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朵 亞麻花

Flax

花語:守護

.1.

漆黑一片的世界,寂靜無聲。

身體下墜的暈眩戛然而止,原本應該感覺到那足以撕裂身體的疼痛卻翩然化作一股柔韌的托力,身體仿佛落在了大片的雲彩上,綿軟而輕盈。

神誌漸漸地回到葵紗的身體,她的小指輕輕動了動,睫毛輕顫,緩緩地將眼皮撐開一道細小的縫隙。

四周是凹凸不平的石壁,她依舊在芙希露山洞中。

灰暗的光線瀉進她的眼底,一抹清甜的**順著她的唇角流入幹澀的喉間,眼前模糊的人影隨著她的清醒而逐漸清晰起來。

“醒了?”如泉水一般的聲音淌過她的耳畔,低沉生澀,卻意外的好聽,如七弦琴輕輕撥奏的低音。

“洛棠?”葵紗輕喃著,強忍住腦中模糊的暈眩,撐坐起來,一抬眼,便看到了一個半蹲在她麵前的身影。

白衣白褲,棕色的腰帶和棕色的長靴,湖藍色的披風和湖藍色的尖頂寬沿帽,金色的長劉海下是一雙湛藍的雙眼,泛著熟悉而柔和的光芒。

他不是洛棠。

“晝……晝音?”葵紗驚訝得失聲輕叫出來,麵前的少年讓她覺得這也許是個幻覺,“你,真的是晝音嗎?”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不是應該安靜地待在家裏等她回去的麽?

晝音慢慢地在她的身邊坐下,衝她淡淡地露出笑容,說話依舊簡短,卻讓人覺得溫暖:“是我。”

“……可為什麽我沒有受傷……剛才明明還跟大家在一起戰鬥,我是怎麽回到這裏來的?”葵紗的驚訝絲毫未減,“而且,為什麽你會……”

沒錯,確實是他!他身上穿著的衣服鞋子還有披風,都是她那天和百姬一起去市集買來的,隻是再廉價不過的普通布料和簡簡單單的搭配,穿在他身上卻異常合身。披風如浮雲般勾勒出他修長的身材,使他整個人看上去玉樹臨風。

“是這把琴的魔力救了你,把我們送到安全的地方。”他淡淡地答道,眉目間似有光華流轉,溫潤如玉。他邊說著,邊彎下身子捧起一片掬滿了水的寬葉,送到她的手邊,抬起眸道,“好在我跟來,否則……”

清俊的眉緊緊蹙起,即使有驚無險,隻要一想到她墜落橋下的畫麵,他的心便緊緊地收縮起來,要是他來不及救他,那麽她會不會就這樣丟掉了性命?

不得已動用了七弦琴的魔力將她救下,不知道會不會對女神賜予的守護力量產生影響?但是當時的他實在無法考慮這麽多,隻有身在危險中的她填滿了他的思緒,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就是——救下她。

他實在不敢想,若是再失去她一次……

“晝音,晝音?”見他的目光忽地變得沉痛得凝重,葵紗擔憂地輕搖他的手臂,直到他的眼中重新出現那抹澄澈的藍。

她將他遞來的水捧接過去,靠近嘴邊,但怎麽也喝不下。

腦海中有無數個問題和無數個擔心,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大家……怎麽樣了?”葵紗的眼前忽地閃過騎士與盜賊雙方戰得難分難解的畫麵,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讓她不禁瘋狂地焦慮起來,她站起了身子趔趄著往前走了幾步,“我不能自己待在這裏,騎士隊隻有我一個負責療傷的人,若是有人受傷了該怎麽辦?!”

“葵紗。”晝音拉住了她的手腕,雙唇緊抿,眉心揉出擔憂的褶皺,眸光卻堅定無比,“不要去,危險。”

他動用了七弦琴的魔力才及時將她救下,這已使他的身體元氣大傷。他實在禁不起她再一次遇險,若是她出事,會要了他的命。

“或許說這話是我高估了自己……但如果我不去,所有人都會有危險。”葵紗堅定地搖了搖頭,“晝音,很謝謝你救了我,但是我不可以為了自己的安全而不顧其他人。”

她丟下這句話,便邁開步子朝著另一條小路跑去。

她要重新找到他們,她一定要回到他們中間去……洛棠,蘭伊塔,狄亞斯……神啊,她希望他們統統不要有事!

“葵紗!”清亮的聲音在身後微微揚起,葵紗的腳步忽地一滯,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晝音來到了她的身邊,與她並肩站著,凝望她堅定的表情,無奈的疼痛在他的心底蔓延開。

既然無法阻止,那麽……

“一起去。”他毫不猶豫地拉起了她的手,手心裏有薄荷般的涼意。

葵紗稍稍一愣,隨即便露出了感激會意的笑容,收攏了指尖,反握住他寬大的手掌,用力地點了點頭。

.2.

逼仄幽暗的小道崎嶇難行,晝音牽著葵紗的手小心地前進著,盡管光線昏暗,腳下又凹凸不平,但也許是因為手上那堅定不移的牽引力量,葵紗安心地邁著步子,絲毫不用擔心其他。

“晝音,還有多遠?”眼前的甬道似乎看不到盡頭,葵紗忍不住抬頭問道,“還要走多久才能回到原來的石橋?”

“就快了。”晝音淡淡地應道,清矜的聲音**出圓弧,在空曠的山洞裏分外清晰。

“我怕。”葵紗的手指漸漸冰涼,腳步也有些虛了起來,不知為什麽,她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山洞安靜得讓她害怕。

如果……如果……

“不要胡思亂想。”晝音將她的手緊了一緊,給予她安心的力量。

葵紗點了點頭,暫壓下心頭所有紊亂的思緒,加快了腳步。

約莫又走了五十多米,眼前的路逐漸開闊,光線也不似以往那樣昏暗,葵紗心頭一緊,忍不住握緊了晝音的手,指尖冰涼,手心卻潮熱得出汗。錯雜的腳步聲響在她的耳邊,擾亂著她的心緒。

終於,熟悉的巨大洞穴再次出現在葵紗的眼前,晝音率先停住了腳步,眸光暗下。

洞穴內依舊隻有他們腳步的餘音,沒有想象中依舊難分難解的打鬥場麵,也沒有一個人影。

石橋上分布著破損的劍和許多的斷箭,淩亂的腳印更是隨處可見,唯有這些能證明這裏曾發生過一場艱難的戰鬥。

“……人呢?”葵紗呆呆地盯著這空曠的洞穴,顫抖的雙唇輕輕碰出這兩個字來。

“不要慌,也許隻是轉移了陣地,也許他們已經勝了,回王城去了。”晝音出聲安慰道,但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的說法是那樣的沒有說服力。

“至少,這裏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屍體……”葵紗怔怔地出聲,鬆開了晝音的手,動作僵硬地向前走了幾步,雙手按住心髒的位置,似乎是極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當啷”一聲,她的腳尖碰到了一個破損的頭盔,頭盔慢慢地向前滾去,停在一塊突起的岩石旁。

葵紗的雙眼愣愣地眨了眨,岩石上那一抹突兀的棕色引起了她的注意。

“葵紗?”晝音不放心地跟在她的身邊,發現她的恐懼在眼底一圈一圈地擴大,心底陡然而生的不安讓他再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卻抓了個空。

葵紗一步一步地向那塊岩石走去,隨著距離的接近,她的指尖便越冰涼,耳邊也隻剩下自己愈來愈快的心跳聲,連晝音焦急的呼喚都聽不見了。

終於,她停下了腳步,顫抖的手緩緩地伸向岩石上的那一抹棕色。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觸感,微微有些粗糙的緞麵和柔韌如絲般的係帶,她不會認錯。

是百姬偷偷地將這件棕色的披風貼心地塞進了她的背囊,不久以前,是她親手將這件棕色的披風係在了洛棠的肩上……

她知道洛棠,他不會把別人給他的東西隨意丟棄,除非是……

“不會的——”葵紗顫聲叫了出來,她拚命想要否定自己的想法,可手中的披風已經撕裂破損,班駁的血跡綻在披風粗糙的緞麵。葵紗強烈地壓抑著腦中的暈眩,可依舊抵擋不過一波波襲來的恐懼。

“隻是一件披風。”晝音快步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試圖安撫她所有的驚懼和不安,但葵紗依舊死死地抓住披風,指節青白,雙眼瞪住披風上的血跡,眼神絕望得如同一口永遠失去了水源的枯井。

他心痛地從背後抱住她,雙臂緊緊地環住她單薄顫抖的雙肩,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耳邊輕聲呢喃:“不會的,不會的,絕對不會是那樣的……”

葵紗的身軀漸漸地在他的懷中停止了顫抖,但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她緊緊地閉起雙眼,垂下的手中仍然緊緊地抓著那一件破汙的披風。

晝音慢慢地坐在她麵前的岩石上,從懷中摸出那把銀色七弦琴。

洞中的光線昏暗,盡管如此,七弦琴依舊仿佛沐浴在月華中,泛著細潤的流光。晝音緩緩地闔上眼簾,晶瑩的指尖輕輕擦過琴弦,撩起一縷悅耳的漣漪。

前奏開始,他唇邊帶笑,天籟般的聲音伴隨著琴聲同時響起——

澄淨湖的河水,吟唱著詩人傷悲。

古老的城堡,公主為等待愛而安睡。

天使不再降臨的經緯,

盛開河畔彼岸的薔薇,

愛情的芬芳叫人心醉。

回憶的長夢裏,是你如櫻草般彎彎的眉。

天涯的罅隙裏,是乘風鳥的種子隨風吹。

木瑾花未至花期,鳳凰鳥一去未歸。

何時回,何時回。

我的夢中天使,你是否聽見。

如果我唱出童謠的結尾,那是因為我想起你是誰。

我的夢中天使,你是否看見。

如果我不小心流下一滴淚水,那是因為我不願意忘記你是誰。

晝音已經停止了歌唱,很久很久,洞窟裏卻仿佛依舊繚繞著他的聲音,如最悠遠的夜來香香氣。

葵紗迷失在這醉人的歌謠中。那溫潤輕盈的旋律仿佛有著治愈的能力,她的雙手漸漸有了溫度,臉色不再蒼白,劇烈的心跳也一點一點地平複下來。

“這是……什麽曲子?”她睜大了眼睛,輕聲開口問道。

那一個個音符似有魔力一般在她的腦海中盤桓,所有的緊張焦慮和恐懼,竟然就這樣一掃而光了。

晝音站起身來,唇角的笑容恍若微光:“名字,我不記得了,隻知道是很早很早以前流傳過的民謠。”

“好美的詞……可是,旋律似乎有一點悲傷。”葵紗低歎著,不經意地低下頭去,目光再次觸到手中的披風。

“晝音……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對不對?”葵紗重新抬起頭來,急切地尋找著他的目光,隻期盼著一個肯定的答案,可以讓她暫時安下心來。

晝音點了點頭,湛藍的眸子鎖住她的目光,帶著沉甸甸的重量,緩緩地啟唇道:

“是。”

.3.

令他們沒想到的是,葵紗和晝音一走出洞口,竟然就遇見了整個騎士隊和拚命想要往洞裏衝的洛棠。

蘭伊塔正抓住他的手臂命令他冷靜下來,狄亞斯抱著受傷的手臂站在一旁,梨貝卡則是拍著洛棠的肩,似乎是在說著什麽安慰他的話,就連方才在戰鬥中毫不留情的薩路也站在一邊,捋著大把的胡子粗聲粗氣地讓洛棠別那麽衝動。

葵紗的雙眼還沒來得及適應洞外刺眼的光線,便已經完全愣住了,強烈地懷疑起這不過是眼前的幻覺,就連晝音也怔了一怔,不明白為何經過一場殊死搏鬥的騎士隊和盜賊團會這樣和睦地站在一起。

“啊,不就是她嗎!”梨貝卡率先發現了出現在洞口的葵紗,連忙伸出手指了指,拽著洛棠的手臂要他看,“她不就是你要找的那個女孩?”

洛棠的身軀明顯一震,接著迅速地抬起頭,灼熱焦急的目光和葵紗怔忡的眼神撞在一起,葵紗還來不及作出反應,洛棠便已經搶前一步衝了上去。

“你這個笨蛋花癡!”他一把將她揉進了懷裏,低低的吼聲在她的耳邊轟然炸開,“洞裏那麽危險,你為什麽要離開我身邊?!”

因為他的聲音,葵紗的腦中充滿了暈眩的感覺,她聽不清他後麵的絮叨,看不清太過燦爛的陽光,隻感覺到他溫暖的懷抱緊緊地包裹住她,他有力的雙手依舊可以這樣把她抱得透不過氣。

他很好……他還可以這樣大聲地罵她笨蛋,罵她花癡。

葵紗的唇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安心的笑來,心下陡然一鬆,膝蓋竟然開始發軟。

“花癡!”他緩緩地鬆開她,雙眼盯緊了她的臉龐,握住她肩膀的雙手絲毫不敢太過放鬆,仿佛隻要他一疏忽,她就會離開他的視線,“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還未等葵紗接話,梨貝卡便揶揄著掩唇笑道:“找不到你,他都快瘋了,幸好你真的沒事,否則盜賊團的人可麻煩了。”

說著,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一陣善意的笑聲隨之響起。

洛棠臉色一紅,卻也沒有反駁,隻是用責備的眼神盯著葵紗,皺眉撅嘴的樣子像是個鬧別扭的小孩子,可他不由自主上揚的唇角和眉梢藏都藏不住的喜悅,卻偷偷地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你都說完了?”葵紗斂起了臉上的笑容,抬眼看著洛棠。

“呃?”洛棠因為她的反應而怔了一怔。

葵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雙手拎起披風舉到他的眼前:“我給你的披風,為什麽不好好戴著?”

洛棠一驚,右手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脖頸,這才發現葵紗為他係上的披風果然早已不在身上。

“還有這些血!”葵紗提高了聲音,試圖去掩蓋喉中不知何時多出的哽咽,“你,你不是沒有受傷嗎,可這些血是哪裏來的,這不是平白讓我擔心?!”

洛棠愣愣地看著葵紗舉在眼前的披風,右手依舊停在脖頸上忘了放下,機械地喃喃道:“那……應該是盜賊們受傷的血……披風,披風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掉的。”

“不管是什麽,你就是不該把它丟下,我隻要一想到你有可能出事,我就……”葵紗煞住聲音,努力地壓下鼻尖的酸意。

“對不起……”洛棠低下頭,心尖微微泛著甜蜜的疼痛。

原來,她也是這樣在擔心著他的。

“傻瓜,你不見了,你給他的披風又算得了什麽呢?”梨貝卡快人快語地道破天機,“當時他找你險些就沒把整個洞窟翻過來了,哪還顧得上丟了披風!”

葵紗愣了愣,連忙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抬起手胡亂地搓掉了差點掉下來的眼淚。

“葵紗,你到底去哪裏了,是遇到危險了,還是迷路了?”蘭伊塔走上前來,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為了閃躲攻擊,不小心掉到了橋下去,是晝……”葵紗一邊解釋著,一邊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但是,她的身後空空如也,原本以為一直站在她身後的晝音,已經不知去向。

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偷偷走掉的。

“葵紗?”看著她回頭呆愣的樣子,蘭伊塔疑惑地出聲叫她。

“呃,沒什麽,山洞這麽大,不過就是迷路了而已。”葵紗擺了擺手,堆起笑容打發了過去。

既然晝音悄悄地離開,那麽他應該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吧。

葵紗悄悄地歎息。

這麽神秘的少年,在她遇到危險時就這樣忽然出現在她的身邊。

她甚至沒來得及問他,當時她那樣凶險地墜落,他是用什麽樣的辦法讓她毫發無傷的。

他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將會往哪裏去……他有一雙湛藍的眼睛,仿佛一眼便能望穿她的心底,他有如同泉水般的嗓音,帶著能奏出天籟般動聽旋律的七弦琴……

晝音,他真的像個謎。

“你確定你沒有受傷?”洛棠依舊不放心,重新扳正了她的身子,將她從頭到尾好好地瞧了個遍。

“我沒有受傷。”葵紗搖了搖頭,極力露出一絲微笑想要讓他安心,“不過,你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指了指蘭伊塔,又指了指薩路和梨貝卡。

“上馬,路上跟你細說。”洛棠挽起一抹笑容,不由分說地拉起葵紗的手臂,將她牽向自己的白色駿馬。

“等等,我們這裏有人受傷了,麻煩你先過去一趟。”梨貝卡出聲提醒道,“先做些簡單的包紮吧。”

葵紗抬起臉看向洛棠,他點頭應允。

葵紗收回目光,順從地邁開步子向受了輕傷的盜賊們走去,洞外的陽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燦爛,她甚至覺得洞內發生的驚心動魄的一切似乎都隻是一場夢。

她有些不安地再次回頭,輕風空****地撩起她的額發。

晝音……

真的走了呢。

.4.

索朗小城的西北麵,一座高大的神殿巍峨屹立在藍天下,通體潔白的立柱和牆麵沐浴在夕陽餘輝的下,無比聖潔典雅。

一個修長的身影踏上了神殿的石階,藍色的披風隨著他的腳步在身後輕輕搖曳。厚重的門被一雙白皙的手緩緩推開,門開時那沉重的聲音即刻填滿了整個大殿,敲打出空曠的回音。

殿內空無一人,紅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聖壇,晝音慢步沿著地毯一直走到聖壇前,仰頭看著那尊已經存在了逾千年的索朗女神雕像。

雕像栩栩如生,就算過去了一百年,晝音也依舊記得當他瀕死時她出現在他麵前的樣子。

她允諾要給他一次重生的機會。

他起初也以為這是神的恩賜和他的救贖。

沒想到,這卻將他打入了悲痛的萬丈深淵。

一百年,孤單單的一百年,他無法了結神延續的生命。他獨自悲傷地流浪,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個他永遠失去的愛人。

彌婭。

彌婭沒有等到他的歸來。

等他在硝煙散盡的戰場上重新醒來,感慨著重生巨大的喜悅,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他想要第一個告訴她,他回來了,他不會再離開她的身邊了。

可是,當他趕回城去,才知道城裏也遭到了魔族的攻擊,彌婭家的大莊園竟然已成為了一片廢墟,人們從廢墟下挖出了彌婭父母的屍體。

他幾乎瘋了一樣的在人群中尋找著彌婭的身影,可是,那個有著天使臉龐的小惡魔,卻再也沒有回到他的生命中。

晝音輕輕地閉上雙眼,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葵紗微笑的臉。

第一次見她,他驚詫得無以複加,那張臉和色澤深淺不一的眼眸,幾乎跟記憶裏的彌婭一模一樣,初見的那一夜,他簡直以為自己已經從永恒的生命中得到解脫,在天堂重新與她相見。

但是她沒有彌婭的任性,也不住在很大的莊園裏,跟彌婭比起來,她更像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她喜歡笑,喜歡花,而且很會照顧人,她把流浪的他接回了家。

晝音睜開雙眼,臉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絲笑容。

他晶瑩的指尖輕觸七弦琴,琴聲漾起輕微的漣漪,女神像的周身竟發出熒熒微光。晝音微微眯眼,隻聽一把空靈的聲音在繚繞在聖壇上方。

“你終究還是回來了。”

女神輕慢若煙的聲音,一如百年前他從戰場上聽到的,絲毫未改,就如他始終年輕的容顏。

“是。”晝音低下頭去,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不知該說些什麽。

當索朗城裏再也沒有彌婭的笑靨,他早已決心不再回來。

可是當他絕望迷惘之時,他的身體竟脫離了意識,不知不覺地回到了這個當初哭過笑過嚐過所有酸甜苦辣的家鄉。

然後,遇見了她,那個讓他的生命重新迸發出光芒的女孩。

這,是否可稱為命運?

葵紗——他堅信,她是彌婭的轉世,是神的安排和恩賜,讓她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這些年流浪了這麽多的地方,看過了這麽多的生死離別,你對我當初的賜予可有怨恨?”女神輕慢的聲音依舊飄渺若虛。

“……起初是怨恨的。”他恨他無法與彌婭一起離開這個世界,恨著隻有他一個人孤獨存在在這世上,那是怎樣難耐的煎熬,“可是……”

女神的聲音沒有再響起,似乎是安靜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我竟然還有機會再一次守護在她的身邊。”晝音湛藍的雙眼漾出溫柔如水的目光,“隻要這樣就很幸福,這一百年的孤寂和等待,我都不再去計較。”

他如弦音一般的話語靜靜地**漾在空曠的神殿中。

良久。

“晝音,我希望你幸福。”女神的聲音再次響起,細細聽來,竟飽含著一絲令人琢磨不透的無奈,“但你要記得,隻有你真心想要守護甚至拯救某樣東西時,才能將七弦琴的第七弦……”

“我知道。”他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微揚的唇線亙如遠山,“我會用我的一切去守護她。”

又是一陣空****的寂靜。

彩繪高大的玻璃窗折落下迷離的光暈,晝音的影子在身後綿綿拉長。

“如果……”隻是輕輕的兩個字,卻足以傳達出女神話中濃濃的猶豫。

晝音抬起頭,微微挑眉,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

“……沒什麽。”纖細的聲線中揉進了微妙的笑意,女神像周身的光芒在漸漸淡去,“孩子,願神祈能夠庇佑你。”

當天邊最後一抹餘暉散盡,晝音緩緩地踏下神殿的階梯。

遠遠地,城門關閉的號角聲響徹雲端。

無論有多晚,他都會回到她的身邊去。

將銀色的七弦琴緊抱在懷中,晝音的眼底,蘊埋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唇邊的笑意,如絳紅的彩雲,柔和地彌漫了整個天際。

.5.

小小的屋子裏彌漫著花茶的清香,四個少年少女圍坐在廚房的小桌子上,氛圍其樂融融。

“真的嗎?國王陛下真的這麽說?”聽著洛棠的敘述,葵紗險些被杯中的花茶燙了嘴,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千真萬確。”洛棠眼含笑意地點了點頭,“要不是陛下及時派來的傳令兵,再打下去恐怕真會損失慘重兩敗俱傷。”

“其實那些盜賊的心地都不壞,隻是迫於生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這樣看來,倒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葵紗笑吟吟地歎道,“國王陛下真是英明。”

“國王陛下讓傳令兵來告知為盜賊們安排正當職業……”百姬撫著下巴,疑惑地皺著眉頭,“盜賊們都桀驁不馴,哪有可能這麽容易就服從安排呢?”

“盜賊也有家人,也渴望一份安定的生活。”洛棠慢慢地端起桌上的花茶,輕輕地聞著那清淡的香氣,“沒有哪個人願意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也沒有人願意每天過著躲避逃亡和膽戰心驚的日子,一份穩定的工作不是比什麽都還要**他們嗎?!”

“說得有道理。”葵紗讚同地點了點頭,“而且國王陛下的慈祥和英明,想必連盜賊都有所耳聞,否則不會這麽容易就達成共識。”

“那當初派出騎士隊豈不是多此一舉?”百姬依舊無法完全明白。

“傻瓜,陛下要麵對和解決的可是實力相當不錯的盜賊團,如果我們國家的兵力不夠強盛,騎士不夠英勇善戰,哪能讓盜賊們心服口服地為國家出力,這就叫先給病後給藥。”葵紗拍了拍百姬的腦袋。

洛棠對葵紗投去讚許的柔和目光,正巧碰上葵紗轉回頭來,與他的視線對了個正著。他隨即故意板起了臉道:“不過你下次再也沒機會了,打死我也不會再帶你去打仗。”

“我真的太小看戰爭了,這種事也隻有親身經曆才知道。”葵紗歎了口氣,“沒想到出征時那麽風光地接受人民的喝彩,在戰場上卻要拚了命地去戰鬥,否則……”

她尾音一顫,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晝音隨即將手輕輕地落在她的肩上,仿佛想給她安心的力量。

“花癡,隻要沒有你拖後腿,我揮劍揮得比什麽都順手。”洛棠極力地說服自己去忽略那隻手,將目光調向別處。

可惡,每次都是這樣,他越是急越是在意,葵紗就越是維護晝音,他再咄咄逼人的話,是不是顯得太小氣?

他是她十多年的青梅竹馬,可晝音隻是認識不久的流浪者,連身份都還未明確……難道在她的心目中,那家夥比自己還來得重要嗎?

越想眉頭皺得越厲害,洛棠渾然不覺自己已將茶杯握得越來越緊,薄薄的細瓷杯“啪”地在他的手中裂開,滾燙的茶水忽地燙紅了他的手心。

“啊,怎麽這麽不小心!”

還未等洛棠出聲喊疼,葵紗便已經大驚小怪地站了起來,她手忙腳亂地拉起他,將他往小廚房的水池旁推去。

她白皙的手迅速擰開水龍頭,拉著他的手伸到龍頭下。沁涼的自來水沐過他通紅的手心,灼熱的痛感頓時緩解許多。

洛棠怔怔地看著他的大手被她一雙小手輕握著,竟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她意外地在馬上吻了他的臉龐。當那個畫麵在他的腦海中重現時,他的大腦神經頓時宣告短路,手心的灼熱漸漸消失,臉上卻開始紅熱得媲美煮熟的番茄。

“好點了……嗎?”葵紗隻專注於他手心的燙傷,一邊問著一邊抬起頭,不經意地撞進他灼熱的目光裏。

他的眼神讓她的話語卡在唇邊,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

那種眼神……好像要把她吃下去,卻又帶著一點點羞澀和柔情。

葵紗倏地丟開了他的手,猛地低下頭去,任由自來水還在嘩嘩地流著,本應該一片空白的腦海,卻硬是擠進了那天她不小心吻了他臉頰的畫麵……

洛棠緩緩閉上雙眼,不著痕跡地深深地呼吸,這才讓他缺氧的大腦重新找回了一點理性,他默默地抬手關上水龍頭,拿起桌上幹淨的毛巾擦了擦手心,看葵紗依舊低頭不語,正想尷尬地出聲說些什麽,百姬的聲音卻如救世主一般地插了進來。

“喂,你們倆私奔啦?搞什麽東西搞這麽久?”百姬探頭進來,沒心沒肺地開著玩笑,“我要晝音彈琴唱歌給我們聽,快去客廳坐著吧。”

“呃,我這就去。”葵紗抬起手捂了捂灼熱的臉頰,逃命一般地從小廚房溜了出去。

洛棠還呆在原地,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表情很是滑稽。

“……你們怪怪的哦。”古靈精怪的百姬還是看出了端倪,她揶揄地挑著眉,用肘部輕輕戳了戳洛棠的手臂,“喂,是不是因為晝音來了,所以猴急了?”

洛棠才剛剛恢複正常的臉色又猛地一紅。百姬不饒人地再次開口道:“不過不可以因為這樣就對我姐姐霸王硬上弓哦,不然我可對你不客氣。”

她丟下這句話,壞笑著跑出小廚房,很不厚道地把洛棠一個人丟在小廚房石化風幹。

.6.

當晚,葵紗理所當然地失眠了。

她看了看身邊睡得正熟的百姬,懊惱地敲了敲自己依舊很清醒的腦袋,輕手輕腳地爬下床,披上一件外套,悄悄地推開了房門,緩步走到屋外。

小花園裏落滿了一地的月光,偶爾有微涼的夜風吹過,草葉上的夜露晃悠悠地墜進泥土裏,感覺格外的靜謐寧逸。

葵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刹那間滿心都是沁甜的涼意。她愜意地眯了眯眼,看著滿園盛開的花草,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滿足。

她小心地走到一株開得正旺的木春菊旁,蹲下身子,抬起手輕輕地點了點它嬌嫩潔白的花瓣。

果然,還是和花兒待在一起的時候,才是最安心最放鬆的時候。

“少女心。”

一個如弦音般優美的聲音插進了她的思緒,葵紗嚇了一跳,連忙抬起頭來,發現晝音正站在她的身邊。

星子的光芒落滿了她的眼瞳,連同他金色的長發和湛藍的眸子一起,定格成她記憶中最美的畫麵。

“抱歉,嚇到你了。”晝音見葵紗刷地站起身來愣愣地盯著自己,立刻露出略帶歉意的微笑。

“呃,沒有沒有,隻不過是驚訝而已。”葵紗擺了擺手,隨即也笑了起來,“晝音也睡不著覺嗎?”

晝音沒有回答,隻是微微抿唇,唇角彎出好看的弧度。

“對了,你剛才說什麽……少女心?”葵紗想起方才他說過的話來。

“嗯,木春菊的花語,就是少女心。”晝音點了點頭,蹲下身來,學著剛才葵紗的樣子,用指腹輕輕碰觸木春菊的花瓣,“木春菊的花瓣多,通常是被女孩當做用來占卜的工具。”

“啊。”葵紗恍然大悟地做出一手拿花,一手摘去花瓣的樣子,口裏還念念有詞道,“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他不愛我……是這樣的吧?”

看著她俏皮的樣子,晝音也不禁莞爾。

“你睡不著,有心事嗎?”他沒有忽略她白天回到客廳之後臉上那一抹不正常的緋紅。

葵紗的笑僵在臉上,傻氣地抬起手撓了撓頭:“看得出來嗎?”

“你喜歡洛棠嗎?”晝音緩緩地眨了眨眼,眼底埋下深邃的情感,即使是細看,也不易察覺。

他不害怕她的回答。

上一世的她過早地離開了他,這一世,他隻希望能夠安靜地陪在她的身邊,看她笑,看她生活,看她像每個普通女孩一樣墜入愛河,看她過得比任何人都幸福。

這樣,就夠了。

“什麽喜歡……沒有的事!”葵紗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理所當然地迅速否定掉每個可能性,但卻依舊抑製不住那些爬上臉龐的紅暈。

她低頭絞著手指,低聲嘟囔著一些沒有人聽得懂的話。

晝音沒有注意她的回答,隻是將目光放得更加悠長,緩緩地摸出懷裏的七弦琴來。

“唱一首歌給你聽吧。”晝音的笑如同溫潤的月華,他坐在花園的藤秋千上,十指緩緩撫動琴弦。

“就唱上一次在洞窟裏唱過的那首。”葵紗收起了方才的羞澀尷尬,興奮地一路小跑來到他的身邊坐下,抱著膝蓋,雙眼亮晶晶地盯著他看,“雖然調子有點憂傷,但是聽起來很安心,整個人就想身在一間滿是羽毛的屋子裏一樣。”

晝音微微一笑,啟開唇瓣。

澄淨湖的河水,吟唱著詩人傷悲。

古老的城堡,公主為等待愛而安睡。

天使不再降臨的經緯,

盛開河畔彼岸的薔薇,

愛情的芬芳叫人心醉。

回憶的長夢裏,是你如櫻草般彎彎的眉。

天涯的罅隙裏,是白鳶尾的種子隨風吹。

木瑾花未至花期,鳳凰鳥一去未歸。

何時回,何時回。

我的夢中天使,你是否聽見。

如果我唱出童謠的結尾,那是因為我想起你是誰。

我的夢中天使,你是否看見。

如果我不小心流下一滴淚水,那是因為我不願意忘記你是誰。

少女的頭輕輕地落在少年的肩上。

她睡得香甜,唇角可愛地彎起,仿佛等待著她的,是一個任何人都描繪不來的美麗夢境。

晝音用披風輕裹住她,小心地抱起她的身體,踏著一地的月光,向小屋裏緩步走去。

光影交錯間,他附身輕吻她的額頭。

——我的夢中天使,你是否夢見,上一世曾經在你麵前展露笑顏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