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創業,是一個人的旅行

當初的一句話“我要自己做老板”,沈守財以為僅僅隻是如說說那麽輕易,然而踏上這條路才知道是如此艱難和曲折。想想兒時賣菜的簡單和快樂,再看看如今眼前這亂哄哄的光景,是個人都想打退堂鼓。

沈守財讓大家把錢退回來的話一說,現場就成了一副不可控製的局麵。有的人憤怒,有的人痛哭,有的人衝向沈守財質問,卻忘了此時的沈守財也不過是個16歲的孩子,可是,在社會麵前,他首先是一個創業者。雖然打工創業的經曆讓他成熟穩重了不少,但眼下的情況,他確實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任由那些惱火的兄弟們推搡著,高利民和趙家寶見沈守財完全無反抗之意便攔在中間,終於還是擋不住一記重拳惡狠狠地砸在了沈守財的臉上,一下子便倒在了地上。這之後的幾天,沈守財仿佛一個失了靈魂的人,終日不語地坐在窗邊,看著石庫門裏的人們走了又來,來了又去。高利民和趙家寶挨家挨戶地上門要錢,幾乎都吃了閉門羹,走了幾天居然隻要回了50來塊錢,沈守財默默地看著桌上這些皺巴巴的紙幣和幾個可憐的鋼鏰,又想起了在西口村挨家挨戶上門要債的場景,相似的曆史總是周而複始,而人世間的情義依舊如此淺薄,不堪一擊。

“你要記住,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曾柔曾經同他說過這句話,那會兒沈守財還言辭激烈地回駁了她,若是隻有利益,那麽在他身邊一直不離不棄的高利民和趙家寶又算什麽呢?而眼下,這些和他一起創業的人們顯然並不是真正的朋友。

“守財,你要是想回西口村,我和家寶就陪你回去。”眼見著沈守財一天天消沉下去,高利民終於說出憋了幾天的話,一旁的趙家寶也點點頭。是的,畢竟是十多年的兄弟總是最懂自己心裏在想什麽的,沈守財決定離開上海回西口村,收拾行李的時候,他又翻到了沈豔芬給的20塊錢,姐姐的那句話又回響在耳畔。

“這個世界你不麵對逃到哪裏都是沒有用的!”

這個世界,是勝者的世界。優勝劣汰,麵對挫折和挑戰,內心軟弱的人隻會選擇逃避,隻有內心強大的人才會選擇麵對。是啊,沈守財心裏想著,難不成自己就撂下這麽個爛攤子一走了之麽?這難道就是一個大丈夫所為麽?難道就甘心回到那個一無所有的西口村,做一個一無所有的人麽?我……真的不甘心……很久很久以後,沈守財再回想起這個時候,他才明白,原來創業便是源於這不甘心。正是這份不甘心,讓他又重新站在了大家麵前。

“你還有什麽好說的?反正錢我們是不會還的。”老張雙手交叉環在胸前,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眾人在側均齊聲附和。

“你們放心,我今天讓大家來不是讓你們把錢拿回來,我是想告訴大家,這些貨就當全是我買了。”

回到宿舍,高利民就質問起沈守財:“守財,你瘋了麽?你哪有法子銷掉500件繡花枕套?”

“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你等著看吧。”沈守財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這事情沒有你想象那麽簡單,你不要真的把自己當成英雄了好不好?”看著沈守財一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執拗勁,高利民長歎了一口氣,“算了,隨你吧,我也管不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沈守財便早早起了床,他把幾百件枕套裝在一個蛇皮袋子裏,背著蛇皮袋子便出門了,他心想著既然南京路上已經沒了容身之地,偌大的一個上海難道就隻有南京路能做買賣麽?沈守財背著這百來斤的的蛇皮袋子走到一個廠子門口,卻沒想到剛要擺攤便被門口的保安給轟走了,於是隻得沿街串巷邊走邊賣,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大媽要買枕套,卻見他一個外地人又身子骨清瘦,便各種挑三揀四,最後沈守財也隻能虧本賣給了她。老早過了飯點,可為了能多走幾個地方,也為了能省下一頓飯,直到下午三四點沈守財才不舍得地拿出早早準備好的兩個實心饅頭就著水吃點,還沒吃幾口居然被一隻突然衝出來的寵物狗給嚇得饅頭掉在了地上,好不容易從寵物狗嘴裏搶出了饅頭,撕掉了髒的部分往嘴裏送又受著周遭一陣鄙視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隻好又扛起蛇皮袋子蹲在一處角落狼吞虎咽起來。

“守財?”沈守財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抬頭,眼前站著的居然是那個他一直裝在心裏的人。

“吳玫?”他想象過很多次和吳玫重逢的場景,但沒有一次是像現在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吳玫原本要被父親吳老漢逼著嫁給張三胖子的,隻是還沒等到沈豔芬嫁給張三胖子便連夜逃婚離開了,今日這般遇見真的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你還好嗎?”

一年多不見,她還是如往昔一般笑靨如花。“我現在在那邊那個紡織廠裏上班,”她指指不遠處那個紡織廠,上麵寫著“興昌紡織廠”幾個大字,忽然覺得有些耳熟,他終於想起來了,借用大單想強行占有曾柔的那個老板就是興昌紡織廠的老板林國良,“有空咱們一起吃個飯吧。”

沈守財一天走了幾十裏路,回到宿舍才發現腳上的水泡也磨出了血,肩膀因為總是扛著重物,所以磨得都褪了皮,嗓子因為不停叫賣也開始變得嘶啞疼痛,但這一切和貧窮的童年比起來又算什麽呢?知道了吳玫在興昌紡織廠,沈守財開始有意無意在興昌紡織廠前擺攤叫賣,兩人接觸見麵的機會也越來越多,甚至吳玫開始在廠裏幫沈守財拉生意,推銷了好些枕套,可畢竟不是日耗品,就那麽火了一陣子,也許是因為近了年關,沈守財的生意又開始清冷下來,每天也隻能賣出幾件枕套。不怕,好東西自然會有人要的,沈守財心裏給自己加油鼓勁,明天肯定會比今天好。他原本想等吳玫,可這天吳玫卻並沒有出現,眼看天就要黑下來,沈守財便背著百來斤的枕套往宿舍趕,沒想到一輛小轎車呼嘯而過把路邊水潭的水全濺了起來,他第一反應便是想著背上那些枕套不能弄髒,於是整個人立馬轉身,從臉上到腳下沒有一處是幹淨的地方。就這樣,他身負重物,穿著濕漉漉的棉衣在冬日刺骨的冷風中走了幾個小時才回到了宿舍,卻沒想到吳玫正坐在那裏,又一次,她看到了自己最狼狽的樣子。高利民和趙家寶見男主角回來了,趕緊識相地朝沈守財使了使眼色便離開了,屋子裏隻剩下沈守財和吳玫兩個人。第一次自己的私密空間來了異性,尤其又是自己喜歡的異性,沈守財變得一下子拘謹起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傻乎乎地靠在五鬥櫥上一個沒站穩摔了個狗吃屎,聽著屋裏傳來吳玫的笑聲,屋外偷聽的高利民和趙家寶兩兩相視,不禁偷笑起來。

晚上,沈守財和吳玫肩並肩走在路上,兩人的肩膀時不時地摩擦碰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題,聊的最多的就是西口村的過去,聊著大榕樹下講外麵新鮮事的人們,聊著上山偷西瓜被人發現,他倆忽然發現那個給予他們痛苦和悲傷的西口村竟然在兩人的記憶裏是如此可愛和想念。

“你為什麽一直不叫我姐姐?”忽然吳玫問起來。確實,吳玫比沈守財大了整整六歲,按理來說應該是叫姐姐的,可沈守財從來都沒有和高利民、趙家寶一樣叫過她姐姐。

“唔……我不想叫你姐姐。”

“為什麽?”吳玫也是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因為我不想把你當姐姐。”沈守財這麽一說,吳玫的臉便跟著紅了起來,她沒想到沈守財這個小弟弟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沈守財顯然也被自己嚇了一大跳,變得又手足無措起來。那個年代的愛情,正如那個年代的人們,含蓄且純真,溫柔且美好,隻有內心小鹿亂撞的悸動,沒有肉麻露骨的誓言卻已經傳達了自己最真的心意。

接著,便是許久的沉默。吳玫在前麵默默地走著,沈守財在她的身邊靜靜地跟著,就這樣走了大概有幾分鍾。“你還小。”過了良久,吳玫才說道。

“可我到底還是個男人,”沈守財望著吳玫一臉正經,“吳玫,你能不能等我長到20歲?等我賺了錢,有了養活你的能力我一定娶你。”

吳玫愣了愣,下一秒便回避了沈守財炙熱的眼神:“這話你先收著吧,等到了那一天你再和我說也不遲,”吳玫停在那裏,微弱的燈光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我坐公交車回去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嗯。”沈守財這麽說著,腳下的步子卻沒有邁開一步,吳玫也不再和他說話,等上了公交車以後,吳玫便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望著窗外的沈守財。這個以前在西口村上樹下水的小伢兒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長成了一個年輕的男人,雖然他的眉宇間透著稚氣,但不可否認,吳玫的內心已漸漸被沈守財的堅持和奮鬥深深吸引,然而,未來,是如此遙不可及。

車外的沈守財望著車上的吳玫,默默地揮了揮手,吳玫想要揮手想了想又放了下來,隻是對著他淺淺地一笑。

車子慢慢駛出站台,沈守財怔怔地望著。他明白對吳玫說得再多也是無法讓對方相信自己的心意,但這更讓自己堅定了信心要多賺錢、賺大錢。他開始更加賣命地賣繡花枕套,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他慢慢找出了買賣的門道,憑著那張抹了蜜的嘴,他和那些上海大媽們打成一片,一口一個“漂亮姐姐”地叫著,那些個大媽心中一歡喜自然和沈守財熟絡起來,也會給他出謀劃策,於是沈守財知道了到小區門口要賣老人和孩子喜歡的枕套,到了國企廠門口要賣單身的年輕女性喜歡的枕套,知道了針對什麽樣的客戶要推銷什麽樣的產品,每天賺到的錢也開始多了起來。

沈守財的努力,高利民自然是看在眼裏,不知道多少次勸過他放棄,但是都被拒絕了。他終於忍不住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這明明就不是守財一個人的錯,憑什麽要他一個人來負責?”大家都沉默了,他們不是不知道這些日子沈守財的艱辛。

劉勇也看不下去了:“我們都是從外地來到上海打工的,聚在一起就是覺得我們是一個大家庭,大家互幫互助彼此有個照應,現在倒好,一個家有難了卻讓一個人來扛。守財找來一個大單,把我們積壓的庫存全部消化掉那是他好心講義氣,大單沒了讓我們把錢拿出來,你們說你們拿出來沒有?他不是欠我們的!你們的良心去哪兒了!我們還是兄弟麽?我們的眼裏除了錢還有沒有義氣!”劉勇回頭對著高利民繼續說道:“利民,家寶,從今天起,我也和守財一樣,我的枕套我自己背著自己賣,”他把一百來塊錢放在了高利民手裏。小個子單良也舉手:“我也自己背著自己賣!”說著也把錢放在了高利民和趙家寶麵前。過了一會兒,老王和老張也默默起身,把錢放在了桌上:“我們的貨我們自己賣吧。”越來越多的人把錢拿了出來:“我們的貨我們自己賣!”

上海的大街小巷開始出現這樣一批人,他們操著一口浙江口音,各個身上都背著一麻袋的繡花枕套,走街串巷地叫喚著招徠著,晚上回去了還交流買賣的心得,大家互通消息,不再隻顧著自己賺錢,這個幾十個人的大家庭變得更加團結了。

轉眼已是大年三十,賺錢不易大家都想省點路費便提議既然不回老家那就聚在一起過年,各家拿上買的一樣菜齊聚在沈守財他們屋子裏,地方狹小,好多人都坐在了地上,可大家還是覺得其樂融融。劉勇慫恿沈守財起來說幾句,拗不過大家他站起來講話,有些緊張也有些害羞:“那個,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就祝大家新的一年裏都能發大財吧。”一仰脖子咕嘟咕嘟把一瓶酒都給幹了。

單良嚷嚷著:“既然我們這麽像一家人,要不我們成立個幫派吧。”

高利民笑了:“小孩子家家的,你以為這是黑幫啊。”大家聽了哄堂大笑起來。

“不過,”劉勇說道,“小單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要不我們就成立個吧,以後進了我們這個幫派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一提議立即得到了在座所有人的一呼百應,可是叫什麽名字好呢?有的人說叫“西口幫”,可是也有好些不是西口村出來的兄弟;有的人說叫“兄弟幫”,大家琢磨著也有點差強人意。曾柔和吳玫在一旁整理著碗筷,吳玫聽沈守財說過曾柔萍水相逢一直幫助著他們對她很是感謝,曾柔知道沈守財對吳玫的心意,今天一見也明白了吳玫並非無情,便希望吳玫能夠給這個傻小子一個機會她玫望向一旁的沈守財不僅略有所思。

“燎原派吧,”高利民說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雖然我們現在還是幾十個人的小家,誰能說以後就一定不會發成幾百號人甚至幾千號人的大家呢?”

沈守財一拍大腿:“好,就叫燎原派吧。”大家也跟著紛紛讚同。名字是定了,那到底讓誰當這個大家庭的一家之長呢?因為其中有一部分都是經由劉勇從農村裏走出來的便推薦劉勇當這個會長,可劉勇卻提議沈守財來當這個會長,說到幫助他人、敢作敢為、講信義又負責的不就是沈守財麽?即便一再推辭,大家還是舉薦沈守財作為會長,他也覺得不能再扭扭捏捏:“好,那多蒙大家抬愛了,那我推薦劉勇為副會長。”

眾人便一口一個“沈會長”“劉副會長”地叫開了,高利民覺得有些落寞走到窗邊喝了一口啤酒,原本他以為無論如何憑著這麽多年的交情沈守財一定會推薦自己做副會長的,卻沒想到沈守財居然會推舉一個與他毫不相關的人。他忽然想起了遠在西口村的家,那個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家,上有大哥高利泰二哥高利昌,下有備受家人寵愛的四妹高麗雲,他這個老三又算得了什麽呢?如果說沈守財來到上海是為了賺更多的錢,那麽高利民離開西口村更多的是為了追求社會地位,尤其這一年經曆了這麽多事,他終於明白不成為人上人你連自證清白的資格都沒有。

“你難道就甘心一輩子跟在沈守財屁股後頭麽?”陸贏生不止一次地和他說過這樣的話,“看性格,沈守財這人就知道一門心思往前衝,和頭不知好歹的蠻牛一樣,你看事情比他全麵也沉得住氣,按照能力的話更不用說了,他要是沒有你在身邊做參謀早就不知道死了幾百回了。憑智商、憑能力,你高利民都在沈守財之上,可你別最後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到頭來什麽都沒有得到。”他們是從小長到大的朋友,他們的母親又有著如此深厚的友誼,怎麽可以就這麽背叛離開呢?身後又傳來大家大笑的聲音、阿諛奉承的聲音,而這一切的熱鬧喧嘩都與他高利民無關,他變得更加落寞了。

日子便在這人心變幻莫測中隨波逐流,因為精準的戰略布局,沈守財他們“燎原派”的繡花枕套確實賣出了自己名氣,但是他也發現了隨之而來的問題,產品的單一其實對未來來說是一個重大的危機。這些碎布邊角料除了可以做繡花枕套又還能做什麽呢?這時候,吳玫告訴沈守財,興昌紡織廠最近正在計劃企業轉型,第一步就是開始做成品童裝。沈守財一拍腦門,對啊,為什麽我就沒有想到做童裝呢!於是在每周“燎原派”的會議上,沈守財第一次提出了要發展童裝產品,大家自然是不太明白沈守財的意圖,枕套賣得好好的為什麽要開始賣小孩子的衣服呢,有哪個傻瓜會放著賺錢的買賣不做去開辟不熟悉的領域。都說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者,麵對著一眾人等的猜忌和懷疑,沈守財決定先開始做童裝。然而會議一結束,立馬遭到了高利民的反對。

“守財,這不行,隔行如隔山,我們又不懂童裝的行情,萬一虧本了怎麽辦?我看這個事情先緩緩再說吧。”

“現在國有企業都開始在轉型,我們如果一直做繡花枕套總有一天會被淘汰的,既然我們的邊角料可以做童裝為什麽不試試?”

高利民知道沈守財的脾氣,可麵對現實他確實對童裝前景充滿了擔憂:“那你的客戶呢?你有沒有想過你又要重新去找你的市場?”

“每家每戶都有孩子都要給孩子買衣服,難道市場會比繡花枕套的小麽?”沈守財不覺得有些好笑,“你怎麽這麽膽小?你看劉副會長都說行。”

高利民一聽就來氣:“是啊,我膽子小,我沒用,你的劉副會長最有用,他說行就一定行,我說的就是狗屁!”說完便氣呼呼地甩門而去,留下沈守財一臉不解地望著趙家寶。

趙家寶已經不止一次地聽過高利民的抱怨,自從沈守財當上“燎原派”會長以後確實和劉勇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起來,常常忽視了兩個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守財,我們一直把你當好兄弟,希望你也一直一樣。”拍拍沈守財的肩膀也離開了。

沈守財搖了搖頭,覺得不可理解:“嗬,真的是莫名其妙。”

自然,事情的發展就是沈守財並沒有理會高利民的建議開始做起了童裝,因為劉勇的支持,沈守財和劉勇的關係自然變得愈加緊密,事實證明沈守財的確有先見之明,他們背著童裝走街串巷、沿街叫賣,童裝的銷量也跟著越來越好,腳上的布鞋穿破了一雙又一雙,吳玫知道幫不了他什麽忙就幫他做了一雙又一雙的布鞋,納一層又一層的鞋底,二人雖沒有明說,倒儼然是一副小情侶的模樣,雖然創業艱苦但有著誌同道合的朋友和自己的意中人陪在身邊,沈守財心裏覺得無比幸福。

從製作成本上來說,童裝要比繁瑣的繡花枕套簡單,貨量開始增加,這也就預示著單件成本的減少,利潤的增多,一切的發展似乎變得越來越盡如人意。然而,沈守財和高利民、趙家寶之間的關係卻悄然發生著改變。他們雖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見麵的時間卻越來越少,天還沒亮沈守財就出門賣童裝,等到高利民和趙家寶睡下了才回來,和劉勇開會的時候原本高利民和趙家寶還坐在一旁,到了後來高利民他們便再也不去了。一門心思想要發財致富的沈守財完全沒有多想,於是什麽事情都變成了和劉勇商量決定,他們倆倒好像成了真正的拍檔了。童裝這個行當,分為嬰兒裝、小童裝、中童裝、大童裝,雖然都被稱之為童裝但分門別類十分精細,因此大家眼見著童裝生意做得越來越好,“燎原派”的眾人也開始紛紛加入到童裝生意中,正如大家說的跟著沈守財有肉吃,眼下的大家都勢單力薄,把自己這顆小小的石子扔進大河裏隻會不見蹤影,眾人在一個行業領域發展也算是報團取暖,而沈守財一邊沉浸在眾人的擁護中一邊又忙著支撐起自己的小事業,對高利民他們的變化不以為然。

春去夏來,總是在一念之間。在那個動**的年代裏,每一天發生的事情都牽動著每一個人。此時,廣播裏、報紙上到處昭告著一則信息:1977年9月,中國教育部在北京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決定恢複已經停止了10年的全國高等院校招生考試,以統一考試、擇優錄取的方式選拔人才上大學。恢複高考的招生對象是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複員軍人、幹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10月21日,中國各大媒體公布了恢複高考的消息,並透露本年度的高考將於一個月後在全國範圍內進行。

人人憧憬著知識改變命運,被現實擊敗到一無所有的中國人,大多數是其中那些不甘於平庸的人牢牢抓住了這根改變命運的稻草。於是,1977年冬和1978年夏的中國,迎來了世界曆史上規模最大的考試,報考總人數達到1160萬人,而這一場考試也相應改變了幾代人的命運。高利民已經反複考慮了好些日子,他要去參加高考碰碰運氣,而趙家寶也打算一同前往,但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麽告訴沈守財。這麽多年他們兄弟之間從來沒有告別過,當他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老天卻狠狠地推了他們一把,差點讓他們這一生的友情盡散。因為貨量開始增大,“燎原派”經會議決定共同合租一個房間當做倉庫來擺放童裝,那時候老鼠啊蟑螂啊到處都是,為了保證童裝不被破壞,大家決定每天傍晚都輪值去巡查,這一天晚上便輪到了高利民。南方的天氣便是說下雨就下雨的,高利民看了看緊鎖的窗戶,四處查看了老鼠藥安放到位便也鎖門離開了,沒想到第二日,當單良急匆匆地把沈守財他們叫到了倉庫大家都傻了眼,窗戶大開,雨水浸濕了好一部分的童裝不說,房間裏到處都是老鼠,老鼠藥卻不見蹤影。

“昨天晚上是誰查崗的!”沈守財氣呼呼地對著眾人吼道。

大家明白沈守財和高利民的關係,自然不敢作聲,隻是默默回頭望向了站在一邊的高利民。

“是我。”

沈守財氣不打一處來:“你是第一天幹這活麽?昨天下雨你為什麽不關窗?老鼠藥為什麽不放?”

“我放了……”還沒等高利民辯解,氣憤的沈守財便又打斷了他的話:“高利民,我知道你一直都不主張我們大家做童裝的買賣,可是你現在也看到了,我們做得很好,你為什麽就不能對生意上點心呢?”

劉勇見局勢有點尷尬,趕緊出來打圓場:“算了,守財,利民也不是故意的……”

“劉副會長,你別幫他說好話,出了這麽嚴重的事,耽誤我們大家出工不說,還要承擔一大筆損失,簡簡單單一句不是故意的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嗎?”

“行了!”高利民吼了一句,大家都嚇了一跳,“你們所有的損失我高利民都會賠償,從今天開始這生意我高利民也不做了!”撂下一句話轉身便走,趙家寶看了看沈守財,趕緊追著高利民跑了出去。

高利民在屋裏整理著行李,趙家寶本就嘴笨,知道這次高利民是真的動了氣,見高利民都收拾好了要往門外走一把拽過他的行李。

“利民,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和守財怎麽辦?”

高利民嗤之以鼻,一聲冷笑:“他?他沒有我們兩個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嗎?不對,對他來說,大概我們在不在都沒什麽區別。”說著,搶過趙家寶手中的行李,卻在門口撞上了吳玫,以及被拉來的沈守財。

吳玫一看高利民手裏拿著行李,心裏不由地想著:這三個人可不就是20歲不到的小孩嗎?於是,便笑著說道:“好了,你們兩個,怎麽和三歲小孩子一樣鬧脾氣呢?”一手拉過高利民就要往裏麵走,可這次高利民似乎是鐵了心。

“吳玫姐,你別勸我了,”高利民邊說著邊瞥眼看了沈守財一眼,“我留在這裏隻會給大家添亂,隻會礙了某人的眼。”

沈守財一聽高利民這話中的意思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立馬反駁:“利民,我知道,你不喜歡做生意,可是不喜歡也不能這麽不上心啊,大家開會,你不來也就算了,還拉著家寶也不讓他來。”

“守財……”趙家寶麵露難色。

沈守財並沒有想要停下的意思,全然不顧高利民越來越臭的臉色繼續講著:“好,現在連倉庫的檢查工作也不好好做,還讓大家給你擦屁股,你覺得這樣可以麽?”

“我再說一遍,”高利民的眼神堅定,卻帶著失望,“我有好好檢查倉庫,老鼠藥我也放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那樣。”

“可是結果大家都看到了,貨都被毀了,我要是不說你,他們肯定說我偏袒朋友,怎麽讓大家服我這個會長?”

高利民歎了口氣:“原來在你眼裏,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別人會不會服你這個會長……”

“我不是這個意思。”

“行了,賠大夥的錢放在桌上了,應該夠了,”高利民望向沈守財,“你就好好做你的會長大人,從今以後,你沈守財走你的陽關道,我高利民過我的獨木橋!”說完拍了拍沈守財的肩膀,徑直朝門外走去。

吳玫看著高利民真走了,有些著急:“守財!”

沈守財卻像個木頭人一樣挪不開腳步,也一句話都不說。

就這樣,高利民真的走了。大概沈守財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們之間的友情會落到今天這個局麵。他的腦海裏又回想起高利民離開時倔強又失望的表情,仰著脖子就喝了半瓶酒。

“守財。”

沈守財回頭,趙家寶走過來坐到自己身邊。他轉過頭去,不再看趙家寶,悶聲又是一口酒。趙家寶望著借酒消愁的沈守財覺得有些擔心,想說的話便哽在了喉嚨,無法開口。

“說吧,是不是你也要走?”沈守財自然看得出趙家寶的心思,趙家寶畢竟是過繼給了高家,做了高家的兒子,親兄弟都走了,以他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再留在這裏的。況且,趙家寶一直不太適應上海的生活,要離開也是遲早的問題。

“嗯,對不起,”趙家寶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了頭。

沈守財笑了:“你又沒做錯什麽,幹嘛和我道歉?”

趙家寶不敢抬頭看沈守財的眼睛,怕自己看到那眼神會改變心意,他的手指不停地摳著自己另一隻手的指甲:“反正……我是對接路上運輸的,我還是回西口村幫忙比較好些。”

“好。”

趙家寶抬頭吃驚地望著沈守財:“真的?”

“嗯,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謝謝你,守財。”

“我又沒做什麽。”沈守財又喝了一口酒。

“那我先去收拾行李了,”趙家寶起身,“你也別在外頭坐太晚,容易著涼。”

“嗯,家寶!”沈守財忽然叫住了趙家寶,“我們還是兄弟吧?”

趙家寶一愣,隨即用力地點了點頭,上了樓。

巷子又恢複了寧靜,沈守財抬頭,從那小樓之間狹窄的空隙中望著天上的月亮,讓他想起了兒時他們幾人躺在高高的桔梗堆上看星星看月亮的時光。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輩子都是好兄弟。”那曾經的誓言還言猶在耳,可當他麵對著兩張空空的床鋪,他忽然覺得缺少了什麽。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場旅行,路上有繁花似錦也有懸崖峭壁,我們本應獨自麵對這些,但偶爾會有結伴而行的朋友,因為奔著一個目標、一個方向,共同前行那麽一段旅程,快樂的時候有人分享,氣餒的時候有人鼓勁,麵對荊棘叢生有人會伸出援手拉自己一把,卻讓我們開始忘記了這場旅行,原本就隻有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