找人,碰巧經過那個舊廁所,聽到裏麵有說話的聲音,就好奇地停下來偷偷往裏看了一眼,發現是她們幾個在欺負你。”後座的人似乎完全沒有在意尹寶藍的漠然,依舊聲音輕快地說著,“原本我要進去幫你的,但是後來卻沒想到你這麽厲害,拿水管的樣子實在是太帥了,哈哈。”

尹寶藍繼續用後腦勺麵對著他,低著頭在書上圈出生詞來。

但是,她卻在聽他說話。

“為什麽總是一副不合群的樣子呢?”身後那個聲音果然不負眾望地沒有因為她的冷淡而停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那些太妹才會找茬欺負你的,隻要你多笑一點,開朗一點,肯定有人願意罩著你,嘿嘿。”

尹寶藍終於轉過頭來。

後座上是個有著健康的小麥色肌膚的男孩,晶亮有神的茶色眸子,短短的頭發和直挺的鼻梁讓他整個人顯得格外精神,此刻,他正半張著嘴巴,一副很吃驚的樣子,沒說完的半句話就因為寶藍的回頭而晃悠悠地掛在了半空。

“哇……你居然理我了耶。”男孩子的表情由吃驚轉為興奮,他爽朗地笑起來,“你好奇怪,整個人就像個瓷娃娃,從我昨天見到你到現在,你居然都維持著同一個表情,真神奇!”尹寶藍及時遏止住了唇角的**。

“你……”她抬起眼簾,麵無表情地盯著男孩。

“怎樣怎樣?”男孩雙手握拳,很是期待著她對自己的評價。

“……好吵。”丟下這兩個字,尹寶藍施施然地轉過身去,繼續埋首在英文書裏。

“三個字……”男孩豎起了三個指頭,“你對我說了三個字耶!”

“程斯傲!你真的很吵!”後桌的女生極不客氣地將一本英漢小辭典往他的頭上丟去,隨後便聽到了他嗷嗷呼痛的聲音。

程斯傲……

尹寶藍搖頭歎氣。

真是個跟人毫不相配的名字。

3

同樣的早讀時間,高三年段的樓層卻不似以往一般平靜。

換作平時,所有的同學都會安靜地坐在教室裏自習,寫著厚厚的練習卷,或是小聲地背誦單詞,或做古文分析,整個教室裏都填滿了因為輕聲誦讀或是書寫而發出的細微沙沙聲。

而今天,氣氛卻有些不同尋常。

走廊的過道處,一名少年正在向高三1班的教室走去。

少年的身後跟著兩名西裝革履的男人,那偉岸高大的身型一看就知道是保鏢級別的人物,再加上少年與生俱來的王者氣質和舉手投足間的貴族風範,整條走廊仿佛都變成了光芒的甬道,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

許多女生們昂著脖子看著走廊上經過的那個少年,大多數人都發出了惋惜的歎氣聲。

“好迷人的程君傲……”

“可惜已經是名草有主的人啦。”

“莫黛可真是幸福,不過除了她,我們學校大概也沒人能配得上程君傲了吧。”

“不過,他不是早就拿到保送名額了嗎?今天還來學校做什麽?”

“來見莫黛的吧……”

……

女生們唧唧喳喳地討論了一陣,見程君傲已經走遠,便又回到現實中來,埋頭重新麵對茫茫題海,順便為自己的前途擔憂起來。

此刻,莫黛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心地鑽研著數學題目。

她眉頭微皺,輕咬著筆杆,思索著該在哪裏畫一條輔助線以便更加快速地解題。

數學一直是她的弱項,假如不努力多做題目,那高考時就很有可能因為數學一科而拉後腿,影響到她的總分。

就在她凝神思考時,坐在她左邊的小晴卻興奮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並不停地小聲跟她說著什麽。

“小晴,稍等一下,等我解完這道題目。”莫黛淡淡地應了句,她不喜歡在做題時被人打斷思路。

“小黛,別做啦!君傲來找你了!”短發女孩小晴加大了音量湊到她耳邊說道。

聽到這個名字,莫黛手裏的筆尖一顫,條件反射地抬起了頭,看見程君傲站在高三1班的門口,凝神注視著她。

而班上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莫黛的身上,她隻好放下筆,站起身來,在大家或曖昧或八卦的目光中,朝門邊走去。

“這麽早來找我……有事嗎?”莫黛低著頭,看著自己輕絞在一起的手指。

思緒有些亂。

因為昨天晚上的意見分歧,當他送她回到家時,她連道別的話都沒有跟他說。

現在,他找到學校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程君傲抬起手,曲起食指,慢慢地抬起了莫黛的下巴,讓她不得不看著他的眼睛說話。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是多麽的迷人而有魅力,但在莫黛的眼中,她看到的更多的卻是威懾力和控製欲。

“昨天你問過我,今天會不會來學校。”程君傲托住她的下巴,輕聲開口道,“我想,也許我來學校,你可能就會開心吧。”

莫黛悄悄地咬了咬下唇,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目光。

“你隻是為了我開心,才來學校的嗎?”她淡淡地反問道。

“當然不。”程君傲否認得相當徹底,那語氣又似乎理所當然,“我母親剛從國外回來,想馬上見見你,討論有關出國事宜。”

“現在?”莫黛揚起眉毛,詫異地看著他。

“是。”程君傲利落地點了點頭,沒有說半個多餘的字。

“我說過了……我真的不想出國。”莫黛放軟語氣,輕搖著頭看著程君傲,試圖想讓他去體會自己的感受,“我的父母親人和朋友都在國內,而我早就和朋友約好了要考本城的大學,去讀我喜歡的專業,為了這個目標我已經努力了很久,怎麽能因為你突然的決定而就這樣放棄呢?”

“這不是突然的決定。”程君傲凝神看著她,緩緩地抬起手將她的一縷亂發順到耳後,“在半年前我決定接管家業並出國深造讀書時,就早已為剛成為我未婚妻的你也定下了出路。”

“可是你為什麽一次都沒有跟我商量過呢?”莫黛撇過臉去,避開了他的手。

會喜歡上他,就是因為迷戀他舉手投足間的那一抹霸氣和自信,沒想到,這卻成為了她未來的枷鎖。

“莫黛。”程君傲沉下聲音,依舊是不急不徐的語氣,無形中卻給人一種強勢的壓迫感,“我從來就沒有想過你會不願意。”

“是,你從來就沒有。”莫黛輕喘著,眼神中開始有了無奈的怒氣,“因為你隻想到你自己,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別人……我是人,我不是一樣可以被你帶來帶去卻毫無怨言的物品。”

氣氛十分僵硬。

幾個經過走廊的人停下了腳步疑惑地看著相對無言的兩人,也有不少同學好奇地從窗戶裏探出頭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程君傲身後的保鏢想要上前驅散圍觀的人群,卻被他淡淡地抬手阻止了。

“看來,今天你是不會跟我去了。”程君傲低下頭,對牢莫黛的雙眼。

“是。”莫黛的答案依舊非常肯定。

“我一定會出國,但是我不會允許你離開我的身邊。”說完這句話,程君傲微微地撇過頭去,朝保鏢們點了點頭,便朝樓下走去。

程君傲離開了學校。

莫黛雙眼失神地站在原處,許多好奇的眼神無法甩開地粘在了在她的身上,無數的竊竊私語像蟲子一般鑽進了她的耳朵。

她抬起手按住跳動不止的胸口,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雖然沒有明說,但她知道他話語裏隱含的意思。

——我一定會出國,但是我不會允許你離開我的身邊。

——除非,你不再是我的未婚妻。

莫黛後退了兩步,身體無力地倚著冰冷的牆壁。

無可否認,她仍舊喜歡著他,但是她也不想失去選擇未來的自由。

程君傲……自由……

該如何選擇?如何割舍?

4

“喂,小白,小白兔!”

清朗如風的嗓音近了又遠,模糊了又清晰,在陡峭山岩的背景下,一個穿著七分運動褲背著登山包的女孩的輪廓漸漸明亮起來。

“臭橙子,叫我幹嗎?”女孩跳躍著轉過身來,興奮地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隻是叫你不要跑那麽快,這裏石頭多,小心絆倒!”少年笑著跟上她的腳步,順便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的小手牢牢地控製在掌心。

“我的運動神經好得很,你擔心你自己就好啦!”女孩扮了個鬼臉,一把掙脫了他的掌握,隨即又像鳥兒一般張開雙臂往前跑去。

“該死的小白兔,等我教訓你!”少年爽朗地揚起了聲音,也甩開大步踩著女孩的腳步往前用力地奔跑著。

清爽的風夾雜著海的氣息迎麵吹來,少年少女愉快的笑鬧聲響徹了整個天空,沿路的山坡,隻見兩個身影手拉著手,共同看著山頂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小心攀登著。

陽光灑照在他們年輕的臉龐,晶瑩的汗珠和燦爛的笑容同樣的耀眼。緊緊相握的雙手,仿佛無論前麵是多麽陡峭的懸崖,也永遠都不會放開。

“爛橙子,才這一點路你就受不了了?”

山頂上的風,來去自由,帶著她最喜愛的奔放氣息。

女孩叉著腰,十分神氣地站在山頂上,俯瞰著山崖下滔滔的波浪,再壞笑著看了看身邊早已累得躺下的少年。

“你厲害……”他大字型地躺在地上,邊笑邊喘著氣,“我都懷疑,當初我怎麽追上你的……”

“後悔了?”女孩蹲了下來,頗有威脅性地豎著一隻拳頭在他的眼前晃了晃,“現在想退貨已經晚——了——”

“那我隻好賠本了。”少年壞笑著,冷不防地伸出手臂,忽地一下將女孩拉進了自己懷裏。

“哇啊——”女孩腳下一滑,整個人摔進一個柔軟寬闊的懷抱,她回過神來,大笑著捶打他,“你偷襲!卑鄙的橙子!”

“天哪……我沒力氣還擊了……”少年邊笑邊投降地舉起雙手,任她的小拳頭在他的身上捶打夠了,才握住了她的雙手,坐起身來。

“小白,你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他遠眺著平靜的海麵,一些很長遠的念頭不知不覺地在他的腦海中醞釀成型。

“你先說。”少女抱著雙膝,笑眯眯地看著他。

“魔術和小白兔。”他沒有猶豫。

“不行,隻能選一個。”她不依。

“那你呢?對你來說,冒險和我,哪個比較重要?”少年仰起身子,雙手撐在身後,側過頭認真地看著她。

“喂,你很壞耶,直接把問題丟回來。”她撅起了嘴巴。

“因為我們都是有夢想的人啊。”他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頭頂,“一定要選一個的話,很難耶。”

她默認,沒有再反駁。

“對了,明天我就要去做大事了,哈哈哈。”忽然,女孩大笑了幾聲,仰頭插腰的樣子頗為豪氣。

“小白啊,老實說我很擔心你。”少年皺著眉拉住她的手臂。

“沒什麽好擔心的啦。”女孩拍了拍胸脯,“雖然要吊鋼絲,還要騎摩托過懸崖,還要……”

“別說了。”他截斷她的話,語氣裏滿滿的都是擔憂,“你知道我會擔心,會很擔心。”

“可是……”她垂下眼簾,緩緩地收起笑容,“那是我的夢想,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他輕輕地攬過她的肩,讓她的臉龐枕在他的頸窩邊,“可是,你還是讓我擔心,我知道不能阻止你,但是,請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嗎?”

“知道啦,羅嗦的麥當勞叔叔,我還要回來嫁你呢!”她咯咯笑著去搔他的癢。

大海,陽光,沒有邊際的天空。

親愛的,我會回來嫁給你。

一定。

……

……

“小白!”

方佑澄大汗淋漓地從夢境中醒來,他劇烈地喘息著,兩隻手在空氣中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麽,嘴裏喃喃地念著那個同時出現在他的美夢和噩夢當中的名字,眼神空洞而哀傷。

他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模糊的思緒才漸漸地清晰起來,轉頭看向窗外,暮色已經薄薄地暈開。

原來,他昏睡了一整天嗎?

“你醒了。”尹寶藍端著一盆清水走了進來,麵無表情地打著招呼。

方佑澄征了一下,蒼白的嘴唇輕輕地碰出了幾個字:“你怎麽在這裏?……昨天晚上,沒有走嗎?”

“用你放在花盆下的鑰匙開門進來的。”她挽起袖子,從水盆裏拿出毛巾,輕輕地擰了擰,伸手遞給他,“喏,放在額頭上,你發燒了。”

發燒了嗎?

方佑澄接過毛巾,苦笑著按住額頭。

怪不得……會胡亂做夢啊……

“你知道嗎?”尹寶藍在他的床邊坐了下來,輕聲說道,“其實人死去也不一定就是陰陽兩隔,再也不能見麵了。”

他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如果我說,我有能力再讓你見到已經死去的愛人,你相不相信呢?”尹寶藍深藍清澈的眼底,遊出一抹難懂的執拗。

——和沒有人看得見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