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巨無霸漢堡

(一)

魔都暑氣正盛,室外氣溫超過三十五度,樂律師的辦公室卻是一個清涼世界。新裝的進口空調讓室溫始終保持二十四度,這是他最喜歡的溫度。樂律師衷心感謝這個離婚率大幅上升的年代,並對自己的工作充滿成就感。作為法律共同體的一員,他的使命是以法律條文為武器,搗毀一座又一座愛情的墳墓,讓當事人收獲幸福和盡可能多的利益。同時,他會從中得到滿意的回報。

今天,樂律師要完成一次談判,對手正坐在他的對麵。那是一個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他穿著髒兮兮的襯衣和皺巴巴的長褲,渾身散發著濃重的煙味和汗臭,與窗明幾淨的辦公室以及衣冠楚楚的金牌離婚律師形成鮮明對比。那個男人的頭發許久沒有打理,鬢角長得遮住耳朵,眼圈發暗,眼泡虛腫,眼神略顯呆滯,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不過,他的五官長得還算不錯。樂律師知道,對方是一名警察,倒退十年,這家夥堪稱英俊帥氣,加上配著槍威風八麵,應該容易吸引女孩子。可惜,婚姻是另一回事。

“看起來您很忙,我之前聯絡了您很多次。”律師彬彬有禮地說。

“我在查案,查一樁失蹤案。”警察的聲音略有些嘶啞。他在鼓鼓囊囊的褲兜了掏了掏,掏出一個攥成一團的煙盒。

“不好意思,這座大廈禁煙。”律師提醒道。

警察把煙盒塞回褲兜,拿起麵前的紙杯喝了口水,問道:“你找我來,有什麽要說的。”

樂律師充分展現了一名高收費標準律師的高水準專業素養。他言簡意賅地告訴對方,關於離婚後子女撫養權之爭,自己的委托人有絕對的勝算,但為了盡量減少對孩子的傷害,最好在法庭下解決問題。

“這種事,她應該直接找我談,為什麽讓你傳話?”警察沒好氣地問。

“我的委托人認為,以您目前的情緒狀況,她現在不適宜與您見麵。”

“她做賊心虛。”

“請注意措辭。她對您心存恐懼,您至少有四次以上對她施加暴力的記錄。事實上,她完全可以向法庭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

“她出軌在先,完全是她的錯。”

“這不是法官關注的重點。”樂律師想,法官對你頭上的顏色沒有興趣,“重點是,你有沒有撫養兩個子女的能力?”

“廢話!我自己的親生骨肉,當然要由我來養。”

“根據我們的初步調查,你至少有一周沒有回過家了。你把五歲的女兒送進一家寄宿製幼兒園,讓一名沒有執業資質的保姆看管不到三歲的兒子。”

“我說過,我在查案,沒時間回家。”警察語氣粗重地爭辯,“我的兒子不到年齡,公立幼兒園不肯收,私立幼兒園一個月的收費比我薪水還高。”

“對於您的收入情況,我們有所了解。我們還知道,您和一些灰色背景的民間財務機構存在債務關係,這種事對一名警務人員很不利。總之,事實很明顯,以你目前的狀況,無法給予兩個孩子良好的教育和生活。而我的委托人能夠提供足夠的證據,證明她的財務狀況比你好得多,她是撫養孩子的更合適人選。”

“我知道她現在有錢,但她的錢都是那個奸夫給的。”警察很惱火。

“從法律上講,那就是她的錢。”律師心平氣和地說道,“她希望您不要在這個官司上繼續浪費時間和金錢——這兩樣東西您都缺。”

“你讓她死了這條心。我是不會把兩個孩子給她的。”

“固執和偏激的態度不會對您的官司有幫助。我的委托人有一個折中方案。”

“什麽這種方案?”

“兩個孩子,大的歸您,小的歸她。”

“她在做夢,她一個都別想帶走!”警察怒吼。

“請不要這麽衝動。我不認為我的委托人在做夢。她愛自己的孩子,不希望他們生活在貧困、冷漠甚至是充滿暴力的環境中。她還在猶豫是否要向法庭舉證,證明您曾多次向兩個孩子施加暴力。我想證據不難搜集,鄰居的證言、孩子身上的淤傷,還有幾張照片。我衷心希望,您再認真考慮一下,用理性取代感情——您在查案時也是如此吧……”

(二)

怒氣衝衝的警察離開律師樓,一頭紮進酷熱難當的空氣裏。走在無遮無攔的柏油路上,他昏沉沉的腦海裏反複回響著一句歌詞——在人間有誰活著不像是一場煉獄?他不想思考律師剛才提出的所謂“專業且善意的建議”,隻想找個地方喝一杯。

乘公交車三站地,再步行一百多米,他來到位於警署附近的一家酒館。喝完一紮冰鎮啤酒之後,他才發現褲兜裏的傳呼機快被呼爆了。他借用酒館的電話,打給自己的上司。

“你他娘的跑到哪裏去了?怎麽不回電話?”聽筒裏傳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我在查案。”

“查什麽案?我不是讓你別碰那些失蹤案了嗎?”

“有一件已經有線索了,我正在跟進。”

“哪一件?”

“甘草巷的那個陪酒女,我知道她在哪一站下的車了。”

“什麽陪酒女?什麽下車?”

他不耐煩地報出案件檔案號,簡單敘述幾句案情。沒等他說完,上司破鑼一樣的嗓音便響了起來:“兩年前的舊案子,現在翻出來幹什麽?自作主張,擅自行動,閑的沒事做了嗎?趕緊給我回來!”

“我已經申請了休假。”

“休假?別做夢了。轄區剛發生一樁命案,總署指示限期破案,署長要求所有人一個不漏,都他娘的要回來幹活。”

“死的是什麽人?”

“好像是哪個什麽官的親戚。”

“怪不得,有馬屁就要加緊拍嘛。”

“你跟我扯這些有屁用?我最後警告你一次,警察是紀律部隊,服從命令是天職,不聽命令亂來,是要脫衣服走人的。”

“我會服從命令。不過,今天我還是要請假。”

“因為什麽事請假?痔瘡又犯了?”

“我要準備上法庭。”

他掛掉電話,又點了一杯杜鬆子酒。那個滿嘴罵罵咧咧的上司其實是個口硬心軟的好人,否則就算他身上有十套警服,也早被扒光了。上司不止一次告誡他,除非失蹤場所出現打鬥或損壞痕跡,或是失蹤者曾收到侵害威脅、發出過求救信號,否則警署不會輕易立案調查,這是大家恪守的不成文規定。雖然警方隊伍規模龐大,但除去那些發號施令的各級官僚,真正幹活的人嚴重不足,殺人越貨的大案子還顧不過來,誰有心思和餘力去查那些無聲無息的失蹤案?有時,他也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但就是控製不住。他記得,警隊心理治療室有個穿白大褂的老娘們說過,這是一種心理疾病。

(三)

警察的家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律師的情報稍微有些落後,警察最近沒有請保姆,幼兒園已經放暑假,五歲的女兒可以在家照看弟弟。

黃昏時分,警察噴著酒氣邁進家門,迎接他的是兩個孩子的喊餓聲。冰箱裏除了一罐啤酒什麽都不剩,廚房裏也空空如也,他端著鍋走到巷子口的小飯鋪,買了最便宜的日式素湯麵。女兒從碗櫥裏捧出三個碗,擺在桌麵上,他剛挑出一碗麵,饑腸轆轆的兒子就伸手往碗裏抓,結果被滾燙的麵湯燙哭了。小家夥越嚎越起勁,怎麽哄也不行。淒厲的哭聲刺耳紮心,攪得他煩躁不堪,終於壓抑不住胸中憋了一天的怒火,大吼一聲:“給我閉嘴!不然老子一槍打死你!”

他抬起胳膊,想給嚎哭不止的兒子一記耳光。女兒的動作比他更快,猛地抱住弟弟,用自己弱小的身軀庇護更加弱小的弟弟。女兒緊張地縮著脖子,不停哀求道:“爸爸不要打弟弟,不要打弟弟。”

“你喂弟弟吃麵。”他有氣無力地對女兒說,然後沮喪地鑽進臥室,關上房門,將一切拒之門外。兒子的哭聲漸漸變小、漸漸停止。整個世界總算安靜下來了。

警察仰麵倒在**,一百多雙眼睛正從前後左右各個方向盯著他。狹小的房間裏有許多熟悉的麵孔。斑駁的牆麵上貼著上百張照片,有單人照,有合影,有證件大頭照,還有朦朧的藝術照,照片的主角都是記錄在冊的失蹤者。凡是他經手的失蹤案,除了警署存檔的照片之外,他還要悄悄留下一、兩張。他把他們的照片貼在臥室的牆上,每查明一個失蹤者的下落,便毀掉那個人的照片。結果,牆上的照片越來越多,直到幾乎鋪滿四壁。他禁止別人動牆上的照片,常常出神地盯著那些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男女老少,仿佛在欣賞盧浮宮珍藏的藝術品。這個變態的習慣讓他的老婆大發光火,成為婚姻破裂的原因之一。

此刻,他又在欣賞他們的臉。他要記住牆上的每一張麵孔,帥氣的臉、俏麗的臉、醜陋的臉、古怪的臉、油膩的臉、清秀的臉、肥胖的臉、枯瘦的臉、稚嫩的臉、成熟的臉、蒼老的臉、精明的臉、癡傻的臉、正氣淩然的臉、猥瑣齷齪的臉……他有百分之百的自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隻要出現在自己麵前,哪怕隻是打一個照麵或是一次擦身而過,他都能精準地認出來。

“你們到底在哪裏?藏起來很好玩嗎?”他問牆上的一張張麵孔,“如果你們死了,拜托告訴我一聲,我好把你們的照片燒掉。”

不知為什麽,他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前妻的臉,這讓他感覺一陣惡心,下體卻有了更加惡心的反應。他狠狠錘了自己額頭幾下,把她的臉從腦海中清除出去。

“兩個孩子,大的歸您,小的歸她。”一個聲音鬼魅似的在他耳邊飄忽不定,讓他想起另一張令人厭惡的臉。“那個裝模作樣的律師,我當時真該一拳過去,打得他滿地找牙。”他惡狠狠地想。

女兒和兒子的臉接踵而至,占據了他的大腦。女兒的眼睛閃著晶瑩清亮的光芒,像一對黑色的寶石,鼻子和下巴的線條沒有女孩應有的柔和感,真不知道長大以後能否有所改觀,否則一定不會討男性喜歡。兒子的眼睛像兩個黑豆,鼻子和下巴都是圓乎乎的。姐弟兩人長得幾乎沒有相似之處。不對,關鍵不在這裏,關鍵在於女兒長得很像自己,但兒子和自己一點不像。

“我不可能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他的腦細胞仿佛被瞬間點燃,烈火熊熊燃燒,“我隻是一直在逃避,一直假裝看不見。我他媽就是一個慫包!”

“怪不得她要小的。”他越想越氣惱,頭頂的青青草原似乎愈加茂盛蔥翠了。

(四)

警察的女兒從噩夢中驚醒。她睜開雙眼,在黑暗中適應了一會,才看清五鬥櫃上的鬧鍾。現在是深夜十二點。屋子低矮逼仄不通風,盛夏的夜晚比白天好受不到哪裏去,她通身是汗,嗓子渴得冒煙,肚子還有點脹痛。弟弟貼著牆,睡的正香。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打算去找點水喝,然後去上廁所。

女孩走出臥室,路過廚房時聽見有“沙沙”的聲音。廚房的門虛掩著,她向屋內望去,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看到有個人影背對著門口蹲在地上,正在磨菜刀。她認出了那個模糊的背影,是自己的父親。一片岑寂中,“沙沙”的磨刀聲時斷時續,他的動作緩慢、沉重,似乎使了很大力氣,又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他磨幾下停一停,肩膀一陣急劇抖動,然後用袖子抹抹臉,往磨刀石上潑些水,拿起刀繼續磨。

老爸為什麽要半夜磨刀?他是在擦汗還是在擦眼淚?女孩疑惑不解,但沒敢驚動父親。她躡手躡腳去了廁所,喝了幾口自來水,悄悄回到房間。弟弟換了個睡姿,依舊睡得很沉。女孩想:“小屁孩就是小屁孩,記性和老鼠一樣,撂爪就忘,媽媽在的時候日子多好,他恐怕半點都記不得了。媽媽還會不會回來?她說過要帶走我和弟弟,可老爸一定不讓的……”

困意襲來,她很快進入夢鄉。畢竟她也是一個小屁孩,第二天便忘掉了深夜廚房裏的磨刀聲。

兩天後,女孩被父親送去參加為期一周的夏令營,這令她感到十分意外。她問父親,弟弟一個人在家怎麽辦?父親說會請保姆來的。她不安地提醒父親,那個保姆特別凶,弟弟非常害怕她。父親不耐煩地說知道了。

夏令營的生活十分愉快,除了有個別不知天高地厚的壞小子居然企圖欺負她,那幾個男生的結局無疑是很悲慘的,其中一個自此對女性產生嚴重心理障礙,直到成年後都不敢與女性正常交往。

夏令營結束當天傍晚,女孩興高采烈地跑進家門,喊著弟弟的名字,手中揮舞著送給弟弟的禮物——從某個壞小子那裏搶來的玩具手槍。然而,弟弟不在家。她的父親正疲憊地坐在廚房裏,手裏握著沾血的菜刀,案板上是一團剁得細碎的肉。

“弟弟呢?”她問父親。

“他被你媽接走了。”

“媽媽接走了?他們去了哪裏啊?”

“他們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非常好,據說那裏有迪士尼樂園。”

“弟弟什麽時候回家?”

“如果他玩得開心,可能要過一陣子才能回家吧。”父親含混地回答,“晚飯我們吃牛肉巨無霸漢堡。”他站起身來,繼續剁那團血淋淋的肉。

女孩的心情十分低落。她想念弟弟,不願弟弟離開自己。她羨慕弟弟,也想與米老鼠唐老鴨一起玩耍。她甚至有點嫉妒弟弟,因為她也希望被媽媽接走。

一頓豐盛的晚餐將她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父親很久沒做過牛肉巨無霸漢堡了,但手藝絲毫沒有退化。鬆軟的麵包、厚實的肉餅、爽口的蔬菜、濃鬱的醬汁,彼此融合得完美無缺,女孩舌頭上的每個味蕾都在興奮地熱舞。尤其是肉餅,她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牛肉。看著她大快朵頤,父親露出難得的笑容。但他沒有吃漢堡,而是一根接一根抽煙,青灰色的煙霧模糊了血紅的雙眼。

當晚,熟睡中的女孩突然發燒、嘔吐、意識不清,症狀疑似食物中毒,被緊急送往醫院,洗胃、輸液、打針,折騰了一個通宵才轉危為安。住院觀察幾天之後,她獲準出院回家。父親懊惱地說,當初不應該圖便宜買了不新鮮的牛肉,這次花掉的醫療費夠買一整頭牛。

自此之後,出現了一件怪事:女孩再也不能吃碎肉製成的食物,不管是什麽肉,隻要剁碎了,無論是做成肉餅、肉丸、肉醬還是包成包子、餃子,她吃一口就嘔吐得昏天黑地。醫生告訴她,這可能是一個心理問題。

還有,女孩再沒見過弟弟,媽媽也一直杳無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