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書魔

一 讀書人一定會有明天的

讀書人一定會有明天的。

阿咖年少時就開始和身邊的朋友說這句話。

他到處跟人講,於是不管是鄰居家的小孩,還是同輩學堂出來的朋友,還是自己的父母,都至少聽過一遍他說這句名言——讀書人一定會有明天的。

他講“你們要相信,讀書人一定會有明天的。”,講“隻要我肯堅持,讀書人一定會有明天的。”,講“我就是要這樣讀書,讀書人一定會有明天的!”

上個世紀末講起,到如今,已有十餘年了。

鄰居家的小孩漸漸在父母指引下與他疏遠了,當他是個瘋子;同輩出來的朋友,也慢慢遠離了他;後來,父母見他並不穩定地找一份工作,也恨鐵不成鋼似的罵了起來。一次次的爭吵過後,阿咖就與父母斷絕了關係,租了一個十平方的房子,一個人過了起來。

那時候,他就歎道,書中說得真不錯,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阿咖想,再好的關係,也會疏遠。

至親何嚐不是這樣?

阿咖小時候在學堂讀書,靠著比同齡人深厚的國文功底,常常能博得一個優異的國文成績。父母不識字,見阿咖得了近乎滿分,高興壞了,樂滋滋地四處和人炫耀。到了愈來愈大的時候,光景則淒涼了,他的國文功底反過來成了一種累贅。

老師說,你不該隻寫國文,你總寫這樣的國文,叫人該怎麽看呢?

老師們總是希望你在現行的條條框框裏展示出你蹩腳的文字才氣,這就是真正的好學了。但凡忤逆,你就是個反叛的小孩。

“從來如此,便對麽?”如果阿咖有幸和後來的周樹人認識一下,想必阿咖會對其人欽佩不已。或許,連其人所做白話文都有意願拜讀一下,而不會固守著自己的古文了。

於是,阿咖的成績一落千丈。尤其在作文成績這一塊,直接就被打成了0分。

但阿咖倔,阿咖從不因為這個改變。他寧可時常帶著零分回家。

父母就越來越看他不順眼了。

“咱們倆起早貪黑,挑麥芽糖、賣包子的供你念書,你咋就這麽個不爭氣呢!你弟弟我們都沒讓他好好學!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父母倆扭了扭頭,同聲一氣,滿含熱淚,辛酸哭道。

阿咖默默無言。父母更加懊悔和不甘了:“早知道你這樣,當初就該讓你弟弟上學!”

那個時候阿咖觸動不深,畢竟阿咖還沒有孩子。而且他篤定了這輩子是不娶的。如果逼不得已真的要娶,也一定要娶一個大家閨秀,不需要你三從四德,但必須飽讀詩書。

對於父母說的話,他並不怎麽能聽得進去。

後來,又過了兩年。阿咖就離開了那個家。父母最後把多年來攢的那些大洋,悉數送給了他。

哭著說:“你走,你走了就不要回來!”見阿咖拉開了門把,又補一句道:“我們也不靠你養活!”

那不是氣話,那倒是真話。

即使阿咖真的要走。

當然,阿咖最後還是走了。頭也沒有回。

往後的幾年,阿咖還是堅持著自己的想法。到處跟人講讀書人一定會有明天的。說的多了,反倒越來越沒什麽人在乎他。權當他是一個清醒的瘋子。

後來,他幹脆將自己隔絕起來。覺得人人都不懂他。漸漸也沒什麽人願意和他來往,他就愈發鑽進書裏頭去。剩下幾個為數不多的確實還喜好看書的朋友。也僅僅是朋友了。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良書,乃益友。”

“凡塵擾擾,書中玄妙。”

阿咖又讀起書來。

二 阿咖讀書二三事

說阿咖是個書魔,阿咖一定會笑嘻嘻地同你承認。因為阿咖愛書如命的。起居坐臥三餐不可無書。

他讀書的情況不似當今的許多人。

恍恍惚惚這麽一百餘年,工業時代、信息時代已經依次將舊時代的車軌炸裂過去,時間是又積澱了一個世紀,可選擇的很多。什麽《千隻鶴》、《呼嘯山莊》、《百年孤獨》,什麽《圍城》、《穆斯林的葬禮》、《平凡的世界》,什麽《史記》、《古文觀止》都是伸手即得,而且版本紛繁,任君選擇。所以若真是有心暢遊書海,古今中外的書都可拿來讀一讀。

載體也並不單一,二元平行。電子的、紙質的,同樣都是伸手即來。電子書不必說,時下最新潮的閱讀器手持一個,幾十萬的精品好書就在掌上可讀了,省去諸多麻煩;很喜歡實體書的話也隻需要打開網購平台,把推薦榜單瀏覽一下,篩選幾本,放入購物車,下個單,最快次日送達。種種種種,對於愛書之人,皆為美哉。

但阿咖讀書畢竟不同。

對於阿咖這個年代的人,外文書譯成中文進來的還是很少的,就連純正白話文的書都還沒有。那個時候還流行著舊式的鴛鴦蝴蝶派小說。但要說去翻閱這些處在過渡階段的半白話文,他覺得倒不如去讀半文半白的四大名著來得痛快。

至於外文書啊,就算已經有了現成的,阿咖也想都不會想的。

十幾年前的1898,他還很清楚地記得那個年份。林紓不是譯了一本外來的《巴黎茶花女遺事》麽,這對於阿咖就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

他是從頭到尾嗤之以鼻的。

在家裏的書桌上,罵著:“一群崇洋媚外的狗東西!”

他恨哪,民國成立前不說,泱泱中華經曆多少。現在好不容易中華民國成立起來了,中國的東西還沒真正發揚起來,外國的東西卻要開始猖狂了。

“文化是根!中國幾千年來鼎盛的文化需要傳承!”罵著罵著,都罵了十幾年了。什麽也沒有因為他的罵而改變。反倒是整個社會發展得越來越不如他的意料了。不過他永遠不覺得自己是個落在時代後麵的人。他覺得自己是一直在拾遺、傳承的。總有一天,後來人能聽見他的呐喊。

拋卻社會進步因素,阿咖仍舊還是能讀很多書。

那麽阿咖家裏存著什麽呢?

他家中隻存著中國的書。他看中國的戲劇、中國的史學著作、中國的神話,也要看中國的地理誌呢。

總之他是無所不看的,總之他又是隻看一件,那就是但凡屬於中國的一切書籍。

年少,他就學蘇軾立誌識遍天下字,讀盡人間書。

那麽,蘇東坡當然是不會有機會看外文書的。

阿咖一想,覺得自己立誌立得忒好了。

要讀哪些書啊?國文課裏頭有推薦的。四大名著:《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戲劇名著:《西廂記》、《琵琶記》、《梧桐雨》等等。曆史類:《史記》、《戰國策》、《左傳》、《呂氏春秋》等等。神話演義:《封神演義》、《鏡花緣》、《搜神記》等等。地理誌:《山海經》、《水經注》等等。

每天阿咖都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地念道。這些他早年讀過的書,首先接觸的就是四大名著,後來開始讀戲劇,史書,到現在神話之類的書籍業已讀了一些。到底人生苦短,阿咖讀書總是先從通讀開始的,尤其在史書這類。

阿咖很喜歡中國的曆史,讀史書對阿咖來說有兩個作用。一則可以從曆史中得出教訓;一則可以用阿咖很喜歡的《舊唐書》裏的一句話來講:“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也就是掌握幾千年來中華曆史的源流嬗變。

後者是知其然,前者是知其所以然。

記得再小一點的時候,他聽講曆史的先生說,大米國也才匆匆成立了多少年,自己的文化很短暫,小島國從大化改新那會兒就開始學我國唐朝,也沒有多久的自己的文化,這些國家的曆史都是不如中國源遠流長的。再說什麽古巴比倫,古印度這些古老地區的文明雖然曾經長久,但都有斷層過。

隻有中華文明幾千年一直在延續著。

所以,中華文明是多麽偉大啊!

說他迂腐也好,說他墨守成規也好,阿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式的文人,對自己的國家有著無與倫比的驕傲,也不願接受外來的東西與新的在舊有體製上的變革。

讀書歸讀書,阿咖就一向隻讀書,不習作,主要是不習現行的文學之類。在出了學堂以後,他就徹底封筆了。

阿咖固然對過往的曆史清楚不已,知道古時韓愈、柳宗元這些人有過提倡古文運動,但卻根本不知道如今的文壇經曆了什麽變革。從搬出來之前當時的報紙上或者寥寥知道幾個人,章太炎、蘇曼殊、柳亞子之流,但卻根本不會知道他們的作品,更別說裏頭究竟寫了什麽。

人家是看到蛋,卻不知道生蛋的母雞是誰。阿咖大可以說是看見了一隻雞,卻不知道他下的是哪一窩的蛋,或者這隻雞究竟有沒有生過蛋。

當然,也不會知道近代文學步入尾聲了,現代文學的先導也在醞釀。

阿咖活在幸福的古代世界中。

但現實是不會隻停在當下的。要生活,要吃飯,要柴米油鹽的。

阿咖哪來那麽多錢買書呢?所以這就要說到,阿咖怎樣讀書了。

他不止讀,而且讀一遍不夠,要反複兩遍三遍地重讀。起初是真的因為好重讀,因為古人讀書講求吟詠、講求讀書百遍其義自現,後來是實在因為沒錢,又好看書,於是將一些書挑揀出來再重讀。重讀的話,就省去一大筆買新書的錢。

後來翻書翻得幾近破了,日積月累,有些也已經缺邊缺角了;有些幹脆就在打著的火燭下起了點蠟,字給糊得差不多沒了,不能再看。但阿咖也舍不得將它們扔掉。

阿咖看的書很雜,是很多了。

可阿咖四十多年來,讀過什麽書呢?

好像二十多史還沒認真研讀完。

因為阿咖看的書駁雜,也向來不拘泥於讀單門單類,有時候阿咖有這麽一種糾結,究竟該專研一類,還是博覽群書。

可是沒有人能夠指導阿咖推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看,他又埋頭書中尋找答案去了。

三 聽,阿咖又在讀書了

阿咖每天都在讀書。這幾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了。讀書以外的事情幾乎全都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

這年,已經是民國四年,報紙上鋪天蓋地報道著陳獨秀在上海創辦《新青年》。

但阿咖是不會知道的。阿咖已經很久不看報了。

報紙這種紙質的東西不看,但阿咖還寫紙質的信,寫給為數不多的友人。更多的是寫給自己。

他常對自己說道,阿咖,你要相信,相信讀書人是會有明天的。阿咖,你要成為一個很厲害的讀書人。阿咖,人家都說你不行,你就偏要行給那些人看。

十年後的自己,你將會看到,讀書人是有明天的。讀書人留下的這些東西,數十年,數百年,數千年都還在!

夜裏,朗朗書聲,滌**千年寂寞。

聽,阿咖又在讀書了。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阿咖今天讀李白的詩詞。

“妙,妙!”阿咖已經喝得微醺了。傍晚他去附近那條亂哄哄的小街買了兩壺酒。也就隻那一條街裏頭,還有一壺古酒賣。到處都已經是充斥著整瓶的洋酒了。

雖讀李白,阿咖卻不覺想到韋應物真是奇思!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一麵歎著,阿咖又攤開了紙筆,開始臨摹這一段話。

臨摹之後,阿咖又吟詠一遍。

覺得如斯寂寞。

聽,阿咖又在讀書了。

阿咖今日重讀《山海經》,想到陶淵明。

讀到海外西經裏頭這一段: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

心下愴然。

雖然明知刑天的所為是沒有什麽不對的,甚至可以肯定地說是勇猛。否則陶潛也不會讀《山海經》後寫下:“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

但阿咖就是覺得刑天太傻。

都已經死了,還要這樣灑出一腔熱忱,為的是什麽,啊!死了就死了,為什麽要獻身成這個樣子?你明明知道很多事情都改變不了了,何必呢啊!

阿咖這一夜非常悲慟。思緒翻湧。

或許有人經過,會以為阿咖瘋了。

聽,阿咖又在讀書了。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又是一個子夜過去。大約淩晨。

阿咖回過頭來,讀起了鬼才李賀。

字字句句,總有李賀的意氣風發,也都能讓人感歎男兒的鐵骨錚錚。

阿咖會不知不覺想到那些詩人。詩中有曆史,從曆史中也能尋找到詩的足跡。所以阿咖也一直都很愛詩歌。

詩歌從先秦詩經楚辭起就有,到後來是漢朝樂府詩,魏晉南北朝民歌,接著唐時豐腴的情詩,宋代充滿意趣的理詩及詞,元朝的曲,一直到清朝也都還有詩詞。輾轉這些時代都離不開詩,不論是變體還是本體。

骨子裏,阿咖的詩性是長存的。散漫、自由、不畏世俗,不習社會的一切,寧學陶潛歸隱。不同的是,陶潛在做官失敗後歸隱到一處不為人知的地方,此後遂有流傳後世的采菊東籬,悠然南山,阿咖卻是活在俗市之中。

說是有不同的,但其實阿咖自己也知道,他在這裏,一個十平米裏,何嚐不是一種歸隱。

失敗的歸隱。

“阿咖真是一個書魔啊。孜孜不倦。日夜不休。”

“阿咖真的很愛讀書啊。”

“阿咖阿咖,你看見我了嗎?我是陪你讀書的小蛾子啊。”

夜裏的小精靈,一隻小小的飛蛾撲向了阿咖身邊的燭光。寂寂地死去了。阿咖沒有注意到,他的手指甚至壓過了蛾子的屍體。

讀著讀著,阿咖已經疲倦地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著了。“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 一首《秦王飲酒》是阿咖今夜讀的最後一首詩。

一夜,清風亂翻書,翻到詩集封麵,那裏介紹著,李賀受時運所迫,無路可走,回到故居,整理詩作,不久病卒,少年英才,年僅二十七歲。

四 讀書之外

又是一個大清早。阿咖很久沒有在和煦的暖陽中醒來了。

讀書之外,他幾乎沒有其它的事情可做。所以,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序顛倒的日子。

沒有人伴他春秋冬夏,沒有人陪他風裏雨裏。都隻這麽一個人,過來了。要真的突然有一個人闖進他的生命中,他可能也會不習慣的。

阿咖應著一個美好的早晨,為自己做了一頓很豐盛的早餐。是近日來,阿咖吃的最好的最有營養的一頓飯了。

平日裏,阿咖隻會去買兩個饅頭的。

阿咖做了一飯一菜。用的是去向人家討來的、炸過很多次油炸鬼的豆油,菜葉也是從市場裏頭撿的,是人家剝下不要的。隻有一兩米飯是自己掏出錢去買的。

不過出來的香味還是撲鼻。

阿咖的心情很好。今早的一頓稀米飯配卷心白菜。滋味濃濃。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吃之前,阿咖做了個雙手交叉的儀式。這是他獨創的。接著緩緩念起了李漁的《閑情偶寄》:

“聲音之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為其漸近自然。吾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風,人能疏遠肥膩,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園不使羊來踏跛。是猶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與崇尚古玩同一致也。所怪於世者,棄美名不居,而故異端其說,謂佛法如果,是則謬矣。吾輯《飲饌》一卷,後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儉,一以複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茲在茲,而不忍或忘者矣。”

然後又開始以毛筆默寫於紙上。大約是十分鍾過去。

阿咖開始吃了。

固然飯菜已涼,但阿咖深感滿足。

那一頓早飯過去,阿咖開始讀書,漸近中午。

大好的晴天沒有持續多久。烏雲陰鬱了一個下午。

傍晚,下了好大的一場雨。

雨聲泠泠,冷月無邊,可這時候,燕巢幕上。

讀了這麽多年書,人們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其實他的心裏越來越空**。

他覺得能懂自己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可能是書讀得太多了。

明白得越多,看透得越多,知音也就少了。

曲高和寡,高處不勝寒,都是有道理的。

再說讀書之外,阿咖有什麽生活呢?

對,阿咖其實沒有什麽生活。

但阿咖有生活準則。而且有的是呢。

第一條就是不使用通訊設備。至少當時的電話,他是不用的。

阿咖隨口就能吟誦幾句有關信箋的詩詞,唐時張籍的“洛陽城裏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明朝袁凱的“江水三千裏,家書十五行。”

還有他很愛的那些詩詞。整首整首他都記得。

腦海裏沒有算術數字,淨剩下這些詩詞名文了。

《飲馬長城窟行》 ——漢·無名氏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相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結素魚貽友人》 ——唐·李冶

尺素如殘雪,結為雙鯉魚。。欲知心裏事,看取腹中書。

《蝶戀花》 ——宋·趙令畤

尺素重重封錦字,未盡幽閨,別後心中事。佩玉采絲文竹器,願君一見知深意。

環玉長圓絲萬係,竹上斕斑,總是相思淚。物會見郎人永棄,心馳魂去神千裏。

被距離阻隔的那些翹首以盼,那些等待的深夜裏的輾轉無眠,那些憑借尺素傳達的深情厚意……怎會是一通瞬時電話可以替代的。

電話這頭一聲“我好想你,你在哪裏?”簡單幾個字代替了所有。

阿咖是不願意這麽做的。

他寧可要謄寫一首詩,作信送出去。

第二條就是不使用電子工具。阿咖的生活沒什麽電子工具可言。電子工具在讀書這件事情上,特指的是電燈。

而阿咖讀書隻用蠟燭。

夜晚他用蠟燭來讀書,常常是半夜或徹夜不眠,所以用得也很快。

早年存下的盤纏,這幾年省吃儉用,度了七八年。並不是很夠。

三年前,阿咖就開始撿破爛為生了。謂自己能屈能伸,大丈夫嘛。每天蒙著個頭巾出去,怕人家認出他來。這樣開始討生活了。

不過阿咖都是半夜裏出去。白天要這樣出去,怕人家誤以為他是個歹人。為了自己為了他人,他選擇在夜裏。

阿咖這點初會讓人看出些淒涼之意,久而,又叫人瞧出一許阿咖的可愛來了。

行色匆匆,走遍了最繁華的街道,也經曆過最絕望的夜晚。

可他畢竟耐不住這樣的生活。時間花的多,可收入卻微薄。到後麵反而擠掉了自己大半閱讀的時間。

隔了一段時日,他又萌生了新的想法,想到大丈夫應該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內心起了很深的矛盾。種種原因疊加,遂放棄撿破爛的行業。

後來,阿咖學起人家去賣黑血,覺得這至少算個體麵行業。

人家有訴求,自己有需求,他在賣黑血上再也不需要看別人肮髒的眼光。

阿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賣一次,抽血的時候很痛,抽完了更痛,阿咖會在心裏反複地念: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反複地念著,念著,就不痛了。就像給自己下了個神奇的魔咒。

賣完血後阿咖會給自己買兩串好肉,當是補回來。可畢竟還是補不夠。

缺掉的總是比補回來的多得多。

阿咖的身體,終於是越來越虛弱了。

五 窮途

阿咖還是矢誌不渝地讀著他的書。

隻是,近兩三年的生活直在往下走,阿咖也四十好幾了,生活沒有一點向上的氣色。

這麽些年,父母存了多年的家當,盡數被他耗盡。

從坦途慢慢走入了窮途。

可阿咖還是覺得做這樣一個讀書人挺好的。沒有回過家門一次。

從前撿破爛的時候有好幾次經過家附近了,他也沒有進去,走時還邊笑自己說,我可有大禹的風範了,三過家門而不入。

雖人生之長看似漫漫,可也逝者如斯夫。

又是一個冬天來了,他的被子隻有一床,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了。

那是一個隻有火燭溫暖的冬天。他連煤球都買不起了。

整個夜,隻有風。

火燭被大風吹得滅了,他又點,點起了又滅。

頑強得很。

他在深夜裏大喊:“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阿咖瘋了一般地喊,也像頑強的火燭一般度過了這個冬天。

等到來年春風又起。

阿咖虛弱的身體,也再賣不動血了。留著近兩年自己存下的一點小錢,阿咖每天就是拖著病怏怏的身子,買一個饅頭,吃上一天。

有時候想想要是能就這麽餓死了,也好。

可惜老天爺就是沒讓他餓死。

他沒有力氣動,沒有多餘的體力消耗,一整天都是在**度過的。沒有腦子思考,滿肚子都是胃裏的酸水在攪,終於沒有精神再讀書了。

但嘴裏仍然是喃喃著一些詩詞、古文,下意識地誦出很多。

那些天阿咖想的都是屈原,楚辭裏頭的什麽九歌天問離騷,雖九死其猶未悔的。

這一年是雙十九年,1919。

六 白話運動起了

他再沒有錢買書了。

成了一具皮包骨,臉色青黑,活像地獄裏鬼麵的獄卒。近來,他半刻不沾書。

有時候想想,阿咖也覺得是時運到了。沒錢買書,正巧也沒力氣再看書了。豈不正好。

早在一年多前,阿咖家裏已經堆滿了曆代史書、演義、小說。那條路走不通了,可他也舍不得丟掉那些東西,哪怕是轉賣。

阿咖久不出門,每欲出門,來回都隻能縮著身子。不過到後來甚至無需阿咖縮著身子了。

阿咖的身子已經瘦弱到可以徑直穿過那個過道。

這個春天,並不尋常。阿咖鄭重地踏出了一次門檻。

失聯了好幾年的一位朋友,叩響了他家的門扉。

聽到聲音,他待了好久,都沒有去開門。

腦海裏不禁想起賈島。想起他的《尋隱者不遇》,“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想起他的《題李凝幽居》,“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阿咖心中念道,我且再等一等!聽得清脆而又急促的叩門聲篤篤響了一陣,阿咖都沒有去開。

他想的是要好好感受一下這番氣息。一種幽微的值得回憶的少年時代的氣息。是還在學堂讀書的時候。

雖然彼時阿咖守著的是一個發臭的屋子,連路都快走不通的小十平米空間,地上已經有各種積水帶過的腥黴味。沒什麽山,更不要談鳥了。

不過阿咖心中有那樣的山水。

叩門聲停下了。門外的人覺得裏頭大約沒有人,已經轉身要走。

阿咖這時緩緩過去,把門開啟,向著已經走出幾步路的一個穿著件中山裝的男人喊道:“等等。”

那人轉過頭,阿咖看清了,是中學時代的同窗——友仁。

其時多年未見了。

他是唯一一個還算有深切聯係,但是卻又不算聯係著的朋友。他們都是通過信箋來往的。

友仁眼裏現出驚訝的神采。他看著眼圈青黑的阿咖,叫道:“你,你,你是阿咖的魂麽?”他誤以為阿咖已經死了。友仁不知是嚇得沒了動靜,還是鎮靜得一動不動。總之,立在那裏,半晌。

阿咖瘦得皮包骨的模樣,的確像個死人。

那在天幕屋簷下暗沉的臉,枯瘦的身子,老態龍鍾,實在也不像一個四十多歲還算健康的年紀該有的模樣。

阿咖他也從不照鏡子,從不打理自己。吃飯簡單,沒有營養,臉色餓成這樣是意料之中。後來就連洗澡,都是靠著半夜出門淌雨水沐浴的,落得一身的味道,地溝水一般的。

反觀友仁的臉色,像太平洋的暖流上升,紅潤得緊。雖是個男人,麵龐卻是肉嘟嘟的。這個年紀,顯得年輕好幾歲。大有富態。

阿咖聽這話,知道他是對自己如今的狀態模樣難以置信。

便走出了幾步,曝露在陽光之下,“友仁,我是阿咖。你放心。活著的。”其實阿咖有時候覺得自己和死了也沒什麽區別了,沒有什麽明日的希望。

可另一方麵,他還是願意相信,讀書人會有明天的。

“前幾年胡適在《新青年》上發表了一篇《文學改良芻議》的文章,你看過沒有?”

阿咖笑笑:“我都好久沒有看報了。”他又道:“那報上的文章說的什麽?”

“具體內容我不記得了。但現在的情形比當時更嚴峻了,是一定要提倡大白話了。徹底廢掉古文。”

廢掉古文?!阿咖打了個激靈。

怎麽世道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

過往幾年,他還算常穿行繁華的大街小巷,本來應該要知道些什麽。但阿咖出去的時候,都在夜裏,自然不會聽得什麽人說這些事情。

後來,除了這座破屋附近那條街他去過:差那裏的人送信,或是買些飲食上的東西,他幾乎哪兒也沒去過了。

而那裏的小民們哪裏會談論文壇變革這類事情。他們所在意的也就是和阿咖日常起居中一樣要在乎的柴米油鹽。

“豈有此理!說這些的人也忒狂妄了!是什麽人?”

友仁慢慢覺起阿咖有活人的氣息,但驚訝不改,乃至於比先前看到阿咖形同死人還要駭異。覺得阿咖雖然曝露在麵前的陽光之下,但是實際好像和陽間隔了很長的距離。

“阿,阿咖,你到底有幾年沒讀報了?”

阿咖連陳獨秀是誰都不知道,友仁很痛心。

“你沒來這裏幾年,我就有幾年沒讀報紙了。”

友仁歎了歎氣,覺得阿咖的遭際人生,是苦,卻也是他自己釀成的悲劇。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位同窗了。

友仁沒有回他,“阿咖,你應該要看看報,跟上這個時代了。”

“哪有閑錢和閑工夫讀報,我連中國的書都還沒讀夠呢。”阿咖下意識應他。

聽友仁說起,阿咖才覺得這件事情對社會各界影響很大,遂發急了,“你快同我講講這些都是怎麽回事。”

友仁看著阿咖有了些生氣的臉,語調冷淡地講道:“阿咖,你去翻翻報紙吧。”

阿咖聽友仁的口氣,凝思了很久。

友仁沒有再同阿咖說一句話,轉身離開了,嘴裏嘟囔著,“阿咖,守在古學問裏,沒有用的。”

“你想要的明天,不可能這樣就來的。”

友仁一直都明白阿咖期待的是什麽樣的明天。

七 還有明天

阿咖那天出去了一次,到繁華的街區從小童手裏買了一份報,還接著四處問有沒有過去積壓的報紙。許多人都答他,太久的報紙,很難找到的。

他不甘心,或者說快被舊光陰襲來的槍彈聲嚇怕了。走街串巷,尋找舊日的報紙。

阿咖幾乎是把剩下的所有家當都賠上,為了看清過往的痕跡,彌補上脫離時代的那段錯誤。

他瞥見舊日報紙裏的一個版麵上赫然印著《文學改良芻議》、胡適、“白話文學為文學之正宗”、新青年這幾副大字。

他又去買來新青年。才知道還有陳獨秀,錢玄同這幾個人。

聽到人們四處談論著提倡新文學、打倒舊文學,阿咖覺得腦海裏都是飛蟲滋擾,滿眼都是星星一樣的眩暈,胸腔裏也窒息得要說不出話來。

而最近時日的幾份報紙,報的都是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這些。

才不過幾年,怎麽就好像又過了幾十年一樣。

他倒在了地上,是餓得發昏,累得發昏,便睡過去了。一夜過後,卻又自己醒轉過來。在那條無名小巷裏。

是第二日早上了,他摸了摸口袋剩下的最後三天飯錢,來來回回摸了好幾遍,終於定下決心去巷子外的小攤。買了豆漿包子,好好吃了一頓。

阿咖坐在那裏,看著人來人往,和幾年前沒什麽不同。

隻是這一天,對他來說,似乎到處都能聽到人們口中傳訴著民國以來究竟發生了哪些翻天覆地的變化。包括他曾經知道、後來不知道的。

不需要自己到各處去打探,昔日一切的那些事情都自己找上了門來。

為什麽從前都沒有留心這些言語呢?他原來從沒有在乎過這些。

他突然覺得,過往那些日子,都活錯了。

但他又能怎麽辦呢?

“讀書人還會有明天的吧?”他這些年來第一次懷疑這句話。

恍然如夢。

回到家後的幾天,他棲棲遑遑,又開始走街串巷。

第二天出去的時候,他帶了夾角的好幾本最容易拿到的詩詞出門,打算把它賣給一個收購舊書的小老頭。存上十天的微薄飯錢。他還不想活活餓死,要再看看這世界。

報紙已經讀了,是該真正地睜眼再感受感受了。

卻發現門口多了一袋大洋。

他一看,就猜到昨晚友仁一定來過。他明白,這大約是友仁最後的恩義。

一聲不吭的救濟,恰恰表明了友仁終於要放棄他這個朋友了。

阿咖歎了歎,把書又放了回去。聽見書放上去細微的一點聲響。

黯然地接受了。這樣的接受,卻是沉寂得沒有一點聲音。如同友仁的到來,友仁無聲的告別。

接下來他行走的這些日子,五四運動正澎湃得盛。滿大街都是遊行的學生,他被擠到了角落裏。看那些高舉橫幅的學生。“外爭主權,內除國賊。”,“誓死力爭,還我青島。”群情澎湃,他卻無所適從。

世界都成了什麽樣子。

舊的國民,新的國民,都該是什麽樣的呢?

他聽到了好些槍聲。又躲在家裏,門都不敢邁一步了。

可是偏偏又滿心關切地,想著要出去看一看,想知道事情都進展到什麽地步了。終於是命懸一線,勉力活著。對峙在生與死之間的僵局中。那是阿咖心誌生與死的較量。

聽聞人們闖進曹宅,工人罷工,學生罷課。後來一切又都回複。

一直到了六月底,他聽到了中國代表沒有在合約上簽字的消息。

好久沒有讀書了。那一天晚上,他決定回顧一下,以往的曆史——這些都止於清朝前期。

他已經看到了這個世界的許多變化了,可他更想回溯以往的時代了。

回到了十平方的小房子裏,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瘦弱,周圍的古書還是那麽多,空間依然是那麽狹小。

從前,阿咖都是從最平穩的地方就近取出一些書的。之前打算忍痛賣出的常讀的詩詞,他放在一塊,放在離門最近的地方,取出很是輕易。

史書是他早年愛讀的,可反而是最久沒有碰的,都積壓在了底層。

這一次,他要拿史書,所以需要勉力地在下麵的一堆書中找,雖然不需要往上爬,但試圖要抽出那全套明史的第一冊,反而殊為不易。

燭光微弱,阿咖看不清周圍的影像。一個瞬息的不慎,那一摞堆疊著的冊書轟然倒了下來,連帶著所有的書一齊落下。

阿咖太瘦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以至於想要大聲呼救都無法。掙紮也無力了。

他隻能在罅隙之中一點一點喘息著。

壓過他頭頂上麵的是一本紅樓夢,但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的是前方的那一冊明史,是清朝前期修訂的最後一本二十四史。

阿咖不得動彈,開始細想這些年來的事。

他嘶啞著的聲音喊著,把青紫色的唇都咬出了暗紅的鮮血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讀書人一定會有明天的……”

他言辭鑿鑿地說著不相信。

可或許,阿咖絕望地知道,其實讀書是最沒有用的。百無一用是書生。還奢談什麽讀古書會有明天呢。

讀古書,是阿咖一直以來埋頭做的一個夢,一個不願醒來的夢。在這個夢裏,還有盛世中華,還有泱泱大國,還有最強悍的大清,還有更古久的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他清楚地知道,五四,這一次,中國的學生們選擇奮起抗爭了,的確是能夠贏,可下一個三年、五年、十年呢?還能贏嗎?

阿咖對於強盛的外國,早就怕到了骨子裏去了。

另一個潛伏多年的阿咖哭了,內心在歇斯底裏地喘泣:“外國的大炮都打進來了,八十年前、六十年前鴉片戰爭既是起了兩次,守著天朝上國的大清就屈辱了兩次。中國人被外國人欺負得都發不出聲音來了!落後隻能挨打!

外國人富庶得多,技術也先進得多,豈是中國人讀著四書五經所可以趕超的?

外國人強成這個樣子,可中國人還是要奮勇抵抗,看,又死了這麽多人吧?”

阿咖不是怯懦,不是心寒,隻是覺得一種徒勞的無望。

和那一夜,刑天舞幹戚,有何不同。明明都打不贏了,為什麽還寧可要披著沒有頭顱的身子,去再鬥爭一次呢?

生死,都是徒勞的。

讀古書,讀古書,不要接受外來的一切。

知道自己的無力,所以阿咖選擇緬懷從前的曆史,緬懷一個又一個古老的時代、一段又一段燦爛的文化。

阿咖這樣瞞騙了自己一輩子。漸漸也算騙過了身邊的所有人。隻有友仁,是懂他的。

阿咖是從光緒走過來的人。

1898年,那一年最轟動的事情要說是《巴黎茶花女遺事》的譯出,倒不如說是甲午中日戰爭中國輸得慘不忍睹。多少中方的船艦被擊沉,多少將士血灑海上。

那年,慈禧還發動了政變,兩年後八國聯軍侵華戰爭也來了。

那些日子,阿咖都是躲在家裏的。阿咖實在怕了。

中國的太平盛世多麽好啊。強漢、盛唐、大明、清朝的康乾,為什麽,為什麽要迎來這些時代的變革。一切都止於清末。止於他生的這個時代。

蒸汽機,電燈,這都是什麽東西?這就是害了中國的東西!

所以阿咖太害怕改變了。他隻願意活在自己營造的生活裏,做命運搭線牽過的布偶,可以沒有自己的想法,這樣活下去。

“讀書人一定會有明天的。”阿咖死的時候,依然固執地這樣講。

不願擁抱改變,迎來變革,隻固守當下的一切,怎麽可能會有明天?

其實如果阿咖願意,他可以讓這個中國變得更好。

但他隻能讀書。

這是阿咖的命。

十平方的小房子,裏頭的書最終還是將他壓死了。

新聞報道出來:“家裏藏書太多,此人受書壓死!”照片上拍到阿咖軀體慘死的模樣,沒有顯現阿咖的麵容。

巷口的小報童叫了起來:“賣報勒,賣報勒!”

一個細長的聲音說道:“要一份報。”

友仁取過了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