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日蛋糕

(一)

一九九×年九月十五日上午,向日葵山莊的主廚芙樂同往常一樣,開始著手準備今天的午餐和晚餐。

還有十五天,芙樂就正式退休了。結束四十年的廚師生涯之後,她將離開向日葵山莊,回到故鄉,在那個東海岸的小鎮安享晚年,曬曬太陽,吹吹海風,看看早出晚歸的漁船,一天隻做一次飯。

半個月前,芙樂的職業生涯走到巔峰。在麥國總統為米國國王舉行的歡迎午宴上,她烹製的奶酪北極蝦讓兩國元首讚不絕口。米國國王派人到後廚向她表達謝意。

“折騰半輩子鍋碗鏟勺,總算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芙樂得意地想。

即將接替她擔任主廚的是一個名叫古力的廚師。古力懷揣一大摞專業資格證書,職業履曆非常漂亮,但芙樂對他並不十分放心。在她看來,古力胖得有些過分。

“作為一個優秀的廚師,既要善於烹製美食,更要警惕美食。要學會控製口舌之欲,吃得太多,會毀掉你的舌頭,損害你的判斷力。”芙樂嚴肅地提醒後輩。她年過六十,體重長年保持在五十五公斤左右,令旁人羨慕不已。

“隻有美食才能幫我舒緩壓力,讓我有生存下去的勇氣。我從小立誌吃遍天下美食,所以才選擇做廚師的。我不能丟棄初心。”後輩真誠的回答讓芙樂哭笑不得。

“要記住每個人的口味和習慣。將軍對飲食沒有特殊偏好,廚師做什麽吃什麽,做多少吃多少,從來不剩飯,這是他在戰爭年代養成的習慣。醫生囑咐,必須適當控製食量。你要把握好飯菜分量,多了,醫生不答應,少了,將軍覺得沒飽,你就要挨罵,說不定連工作也保不住。大少爺在警務總署工作很忙,一般不回家吃飯。他酷愛肉食,尤其偏好生冷的血腥味,比如韓式生拌牛肉,最好再配上一杯酒精含量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烈酒。二少爺是藝術家,作息時間和正常人不同,通常是中午吃晚餐,半夜吃午餐。他偏好美式中餐,就是中國人從來不吃的那種,比如左宗棠雞、李鴻章雜碎。他的口味比美國人重,糖漿和番茄醬分量要加倍。”芙樂傾囊相授,古力手裏拿著鉛筆和小本子,一臉認真地記錄。

“芷薇夫人呢?”古力問道。芷薇是大少爺普寧的妻子,嫁入向日葵山莊不到兩年。暮肅喪妻多年,並未續弦。二少爺普亭熱衷於在亂花叢中亂竄,拒絕世俗婚姻的束縛。芷薇算是山莊唯一的女主人。

“她是素食主義者。”芙樂略加思索,“任何與動物皮毛骨肉血相關的食物,她幾乎從來不碰,包括蛋類和所有乳製品。她崇尚低鹽低糖低油的飲食,和大少爺完全相反。因此,他們通常是分開吃飯的。”

古力覺得難以理解,飲食習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居然會結婚?吃飯可是生活中頭等重要的大事,吃不到一起,怎麽可能一起生活?上層人士的世界,真是完全搞不懂。不過,素食加低鹽低糖低油,讓芷薇收獲了纖細苗條的身材。既沒葷腥又無滋味,飯菜會變得很難吃,難吃自然就吃得少,吃得少自然就不會發胖。不發胖的代價太大了……古力的思緒飄散出去便收不回來,直到電話鈴聲響起。芙樂接起電話,是芷薇打來的。

芙樂放下電話,對古力說道:“今天晚餐菜單需要調整。大少爺今晚回家吃飯,給他兒子補過生日。”

普寧和芷薇的兒子凱安一個多月前就滿一周歲了,當時普寧忙於工作,整座山莊被元首會晤折騰得不亦樂乎。直到今天,他才算騰空來。

“生日晚宴有幾個人?”古力問道。

“不辦宴會,大少爺為人低調,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吃一頓飯而已。”

這樣就簡單了。芙樂在原本全素的菜單裏加進烤牛排、生蠔和一瓶烈性伏特加,古力準備製作一個植物奶油生日蛋糕。芙樂提醒他,即使是植物奶油,芷薇也未必會吃。古力信心滿滿地說:“她會被我的手藝折服的。”

(二)

芷薇給芙樂打完電話,開始拆看今天早晨送達的信件。許久沒有來信,今天卻收到五封信,讓她頗感意外。

前兩封信來自大學時代的朋友,滿篇熱情洋溢的文字透著濃濃的羨慕之意——羨慕她嫁得好,羨慕她出版小說,羨慕她能夠出現在兩國元首會晤的電視畫麵裏。芷薇用謙虛得體的文字給她們回信,對她們表達誠摯的感謝和祝福。她並不打算告訴她們,自己的婚姻並非如外人所想象的那麽光鮮、那麽完美無缺。幾天前,她還寫信向母親抱怨,普寧是個冷漠的工作狂,一周也不見得回家一次,他們之間越來越無話可說。而且,小孩子實在麻煩透頂,讓她難得片刻安寧,根本不該這麽早養孩子。總之,她沒有得到想要的生活。

第三封信來自米國,是母親的回信,用詞隱晦但語義明了——這樁婚姻對誰都非常重要,不要做不切實際的幻想,更不能重蹈覆轍。芷薇仿佛看到母親那張寫滿焦慮和膩煩的麵孔,她肯定一邊寫信一邊抽煙,煙缸裏插著十幾根煙蒂,腳邊扔著幾團寫廢的信紙。回信裏沒有她所渴望的安慰,隻有冷靜的提醒,更準確的說,是嚴厲的警告。芷薇暫時不想再給母親寫信了。

第四封信是出版社寄來的。責任編輯委婉地表示,新書稿中的性描寫篇幅過多、尺度過大,希望有所刪減,否則出版後難以承受輿論的非議。上一本書已經讓他們壓力山大,出版社老板還被監管機構請去喝茶。此外,編輯再度強烈建議在封二印上作者照片,讓“美女作家”以真麵目示人,以利於提高小說的銷量。芷薇的回信很簡潔,不會因為畏懼輿論而做不必要的刪減,也不會因為討好世俗而公開照片。她暗想,或許要換一家出版社了。

最後一封信來自一個陌生的城市,信封上沒寫寄件人姓名。芷薇不記得自己認識的人中有誰住在那裏。她剪開信封,抽出信紙,手寫的字跡十分眼生,信中的內容讓她頓覺天旋地轉。她盯著手裏的信,那些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文字,仿佛每一個都在惡毒地獰笑。

芷薇失神地呆坐了五、六分鍾,然後把那封信連同信封撕成指甲蓋大小的碎片,扔進衛生間的抽水馬桶裏,再使勁摁下衝水鍵。大部分碎片被衝了下去,仍有幾片頑強地漂在水麵。她猛摁衝水鍵,尚未注滿水的水箱發出空洞的低吼。那些紙片在水裏旋轉,排列組合成一個圈。她放下馬桶蓋,焦躁不安地等水箱注滿水,連續衝水三次,直到確認所有碎片被衝進下水管道,永不見天日。

然而,信中的每個字,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三)

凱安在花園裏蹣跚學步。盡管接連摔倒幾次,但柔軟的草坪使他毫發無傷。後來,他覺得在草地上打滾比學習走路更開心。保姆芳寧小心翼翼地陪護在凱安身邊,確保這個小不點安全快樂地玩耍。

保姆的心情異常舒暢,因為她最討厭的人不在向日葵山莊。元首會晤後第三天,暮肅離開山莊去北方度假,那裏有一片專屬於大人物的狩獵場,許多野豬、野兔、雉雞將由於他的到來丟掉性命。芳寧並不討厭暮肅,那個曾經威風赫赫的將軍令她尊敬。她討厭的是向日葵山莊的管家卡路。

大家稱呼卡路為“老卡”。他的年紀並不算太老,但資曆確實夠老。他自十六歲參軍起,便一直跟隨暮肅左右,由護兵做到警衛隊長。他在戰爭中救過暮肅一命,代價是自己腦袋裏鑽進幾塊彈片。暮肅脫下戎裝淡出政壇,他也跟著退伍,成了向日葵山莊的管家。大約因為懷念整齊劃一的軍旅生活,暮肅要求山莊所有工作人員統一著裝,每人胸前佩戴印著名字的銘牌。老卡是這一規定最忠實的執行者和最嚴格的監督者,誰若是一時疏忽,忘記穿製服佩銘牌,隻要被他發現,準是劈頭蓋腦一通臭罵外加扣薪水。芳寧初到向日葵山莊那年,就因為忘戴銘牌挨了兩次罵。每次罵完,老卡都要問她姓甚名誰,然後鄭重地掏出紙筆記下來。月底領薪時,芳寧發現自己的薪水打了七折。她默默地咒罵老卡“心理變態”“腦子進水”“神經紊亂”超過八百次。

暮肅外出度假,一向不離左右的老卡自然隨行。芳寧暗自歡呼,沒有老卡的向日葵莊園格外美麗,到處一派歡樂和諧的景象。

凱安在草坪上滾累了。他爬起來,向著芳寧伸開雙臂。可愛的小家夥需要一個擁抱。芳寧抱起凱安,腳步輕盈地來了一個原地三百六十度旋轉,逗得小男孩格格直樂。

芳寧愉快地想,這又是輕鬆愉快的一天。

(四)

麥國警務總署位於帝京市中心,與總統府隔著一條街。這是一座十五層高的大廈,總長辦公室在最高層,次長們的辦公室在第十四層,普寧的辦公室在第十二層,作為刑事局最年輕的副局長,他還要耐心等待一段時間,才能搬到第十三層。

從總署到向日葵山莊車程超過兩個小時,近期公務繁忙,每天結束工作都在晚十時以後。他不想在路上浪費時間,索性住在辦公室,周末才匆匆回家一趟。

今天,普寧開完幾個會議,午飯後趕回辦公室,時間已到下午兩時。他強打精神,開始處理辦公桌上的兩大摞文件。助理秋峰已提前將文件分門別類整理得井井有條,按照輕重緩急從上至下排好,普寧非常滿意。秋峰是他見過最幹練、高效、可靠的助理。

普寧開始批閱文件。近來的案件真如雨後春筍……一個米國遊客在帝京郊野登山時走失,地域警署調動力量開始搜山,目前尚未發現失蹤者。米國人就是多事,為什麽不去登喜馬拉雅山?兩國正值蜜月期,這時隻能錦上添花,必須立即組織更大規模的搜山,擴大搜索範圍,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要裝備給裝備,總之是不惜代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是當務之急。

國內失蹤案破案率跌至曆史最低,民眾不滿情緒上升,指斥警方破案不力。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全國平均每年失蹤人口接近十萬,警察總共才有多少人?想增加警力,必須增加預算,但財政部和議會的那幫大佬怎麽可能輕易鬆口?

國際殺手組織“安保公司”疑似向國內滲透。一個殺手組織居然叫“安保公司”,真是匪夷所思。全球化時代,經濟、政治、科技、文化,什麽都與國際接軌,犯罪活動也不例外。根據情報,近二十年來,不少國家發生的重要暗殺事件都是他們所為,受害者有政府高官、商界巨擘、文化名流……他們似乎隻對大人物下手,走的是高端路線。

兩個多小時過後,普寧摁下呼喚鈴,五秒鍾後,秋峰無聲地走進辦公室。普寧讓他取走批閱完畢的文件,又交代了幾件需要分派下去的公務。秋峰全神貫注地聽普寧講完,按慣例複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您今晚是計劃回家給公子過生日的。”秋峰輕聲提醒道,“現在已經四點半了。”

“今天還有什麽重要事情沒處理嗎?”

“沒有了。從今晚到明天中午,您沒有公務安排。此外,給公子的禮物,我已經備好,放在您車上了。”秋峰一如既往的細心周到。

“知道了,我半小時後出發。”

秋峰捧著文件無聲地退出辦公室。普寧靠著椅背,輕輕活動僵硬的脖子和肩膀,目光掃過辦公桌上擺著的相框。相框裏的芷薇身著紅裙,站在怒放的向日葵叢中,似笑非笑地望著鏡頭,照片色彩濃豔得像一副威尼斯畫派的油畫。

照片中的芷薇很美,但普寧覺得,自己可能缺乏欣賞這種美的能力。他是在米國進修時認識她的。當時,他被迫去參加某一個大人物組織的派對。他的心情十分沮喪,那些燈紅酒綠下的假麵令他厭惡,更重要的原因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剛以失敗告終。他和一位護士深陷愛河,那個護士在某個背景可疑的國際組織供職,經常奔波於最窮最亂的第三世界國家。父親暮肅絲毫不留餘地地通知他,這樁婚姻沒有任何可能性。他落寞地坐在角落裏喝悶酒,直到一個動人的姑娘娉婷而至,邀請他一起出去透透氣。

普寧隱約懷疑,他可能被當成了獵物——這是許久以後的事情。那時,芷薇填補了他心頭的創口,讓他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婚姻是醫治內心創痛的良藥。暮肅將軍對芷薇並不十分滿意,主要是因為她母親的婚史較為複雜,但一個願意放棄米國國籍的作家終歸要比來曆不明的“國際主義護士”靠譜,老將軍厭倦了和自己的兒子作戰,最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批準了這樁婚姻。

從世俗意義上講,普寧是愛芷薇的。他們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床笫之間也算和諧。然而,婚後生活證明,他們的精神世界不在同一頻道,一個是長波,一個是短波,互相跟不上對方的節奏。普寧越來越清晰地察覺到,芷薇內心深處隱藏著許多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好惡和欲求。數次努力歸於失敗後,彼此從難以理解慢慢變為懶於理解。夫妻感情好像被浸入福爾馬林溶液,看似免於腐爛,實則已無生機。

不過,普寧從未出軌,從來沒想過離婚。他雖然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一直堅定地認為,婚姻是一份責任,不能因為一個含混不清的理由(比如所謂愛情)就輕易放棄。更何況,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忽然,辦公桌上的外線電話響了,很少有人打這個電話,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似乎是公用電話。普寧感覺很奇怪,會是誰呢?

他接起了電話。

(五)

“你見到芷薇夫人了嗎?”芙樂焦急地問保姆。同一個問題,她已經問過了八個人。

“她好像午飯後就出門了。”

“知道她去哪裏嗎?”

“她沒說,我怎麽知道?”

“真要命!”芙樂看著漸漸西沉的太陽,無可奈何地返回廚房。她想和芷薇夫人確認晚餐時間,夫人卻不知去向。在廚藝方麵,她一向精益求精,習慣按照客人就餐時間倒推每個步驟的節點。牛排何時解凍、何時醃漬、何時下鍋,必須精確到分秒,稍有偏差都會影響味道和口感。“要是今天一早就確定時間就好了。”她很後悔,上午接夫人電話時沒有多問一句。

生日蛋糕基本成型,古力正在做最後的裝飾。芙樂不得不承認,她很少見過如此有趣的蛋糕。這個其貌不揚的胖子將蛋糕塑造成一隻粉色的可愛小貓。古力介紹說,這隻貓叫“hello kitty”,是日本卡通人物。

“先把蛋糕放進冰箱,還不知道晚餐什麽時候開始。”芙樂囑咐古力。

“我做的生日蛋糕,小孩見了一定樂開花。”古力對自己的作品信心十足,他還準備了一支老鼠形狀的生日蠟燭。

然而,凱安並沒有見到這隻粉色的奶油卡通貓。黃昏時分,凱安見不到媽媽,心情越來越差。他煩躁地東張西望,到處亂扔玩具,嘴角不停往下彎,隨時可能哭出來。幸虧芳寧是個訓練有素的專業保姆,她巧妙地轉移凱安的注意力,一番連哄帶逗,小男孩臉上再次笑容綻放,他一邊開心地看動畫片,一邊吃廚房送來的牛奶米糊。夜幕降臨,芷薇仍然不見蹤影,普寧也沒回來。芳寧暗想,這孩子今天恐怕吹不成生日蠟燭了。

直到過了晚上九點,芙樂接到芳寧的電話,普寧回到向日葵山莊,讓廚房準備晚餐。“少爺囑咐,隻有他一個人吃,飯菜簡單一點,開一瓶伏特加,還有冰塊和蘇打水。”芳寧轉述普寧的要求。

“一個人?”

“凱安已經睡著了,夫人還沒回來。”芳寧壓低聲音,“少爺的臉色不好,看起來特別嚇人。”

芙樂不敢耽擱,很快將晚餐送到普寧的房間。普寧對芙樂精心烹製的牛排毫無興趣,幾乎原樣退了回來,那瓶伏特加卻被喝掉了一半。

兩天後,古力問芙樂:“冰箱裏的生日蛋糕怎麽辦?”

“應該用不上了,處理掉吧。”芙樂回答。自那天下午起,芷薇仿佛人間蒸發,普寧似乎沒有半點尋找妻子的意思。

“這麽好的蛋糕可不能浪費。”古力從冰箱裏端出蛋糕,冷藏了兩天的奶油“hello kitty”早已失去了當初的鮮活氣,仿佛生了病一般,顯得蔫頭蔫腦、無精打采。古力取來刀叉,將這隻“病貓”大卸八塊,一口一口吞進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