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朵 迷迭香

Rosemary

花語:想起我

.1.

“他……在哭?”

聽到葵紗這麽說,洛棠也不禁呆怔了一下,百姬更是不可置信地小心走上前來,想要確認姐姐說的是不是真的。

夜色中,雖然那人帽簷下的陰影幾乎遮住了他所有的容貌,但唯有他那海藍色的雙眸和如月華一般憂傷的淚滴是那樣清晰可見。

他緊盯著她的雙眼,近乎執拗地看著,仿佛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一直看到她的內心,她的靈魂深處,她的前一世……

就在葵紗因為他的注視而屏息時,她忽然覺得手臂上的力量一鬆,那雙原本緊緊握住她的手倏然垂落了下去,明亮而憂傷的雙瞳也忽地閉上。葵紗連忙伸出了手,才接住了他往後倒去的身子。

“你醒醒,醒醒啊。”葵紗有些焦急地拍著那人的臉頰,這才發覺他那比常人低得多的體溫。

“他昏過去了?”百姬也有些擔心地蹲下身來查看。

“這樣不行,我們帶這個人去找醫者吧。”洛棠搖了搖頭,也走上前來,在葵紗和百姬的幫助下將那人背在了背上。

“我昨天因為草藥的事情去找醫者爺爺了,可是他的家人說他出門采藥,沒有四五天是回不來的。”葵紗咬著下唇搖了搖頭,“現在天色又暗了下來,不用說市集,一般的藥鋪剛過六點就關門了……”

“這可怎麽辦?”百姬托著下巴冥思苦想著,“又不能把人家丟在路邊,他本來就已經昏過去了,如果再被夜風吹上一晚,說不定第二天早上就有人要為他收屍了。”

“百姬。”葵紗板著臉,“不要詛咒人家。”

百姬吐了吐舌頭,隨即眸光一轉,向葵紗建議道:“不如我們把他抬回家去好了。”

“不行,這個人來曆不明,又不是我們小城裏的人,如果是個惡人的話,那可是引狼入室啊。”葵紗還沒有回答,便遭到了洛棠的否決,“何況你們家裏隻有兩個女孩,真的出事的話要怎麽對付得了。”

“不,我覺得可以。”葵紗若有所思地露出淺淺的笑容,“就這麽做吧,把他帶到我們家。在弄清楚他的身份之前,暫時由我來照顧他。”

“在弄清楚他的身份之前,你不能把一個陌生人隨便帶到你家裏。”洛棠依舊固執地反對著。

“我家裏有現成的花草可以熬製上好的湯藥,百姬還可以做各種有營養的食物,眼下沒有醫者,藥鋪又關了門,要說養病,到我家自然是最好的選擇。”葵紗倒不急著和洛棠爭辯,隻是細細地講道理給他聽,“而且……我覺得,這個人絕對不是壞人。”

說到這裏,葵紗的腦海中忽地浮現出那雙漾動著水汽的藍眸,不禁又有些恍惚起來。

那麽清澈的眼淚,大概隻有心地純淨的人才會擁有的吧。

“花癡,在花花草草的方麵也許你是很在行,但我不認為你可以一眼看透人的心。”洛棠搖搖頭,仍然打著反對牌。

“哎喲,你們就別婆婆媽媽的啦,再拖下去,說不定這個人就沒救了。”百姬實在看不下去這兩個人的拉鋸戰,幹脆上前拉著洛棠的衣角,往自己家的方向拽去。

“喂,百姬……”洛棠無可奈何地被百姬拖著走,他的身後背著一個人,實在空不出手來擺脫她的控製,隻好歎著氣朝姐妹倆的家走去。

“等一下。”葵紗回過頭去,彎下身來撿起了那把放在牆角的銀色七弦琴,輕輕地撫去上麵的細塵。

她記得這是他的東西,好像對他來說,很重要。

“走吧。”葵紗衝著兩人笑了笑,將七弦琴小心地抱在了懷裏,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2.

是夜。

葵紗換上睡袍,慢步走到窗前,放下臥室裏的窗簾。安靜的夜裏隻聽得到晚蟲的低吟,她在床邊坐下來,困倦地打了個嗬欠,無意間抬眼瞥見了床頭櫃上的小梳妝鏡,她的目光滯在鏡中,怔怔地伸出手去將鏡子拿到自己的眼前。

一雙湖綠色的雙眸,眨看之下並沒有什麽不同,但若是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她的雙眼眸色深淺不同。

她想起那個少年深深看進她眸子時的表情,心弦仿佛被觸動,他的藍眸好似有種魔力,能讓她感覺到心底不知因何而生的微疼。

葵紗放下鏡子,緩緩地縮進被子裏,若有所思地閉上了眼睛。

漫漫長夜終於過去,破曉的第一縷陽光伴隨著清澈的鳥鳴聲滲進了索朗小城的每一個角落。

暖融融的小房子裏,百姬在火爐旁打著瞌睡,爐火上燉著一個小小的瓦罐,草藥的香味溢滿了整個客廳。

葵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從臥室裏走了出來,百姬被腳步聲吵醒,大大地打了個嗬欠,迷迷糊糊地隨口問道:“他還沒醒嗎?”

“嗯,昏睡了一整個晚上呢。”葵紗困倦地眨了眨眼睛,“不過還好,沒有發燒,也許是太累了,讓他多睡一會兒說不定就醒過來了……草藥怎麽樣了?”

“就快好了。”百姬站起身來,一邊打開瓦罐的蓋子查看著湯藥的情況一邊小聲地嘟囔著,“早知道就不把他撿回來了,啊,真困……”

葵紗一邊打著嗬欠一邊走到門前,想要打開門享受一下清晨新鮮的空氣,沒想到剛扭開門,一個人影“砰”地一聲往後仰倒在了門前的地毯上。

“誰?”毫無防備的葵紗被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個摔倒在門邊的人竟然是洛棠。

“哎喲,痛死我了。”被摔醒的洛棠摸著腦袋爬了起來,見葵紗和百姬都訝異地盯著他看,連忙尷尬地笑了起來。

“我……我是怕那個人如果做什麽壞事,你們真的對付不來……”他揉著鼻子解釋道,一句話才剛說完,接二連三的噴嚏便接踵而至。

“這麽說,你昨天晚上根本就沒回去?”百姬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沒事沒事,我已經托人跟我的父親母親說過了。”洛棠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噴嚏,對她們擺擺手道。

“白癡,快進來!”葵紗忍著鼻尖輕微的酸意,拉著洛棠的手臂把他摁在了爐火前。

這家夥……才剛剛打完仗回來,就不知道好好休息,逞什麽英雄嘛。

“大夏天的,烤什麽火啊。”洛棠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可憐兮兮地吸著鼻子,讓葵紗覺得又歉疚又好笑。

“百姬,草藥燉好了之後,做些薰衣草餅幹來當早餐吧。”葵紗揚聲道。

“遵命……”百姬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唇邊卻滑出一抹狡黠的笑來。

嗬嗬,在這個姐姐心裏第二重要的人麵前,她這個排第三的隻好乖乖認命啦。

就在三人談笑之間,似乎是椅子倒地的聲音忽地從樓上的臥室傳來,洛棠的反應最快,他緊張地站起身來問道:“那個人是不是睡在樓上?”

“也許是醒了,我上去看看。”葵紗點了點頭,也對剛才的聲音有些擔心。

“我先去,你跟在我後麵。”洛棠頗有騎士精神地將葵紗擋在身後,自己率先奔上樓梯,小心地推開了臥室的房門。

因為窗簾被拉上的緣故,葵紗的臥室裏並不是很亮,隻有太陽透過窗簾而影射出的朦朧光暈。那個人的側影淺淺地投在地毯上,那層疊的毛邊不知是影子本身,還是地毯的波紋。

他坐在床沿,昨天被葵紗摘下的帽子放在離床不遠的桌子上,也許他想要伸手去拿,卻碰倒了桌旁的椅子,他的表情有些呆怔,像是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直愣愣地盯著那把倒在地上的椅子,聽見門邊的響動,也沒有轉過頭去看。

葵紗默默地將擋在門前的洛棠拉開,自己輕輕地走了進去,先彎腰扶起了椅子,再將他原本想要拿的帽子遞到他的手中,衝他微微一笑。

“醒來了嗎?會不會感覺不舒服,想不想吃東西?”葵紗柔聲問道,像是怕嚇著了他。

因為,他看著她的眼神裏,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和不可置信。

生怕是看著什麽會突然消失掉的東西。

甚至連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不用緊張,我們都是好人。”葵紗將他的反應理解為對環境的不適應和怕生,更加友善地笑起來,“這是我的家,昨天你昏倒在路邊,是我們把你帶回來的,你大可不用拘謹。”

“我和姐姐都是好人,可這家夥看起來不太像。”百姬揶揄地指著門邊的洛棠,歪笑著說,“昨天他還想拔劍嚇人家呢。”

“喂,我也是怕葵紗遇到危險,情急之下才……”洛棠不服氣地小聲反駁道。

不過,細細想來,昨晚他的確是太衝動了。

其實,騎士隊裏明文規定,騎士雖然是唯一可以在小城內佩帶武器的人,但騎士在城內卻不可以輕易地拔劍,若是他昨天的做法被隊長看到了,肯定免不了要受到責罰。

似乎,隻要一遇到與葵紗有關的事情……他總是會多少亂了章法。

這是為什麽?

是因為那個隻對植物感興趣的花癡太缺乏自我保護意識嗎?

“洛棠哥,我們先閃人吧,看來他好像隻對姐姐比較有好感。”百姬很識趣地將仿佛已經落地生根的洛棠推出臥室,還一邊以美食加以**,“你下去幫我的忙,很快就能吃到新鮮出爐的薰衣草餅幹咯。”

盡管洛棠還在不情願地嚷嚷著,百姬卻已眼明手快地帶上了臥室的門。

小小的房間裏隻剩下葵紗和那個始終沒有說話的人。

“琴……”

在葵紗耐心的等待下,他有些幹裂的唇瓣終於碰出了第一個字,雖然聲音幹澀低啞,但葵紗還是聽清了。

“啊,你說你的七弦琴嗎?”葵紗的雙眼一亮,為他終於有了反應而開心,“等一下,我馬上去拿給你,放心哦,我有收得好好的。”

說著,她站起身來想要下樓去拿那把琴。

手腕處忽然傳來冰涼卻輕柔的觸感,又帶著點固執的力道,將葵紗的腳步定在了原地。

仿佛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在了手腕那一處被他輕輕握住的地方,盡管他的手指冰涼,但葵紗卻覺得她的手心開始微微地發熱。

她輕輕地轉過身來,壓抑下方才那抹莫名其妙的恍惚感覺。

“怎麽啦,還有什麽事嗎?”葵紗盡量用輕快的語氣和他溝通。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海藍色的雙眸依舊牢牢地鎖住她的一顰一笑,握著她手腕的手也沒有鬆開,隻是手指一鬆一緊地試探著,仿佛不確信他真的握住了她。

“啊,要我在這裏陪你是不是?”葵紗了然地笑了起來。

他微微地愣了愣,隨即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見他點頭,她的心也忽地一暖,仿佛是看見冰雪融化之後的春天綻開的第一朵花苞那樣柔軟的感覺。

“眼睛……”他略顯蒼白的唇瓣輕輕地碰出這兩個字。

葵紗微微一愣,雙眼下意識地眨了眨,回想起第一次見麵時他盯住她雙眸的樣子。

“眼睛,是……生來就這樣的嗎?”他依舊緊盯著她的雙瞳,斷續著發出疑問。

“是的。”葵紗微笑起來,“一出生就是這樣,不過你觀察得好仔細呢,一般人若是不注意觀察,是很難發現的。”

聽到她肯定的回答,他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一雙藍眸也漸漸騰起美麗的光澤,仿佛是在壓抑著驚喜與不可置信。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葵紗重新坐下來,開始嚐試著和他聊天,“不告訴我你的名字的話,我要怎麽叫你?”

“……你叫……彌婭嗎?”

他開口,但卻不是回答她的問題。

“彌婭?”葵紗指著自己,有些疑惑地重複了一遍,接著搖了搖頭,“我不叫彌婭,我的名字是葵紗,是向日葵的葵噢!”

她話音甫落,他眼中亮藍的光芒倏然熄滅,始終握著她手腕的手指也顫抖著一鬆。

“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嗎?”看著他不同尋常的反應,葵紗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道。

他顫抖地喘息著,雙眼緩緩地閉起,雙眉輕蹙著,仿佛有什麽輕微卻致命的疼痛在撕扯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

這樣的痛……

還要持續多久……

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

也許,隻有在輪回中再次找到她,這種痛楚才會真正地終結吧……

……

就在他顫抖的指尖即將離開她時,葵紗緊張地反握住他的手,很用力地握住,溫熱的掌心熨帖著他手背冰涼的肌膚,直到他眉間的褶皺漸漸平複。

“彌婭。”這次他睜開雙眼,眸子裏依舊是大海般的澄淨,他看著她輕輕地喚出那個名字,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懇切而深情的呼喚。

“既然你喜歡,那就這樣叫吧。”葵紗看著他恢複正常,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這樣,那你也滿足我一個願望,好不好?”

他清澈的雙眼微微地彎起一個細小的弧度,輕輕頷首表示應允。

“那……等你休息好了,我就讓洛棠幫你洗個澡,換上幹淨的衣服,然後讓百姬給你做好吃的點心,好不好?”葵紗的語氣像是在哄小孩子,“你看,你的劉海長得已經幾乎遮住半個臉了,連長什麽樣子都看不清楚,你的眼睛這麽漂亮,假如把頭發修一修的話,肯定是個美少年。”

看著她努力地說服他、為他打算的樣子,他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溫柔,恍若是初雪乍融,一閃即逝。

.3.

“啊哈哈哈哈,太可惜了,剛才你都沒看見洛棠的表情,真像是災難現場。”百姬一邊笑著一邊吃著蘋果,雙眼還沒閑著,挺新鮮地瞧著市集裏大大小小的各種攤位。

“隻不過讓洛棠幫他洗澡梳頭發罷了,有這麽困難嗎?”葵紗則是想不通地用手抵住下巴,“再說,這個忙也隻有他能幫得上了……”

“哎,人家現在可是騎士啊,天天在戰場上舞劍破敵,可英勇了,受人崇拜不說,還是王國的功臣呢。”百姬笑吟吟地說著,忽地話峰一轉,毫不掩飾語氣中促狹的笑意,“他怎麽會想到今天居然英雄氣短,堂堂騎士居然淪落到要去幫人洗澡,真是想起來就覺得逗。”

“這倒也是。”聽百姬這麽說,葵紗也樂了,“那家夥從小就被捧在手心,長這麽大肯定沒伺候過別人洗澡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不由自主地走向路旁的一個賣花籽的攤位。

“喂喂喂,姐姐,我們是出來買衣服和鞋子的,洛棠和那個人還在家裏等著呢。”百姬眼明手快地將某個稱職的花癡拉回,以免她看得上癮了在那個攤位前逗留太久而浪費時間。

“看一眼也不行嗎?”葵紗的視線依依不舍地逗留在攤位上,“看攤主的打扮,好像是從別的國家來的新攤子呢,說不定有我沒見過的花種。”

“給你五分鍾吧。”百姬隻好歎了口氣,看著葵紗歡天喜地地跑過去挑花種。她吃掉最後一口蘋果,順手把果核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

說老實話,這個市集對她來說還是充滿了新鮮感的,因為她不愛出門,更別提逛街了。但百姬畢竟是個女孩,看到漂亮的東西也難免會心動,她趁著葵紗埋頭在花籽攤前的時候,在附近的幾個賣小飾品的攤位上轉了幾圈,看上了一個用稻草紮成的蝴蝶。

稻草似乎在製作前被香油浸過,靠近鼻端時散發出若有似無的香氣,蝴蝶的翅膀上串著亮晶晶的串珠,細小的掛繩還可以將它掛在任何一個喜歡的物件上。這個飾品讓百姬覺得愛不釋手,斟酌再三,她決定要把它買下來。

她把手探進口袋裏摸索著,抽出手來時,幾個硬幣從口袋中滑了出來,順著衣服的褶皺落到了地麵上,並一路滾了好遠,百姬不假思索地往前追了幾步,直到跑到另外一個攤子前麵這才撿到了掉落的硬幣。她才站起身、想將錢收回口袋,肩膀便被一隻有力的手毫不客氣地給扳了回去。

“小姑娘,偷東西可不好。”說話的是剛才那個飾品攤點的老板娘,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抓著百姬的肩膀,聲音不高,卻還是吸引了周圍一些人的側目。

“呃,你誤會了……”百姬一開始隻覺得這是個小誤會,連忙笑著將草編蝴蝶遞個老板娘,不慌不忙地解釋道,“我隻是為了撿掉了的硬幣才暫時離開你的攤位的,並沒有想把它偷偷帶走的意思……”

“這種手法我可是見慣了。”老板娘卻沒有理會百姬的解釋,依舊自顧自地高聲說著,“現在把它還給我做什麽?你們這些小姑娘,倒不做什麽壞事,卻喜歡順手占些小便宜……”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引來了不少圍觀的群眾,有些人也跟著老板娘一起指責百姬。百姬心裏一急,一跺腳,聲音也大了起來:“好,我買,我本來就想買這個蝴蝶,現在我付錢就是了!”

“你這個小姑娘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吧?”老板娘搖了搖頭,仍然沒有要放百姬走的意思,“偷了東西被人發現了就改口說要付錢,如果沒被人發現的話,那是不是就要這樣被你順手牽羊了?”

四周的人們也點頭附和著,似乎紛紛要向百姬討個說法。

百姬又氣又急,揚起脖子喊道:“那你想怎麽樣?”

“看你這個小姑娘應該還是初犯,這樣吧,你把我這攤子上所有的東西都買下來,今天這事就算了!”老板娘的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之色。

“你這不是敲詐嗎?”百姬瞪圓了眼睛,“頂多我把這隻蝴蝶買下來,全部買下來是不可能的!”

圍觀的群眾們也紛紛七嘴巴舌地討論起來,有人依舊堅持著百姬應該因為她的行為而受罰,而有人卻覺得老板娘的行徑似乎有些落井下石了,一時間場麵僵持不下。

就在這時,已經買完了花籽的葵紗終於發現這邊的異動,她擠進人群,發現了站在包圍圈中央的百姬。

“怎麽回事?”葵紗看了看抱著雙臂的老板娘,再看了看麵色發白的百姬,低下頭來輕聲問道。

“姐……”百姬才說了一個字,剛才一直拚命忍著的眼淚便終於刷刷地落了下來。

葵紗見狀,連忙將百姬摟在懷裏輕聲勸慰著,這時,老板娘尖刻地插進話來:“你是這個小姑娘的姐姐?正好,她剛才偷了我攤子上的東西,我見她年齡小,就不多計較,隻是讓她把我攤子上的東西全都買下來,若是她付不出錢,你這個姐姐替她付著也行。”

“大嬸,你一定是搞錯了,百姬是絕對不會偷東西的。”葵紗正色道。

“我搞錯了?”老板娘掀起了眉毛,揚高聲調,“多少人都看見了,這小姑娘拿了我攤上的東西,沒付錢就跑遠了!”

“我說過了,我隻是要去撿硬幣而已!”百姬哽咽著插了一句。

“前麵出什麽事了?”一個渾厚沉穩的嗓音在包圍圈外響起,人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轉移到那個說話的人身上。

隻見騎士隊隊長蘭伊塔高高地騎在一匹黝黑的駿馬上,恍若流星一般眩目的眸子淡淡地掃視著前麵的人群。馬兒因為人群的擁堵而無法前進。他的身後跟著騎士隊副隊長狄亞斯,狄亞斯已經跳下馬來,目光冷冷地落在了擁擠的人群之中。

“是蘭伊塔和狄亞斯!”圍觀群眾中的女孩們驚喜地叫出聲來,市民們也對這兩個騎士隊長頗為崇敬,都想近距離地看看他們,於是你推我擠,不知什麽時候蘭伊塔和狄亞斯已經站在了包圍圈的正中央。

“怎麽回事?”蘭伊塔跳下馬來,清朗如風的目光輕輕掃過人群,唇邊習慣性地帶著淡定的笑意,頗有領導者的氣質。四周的群眾們也都安靜了下來,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幾個當事人。

狄亞斯則是事不關己地站在一旁,倚著馬兒輕輕閉著雙眼,雙手抱在胸前,似乎想趁著這個停頓稍作歇息。

“隊長大人,你來評評理,這個小姑娘偷了我攤子上的蝴蝶掛飾,我見她年紀小,便隻要求她買下我攤子上的全部東西,就算是個小小的懲罰,不另外追究了,可是這小姑娘反倒還不領情了,自己做錯了事情在先,還說我敲詐她,連她的姐姐也一塊幫她……”老板娘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蘭伊塔略一沉吟,便用目光截住了老板娘的話頭,將視線投向另一邊的葵紗和百姬。

“是這麽一回事嗎?”蘭伊塔沉穩的聲音就在百姬的耳旁響起,百姬看見心上人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地出現,立刻羞紅了臉,也呆呆地忘了哭,把方才的委屈和氣憤統統丟到了九霄雲外。

“隊長,我是和洛棠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用人格擔保百姬是不可能做這種事情的。”葵紗見妹妹遲遲不答話,隻是呆愣著站在一旁,便出麵回答道。

這時,一個在旁邊吃著冰淇淋的小孩也小聲地插了句:“我看到她的錢掉了的,她去撿錢了。”

小城裏的人們不認識百姬,可卻大多都認識經常到市集采買東西的葵紗,這一下,為百姬說話的人又多了些。蘭伊塔微微一笑,揚起頭來,對老板娘說道:“老板娘,今天你的貨我全買下了,你先收攤休息吧。”

其實,他也對這個老板娘的行事作風也略有耳聞,雖不能說是奸商,但也是個喜歡貪小便宜的主,今天她為難百姬,也無非就是想占點便宜,畢竟都在同一個小城裏生活,也無須撕破臉將事情鬧大,索性隨了她的願,也替兩個女孩解圍。

聽到他這麽說,老板娘喜得眉開眼笑,連忙接下蘭伊塔遞來的錢袋,將整個小攤上的東西全裝進了他的背囊裏。

見事情解決了,圍觀的群眾也紛紛散開,葵紗感激地向蘭伊塔道著謝,百姬也依舊怔怔地盯著蘭伊塔,臉上的緋紅絲毫沒有消退的跡象。

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的狄亞斯向蘭伊塔使了個眼色,似乎是提醒他必須趕時間了,蘭伊塔這才翻身上馬,就在他準備策馬離去時,忽然想到了什麽一般地鬆開了手中的韁繩,伸手在背囊中摸索了一陣,拿出一個小玩意來。

他重新下馬,走到百姬麵前,拉過她的手,將那個小玩意放進她的掌心。

“剛才說的蝴蝶掛飾,是這個吧?”蘭伊塔柔和的語氣仿佛拂麵春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要如何在戰場上浴血殺敵,“送給你,就當做是那個老板娘誤會你的賠禮吧。”

說罷,蘭伊塔才和狄亞斯兩人騎著馬向王城的方向奔去。

“回魂啦回魂啦,人都走了好久了呢。”葵紗看著依舊魂不守舍的百姬揶揄地笑著,“不過,你的眼光還真不錯呢,那個蘭伊塔的確是個好人。”

“這是他第二次幫我了……”百姬看著手裏的蝴蝶掛飾喃喃道,眉眼中全是甜蜜,但下一秒她的眉頭便又皺了起來,“他是不是不記得我了,他一定不記得半年前他在城門口扶起來的那個小女孩了……”

看著她忽晴忽陰的表情,葵紗搖頭歎氣,隻能推著百姬向服裝布匹的攤點走去。

因為剛才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姐妹倆匆匆買過了需要的一切之後,便加快步子趕回家去。

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便是洛棠大大地寫著“鬱悶”兩個字的臉龐。

“抱歉抱歉,路上有事耽擱了。”葵紗抱歉地吐了吐舌頭,將買好的東西隨手放在桌上,便轉著腦袋向四周看,“那個人呢?你幫他打理好了嗎?”

“打理好了,洗得香噴噴,脫得光溜溜的等著穿衣服呢!”洛棠丟給她一個鬼臉,開玩笑一般地說道。

“沒正經!”葵紗嗔了他一眼,隨即又有些擔心地小聲追問道,“真的什麽都沒穿?你也不找個被子讓他先包著?”

“花癡!”洛棠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葵紗臉上一陣發紅,“怎麽可能沒穿,見你那麽久不回來,我早就回家拿了自己的衣服讓他穿上了。”

“……你,你早說不就行了!我隻是怕他著涼而已。”葵紗瞪著麵前這個壞嘴巴的臭小子,“你出去了半年,也不跟你們隊長學習一下什麽叫做風度。”

“哦,你們剛才出去見到蘭伊塔了?”洛棠止住笑,看起來饒有興趣地凝神聽著。

“嗯,還有那個看起來冷冰冰的副隊長,隊長還幫百姬解了圍呢!”葵紗一想起方才百姬呆怔的表情就想笑,“這個晚些再說,他呢?我好想看看他梳洗之後的樣子呢!”

洛棠無奈地聳了聳肩,剛想開口,一陣輕輕的撥弦聲從樓上傳來,仿佛流水一般順著階梯滴答而下,玲瓏剔透。

所有人都怔了怔,包括從一進門就盯著手上的蝴蝶掛飾發呆、做著少女思春夢的百姬。

撥弦聲仍在繼續,先是斷續的聲音,仿佛試探一般,接著,斷續的音符漸漸匯成樂曲,流暢靈動的旋律填滿了空氣,那飽滿圓潤又柔軟輕盈的聲音仿佛荷葉上滾動的露珠,帶著午後微薰的香氣,讓所有人覺得心曠神怡。

葵紗不由自主地轉身朝樓上走去,一步一步,輕輕地,仿佛是害怕驚擾了這天籟一般的琴音。

臥室的門虛掩著,時斷時續的音律就是從這窄窄的狹縫中傾瀉而出。葵紗不由自主地抬手推開門,隻見一個少年微眯著雙眼側坐在床沿,他的膝上放著一架銀色的七弦琴。纖細的指尖緩慢地劃過一根根琴弦,猶如輕風挽起湖麵的漣漪。

少年有著一頭金色的長發,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籠著一層紗一樣的光暈,他的眼簾下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深深的瞳影,一身白衣幾乎模糊了棱角,琴聲仿佛幽幽幻化成背後純白的雙翅,讓他整個人仿若幻覺般的存在。

聽見門邊的聲響,少年緩緩地停下指尖細微的動作,微微轉過頭來,深陷的唇角仿佛是一個微笑的內弧,湛藍的眼波輕掃向她。葵紗怔怔地看著這個如慢鏡頭一般的畫麵,心跳過速,腦海卻一片空白。

也許是因為他看她的眼神。

太過溫柔,太過癡纏,仿佛用眸光撫摩著一件珍寶。還有那壓抑了許久的想念,足以穿透時間和空間。

就在葵紗因為他的眼神而迷惑時,他忽然輕輕地出聲喚道:“彌婭。”

葵紗的雙眼輕輕眨了眨,這才發現自己剛才險些魂魄出殼,她連忙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來,抬手摸了摸腦袋。

“我就說嘛,你果然是個美少年呢。”她一邊歡快地說著,一邊朝他走去,雙眼亮晶晶的,“看來洛棠的任務完成得還不錯。”

他又是微微一笑,不介意自己被說成是個任務。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葵紗歪著腦袋俏皮地說道,“既然是美少年,總要有個響當當的名字才是,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幫你取啦,反正你也給我取了個名字,要禮尚往來嘛。”

“好,你幫我取。”他竟然應允下來,眼眸中似有期待。

“你的藍眼睛很漂亮噢,不然就叫你小藍好了。”葵紗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起來。

她的笑聲仿佛是一陣風,忽地擦過他的耳邊。

他的笑微微滯在唇角,明亮柔軟的記憶永遠不會覆蓋上時光的塵埃,他每日一遍遍地溫習,讓它始終清晰如昨日。

“你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

當打著小盹的他醒來時,看到的就是十歲的彌婭睜著一雙美麗的綠眸怔怔地盯著他的畫麵。

她盯著他,看著他惺忪的睡眼,然後很肯定地這麽說。

她的眸子恍若最純淨的翡翠,但最特別的,就是那雙眸子深淺不一的色澤,仿佛嬌憨的波斯貓,若是論美麗,他覺得自己的及不上她的十分之一。

就算是過了百年,那種美麗依舊能夠打動他的心。

然而,那時的他是個不善言辭的少年,十二歲的年紀讓他還無法好好地與人溝通,尤其是一個帶著毫不客氣的目光瞅著他的陌生人。

一直以來,他都是穿著很舊的衣服,吃著隻能勉強果腹的糧食,住在會漏雨的破舊的小屋子裏。他不和別的孩子一起玩,不和陌生人說話,哪怕他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哪怕他有如同泉水般清矜的聲音。

十歲的彌婭光鮮亮麗,她穿著幹淨漂亮的蓬蓬裙,她住在很大的莊園裏,她的身後始終跟著許多的傭人。

彌婭不是帶他走出自閉的天使,她是個十足十的小惡魔,強行將他的世界鬧得天翻地覆,從見麵的那天起他是這麽覺得,直到今天為止依舊這麽認為。

第一次見麵,她拿著小石子丟他,因為他在醒來看到她之後馬上站起來逃了。

第二次見麵,她把他推到了小河裏,強迫他為她撿她掉下去的鞋子。

第三次見麵,她帶了一大籃子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食物,盯著他要他全部吃光,食物很好吃,但他吃得很痛苦,因為她的目光和那些食物的分量。

他覺得她簡直就是童話故事裏的魔女,他怕她還想得寸進尺地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做成漂亮的藍色寶石。

可是終於有一天,他發現她和他一樣是不快樂的。

她的身邊永遠隻有很多的傭人,她穿得光鮮漂亮,卻依舊像衣衫破舊的他一樣沒有夥伴。

她離家出走的那天,他在一個山洞裏找到她。

可能是因為曾經跌進河裏,她衣服濕透,冷得縮成一團,嘴唇都凍得發青了,還依舊倔強地不肯跟他回去。

“很多人都在找你。”他記得自己是這麽勸她的。

“我們家的傭人很多吧?”彌婭抬起眼,唇畔掛著一個帶著嘲諷的淺笑,濕亮的眸子裏不知是霧氣還是淚氣,暈紅了她的眼眶。

“還有一個很胖的男人,和一個跟你一樣穿著紅裙子的長發女人。”他訥訥地補充著。

他看見莊園的主人和夫人焦急地在小城裏找她,每跑幾步就呼喊一次她的名字,聲線裏都帶著焦急的顫抖。

彌婭的笑滯在臉上,連眼神都僵了一僵,她急急地想要站起身,雙腿卻怎麽也使不上力。

他默默地將她背在背上,走出山澗,淌過小河,繞過彎彎曲曲的石子山路。

有溫熱的**滑進他的脖頸,一滴一滴,還有耳邊壓抑著的哭泣聲。

他隻是加快了腳步,並沒有多說話,安然無恙地把她送到莊園主人和夫人的麵前。

兩個大人抱著她哭成一團,接著和傭人們前呼後擁地送她回去,沒有人再去注意那個背著她回來的他。

除了她。

她被她的爸爸,也就是莊園的主人抱在懷裏,卻硬是轉過臉來,透過她爸爸的肩頭盯著他看,直到他們走遠得再也看不見。

原本他以為她會就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他依舊會變回以前那個木訥自閉的少年,再沒有一個像魔女一樣有著翡翠般綠色眸子的小女孩來找他的麻煩。

可是,他突然覺得寂寞了。

他明白,這種寂寞和以前的寂寞,是不一樣的。有一種被人生生抽去了什麽的感覺。

所以,當兩天之後,那個綠色眸子的彌婭再次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竟然覺得有種想要微笑的感覺。

彌婭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到了她的家,那個又大又漂亮的莊園。

她昂起頭很驕傲地、像個小主人一般地對他說:“從今以後,這裏也是你的家了。”

他的藍眸忽地湧上一層暖色,仿佛遠山旁的霞光,暈開最淺最溫柔的微芒。

……這裏是我的家。

——也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