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潛龍勿用

宇文毓登基之時,已經是個二十四歲的成年人,且從十八歲起,便先後在華州、宜州、隴右、岐州擔任地方行政長官,並取得了良好的政績和聲望,“治有美政,黎民懷之”。因此,無論是從人生閱曆還是從政治經驗來看,宇文毓都完全有條件履行統治者的職責,親手打理北周帝國。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宇文毓越來越年長,宇文護“輔政”的必要性與合法性必然要受到質疑。

到了宇文毓即位的第三年,朝野上下“還政於君”的呼聲漸起,宇文護迫於時勢,不得不“上表歸政”,把大部分權力還給了宇文毓,但仍把軍權牢牢抓在手中。“帝始親覽萬機;軍旅之事,護猶總焉”。

(《周書·明帝紀》)北周建國之初,君主不稱皇帝,而稱“天王”,且不設帝王年號。宇文毓親政不久,便“遵秦、漢舊製,稱皇帝,建年號”,以此方式為北周帝國的曆史掀開了新的一頁;稍後,他又頒布詔書,進封了當時北周最重要的一批宗室成員和元勳重臣的爵位,且將其食邑全部加至一萬戶(楊忠原為陳留公,就是在這次進封中晉爵為隋國公)。

宇文毓的上述舉措,顯然意在鞏固皇權,彰顯皇恩,提升其個人的統治威望。人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假以時日,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皇帝必將從宇文護手中收回所有的權力。對此,宇文護當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懼。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並重新奪回執政大權,宇文護斷然使出了殺手鐧。

北周武成元年(公元560年)四月,宇文護授意在宮中負責膳食的心腹李安,將毒藥投進糖餅呈給了皇帝。宇文毓吃下後,立刻病倒。彌留之際,宇文毓料定是宇文護下了黑手,遂口授遺詔,宣布把皇位傳給弟弟宇文邕(宇文泰四子)。

四月二十日,宇文毓駕崩;次日,十八歲的宇文邕登基,是為周武帝。

次年,北周改元保定,以時任天官大塚宰(相當於宰相)的宇文護“都督中外諸軍事,令五府總於天官,事無巨細,皆先斷後聞”。

(《資治通鑒》卷一六八)宇文護如願以償,再度總攬朝政,獨專大權。

對於宇文護的弑君之舉,北周的元勳大佬們嘴上不說,可人人心知肚明。對此,侯莫陳崇尤感義憤。盡管宇文護攝政後,侯莫陳崇曾一度投入他的陣營,但眼見宇文護兩度弑逆,在專權自恣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侯莫陳崇便再也無法容忍了。

保定三年(公元563年)正月,侯莫陳崇隨從武帝北巡原州(今寧夏固原縣),但不知何故,天子一行忽然在預定日期之前連夜趕回了長安。朝野大感蹊蹺,議論紛紛。侯莫陳崇對左右說:“我最近聽術士傳言,晉公宇文護今年流年不利;天子車駕今夜突然回京,肯定是因為晉公死了。”此言一出,不啻於一條爆炸性新聞,一夜之間傳遍了長安城。但問題在於——宇文護根本沒死。這下麻煩大了!武帝深感震驚,趕緊召集高層官員開會,當眾斥責侯莫陳崇。侯莫陳崇自知口無遮攔闖下大禍,隻好惶恐謝罪。可是,即便武帝有心救他,也攔不住宇文護的屠刀。當日,宇文護便派兵包圍了侯莫陳崇的府邸,逼令他自殺。

侯莫陳崇之死,表麵上是因為一句近似玩笑的牢騷話,實則是元勳集團與宇文護之間仍然存在無法化解的矛盾。眼見侯莫陳崇一言不慎便丟了性命,楊忠越發生出脣亡齒寒之感。不久,北周朝廷準備征發十萬大軍進攻北齊,楊忠自告奮勇,願領一萬步騎出戰。

同年底,楊忠出師塞北,在突厥軍隊的配合下,突破北齊的雁門防線,一路所向披靡,連克北齊二十餘城,兵鋒直逼北齊軍事重鎮晉陽(今山西太原市),嚇得親率大軍來援的北齊皇帝高湛差點棄城而逃。後來,雖因突厥突然撤兵導致戰鬥失利,但楊忠此次出征的戰果仍然十分輝煌,且一舉扭轉了北周偏於防守的戰略頹勢,其意義極為重大。

楊忠班師後,武帝論功行賞,準備晉升楊忠為太傅,卻遭到宇文護大力阻撓。結果,楊忠非但沒得到晉升,反而被外放為涇州刺史。對於如此不公的境遇,楊忠卻毫無怨言。因為在他看來,遠離朝廷這個是非之地,遠比加官晉爵重要得多。事實上,他之所以隻領一萬人馬便敢進攻北齊,其目的也並不是為了立功,而是為了避開朝中的權力鬥爭。

楊忠屢建戰功卻仍遭排擠,楊堅的仕途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武帝即位後,他的官職僅從右小宮伯變為左小宮伯,幾乎等於沒動,此後幾年也一直被釘在這個位子上。若從明帝即位、楊堅正式入仕算起,他在這個侍臣的職位上已經待了八年之久。放眼望去,身邊那些年齡相仿的官二代們早已步步高升,飛黃騰達,可他卻像被施了定身術,絲毫不得動彈。

一直到了保定五年(公元565年),二十五歲的楊堅才被提拔為大將軍,出任隋州(今湖北隨州市)刺史。但是,還沒等楊堅在封疆大吏的任上一展身手,宇文護很快又發出調令,將他重新召回了京師。

楊堅心灰意懶,幹脆借母親生病之機淡出政壇,一連三年在家中照顧母親,“晝夜不離左右”。楊堅此舉,本意是為了回避當時無處不在的政治傾軋,沒想到居然贏來朝野上下的交口讚譽,被冠上了“純孝”的美名。而在當時的北周朝廷,名聲太大顯然不是什麽好事。宇文護本來就對楊堅心存芥蒂,如今又見他盛名滿朝,自然不想放過他。於是,就在楊堅斂藏鋒芒、閉門不出的這三年中,宇文護一天也沒有停止過對他的算計,“屢將害焉”,幸賴楊忠的好友、大將軍侯萬壽等人一再出手相救,楊堅才得以免遭毒手。

這段失意困頓、險象環生的歲月,無疑是楊堅生命中最黯淡的時光。天和三年(公元568年),楊忠患病,回到京師調養,不久便亡故了。楊堅按例承襲了隋國公的爵位。雖然此時的楊堅已經二十八歲,且入仕多年,早已在北周官場積累了相當的政治資源和人脈關係,但驟然失去父親的蔭庇,還是讓他對未來的人生和仕途充滿了茫然和不安全感。

就是在這段抑鬱苦悶的日子裏,楊堅開始了與術士來和等人的交往。

來和,長安人,從小精研相術,所言多有應驗,頗受宇文護賞識,“引之左右,由是出入公卿之門”。楊堅有一天百無聊賴,便和一位好友一起去拜訪來和。剛開始,來和對他們愛理不理,表現得很冷淡,直到其他客人一一離去,才接待了他們。攀談之中,來和一直凝視著楊堅的臉龐,心中若有所思。一陣寒暄過後,友人提起楊堅有一項常人莫及的本領。來和問:“是何本領?”楊堅答:“我隻要聽到腳步聲,就知道來人是誰,從未有錯。”來和意味深長地笑了。許久,他才慢慢湊近楊堅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說:“公眼如曙星,無所不照,當王有天下。”(《隋書·來和傳》)其實,楊堅對這樣的結論並不感到詫異。因為自從懂事的時候起,他就確信自己是上膺天命的人。隻不過,這幾年的仕途失意和政治傾軋,多少打擊了他的自信心,讓他充滿了臨深履薄的無力之感。如今,來和在他最無助、最消沉的時候說出的這番話,盡管並無新意,卻仍然具有強心劑的作用,足以讓楊堅一度動搖的信念再次得以鞏固。

多年以後,楊堅位登九五,來和就曾“上表自陳”,稱:“臣早奉龍顏,自周代天和三年已來,數蒙陛下顧問,當時具言,至尊膺圖受命,光宅區宇,此乃天授,非人事所及”,並曆數自己在楊堅“龍潛”之時立下的種種功勞。楊堅見表,感慨萬千,當即授予來和開府之職,並賜絹帛五百段、米三百石、地十頃。

除了來和,楊堅“龍潛”之時與道士張賓、焦子順、董子華等人也多有往來,而這些人也都異口同聲地告訴他:“公當為天子,善自愛。”所以即位之後,張賓等人全都雞犬升天,官居高位。由此可見,楊堅在天和年間的“事業空窗期”中,從來和等人那裏獲得的精神支持是相當巨大的,否則也不會在登基禦極後依然念念不忘,並且對這些人恩賞有加。

就在楊堅因仕途困頓而不得不從術士那裏尋求精神慰藉的時候,北周的政局正暗流湧動,一場圍繞著帝國統治權的君臣博弈已經悄然展開。

武帝宇文邕自即位以來,表麵上甘當傀儡天子,對宇文護尊崇備至,實際上一直在暗中積蓄力量,隨時準備奪回權力。當然,權傾朝野的宇文護不是那麽好對付的。要想除掉這個根深勢大的權臣,不僅需要足夠的實力,更需要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否則就有可能重蹈孝閔帝和明帝之覆轍。

盡管對手十分強大,可宇文邕的能量卻也不容小覷。史稱他自幼就“聰敏有器質”,稍長更是“性沉深,有遠識”,所以父親宇文泰很早就對他寄予厚望,曾當眾說過:“成吾誌者,必此兒也!”(《周書·武帝紀》)而長兄宇文毓在位時,也對他極為倚重,“朝廷之事,多共參議”,所以臨終前才會在把皇位傳給他,並在遺詔中稱:“魯國公邕,朕之介弟,寬仁大度,海內共聞,能弘我周家,必此子也。”(《周書·明帝紀》)事後來看,宇文邕顯然沒有辜負父兄的期望。從他十八歲即位到設計誅除宇文護,中間整整隔了十二年。在這漫長的十二年中,宇文邕始終采取隱忍之術,韜光養晦,示敵以弱,從而徹底麻痹了宇文護。直到天和七年(公元572年),經過漫長等待的宇文邕才等到了一個鏟除宇文護的機會。

這個機會源於宇文護陣營的分裂。

宇文邕有個弟弟叫宇文直,雖然跟他是一母同胞,但很早就投靠了宇文護。五年前,時任襄州總管的宇文直在一次對陳作戰中失利,被宇文護撤了職,之後一直沒有被重新起用,遂對宇文護懷恨在心。天和七年春,不甘心被長期閑置的宇文直暗中向宇文邕獻計,勸他誅殺宇文護。宇文邕意識到時機成熟,遂召集心腹侍臣宇文神舉、王軌、宇文孝伯等人,與宇文直一起密議。

這年三月十四日,宇文護從同州返回長安,照例入宮覲見宇文邕。平時,宇文邕為了表示對宇文護的尊崇,總是以家人之禮相待。每當宇文護入宮,宇文邕也總會跟他一起去拜見太後。這天,宇文邕照舊對宇文護噓寒問暖,隨後便拉著他的手前往太後所居的含仁殿。一路上,宇文邕長籲短歎地對宇文護說:“太後年紀大了,卻喜歡喝酒,我怕她傷了身子,屢加勸諫,可她就是不聽。兄今天入宮,還請幫我勸勸她老人家。”說完,宇文邕從懷裏掏出一份《酒誥》(西周時期,周成王親自撰寫的戒酒文告),讓宇文護照這個念給太後聽。

宇文護當然不知道這張《酒誥》就是他的死亡通知書,遂一口答應。進殿後,宇文護對太後行完禮,就掏出《酒誥》煞有介事地念了起來。宇文邕悄悄繞到他背後,突然舉起一把玉圭,狠狠砸在了他的後腦上。宇文護一聲悶哼,當即倒地。宇文邕趕緊把佩刀遞給身邊的宦官何泉,命他砍殺宇文護。怎奈宇文護平日威權太盛,何泉拿著刀哆嗦了半天,竟然砍不下去。這時,躲在內室的宇文直縱身而出,一刀砍下了宇文護的腦袋。

當天,宇文邕便下令捕殺了宇文護在京的四個兒子、五個弟弟及一幹黨羽;數日後,又下詔賜死了宇文護的世子、時任蒲州刺史的宇文訓,同時遣使前往東突厥,將宇文護的最後一個兒子、不久前出使突厥的宇文深就地斬殺。

至此,被宇文護集團把持了十六年之久的朝政大權,終於回到了剛屆而立之年的武帝宇文邕手中。北周帝國的曆史從此掀開了新的一頁,而在楊堅生命中彌漫數年的陰霾,也就此悄然散去。然而,多年來一直被多少人預言和稱頌的天命,似乎仍然隻存在於楊堅的信念之中,絲毫沒有向現實轉化的跡象。

武帝親政後,楊堅雖然擺脫了朝不保夕的境況,再也不用戰戰兢兢過日子了,但卻依舊沒有得到重用。此時的楊堅已經三十多歲,除了從父親那裏繼承的隋國公爵位外,生命中就再也沒有任何驕人的業績或成就了。眼見時光飛逝、歲月蹉跎,楊堅內心的焦灼與苦悶可想而知。尤其是那些關於“天命”的預言,在如此不堪的現實麵前,幾乎變成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反諷。

建德二年(公元573年)下半年,武帝開始為太子宇文贇選妃。北周的世家大族和豪門顯貴們無不焚香祝禱,祈盼自己的女兒能夠在這場海選中豔壓群芳,成為未來母儀天下的皇後。九月,太子妃海選活動結束,一道詔書飛出皇宮,越過所有豪門大族和長安士民翹首以待的目光,翩然落進了隋國公楊堅的府邸。

武帝在詔書中宣布——楊堅的女兒楊麗華,被正式冊立為太子妃。

接到詔書的那一刻,楊堅感覺這個秋天的陽光突然變得無比燦爛。

九月十九日,在所有人既羨且妒的目光中,楊堅的女兒被皇家的迎親車輦接入了皇宮。從此,楊堅不僅是北周王朝的勳貴,還成了太子的嶽父、未來的國丈。許多年後,當北周帝國的臣民脫下舊王朝的服飾冠帶,向大隋帝國的天子楊堅跪拜如儀、山呼萬歲時,他們肯定會回想起建德二年的這個秋天,也肯定會回想起,在這年秋天金黃的陽光下——楊堅那張否極泰來、躊躇滿誌的笑臉。

女兒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妃,無疑是楊堅人生中的一大轉折點。作為皇帝的親家,楊堅在北周王朝的地位自然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別人在官場或戰場上奮鬥半輩子,顯然都無法與他的龍門一躍相提並論。

然而,天賜洪福的背後往往隱藏著無形的危險。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喜歡別人一夜之間大富大貴或大紅大紫。倘若你真的在別人始料未及的情況下一夜顯貴,那麽緊隨而來的,很可能就是讓你始料未及的嫉妒、誹謗和陷害。

在楊堅走背運的那幾年,除了宇文護想搞他,其他人通常對他沒什麽興趣,甚至有可能對他寄予同情,但是到了建德二年以後,看楊堅不爽的人就慢慢多起來了,而他那異於常人的相貌,自然又成了別人攻擊的焦點。比如武帝的弟弟、齊王宇文憲(宇文泰六子)就曾私下向武帝進言:“楊堅相貌非常,臣每次看見他,都覺不寒而栗;此人恐非久居人下之輩,宜盡早鏟除。”武帝聞言,雖不盡信,但不免狐疑。他旋即秘召來和入宮,問:“朝廷諸公你都認識,說說隋公的相貌和福祿怎樣。”來和答:“從相學上看,隋公是恪守臣節之人,可任封疆大吏,鎮守一方;若為將領,則攻無不破。”來和的回答讓武帝很滿意。回頭武帝就對宇文憲說:“楊堅充其量就是個大將軍,不足為慮。”宇文憲的暗箭就此脫靶。但是,想扳倒楊堅的卻不止他一個。不久,武帝的心腹王軌再度進言:“楊堅貌有反相,終非人臣。”所幸,“守護神”來和又一次為楊堅舉起了擋箭牌:“楊堅是守節之臣,絕無異相。”武帝把來和的原話告訴了王軌,可王軌還是一口咬定楊堅貌有反相。武帝被他搞得心煩意亂,憤然道:“必天命有在,將若之何!”(《隋書·高祖紀》)假如他真有天命,誰能奈何!

此言一出,王軌隻好悻悻閉嘴。然而,武帝沒有聽信宇文憲和王軌之言,不等於他心裏對楊堅就沒有半點猜疑。正所謂眾口鑠金、三人成虎,曆史上因流言和誹謗被冤殺的人多了去了,誰也不敢擔保武帝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突然疑心大起,幹脆殺了楊堅以絕後患。

是故,建德初年的那些日子,楊堅雖然成了太子嶽父,但戒慎恐懼之感卻始終籠罩著他,使他不得不“深自晦匿”,繼續夾著尾巴做人。一直到了建德四年(公元575年),隨著武帝鞏固皇權的工作告一段落,北周帝國開始對日漸衰落的北齊發起一連串軍事行動,年已三十五歲的楊堅才終於有了躍馬揚刀、馳騁沙場的機會,得以在統一中原的戰爭中一試身手並嶄露頭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