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決斷
(一)
昏迷不醒的老卡已經在重症監護室躺了兩天,他被各種醫療器械包圍,身上插滿管子。老卡一生未婚,沒有子嗣,也沒有其他親人。醫生隻能對奉命前來探視的垂虹宣讀最後的“判決書”。
醫生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大堆晦澀難懂的專業術語,大致意思有兩條。第一,老卡堪稱人類醫學史上的一個奇跡,他身染數種不治之症,從理論上講,兩年前就應該進殯儀館,但他忍受著難以想象的病痛折磨,和癌細胞和多種病毒纏鬥至今,由此可見人類意誌之頑強。第二,老卡的生命係統已然全麵崩潰,各項生命體征降至臨界點,任何治療措施都無濟於事,由此可見人類生命之脆弱。
“請您直說,他還有多少時間?”垂虹問道。
“病人處於彌留狀態,隨時可能宣告死亡,趕緊通知家屬吧。”醫生平靜地說。
“他沒有親人。”
醫生略帶疑慮地“哦”了一聲。
“所有治療費用由向日葵山莊支付。”垂虹適時補充了一句。
醫生放心地“哦”了一聲,隨後說:“我們將盡力延長他的生命。”
“如果他去世,第一時間打我的電話。”垂虹結束了與醫生的交談,在幾份文件和一張刷卡憑單上簽了字,乘電梯來到醫院的地下停車場。
這兩天,垂虹忙得不可開交。一方麵,老卡猝然倒下,照顧暮肅將軍的重任自然落到垂虹肩上。另一方麵,臨近兩國元首會晤,外交部的人每天要來一趟,外加幾十通電話,提出各種要求,讓人應接不暇。此外,警務總署派人將杜賓和阿紮房間裏的東西全部搬走。官方解釋是,他倆因不適應崗位要求,被調至他處。普寧拒絕了警務總署另派秘書、司機的好意,垂虹還要臨時充當秘書角色。每天睡眠時間驟然縮減近兩小時,她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覺。
“我真是上了年紀,的確是老年人了。”垂虹苦笑著喃喃自語。她坐在駕駛座上,卻不急於發動汽車。她喜歡獨自待在這個密閉空間裏。這裏相對安全,可以摘下假麵,放鬆地喘口氣。
老卡的生命之火即將燃盡,垂虹忽然有些想笑。她在想,老卡的腦子裏除了腫瘤,可能還有其他病變或不可逆的損傷,否則怎麽會愚蠢到這個地步?他忠誠得過分,也可以說,他的奴性根深蒂固。盡忠有很多種更加明智的方法,他偏要選擇最笨的一種,還給別人平添不少麻煩。最諷刺的是,他做得一切都毫無意義。這兩天,暮肅將軍仍舊開開心心地吃飯睡覺看電視,照樣在花園裏曬太陽,時不時滔滔不絕地念叨想象中降龍伏虎的英雄事跡,全然沒有察覺端茶送水、推輪椅、換尿墊的已經換了人。他早就不認識老卡了。
垂虹又在想,老卡死後應該火葬還是土葬?他一定想被葬在向日葵山莊,那就把骨灰撒在花園裏,簡便易行,而且算是物盡其用。這時,她的手機發出一聲怪響,收到了一條來自未知號碼的奇怪信息,不是文字,而是一串數字和近似亂碼的字符。
(二)
“對不起。我以前一直以為,我對她的嚴格管教是成功的,沒想到會適得其反。我真沒想到她會闖下這麽大的禍。”涵雅已經哭不出來了。
“她的事不能怪你。有些事,怪誰也沒用。”普寧的心情似已平靜,“交易完成後,你帶她走得越遠越好,我會安排好的。她要換新的環境、新的姓名、新的身份,重啟另一段人生。事已至此,沒有別的辦法。”
“這聽起來太可怕了。”
“的確很可怕,但害怕無補於事。記住,能夠洗刷罪惡的隻有一樣東西——時間,隻要有足夠久的時間,一切罪行都將灰飛煙滅。”
“可是……”
“不必再說了。”
“那麽,要等多久?”
“或許要等……二十五年,隻要法律不修訂的話。殺人罪的追訴時效是二十五年。”
“那你怎麽辦?”
“不要為我擔心。他們隻要拿到想要的東西之後,就不會再為難我。他們不會輕易打破遊戲規則。”
普寧是在安慰涵雅。其實,他並不確定對方想要的隻有一把鑰匙。
老卡倒下那天,普寧獨自走進老卡的房間。普寧猜想,如果向日葵山莊裏真有秋峰所說的那把鑰匙,十有八九會在老卡的房間找到線索。暮肅將軍最信任的人是老卡,而不是兩個兒子——雖然這令普寧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他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然而,普寧在老卡的房間裏一無所獲,沒有什麽鑰匙,也沒有任何線索。正當他灰心失望之時,垂虹送來一個灰色信封,信封上寫著“普寧親啟”。據垂虹說,醫生搶救老卡時,在他製服內袋裏發現了這個信封。
信封裏裝著一把形狀奇特的鑰匙,還有一封信。老卡在信中寫道:五年前,暮肅將軍將這把鑰匙托付給他保管,由他每年向瑞士××銀行支付保管箱租金。他不知道保管箱裏裝著什麽。暮肅隻告訴他,裏麵藏著一個事關將軍一家生死的秘密,這個秘密隻有將軍一個人知道。老卡立下重誓,人在鑰匙在,人不在鑰匙也必須在。兩年前,將軍患病失智,老卡也罹患絕症。他向大家隱瞞了病情,仍以精神抖擻的戰士形象示人,但他心裏清楚,自己隨時可能倒地不起。因此,他預先寫好這封信。當他無法履行守護者職責之後,隻有將鑰匙托付給向日葵山莊的繼承人了。
當天晚上,深思許久的普寧做出決斷。他打電話回複秋峰:同意交易,但追加一個新條件。秋峰爽快地答應,隻要能拿到鑰匙,可以調整密勤局對向日葵山莊的安檢方案,“透視眼”將不再登場。
事到如今,普寧隻能選擇相信秋峰。他們約定,兩國元首會晤結束之後,秋峰將拿到鑰匙,普寧的家人將自由離開麥國。
(三)
“這些天向日葵山莊裏發生的事情,凡是我知道的,已經全都告訴你了。你什麽時候能告訴我答案?”
“拚圖即將完成,找出答案並不是很難。問題是,你有沒有麵對答案的勇氣。”
“你履行承諾就好,不必考慮我的承受能力。我還需要等多久?”
“明天,我希望和普寧會長麵談一次,請幫我約一下。之後,你應該就能知道答案了。”
“我會和我父親說的。你要和他談什麽?”
“談他遇襲那天的真相。”
時雨結束了與凱安的通話。剛掛上電話,一個新來電迫不及待地打了進來。
“事情搞定了!”時雨耳邊響起甲普得意的聲音。
“怎麽樣?”
“我在總署人事局的老鐵十分給力,他偷偷告訴我,杜賓即將被調動到駐外使館,據說還是個肥缺。”
“阿紮呢?”
“目前沒有消息。”
“果然如此。那家夥真是倒黴。”
“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我準備和兩個人好好談一談。”
“什麽時候?我要做些準備。”
“你要做什麽準備?”
“我得去填持槍出勤申請表,再找盧瑟簽字,和殺人嫌犯正麵杠,怎能不帶把槍?”
“我一個人去談,沒打算帶上你。這次不是警方詢問,隻是私人談話。”
“那怎麽行?你的安全怎麽辦?”
“我不會將自己置於險境。”時雨停頓了一下,“謝謝你。”
(四)
時雨再次掛斷電話。她抬起頭,天空中的雲層比兩天前稀薄,但太陽仍有些無精打采。預報說,這樣的多雲天氣還將持續幾天。今天上午,在迷失者樂園中庭花園散步活動的病人並不算多。距離時雨五、六米之外的涼亭裏,“警官”和“老師”照舊沉浸在對弈的樂趣之中。
“將——軍——”“警官”開心地叫道,“這一盤我又要贏了!”
“老師”憤憤不平地說:“你一定是趁我不注意時偷了我的棋子。你出老千,我要報警。”
“警官”哈哈大笑,“你要報警?我就是警察。”
“老師”似乎愣住了,囁喏著說道:“你是警察……你是警察,那麽我是誰?”
“我看你是老糊塗了。我是警察,你是老師。”
“對……我是老師,教書育人的老師,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我有很多好學生,桃李滿天下。”“老師”對自己的身份頗為自豪,臉上樂開了花。
“我們再殺一盤。”
“好!再殺一盤。”
他們全神貫注地下棋,棋盤外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
時雨遠遠望著他們,一陣清涼的風吹過,吹亂了她披散著的長發。幾縷亂發掠過她的雙眼,模糊了她的視線。
“你的確想當一個好老師,可惜隻教出我這麽一個學生。”時雨的嘴唇微微翕動,她在說話,聲音卻隻有她自己才能聽見。
“但你終究不是老師,你是警察,一個失敗透頂的警察。你調查過的那些失蹤案,沒有幾件有結果。你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太多的失敗讓你變得無比偏執。你是個糟糕透頂的丈夫和父親,你對家人冷酷如冰,卻執著於搜尋那些與你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直到被踢出警隊,還東奔西走,不肯放棄。你早就瘋了,你早該被關進精神病院。你把失蹤者的照片貼滿天花板和四壁,那些人時時刻刻盯著你,也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我。如今,那些失蹤者的麵孔,你已經忘得一幹二淨,我卻全部記住了。隻要我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們的臉,看到我住過的那間屋子,想起我後來遭遇的一切……那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可以自救。我查明一個失蹤者的下落,他的麵孔就此在我腦中消失。我明白了,隻有把他們都找出來,我才能徹底擺脫他們,擺脫過去,擺脫你。現在,我又要去揭開一些真相,難免再傷害幾個無辜的可憐人。其實,有些人找得到還不如找不到,比如我的弟弟。”
時雨緩步離開中庭,先到醫生辦公室聽取最新的治療情況報告,然後去財務室交納數額可觀的醫療費。走出迷失者樂園大門時,她再次對自己說:“你沒有找到的那些人,我會把他們找出來,一個都不會少。盡管我不想承認,但血脈相承,我還是繼承了你那病態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