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調查會議
(一)
當普寧字斟句酌地修改回信、阿紮百無聊賴地刷手機、蝶姐興致勃勃地吐槽下屬之時,盧瑟正在警務總署大樓最底層主持召開米倫案調查會議。檔案室慷慨地提供了場地和免費茶水。盧瑟說道:“在地下室開會,足夠隱秘,和我們這個案子的特殊性高度契合。”甲普暗想,其實是因為借不到會議室。
盡管次長指示可以增加調查人員,刑事局局長表態將全力支持,但盧瑟跑遍警務總署每個樓層,也沒有多拉來一個人。有的單位態度十分強硬,聲稱就算總長發話,現在也抽不出半個人;有的單位態度非常配合,表示會抽出得力幹員,隻是需要寬限幾天。盧瑟是個老好人,很容易就被打發了。因此,今晚參加會議的隻有盧瑟、甲普和時雨。
“領導對此案高度重視。”這是盧瑟的固定開場白,“大家把兩天來的調查情況碰一下,看看有什麽進展。”
盧瑟充滿期待地看著僅有的兩名下屬(其中一名還是臨時的)。甲普看了看時雨,時雨麵無表情,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麵前的電腦屏幕,仿佛另外兩個人壓根不存在,沒有半點說話的意思。甲普略顯尷尬地幹咳一聲,翻開筆記本開始報告。
“根據目前的調查情況,可以初步排除絲諾、簡小姐和洛施的作案嫌疑。我調取了威斯汀酒店的監控錄像,案發當晚七時至八時三十五分,絲諾和普亭在酒店一層的意大利餐廳用餐,八時三十七分,他們進入酒店十五層1518房間,直到九時三十五分退房、分別開車離開酒店。米倫被殺時,絲諾不是在吃飯就是在滾床單。迷失者樂園的監控錄像證明,案發當晚簡小姐沒有離開過樂園。我們在向日葵山莊的詢問結果也可以證實,洛施沒有足夠時間作案。”
甲普略作停頓,繼續說道:“驗屍報告表明,米倫死後屍體沒有被移動過的跡象。鑒證中心對米倫的SUV進行了再次檢查,基本可以確定他是在車內身亡的。經過讀取行車數據,米倫的車案發當晚七時零三分發動,七時二十五分在佛塔旁邊停下,此後沒有再移動過。存在另外一個作案現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就是說,如果凶手身處向日葵山莊,至少需要一小時二十分才能往返作案現場,洛施顯然沒有足夠的時間。”
“洛施沒有作案嫌疑。”盧瑟語氣十分肯定。
“如果卡路沒有作偽證,晨月同樣沒有足夠時間作案。”甲普接著說。
盧瑟點了點頭。
“不過,以上證據隻能證明她們沒有親自動手殺人,不能完全排除買凶殺人或另有同謀的可能。”甲普補充道。
“米倫的社會關係排查的怎麽樣了?”盧瑟問道。
“由於時間緊、任務重、人手嚴重不足,排查工作進展得比較艱難。簡小姐提供的六個人,除了晨月之外,其他五位也全部聯係上了,但還沒來得及見麵。其中有兩個聲稱案發時人在國外,其他三個也說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當然,這些需要逐一核實。至於米倫的外遇對象,那可就勁爆了。”
甲普衝著時雨擠了兩下眼睛,問道:“還是由你來說吧?”
時雨淡淡地說道:“你說。”
“那你可別說我搶你功勞。”甲普咧嘴一笑。
“你們就不要相互謙讓了,快說到底有什麽發現?”
“米倫是個道貌岸然的變態大叔,他是未成年少女援交的愛好者。如果他不死,至少被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根據絲諾提供的線索,我們調取了幾家賓館的監控錄像,結果發現近一個月內,米倫和同一個女孩開了三次房。時雨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女孩。你猜猜看是誰?”
“不要賣關子。”
“那個女孩就是凱蒂,警務總署前任次長的女兒。”
盧瑟頓時瞪大了眼睛,嘴裏像被塞進了一枚鴨蛋,內心深處發出一聲哀鳴:“去他娘的!這個要命的醜聞,為什麽偏偏讓我知道了?”
“我有一個大膽的假設。”甲普並未留意上司麵部表情的細微變化,“米倫發現了凱蒂的身份,進而要挾她,企圖敲詐一大筆錢。簡小姐說過,迷失者樂園賬目上的窟窿快堵不上了,米倫急需一筆錢填補虧空。但是,凱蒂並不打算受他擺布。為了避免醜聞曝光,凱蒂決定殺人滅口。向日葵山莊的司機阿紮就是她的同謀。案發當晚,她和米倫約好在佛塔會麵。七時零五分,她乘坐帕薩特從莊園出發,七時四十五分左右就能到約定地點。為防止米倫起疑,在到達佛塔前,她先下車,阿紮開車繼續前行,開出一段路後再停下等候。她一個人走到佛塔旁與米倫見麵,兩人發生了關係。完事之後,她遞給米倫一瓶加料的烏龍茶,男人剛爽完,毫無防備地見了上帝。她先清理現場,然後聯係阿紮回來將自己接走。從向日葵山莊到凱蒂就讀的中學,往返大約需要三個小時,帕薩特七點離開山莊,按理說十點左右就應該返回。但監控顯示,帕薩特十一點之後才回到山莊。多出的一個小時,用來車震、殺人、清理現場,綽綽有餘。現在當務之急是調查案發當晚凱蒂達到學校的時間。如果我推測的不錯,她一定比平時晚……”
“等一下。”盧瑟的眼神有些茫然,他打斷了侃侃而談的甲普,“你的意思是讓我向上麵報告,本案最大的嫌疑人是前任次長的女兒?殺人動機是為了掩蓋她援交的事實?”
“差不多是這樣。”
“可你根本沒有證據。”
“我們有她援交的證據,而且是鐵證。”甲普毫不知趣地說道,“至於其他證據,當然還要進一步調查。我建議,明天就約談凱蒂,還有那個司機阿紮,馬上調取他們的手機通信記錄、上網記錄、銀行卡交易記錄。我有一種特別強烈的預感,一定會有巨大的收獲。”
盧瑟差點脫口而出:“他奶奶的,所謂巨大的收獲就是我無法順利退休。”他把目光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時雨,有氣無力地問:“你有什麽想法?”
(二)
“我建議,調取案發當晚洛施的手機通訊記錄。”時雨說道。
“洛施的嫌疑不是排除了嗎?”
“剛才甲普說過,她雇凶殺人或共謀犯案的嫌疑並沒有完全排除。我想知道她第一次離開放映廳的三十分鍾內,到底和哪些人打過電話。”
“為什麽?”
“因為在她的證言中,隻有這一條尚未得到證實。”
“你在懷疑什麽?”
“我懷疑她在撒謊,而撒謊一定是有原因的。那時,她可能在給殺手打電話,可能在給被害人打電話,也可能根本就沒有打過電話,有很多種可能性,這些可能性背後是不同的動機,所以需要核實清楚。”
“我覺得時雨說的有道理。”甲普插嘴道。
盧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微微發燙的腦門。要調取一個米國人(而且還是個公眾人物)的手機通訊記錄,技術上並不難,在政治上卻十分麻煩。如果被對方投訴“侵犯人權”,外交上輿論上鬧得不好看,上頭多半會拋出個把替罪羊息事寧人,而那個頂缸的搞不好就是自己。平安退休的夢想將徹底化為泡影。
但是,時雨說的不無道理。作為一名老警察,盧瑟也有懷疑,打什麽電話需要三十分鍾?
“還有一個疑點。”時雨接著說道,“在米倫辦公室裏發現的那張便箋寫著‘9點,塔’。我們之前認為,有人約米倫晚九時在佛塔碰麵。但迷失者樂園的監控錄像和SUV的行車記錄數據證實,他七點剛過就開車出發,七點半左右達到佛塔。如果約定碰麵時間真是九點,他為什麽到的那麽早?”
“可能對方臨時改了見麵時間。”甲普說道。
“存在這種可能性。從這種可能性出發,可以得出兩個推論。”
“哪兩個推論?”
“第一,和米倫約定會麵的人當晚九點有事無法脫身赴約,而七點半時有行動自由。第二,那個人通知米倫會麵時間提前,應該就在米倫出發前沒多久。”
“第一條推論沒問題,第二條推論是怎麽回事?”
“米倫辦公室裏的那些便箋,你們都見過,字跡工整、內容條理清晰,說明他是個平時做事細致的人。這種人通常有個習慣,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如果對方通知變更見麵時間的時候比較早,他一般會在原來的便箋上劃掉舊時間、記上新時間。但便箋上仍寫著‘9點’,說明他接到通知便立即出發了。”
“原來如此……我前女友好像也有同樣的習慣。”甲普恍然大悟,“應該馬上調取米倫案發當天的電話通訊記錄,看看他七點離開迷失者樂園前到底接了誰的電話。如果那個人符合第一條推論,八成就是凶手。”
“不要太樂觀。”時雨平靜地說,“以上隻是基於‘對方臨時改變見麵時間’而做出的推論,還有另一種可能性——約定的見麵時間原本就是七點半,沒人臨時改變時間。”
“可便箋上明明寫著9點。”
“或許,那張便箋上的內容並不代表晚九點佛塔見麵,而是有其他含義?”
“什麽含義?”
“暫時還不知道。不過,我更傾向於另一種解釋——那張便箋是偽造的。偽造者希望我們認為米倫被殺是九點之後的事,因為九點以後,凶手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比如,和大家一起在放映廳看電影……原來你還是在懷疑洛施?”
“那張便箋是在米倫辦公室裏發現的。我看過迷失者樂園辦公樓的監控錄像,案發當晚七時米倫離開,直到第二天上午十時二十分洛施和簡小姐進入,其間沒有人進過那件辦公室。如果便箋是偽造的,隻可能是她們帶進辦公室的。”
“照你所說,簡小姐也有偽造便箋的嫌疑。”
“相比之下,她的嫌疑小得多。案發當晚九時之後,她一個人在房間,並沒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偽造那張便箋,對她沒有好處。當然,除非她是為了保護另一個人。”
“我們是不是還要再做一次筆跡鑒定?”
“檢材數量太少,多做一次鑒定恐怕也難以確定真偽。還是先調取洛施的通訊記錄,看看能否找到新的線索,然後再和她談一次。談話是發現破綻、揭破謊言的好辦法。”
“那還不如先把凱蒂找來聊一聊,小的比老的好對付。”甲普似乎認定凱蒂就是凶手,“十幾歲的小女孩殺了人,正在承受難以負荷的精神壓力,隻要帶到詢問室裏稍微嚇一嚇,肯定立刻招供。”
“別忘了,向日葵山莊的人與本案無關。”時雨看了一眼正在默默撓頭的盧瑟。
“我隻知道,調查案件應該跟著線索和證據走,不管涉及到誰,隻要發現有作案嫌疑,就要一查到底。”超重的熱血刑警已經將上司的忠告拋諸腦後。
盧瑟做夢都想平安退休,但對眼前的線索和證據也不能視而不見。他提醒自己要淡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他苦笑地說道:“你們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能查出這麽多有價值的線索,我感到十分欣慰。至於下一步的調查工作如何開展,不管是詢問凱蒂還是調取洛施的通訊記錄,都要等我請示上麵後再做決定。在此之前,你們千萬不要擅自行動。今天已經很晚了,你們再辛苦一下,起草一個階段性的工作報告,篇幅不用太長,控製在二十頁以內,也不用太著急,明天上午八點前放在我的辦公桌上。”
(三)
晨曦初照,整座城市漸漸蘇醒。早起的鳥兒在找蟲吃,有的人打著哈欠走出家門,有的人噴著酒氣尋找回家的路。
對於甲普而言,清晨的陽光毫無意義。因為他在地下室裏,而且剛入睡不到三個小時。昨晚的調查會議結束後,他仗義地讓時雨回家休息,獨自攬下了寫報告的差事。當他把報告扔到盧瑟辦公桌上時,已是淩晨四點多。他回到地下室,一頭倒在時雨辦公室的沙發上沉沉睡去。
甲普做了一個超燃的美夢。在夢境中,他化身全宇宙最偉大的超級英雄,擁有鋼鐵俠的財富、美國隊長的身材、黑豹的振金裝甲以及滅霸的超能力,黑寡婦、神奇女俠和緋紅女巫都是他的女朋友,正當他左擁右抱,準備輕鬆斬殺第九十九頭怪獸時,突然發生了宇宙大爆炸,整個世界在劇烈晃動……現實是,時雨毫無憐惜之情地搖醒了他。
“幾點了?”甲普努力抬起沉甸甸的眼皮,伸手擦去嘴角的口水。
“七點三十分。”時雨手裏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紙袋,裏麵裝著早餐。她遞給甲普一塊牛肉漢堡和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她的早餐是幹酪三明治和奶茶。
“幹嘛這麽早叫醒我?”
“第一,早起有利於身心健康。第二,你的呼嚕聲太吵。第三,你的口水快流到我的沙發上了。”
“我剛睡著,正在夢裏打怪。命苦啊!”甲普發出痛苦的呻吟,“早知道當警察這麽苦,我當年就不考警校了。”
“你可以辭職、創業,投身商海,現在媒體不是正在鼓勵老年人創業嗎?”
“我還不算老年人吧?”甲普皺著眉頭灌下一大口咖啡,仿佛吞下苦澀的藥湯,“牢騷歸牢騷,初心不能忘。我是為了維護正義而放棄成為億萬富翁的。以我的資質,當年如果創業經商,現在一定不比剛總、牛總他們差。記者采訪時,我也會說,我最後悔的就是創立四十大盜集團,我是普通家庭出身,我一無所有,我不知道老婆長得美……”
咖啡因是不錯的助燃劑,甲普的血又被燒得滾燙。他一邊大嚼漢堡,一邊含糊不清地自吹自擂。他沒有注意到,時雨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的雙眼熠熠閃光,嘴角似乎向上翹了翹,那是斯芬克斯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