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朵 紅色櫻草

romise

花語:無悔的愛

.1.

冬天的來臨,仿佛就隻在一夜之間。

葵紗站在玻璃花房裏,默默地看著雪花緩緩地飄落,穿著厚袍子的小姑娘挎著籃子在街上轉著圈子,調皮地用手去抓雪花玩,淘氣的小男孩惡作劇地揉起一團薄雪,趁小姑娘不注意時一把捂在了她紅彤彤的臉蛋上,小姑娘氣得去追打他,一不小心腳下一滑跌了一跤,小男孩停下了準備逃跑的步子,臉上掠過一絲歉疚與擔心,連忙跑了回來把她扶了起來。

這樣的畫麵看得葵紗心裏暖洋洋的,但心底的那一抹失落卻怎麽也揮散不去,曾幾何時,在每個冬天來臨之前,都會有一個人從家裏抱來上好的木柴和很厚的羽絨被子,不管她是微笑著說不用,還是嚷嚷著抱怨太占地方,他都會不由分說地讓她收下。

而今年冬天……他沒有來。

葵紗眨了眨眼,眼睫之間竟有水汽緩緩地氤氳起來。

不會來了吧……洛棠。

就在她發現她居然依舊在等待他到來的時候,她才終究明白,這個冬天,不會和往常一樣了。

葵紗黯然低頭,放下手中的花灑走出門去,屋外的溫度比玻璃花房內要低了不少,她本能地瑟縮起脖子,雪片輕輕地落在她挺翹的鼻尖上,刹那間暈染開的涼意並沒有讓她走出回憶。

那些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地纏繞住她的心的記憶。

不敢再去回想當初看到那個場麵時的心情,國王的提議會不會讓洛棠的身邊從此有了另一個女孩的陪伴,她甚至連他的回答都不敢聽,當場落荒而逃。

是自己愚蠢的行為強迫他做出忘了她的決定,可她這個始作俑者卻依舊抱著過去不放,她甚至自私地希望他可以回到她身邊來。

自欺欺人地當作那些傷害,從來沒有發生過。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幾乎覆蓋了整座城市,這些天來,氣溫驟降,溫室裏的花朵似乎也被這些突如其來的寒流給弄得奄奄一息,可急壞了葵紗。

她搖了搖頭,甩去那些紛繁複雜的思緒,重新回到花房內。

“啊!”

就在彎腰剪花枝的時候,小巧的剪刀紮破了葵紗的指尖,她小聲地驚呼起來,隨即便看著傷口處越來越大的血點愣愣地出神。

最近好像經常這樣。

無論是做事情還是走路甚至是睡覺前,她都莫名其妙地覺得煩躁,而煩躁過後又開始長久地發呆,直到另外一個人出聲喊她,或是碰她。

“又這麽不小心。”

飽含疼惜的聲音讓她凝滯的目光變得生動起來,葵紗抬起頭,發現自己指尖的血跡已被小心地擦去,晝音正輕柔地朝傷口上吹著氣,有些暖暖的。

“疼嗎?”他抬起眼簾,雙眉微微蹙起,輕聲問道。

葵紗掉進他幽深的眼底,隻是搖了搖頭,唇邊扯出一抹苦笑。

她強打騎精神,定睛看了看麵前這個一直守護著她的少年,詫異地發現他清俊的臉龐上多出了許多以往沒有的倦色,一絲擔憂浮上心頭。

“晝音,你怎麽了?”葵紗的聲音裏有濃濃的歉意,這些日子以來,她始終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沒有心思打理小店的生意,也不複以往的開朗,幾乎忽略了身旁每一個人的感受,包括百姬,包括晝音。

作為離自己最近的人之一,晝音是不是已經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疲倦了?

“……我?”晝音微微一怔,隨即綻開熟悉的微笑,“受傷的人是你,怎麽反倒是你問我怎麽了呢?”

葵紗正要接話,卻被晝音不急不慢地先搶了白:“你這幾天都沒睡好,溫室裏的花我來照顧就行,你多睡一會去吧。”

“可是……”葵紗還想說些什麽,忽然聽得外麵一陣嘈雜,似乎是小孩子的哭鬧聲。

“姐姐!”百姬在廚房烘烤餅幹,忙得抽不開身,“好像有客人來我們小店了,麻煩你去招呼著,我的餅幹就要出爐啦!”

“知道了,我就來。”葵紗條件反射地答應了一句,忙不迭地向聲源奔去。

晝音不急不慢地跟在她身後,唇邊習慣性地噙起一抹淡笑。

還是充滿活力和元氣的樣子,比較適合葵紗。

擺著各式各樣幹花和香水的小鋪子前麵,站著一位戴著麵紗的女子和一個小女孩,兩人的關係像是母女,小女孩約莫三四歲大,緊緊地攥著一束幹花,怎麽也不肯鬆手,咿咿呀呀地叫著,小臉皺成一團,哭鬧著要媽媽買下這束漂亮的幹花,而戴麵紗的女子的表情卻不甚耐煩,她似乎是在趕路的過程中,不料卻被女兒拖住了腳步,她皺著眉頭想把小女孩拉走,卻怎麽也拉不動,看見葵紗推門出來,她的表情更是驚了一驚,低下頭去,想將小女孩手上的幹花奪下來。

“這束花就送給小妹妹吧。”葵紗溫和地開口。

女子似乎是愣了一下,神色複雜地瞥了葵紗一眼,抬手將麵紗遮得更嚴實些,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不再搶奪小女孩手裏的幹花。

小女孩好像聽懂了葵紗的話,她抬起粉嫩的臉龐朝葵紗甜甜一笑,揮舞著手裏的幹花像是在向她道謝。

葵紗驚訝地發現小女孩的眼睛一綠一藍,像混血的波斯貓咪,分外可愛,看著她可愛的笑,她也回以笑容,正想彎下腰來逗逗小女孩,沒想到女子卻將小女孩一把抱了起來,匆匆地離開了。

葵紗聳了聳肩膀,轉身正要回屋,看到身後的晝音,眼底即刻彌漫上溫馨的顏色。

“剛才那個小姑娘真是可愛,眼睛一藍一綠,像隻波斯貓。”她像閑聊一般對晝音說道,一抬眼卻發現晝音的臉色難看得可怕。

“……不會的,不會這麽快……”晝音的視線仿佛透過葵紗看到了很遠的地方,他輕咬下唇,將眼睛眨了又眨,仿佛是不相信自己剛才所看到的。

……

一百年前……

硝煙彌漫的戰場……

人類與魔族殊死搏鬥,血流成河……

那魔族戰士猙獰麵目上的,藍綠異色,泛著血紅色光芒的眼睛……

……

“晝音,你怎麽了?”葵紗擔心地想要去拉他的衣袖,晝音卻驀地轉過身去,步履踉蹌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難怪自己最近身體總是覺得有異樣的負荷,難怪這段時間總是打不起精神,原本以為自己是因為葵紗的事情而擔心,沒想到卻因為是感應到了魔族的存在。

雖然七弦琴的第一弦“警”的斷裂已經預示著魔族的複蘇,但他沒有想到竟然會來的這麽快!

沉默了百年的魔族……竟然已經出現在了索朗小城……

在晝音隱隱覺得不安的時候,另外一種更加強大的感覺猛地攫住了他的心。

——使命感。

他的生命,因為女神的垂愛而延續了一百年的生命,不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麽?

等待著挽救索朗大陸,等待著守護他最心愛的那個人,一直到他微笑著離去。

盡管,不舍。

.2.

晝音的感覺沒有錯。

自從葵紗遇見那個有著異色雙眼小女孩的那天起,整個城市陷入了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慌當中。

先是水源突然變得渾濁,百年來,索朗城裏的人民世世代代飲用索朗河中的水,河水清涼甘甜,更傳說有治百病的功效,可是就在這幾天,接連著有許多人在引用了河水之後病倒,病情還相當嚴重,連醫者都束手無策。

緊接著,國王也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竟然昏迷不醒,一時間國家無人掌權,幾位大臣忙得焦頭爛額,王後和公主們更是急得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魔族重生,即將反攻索朗城的傳言一時間傳遍了整個小城,鬧得人心惶惶,女人和孩子幾乎都不敢邁出家門一步,就連平時一向熱鬧的早市集,也變得清冷寥落,溫馨而熱鬧的索朗城仿佛在一夕之間就變成了一座死氣沉沉的城市。

“到底是誰放出的流言!搞得人心惶惶!”平日風度翩翩的蘭伊塔,臉上已然沒有了笑容,他用力地握住佩劍,語氣裏帶著些許憤怒,“即使那些傳言是真的,難道百姓都不相信我們皇家騎士隊嗎,一百年前人類戰勝魔族,一百年後的我們,照樣可以保衛家園!”

一席話卻讓騎士們都陷入了沉默。

一百年前的那場大戰是索朗城最濃重的一筆曆史,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盡管人類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可那毀滅的家園和逝去的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時時刻刻地在提醒著他們戰爭的殘忍。

盡管身為騎士,保家衛國是他們的宿命,但他們比誰都清楚殺戮的可怕,即使麵對的是恨之入骨的敵人。

如果可以,他們多麽希望索朗成能夠永遠得到女神的庇佑,和平安寧。

“居安思危固然重要,但我認為,眼下的第一要務,是安撫大家的情緒,讓居民們的生活恢複正常。”狄亞斯沉著地開口。

他的雙眉緊緊地蹙著,今早剛遇見黎貝卡,聽說她的好幾個原盜賊團的朋友都因為喝了河水而一病不起,市集的生意一落千丈,幾乎沒有幾個商販再去那裏擺攤子了。

“那些因為喝了河水而病倒的人們要怎麽解釋呢?”其中一個騎士說出自己的疑問,“一直以來,索朗城的河就像我們的母親河,是受過女神的祝福的,就連冬天河麵也不會結冰,為我們提供甘甜的水源,大家對它都很有感情。但這次河水遭到汙染,讓這麽多人生了怪病,大家肯定會覺得十分不安和恐慌,再加上這些流傳的謠言,就隻能認定是魔族所為了,我覺得治病和治水,也是關鍵,尤其要查處河水變質的原因。”

“稍後我會去拜訪王城中的醫官和城裏的幾位德高望重的醫者。”蘭伊塔沉吟道,“經過幾日的調查和診治,也許他們會有一些結論。”

騎士們紛紛頷首對蘭伊塔的話表示讚同,隻有一個人仿佛心不在焉,眼神空洞沒有焦點。

“洛棠。”蘭伊塔毫不客氣地點了他的名字,“說說你的想法。”

被點名的少年顯然是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他抬起頭,見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一時竟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沒錯。

他心裏想的,擔心著的,一直都是葵紗。

分離的這些日子,他的耳邊不再有她的歡聲笑語,他的眼前也不再有她俏麗活潑的身影,他的手無法再牽住她的,十指相扣。

他頭一次嚐到,無望的思念是多麽痛苦的滋味。

這些日子以來,她好麽。

冬天到了,她有沒有著涼,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因為照顧花兒而忘記了好好照顧自己,有沒有因為喝了那汙染的河水而倒下。

他還有擔心她的資格麽?

……

“我想洛棠的意思也和大家一樣。”見他遲遲沒有開口,狄亞斯再次出聲替他解圍,“我們分頭想辦法。”

“那暫時先這樣吧。”蘭伊塔若有所思地看了洛棠一眼,鏗鏘有力地下達了命令,“保衛家園是我們的天職,大家務必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眾誌成城,驅散謠言。”

在隊長的帶頭之下,騎士們紛紛起誓,整齊的聲音中充滿了決心和力量。

可是,謠言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

醫者們,甚至是王城中的醫官,對怪病束手無策。

河水一天比一天渾濁,就連陽光也不再普照大地,冰雪肆虐。

不久,竟然有人親眼看見了魔族的人,即使隻是個孩子,但那妖異的藍綠雙色瞳讓那人當場就嚇得四肢發軟,忘記了怎麽說話。

傳言被證實了。

就好像是一場早已安排好的陰謀,魔族的影子讓整個城市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當中。

暖暖的客廳。

木柴在火焰的燒灼下發出劈啪的響聲。

“晝音,最近大家都在說,魔族又要攻打人類了,這件事是真的嗎?”葵紗抱膝坐在火爐邊,憂心忡忡地抬頭看著晝音。

“我在曆史書上看到過……百年前那場戰役,雖然我們人類最終獲勝,但家園被毀,血流成河死傷無數……我不想要戰爭,我隻想過平靜的日子。”百姬搖著頭,有些難過地咬著下唇說道。

晝音靠在門邊,看著兩張年輕美麗的臉上那分外相似的表情,心底微微地抽痛。

“別擔心。”他分別拍了拍葵紗和百姬的腦袋,“我出去一趟,去找些柴火和糧食,最近風聲緊,你們姐妹這幾天就不要出門了。”

說完,晝音不顧葵紗的挽留,先一步打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葵紗看著他清俊的側臉消失在門後,心底莫名地抽疼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沒來由地想要留住他。

那個時候的她不知道。

這是她最後一次看見晝音。

路途遙遠,空****的大街上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唯有凜冽的冬風無休止地來來去去。

清冽的山風呼呼地吹著,雪片打在晝音的臉上微微有些疼。

他拉緊了披風,一步步地踏上冗長的階梯,抬手緩緩地推開了神殿的大門。

神殿中央的女神像依舊聖潔美麗,周身籠罩著淡淡的光暈,像是感應到晝音的來臨一般,那幽藍的光芒更盛,能看清神殿中緩慢漂遊的點點浮塵。

厚重的大門慢慢地在身後關上,屏蔽了所有的光線,唯有女神像散發著藍光。

“……我該怎麽做。”晝音緩緩啟唇,似在喃喃自語,又似在向誰尋求著幫助。

良久,女神空靈的聲音開始回**在大殿當中。

“冥冥注定,百年後魔族複蘇,卷土重來,一場大戰即將來臨。乘風鳥被詛咒束縛,已經沒有了神力,假如家園被毀,索朗城的子民相當於離開了家園,必定會因為詛咒而喪命,晝音,我賜你力量,以索朗女神的名義,撥響第七弦,請守護索朗大陸和所有的人民。”

話音剛落,晝音隻覺得懷中一熱,他低下頭,解開披風搭扣,發現懷中七弦琴的第七根弦正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芒。他抬頭剛要說話,隻見豐滿無暇的女神像周身居然出現了龜裂,萬丈的光芒從裂縫中迸出,晝音退後兩步,本能地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神殿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晝音下意識地護住了懷中不斷發光發熱的七弦琴,強烈的光芒中,他努力地試著睜開了雙眼。

耀眼的千萬光華中,神殿正在崩塌著。

蔚藍的琉璃瓦,純白的水晶玻璃,在晝音的視線裏,以緩慢的速度,如羽毛一般安靜地飄落。

一場浩大而安靜的消逝。

在這個無聲的畫麵裏,唯有女神的聲音最後一次地在晝音的耳畔響起:

“孩子,我以索朗女神的名義,祝福你。”

.3.

淩晨,風雪明顯地小了下來。

白色的雪地上有出來覓食的小動物留下的腳印,漆黑的夜空,星羅棋布,原本是個美好的冬夜,卻因為魔族即將襲擊小城的傳言而蒙上了一層陰影,這份靜謐居然顯得慘淡不堪。

葵紗站在窗前,雙眉緊皺,雙手更是緊緊地握在一起,十指糾結。

一夜未眠。

“百姬。”她不安地喚著自己的妹妹,“晝音已經出去這麽久了,他不會出什麽事吧……”

“不會的……姐,你看,風雪已經停了,雪光這麽亮,晝音一個大男人,不會有什麽問題的,不會的……”百姬在回答葵紗的同時,仿佛也在說服著自己。

她們都默契地沒有提到關於魔族可能已經潛伏在索朗小城裏的事情。

壁爐裏,木柴已經燃盡。

淡淡的寒氣遊走在凝固的空氣裏。

“我不希望打仗。”葵紗重重地歎了口氣,抱起雙臂,全然沒發現自己已經鼻頭微酸,眼眶發紅。

少年倔強的身影在她的腦海裏漸漸成型。

洛棠……她到底有多久沒見過他了?

假如人類再度與魔族開戰,身先士卒的,必然是所有索朗城人民為之驕傲的皇家騎士團。而洛棠,洛棠,那個自以為她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等待著他的歸來的洛棠……

一想到那些可能發生的事情,葵紗的手指冰涼,幾乎站不住腳。

“姐,你怎麽了?”百姬看見葵紗過於蒼白的臉色,有些擔心地想去握她的手。

“沒事。”葵紗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拿起了掛在門後的厚鬥篷,“我出門去附近走走,看看晝音回來了沒。”

“姐,天都還沒有亮,這個時候出門會不會危險……”百姬有些焦急地勸阻著。

“沒關係,我不會走遠的,你好好呆在家裏。”葵紗係好了鬥篷,不顧百姬一再的挽留,踏出了家門。

寒氣撲麵,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希望這份冰冷能夠凍結她心頭的陰霾,讓她可以,暫時什麽都不要想。

踏雪而行,腳步有些虛浮,滿眼望去皆是清冷的白色,葵紗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到哪個方向。

忽然,一陣嘈雜的聲響在隔壁的巷子中響起,似乎是棍棒敲打什麽的悶響,還夾雜著女人的哀叫聲和孩子的哭聲,幾個男子憤怒的聲音此起彼伏。

“妖怪!魔鬼!打死你們!”

“都是你們毀了我們的家園,都是你們!”

葵紗心下一驚,本能地朝著傳來聲響的巷子當中跑去,拐過彎,她看見幾個大漢手中拿著茶碗粗的木棒,正憤怒地朝一個女人的身上打去。

女人痛苦地躲閃著,雙眼死死地瞪著那些大漢,嘴裏高叫著沒人能聽懂的話語,死死地護住懷中不斷哭泣的小女孩。

那雙藍綠異色的雙瞳讓大漢們恐懼又憤怒,原本他們隻是趁著黎明結伴上山打柴的樵夫,卻看見了這對魔族的母女。瘋狂的傳言,親人的病故,長期壓抑在這不安的氣氛中,他們終於不可遏止地爆發了。

葵紗嚇得連連後退,大漢們似乎已經失去了理智,其中一個舉起木棍,一下就將魔族的女子打得暈了過去,她懷中的孩子哭得更凶,大漢扔下木棍,粗魯地去扯孩子的手臂,想要將她從女人懷裏拉扯出來。

拉扯中,小女孩哭喊著,雙手無力地揮動著,一束已經麵目全非的幹花依舊緊緊地握在她的小手中。

葵紗的心猛地一抽。

“……不要!”她認出了被打暈的女人和哭泣的小女孩就是那天來過她家小店,拿走一束幹花的母女。

那天小女孩天真燦爛的笑容和眼下驚恐受傷的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葵紗心下一陣不忍,一股衝動使她大步邁上前去,揮開了大漢們粗壯的手臂,將小女孩護在自己的身後。

“她不過是個孩子而已。”葵紗看著手持木棒的大漢們,聲音微微地顫抖著,“她們是無辜的。”

小女孩像是找到了依靠般,躲在葵紗的身後,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腿,小聲抽噎著。

太陽緩緩地從山的那一頭升起。

索朗城在近乎死寂的氣氛中沉默了那麽多天,這份嘈雜就顯得更加的引人注目,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這個巷子裏的響動,都好奇地圍過來看看熱鬧。

看見倒在地上的魔族女子,和葵紗護住魔族小女孩的畫麵,驚呼聲此起彼伏。

“你給我讓開!”其中一個大漢握緊了手中的木棍,逼近了葵紗,“這個小賤種是魔族的後代,是魔族就要全部除掉,要除掉!”

“……除掉他!”

圍觀的人群裏,不知道是誰附和了一聲。

“對,我的爸爸媽媽現在臥床不起,都是魔族害的!”

“國王陛下到現在都還沒有醒來,我們要為國王陛下報仇!殺掉這些魔族的人!”

……

附和的聲浪越來越高,甚至有人開始朝葵紗的方向投擲石塊。

幾個大漢越逼越近,看著他們眼底瘋狂的神色,葵紗咬牙極力讓自己不要顫抖得這麽厲害,隻是蹲下身子,緊緊地抱住了那個還在哭泣的小女孩。

那麽幼小又柔軟的身體,那麽害怕的表情,這樣一個無害的生命,為什麽要剝奪她生存的權利。

“啊,那束花。”圍觀的人群中,一個少女驚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指了指小女孩手中的那束幹花,又指了指葵紗,“這不是她的小店裏賣的東西嗎……”

“她為什麽要這麽護著這個魔族的小賤種?!”又一把帶著怒氣的聲音在人群中炸開,“難道魔族把我們害得還不夠慘嗎?”

“要是你再不滾開,那你就也是魔族的幫凶,我們不會對你客氣的!”一個小男孩撿起一個石子,用力地朝葵紗丟去。

葵紗竟然來不及閃避,石子砸在她的額角,鮮血汩汩地湧出。

她吃痛地睜大了眼睛。

初升的朝陽,金燦燦的光線緩緩地落在這個小巷中。

在陽光的照射下,葵紗雙眼那深淺不一的顏色,愈發地明顯起來。

“……她,她的眼睛!”一位中年婦女尖叫著暈了過去。

“怎麽會……”其中一個大漢接連退後了幾步,手中的木棒掉在了地上,“她怎麽也有不同顏色的雙眼!”

“看她這麽護著那個魔族的賤種,難道……”

“除掉她!除掉她!”

……

麻木的疼痛緩慢地自額角暈開,直到四肢百骸。

葵紗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地掃過她麵前的這些人……

明明都是共同生活在索朗大陸上的同胞……

明明祭典上一起開心地跳舞,一起開心地慶祝索朗城的節日……

為什麽,他們要用這種眼神看她?

為什麽她在他們眼裏看到的,隻有徹骨的恨和近乎恐懼的厭惡?

……

“不好了——!”一個樵夫模樣的人遠遠地朝這裏跑來,他神情驚恐,臉色煞白,斷斷續續地喊著,“我早起去山上打柴……發現,發現,神殿消失了!那麽大的一座神殿,就這樣憑空不見了!”

“又是魔族的詛咒!”

“快點燒死這個索朗城的叛徒!魔族的奸細!祭奠我們的索朗女神!”

……

悲憤的喊聲此起彼伏,葵紗已經感覺不到痛,耳邊隻剩下嗡嗡的餘響,她無力地跌坐在地上,任憑人們拉扯著她的手臂,有人朝她的身上擲石子,有人朝她的裙角吐著口水,她被大漢們推搡著不知道帶向哪裏,手腳冰涼,眼前模糊一片。

絕望漸漸地在她的身體裏蔓延。

.4.

“隊長,廣場上發生**了!”一名騎士神色緊張地衝進圓桌會議殿,向蘭伊塔報告他剛才看到的一切,“好多民眾聚集在廣場上,一個女孩被綁在廣場中央的十字架上,看樣子人們好像是想把她用火刑燒死,因為那些人的情緒太過憤怒,人數實在太多,場麵怎麽也控製不住!”

“怎麽回事!”蘭伊塔站起身來,雙眉緊皺,因為過度操勞,原本英姿颯爽的他在幾天之間就仿佛老了十歲,“為什麽要燒死一個女孩?”

“人們都說那女孩是魔族的奸細,而且……而且,那個女孩……”騎士猶豫了一下,放輕了聲音,“即將被火刑的女孩,好像是在乘風鳥祭奠上,沒有接受洛棠花球的那個……”

“什麽?!”蘭伊塔震驚地退後了幾步,隨即咬牙搖了搖頭,“魔族的陰影讓人們都接近瘋狂了,他們已經失去了分辨的能力……”

他握了握腰間的寶劍,眼底沉澱下堅定的光芒:“即使這樣,也不能讓無辜的人失去生命。”

話音一落,蘭伊塔剛要隨著那名報信的騎士趕往廣場去救葵紗,卻在王城門口被大臣攔下。

“不能去。”大臣目光威嚴,捋著胡須,命令王城門口的衛兵攔下蘭伊塔的去路,聲音低沉而殘忍,“這個女孩,她必須被燒死。”

“您說什麽?”蘭伊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平日輔佐國王左右,德高望重的大臣,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她並不是魔族的奸細,她隻是個無辜的女孩!”

“我明白,我曾經也在舞會上見過她,她深得國王的歡心。”大臣的語氣放緩,似乎也帶著些許不忍和憐惜,“可是眼下廣場上的群眾越來越多,他們已經被魔族的陰影逼迫得快要發瘋,暫不說他們需要一個發泄的渠道,眼下魔族蠢蠢欲動,要是我們的騎士團在這個時候去鎮壓人民的暴動,你想想會有什麽後果?”

蘭伊塔睜大了雙眼,他想要反駁,可幾乎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的確啊。

皇家騎士團的使命是保衛索朗城,假如現在為了一個女孩和群眾們發生衝突,伺機而動的魔族又在這個時候大舉進攻,豈不是內憂外患。

眼下,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葵紗是他們的敵人,如果皇家騎士團的人出手相救,那麽索朗城的人民,還會認為騎士們是他們的守護者麽?

假如人民再與騎士為敵……

“不——”

蘭伊塔痛苦地彎下身去。

怎麽辦……

他到底該怎麽辦……

驀地,仿佛是一陣風,疾速地擦過他的身邊。

蘭伊塔抬起頭,隻見洛棠騎著戰馬飛快地朝城門跑去,兩個衛兵本能地想要將他攔下,卻被他毫不留情地用寶劍揮開,他修長的雙腿用力一夾馬腹,馬兒長嘶一聲,用最快的速度朝著廣場奔去。

“蘭伊塔。”大臣麵色鐵青地看著洛棠離去的方向,沉聲道,“去攔下他,帶上你最精銳的部下,必須攔下他!就算傷了他,殺了他,也要攔下他!”

蘭伊塔如一尊石雕般站在原地,巨大的痛苦讓他無法做出下一步的反應。

“隻有這樣,才能拯救索朗城的人民,如果在魔族攻城之前,就讓城裏的百姓對騎士團失去信任,後果將不堪設想。”大臣極力平穩住自己的聲線,“葵紗和洛棠,他們都會是索朗大陸的英雄。”

心中壓抑的情緒再也無法隱藏,蘭伊塔仰天大吼,抽出腰間的寶劍,跨上戰馬,號令騎士團,向著廣場的方向追擊而去!

風,就像燃燒著的火焰,在耳畔灼燒著。

身下的戰馬風馳電掣地前行著,但洛棠扔不滿足地拉扯著韁繩,幾乎全身繃緊地夾著馬腹,能不能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好讓他親眼去確認,她還好好的。

親耳聽到她即將被處以火刑的消息,他的理智在一刹那間被淹沒,所有曾經發過的再也不見她的誓言,長久的心防,轟然崩裂。

她不可以有事。

看,果然,要是他不在她身邊保護她的話,她的日子就過得這樣糟糕。

葵紗,這個花癡,她不可以有事……

從王城到廣場,不長的一段路,洛棠隻覺得自己跑過了億萬個光年,穿越了一層又一層的回憶和心防,熙熙攘攘的人群出現在他的眼前,在廣場的中央,葵紗被高高地綁在十字架上,有人往她的身上扔石頭,扔果皮,還有兩個大漢將柴火堆到她的腳下。

無名的怒火直衝頭頂,洛棠幾乎將自己的牙齒咬碎。

晝音在哪裏?

就因為有晝音陪在她的身邊,他才忍痛離開,可是她正在受苦受罪的時候,晝音又在哪裏?

他竟然沒有保護她。

……

“讓開!”爆裂的怒吼就在人群的後方響起。

一個頭發被風吹得淩亂的少年騎著一匹戰馬,決絕地抽出了腰間的寶劍,他的騎士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卻仿佛要與在場的所有人為敵。

在人們的驚呼聲中,戰馬絲毫沒有減速,少年生生地在熙攘的人群中破開一條路,向著廣場的最中央衝去。

仿佛是一陣風,少年已經來到了廣場中央,白色的戰馬因為他忽然地拉住韁繩而長嘶一聲,高高地揚起前蹄,少年依舊穩穩地坐在馬上,高高揮舞的寶劍揮出一道炫目的亮光,捆綁住葵紗的麻繩應聲而斷,卻沒有傷到她分毫,所有人都驚愕得來不及反應,那個在葵紗腳下堆上柴火的大漢已經被揚起的馬蹄掀翻在地。

洛棠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昏迷的葵紗,目光久久地留戀在她的臉龐,像嗬護珍寶一般將她護在胸前,接著抬起頭,冷冽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可怕的寂靜。

他的目光所傳達的意思隻有一個。

——傷害她的人,即使是全世界,他也不惜與之為敵。

隨後趕來的蘭伊塔正好看見白色的戰馬像一陣風帶著兩人離去,與此同時,索朗城的城門處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與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哭泣聲混雜在一起,天空頃刻間變成了黑灰色,仿佛末日就要降臨。

不詳的念頭在蘭伊塔的心中油然而生,他一拉馬韁,毅然調轉方向,高聲號令騎士團朝著城門的方向奔去。

水曆984年。

時隔一百年,魔族卷土重來,與人類再次開戰。

一片黑壓壓的烏雲緩緩向索朗城飄來,開始人們還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危機。當那片烏雲越來越近時,守護城門的士兵們才發出最高警備——一雙雙黑色的翅膀完全蓋住了的陽光,大地頓然失色。人們隻能看到無數藍綠色不祥的光芒。麵對這場即將來臨,足以毀滅全族的災難,百姓已經是驚弓之鳥,四散而逃。

蘭伊塔在趕往城門迎敵的時候,就已經大聲命令,讓騎士團兵分兩路,大部隊迎擊魔族,另一部分,負責疏散平民到安全的避難所。

當蘭伊塔帶領的先頭小部隊趕到城門口的時候,立刻迎擊上來勢洶洶的魔族。有些魔族從天空飛過,騎士團的士兵隻好拚命向天空發射羽箭,想要把魔族射落。而有些魔族則降落地麵,攻擊騎在馬上的騎士團隊員,一時隻見刀光劍影。蘭伊塔努力迎敵,而雖然他也算身手不凡,但畢竟不能以一敵百。何況麵對的不是普通的人類,而是一個個麵目猙獰的魔族,力大無窮。

蘭伊塔的手下浴血奮戰,但卻仍舊在魔族強大的攻擊下,一個個倒下。蘭伊塔心中被憤怒和悲傷填滿,他的雙眼泛起嗜血的紅光,與兩個魔族男子戰得難分難解,看得出來,其中一個魔族戰士是精英,與蘭伊塔來回了數個回合都分不出高下,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背後襲來一把放著寒光的鐵鐮,正不偏不倚地向蘭伊塔頭部襲來。

“鐺”一聲,蘭伊塔回過頭去,隻見狄亞斯的利劍擋住了剛才那把鐵鐮。

“沒事吧!”狄亞斯一邊與魔族女子交戰一邊說。

“來的真是及時!”蘭伊塔仿佛被注入了強心劑,剛才的疲憊一掃而光,一劍刺穿了麵對的魔族男子的心髒。

狄亞斯率領的大部隊源源不斷地趕來,真正的戰鬥就此開始。騎士團的士兵們毫不退縮,麵對強大的敵人都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準備。

在混戰中,狄亞斯赫然發現了一個雖然穿著戰盔,但看上去依然嬌小的身影。因為頭戴麵具而不能辨認容貌,狄亞斯心中有一絲擔憂,試圖慢慢地靠近那個身影。就在那時,他眼見一把銳利的長槍打掉了那個頭盔,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那個在他腦海不斷徘徊,卻又是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臉龐——那個個性嬌蠻,卻眼神銳利的少女梨貝卡。這讓狄亞斯本來冰冷的表情抹上一層難得的焦慮。雖然對於感情,他並不喜歡膚淺的表達在外表上,但是在這樣一個性命攸關的時刻,還有什麽情感需要隱藏?

“你怎麽來了?”狄亞斯關切的語氣中帶著不滿和焦慮。

“我怎麽不能來?消滅魔族,人人有責。”梨貝卡揮揮手上的長槍,回答的倒是輕描淡寫,甚至帶著一絲調侃。

“這個時候還開玩笑。”狄亞斯話音未落就幫梨貝卡擋下一劍,手臂擦出一條長約3公分的口子,鮮血從一塊塊護甲連接的地方流出來。

“聽我的話,快快撤離這裏。”狄亞斯忍住疼痛繼續勸梨貝卡走,他不想下一個受傷的會是麵前這個少女。

梨貝卡看到這樣的情景心裏疼痛萬分,更堅定了要留下來的心:“別小看人!雖然我是女兒之身,但是可不怕這些魔族,自己的城市,要用自己的雙手保護。”

無數的刀斧朝著這個方向襲來,他轉身,低吼一聲,英勇地揮劍迎擊!

廝殺還在繼續,並愈演愈烈。

.5.

索朗小鎮另一邊的樹林中,洛棠正一手懷抱著依然昏迷不醒的葵紗,一手策馬加鞭直往前去,仿佛想就這樣奔馳到一個隻有他們兩個的世界中去。

忽然,一個可怕的黑影迅速把洛棠的馬擋住——他移動的速度非常之快,黑色的翅膀時張時合,在枯槁的林間像沒有肉體的鬼魅一樣穿梭。

洛棠很快判斷出有一個黑色翅膀的魔族正試圖襲擊他,此刻的洛棠身如上弦之箭,憑著要保護好葵紗的強烈意誌,根本不管麵前的究竟是魔是神,隻要想擋他的道路,都不會手軟。但是他不能對懷裏的葵紗放手,於是他放下馬韁,拔出腰間的利劍,快速地向這隻魔族揮舞起來。

數十道白光交錯閃過,用肉眼判斷根本不知道是否砍中魔族,隻有漫天飄散的黑色羽毛卷成一個漩渦。

顛簸中,葵紗恢複了一點意識,她掙紮著睜開雙眼,朦朧間隻見眼前被四散飛開的黑色羽毛籠罩,讓她誤以為自己也許已經置身地獄,但是立刻她感覺到了熟悉的溫暖體溫和劇烈心跳。

葵紗緩緩地睜開雙眼。

忽明忽暗的光線。

額頭和四肢都傳來隱約的疼痛,手仿佛被人緊緊地握住,身體卻似乎被誰嗬護般地輕摟著。

像夢一樣窩心,仿佛置身溫暖的海底。

“你醒了?”

熟悉的聲音帶著驚喜和壓抑的情感,輕輕敲打著她的耳膜。

睜開雙眼,葵紗在那雙熟悉的眸子裏看見了一個驚惶失措的自己,雪花輕輕地落在她的眼睫上,冰冰涼的,她卻舍不得眨眼。

她有多久沒有看到他了。

洛棠。

他的臂膀,他的溫度,他凝視她的目光……她全部都可恥地懷念著。

淚水已然漫過麵頰,她不顧手上的傷口隱隱作痛,伸出雙臂將麵前的這個人牢牢地抱緊,將臉深深地埋進他的頸窩。

“洛棠……洛棠……”

她啞著嗓子,哽咽著,一次又一次地叫著他的名字,仿佛怎麽也叫不夠。

頭一次看到如此軟弱需要依靠的她,洛棠的心頭泛起密密麻麻的疼,鼻尖泛酸,隻能用更大的力量去回抱她,讓她感覺到,他在。

心上築起的堤防因為她的眼淚而全數瓦解,不再去追究她的心之所向,至少這一刻,她是需要他的,至少他明白,沒有人會想他這樣在乎她,他必須永遠在她身邊,保護著她。

仿佛隻是擁抱著,就能靈犀相通,傳達所有的情感。

就在他們安靜地依偎著的時候,爆炸聲轟然在兩人的身後不遠的地方響起,廝打聲和砍殺聲越來越近,洛棠警惕地扶著葵紗站起身來,麵色凝重。

“這裏已經不安全了。”他環顧著四周,憂色漸漸地浮上他的麵頰。自從救下葵紗之後,他全部的思緒都被她填滿,再沒有什麽其他的念頭,直到現在,他在慢慢地意識到了形式的嚴峻。

“魔族攻城了。”他緊緊地握著葵紗的雙手,似在給她力量,又像是在鼓勵著自己,“我們都要平平安安的。”

身為騎士,他已經無法保護索朗城了,那麽,身為一個男人,他要保護她。

“什麽?”葵紗睜大了雙眼,雙腿一軟幾乎跌坐下去,“怎麽會……來得這麽快……”

她的腦海一片空白,這才注意到四周的環境。

四周是蔥鬱的樹木,看起來已經不在索朗城的中心,大概是靠近山的方向,魔族是從另外一個方向攻進索朗城,蘭伊塔率領騎士團出城抗敵,這裏暫時沒有什麽危險,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波及的範圍越來越廣,家園即將被戰火焚毀,索朗城的人民的棲息之地就會消失,換言之,就等同於索朗城的人民離開了家園,沒有了乘風鳥的庇佑,詛咒會就讓所有的人死去,連逃亡都逃不出死神的手掌心……留下是死,離開亦是死,這詛咒,何其殘酷!

洛棠看著眼前的女孩,輕輕閉上了雙眼。

末日有什麽可怕。

隻要跟她在一起,即使是失去性命,即使是墮入地獄,也都甘之如飴。

“洛棠……”葵紗勉強地勾出一個微笑,“帶我走好不好?”

“葵紗……”洛棠緊緊地抱住她,他自己都有些手足無措,“你聽我說,我們……”

“洛棠,求你。”葵紗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袖,執著地看著他的雙眸,“我怕,以後再沒有機會……所以,帶我走,出城去,你說的那些美麗的風景,我想去看……哪怕是一眼,也好……”

“好。”他強忍住眼淚,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我帶你去。”

隻要她希望的,沒有什麽不可以,即使戰火蔓延,就算死神即將降臨,反正他已經決定,從此不離,她在哪裏,他就在哪裏。

一起歡笑,一起哭泣。

一起生,一起死。

……

白色的戰馬風馳電掣地朝城外奔去,她柔順地依偎在他的懷裏,呼吸漸漸地困難起來。

神啊……請再多給她一點時間。

她想和他一起,去看那些他曾經描繪的山川河流,那些繁茂的花兒,那些廣袤的平原,和湛藍的天……

意識逐漸模糊了,她深深地依進他的胸膛,無論如何,都想記住他的懷抱。

也許是感覺到她漸漸無力的身軀,他冰涼的淚滴落在她的發頂。

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她的名字,如同夢囈。

“如果……”她的雙眼緩緩地閉上,微笑地輕語著,像是講給自己聽,“如果來生,我還能遇見你……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看那些最美最美的風景……”

“不要說,不要說。”洛棠哽咽著摟緊她的身軀,“我不要來生,不信下輩子,我隻記得這一世,我們說好的……”

“洛棠,我很喜歡你哦。”

最後一絲力氣隨著這句告白漸漸地流失,葵紗唇邊的微笑,凝固成一個美麗的圓弧。

少年的雙瞳倏然一顫,這句話他似乎已經等待了千年萬年。

可為什麽,他的心卻那麽痛呢……就好像刀劍一寸一寸地把他的胸膛劃開,把他的心淩遲一般地片片搗碎……

那麽痛……那麽痛……

白色的戰馬依舊矯健地馳騁著。

少年緊緊地護著身前的少女,微笑著。

“花癡,你看,前麵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大草原了,不知道冬天的草原還會不會像夏天一樣漂亮,花癡……你看啊……你看,還有那座山,山頭的積雪,就像畫一樣美……”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他微笑著,淚流滿麵。

.6.

平坦的芙希露山山頂,索朗城最高的地方,要是以前,站在這裏可以毫無遮蔽地一覽索朗城的美景,再加上緩緩而過的山風和沁涼的空氣,心曠神怡。

金發少年在山崖邊長身而立,山風將他的長發掠起,湖藍色的披風如海麵的波浪般輕揚著,澄淨的雙眼和絕美的麵容,仿佛是一個俯瞰人間的神。

目及之處,戰火紛飛,魔族大麵積地侵略著人類的領地,身穿鎧甲的皇家騎士團英勇抗敵,卻還是阻止不了原本美麗的家園變成一塊塊廢墟,殘垣斷壁。

無數的人在呻吟著,隨著家園的毀滅,詛咒的力量一點點地強大,開始侵蝕著他們的身心,痛苦無比。

晝音緩緩地將手探入懷中,美麗的七弦琴尚有餘溫,第七弦正閃耀著柔和的銀光。

他凝視良久,薄唇牽起一抹淺笑,晶瑩的指尖緩緩地滑過每一根琴弦。

那樣緩慢鄭重的動作,就像他踽踽獨行的一百年,在生命終結前的時刻,遇上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人,即使他們相處還不到一年,可他已經滿足。

隻是遺憾,他已經等不到紅色櫻草開花了。

他親手在後園埋下種子,每一天溫柔澆灌,隻盼它開花的那一天,能夠告訴她……告訴她紅色櫻草的花語——

無悔的愛。

一百年以前的他沒能將她留在身邊,一百年後,她的幸福就由他來守護。

撥動了第七弦,他的生命就預示著終結,那由女神賜予的永生,將會轉移到另外一個生命之上,代替他,世世代代守護著索朗城,直到終結。

直到……第七弦。

手指堅定地撥動第七弦,銀色的光芒即刻流淌過晝音的身體,刹那間,厚重的烏雲被銀光層層撥開,金色的陽光傾瀉而下,與銀光相遇,纏繞一線,美不勝收。

他終於撥動了第七弦,這根名為……“愛”的弦。

愛——與死——

然後涅盤重生!

萬丈的光華自斷崖處拔地而起與天相接,絕美的少年籠罩在光暈之中,飛舞的金發,深藍的雙眼,仿佛就是一尊神。

他的手指靈巧地彈奏著七弦琴,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忽然想要唱歌。

腦海中盡是與她共有的回憶,上一世的,這一世的,無一不充滿著悲傷的甜蜜。

“晝音,你怎麽知道那麽多花的花語?”

“記得曾經有一首民謠裏麵唱過……那首歌的名字就叫作《花語》。”

“那一定是一首很美的歌!晝音,你下次唱給我聽好不好?”

微微一笑,他想起他答應過要唱給她的歌曲,如流泉般的聲音輕輕地唱起,這首《花語》,希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傳達到她的心裏。

還記得,他曾經為她唱過一首動聽的樂曲。

還記得,那時候的她說,這是她聽過最醉人的旋律。

澄淨湖的河水,吟唱著詩人傷悲。

古老的城堡,公主為等待愛而安睡。

天使不再降臨的經緯,

盛開河畔彼岸的薔薇,

愛情的芬芳叫人心醉。

回憶的長夢裏,是你如櫻草般彎彎的眉。

天涯的罅隙裏,是乘風鳥的種子隨風吹。

木瑾花未至花期,鳳凰鳥一去未歸。

何時回,何時回。

我的夢中天使,你是否聽見。

如果我唱出童謠的結尾,那是因為我想起你是誰。

我的夢中天使,你是否看見。

如果我不小心流下一滴淚水,那是因為我不願意忘記你是誰。

……

如果我不小心流下一滴淚水,那是因為,我不願意忘記,你是誰……

……

伴隨著第七根弦和晝音的聖潔歌聲,荒涼的大地仿佛被春的女神的溫暖雙手輕輕撫過,即便是極凍的嚴寒也會收起他囂張的嘴臉,落荒而逃。枯槁的枝條被塗上一層厚厚的新綠,抽出的枝芽綻放著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新生的細胞不斷在枝芽上暴開,綻放成一片一片相連的綠葉,編織出一張巨大的綠色之網,仿佛一個新的世界正在破殼而出,正在接替舊世界。

當新綠慢慢成長成翠綠,嫩芽慢慢茁壯成枝幹,隻見白色的花苞從綠葉中垂下,變成水滴狀,搖曳在溫暖的微風中。在陽光的照射下,白色的花苞散發出銀色耀眼的光芒,然後就像真正的光明用盡力氣從花苞的裂縫中破繭而出似的,終於白色的花瓣四散開來,飄向空中。

天空中,草地上,山崖間,到處可見白色的花瓣在飄舞,仿佛天使張開的神聖翅膀。

溫暖的淚滴緩緩滑下少年的臉龐。

越來越盛的光芒當中,他挺拔的輪廓正在漸漸變淡,消逝,唯有唇角的笑容,是那樣滿足而幸福。

強烈的金光仿佛撕裂的朝陽,少年的軀體消失在光暈的中間,仿佛一場盛大的煙花之宴,光芒如雨點一般四散開去,融進空氣裏,融進泥土裏,融進索朗城人民的母親河裏……

是消逝……還是新生……

有什麽,正在悄悄地破土而出……

有什麽,正在蓬勃旺盛地生長著……

這樣頑強的生命力,這樣迷人淡雅的香氣,這樣美麗聖潔的樣子……那被微風帶起的一片片如同羽毛一般的花瓣……

乘風鳥!

那被詛咒壓抑了百年,神祈的花朵,乘風鳥,在索朗大陸上重新怒放了!美不勝收,仿佛要將壓抑了百年的美麗噴薄而出,羽毛一般的花瓣乘著風飛遍了索朗城的每一個地方,聖潔的光芒籠罩了整個索朗大陸。

魔族黑色的翅膀被這片光芒刺穿,如颶風般的黑色羽毛被風刮起來,在光芒的照射下碎成粉末,魔族一個個折斷翅膀從天空中墜落。

沐浴到能夠洗滌心靈聖光的騎士們也從奄奄一息中慢慢愈合傷口,恢複體力。連那些混亂中逃出索朗小鎮,因為詛咒而瀕死的人們也漸漸恢複了意識。

不管是騎士也好,平民也好,仿佛有無窮的力量源源不斷地進入他們的身體,所有的人團結一致,英勇抗敵!

保衛索朗大陸!

拯救索朗城!

把魔族趕出我們的家園!

大家都拿起了武器,心裏被勇氣填滿,誓要與殘餘的魔族展開最後的殊死戰鬥。

……

終於……最後的一絲黑暗在大家團結一心的力量中消失,人們歡欣鼓舞,手舞足蹈。這也意味著百年的詛咒終於要從這個被封閉的城市中消失了,迎接他們的將使更加燦爛的未來。

水曆984年,索朗大陸的曆史,再次銘刻這一天。

沉睡了整整百年的乘風鳥重新開放,解除了困擾了索朗人民一百年的詛咒。

而人類,憑借乘風鳥的神祈和祝福,再次擊敗了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