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虛與委蛇

開年往往淡季。

賣房子的、賣汽車的、賣百貨的、賣假藥的,年前都攢了勁,你追我趕呼啦啦做一氣;跨個年,便如蔫了氣的皮球,籠罩在節日的懶散氛圍。

廣告大廳裏稀稀落落幾個人,新來的司進從歐陽辦公室拿來一遝合同一屁股坐下。這個矮矮身量的女孩子,白白小臉淡得出奇,幾分男相,嘴角癟癟的,環著黑溜溜的小茸毛,沒任何美感可言。穿件花裏胡哨橘紅T恤,配上黑色短裙,露出羅圈粗腿。她沒看到一旁有人似的,徑自坐下,拿本黑麵皮本子,對照合同,不停修改。

千呼萬喚的司進是這般真麵,據傳是歐陽新聞部的實習生,高仁愛暗想,歐陽是個漂亮人啊,說的是漂亮話,做的另一套。這哪是讓她長眼。歐陽什麽都想要,什麽都抓手裏。再一想,司進定有些真本事,既是歐陽的人,不得不貼她幾分,主動打聲招呼去,美女,早。

司進忽然皺起眉頭,探個頭,板起臉,如一塊寫著“工”字的寫字板,看四周沒什麽人,“工”字板又埋下頭整理合同,再沒抬頭。

高仁愛悻悻的,一上午不痛快。接著,忽然從一堆文件中鑽出個頭老高,穿得五顏六色的姑娘衝她打招呼。

高老師,身體好些了?高仁愛見是商業金融部的朱文君,新升任的分主管之一。連日來,高仁愛跟朱文君僅止點頭之交,並無深交。她不知道朱文君為什麽事主動跑過來,停頓的片刻,仔細打量起朱文君來。雖然黃微微沒多說朱文君過往,但看眼前這個才二十出頭、身量奇高的女孩,暗想廣告部真是越來越不按常理出牌,剛出學校門的,都跟坐了火箭一樣,無需任何職業積累,照樣一飛衝天。

進而,她完全不理解歐陽明明是個很注重工作能力的女領導,為何在用人時如此隨意。

朱文君一副打排球的身板兒,足比高仁愛高一個半頭。她麵皮白皙,大眼濃眉,像油漆刷刷上的,臉卻胖胖圓圓的,很有福氣的樣子。嫁了好人家的姑娘,多是些順眉順眼符合老人家審美的圓潤女子。光靜靜地看著朱文君,實在是無可挑剔的落落大方。就連高仁愛自己,說不羨慕妒忌是很難的。尤其在她如今尷尬的婚戀境地,更恨不能此身換她身,替她活過一回的。女人之間,最巴望的,工作業績有時候是讓位於婚姻家庭的。

高仁愛從沒想過當女強人這種事,隻是她需要一份職業安身立命。不巧來到華市晚報,成了媒體界的一員,這兒是個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牲口使的地方,高仁愛不小心便慢慢把自己塑造成了工作狂人的樣子。看著朱文君剛過來,還渾身一副不在工作的狀態,高仁愛不知該同情還是不屑。

也許有一種女人,是格外受上天厚愛的吧。比如眼前的朱文君,隻需要舉起雙手去迎接生活的賜予便可以了。而她高仁愛,卻需要時刻準備著,從別人手裏搶過來。

沒想到朱文君跑到她辦公桌前並沒有人任何工作上的事可談。高仁愛暗想,她也真是糊塗了。朱文君一來就落商業金融的好坑兒,哪有什麽事情求教到她呢。

高老師,您是咱們這兒的老前輩,請多指教啊。我就是想來問你要個QQ,以後我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好線上跟你及時聯係。

換別人,高仁愛可能會客氣說,大家都在一個辦公室,哪用得上遠程交流,有什麽話直接麵對麵說就好了。那個時候,QQ還沒開發出群功能,人跟人還是單線聯係的多,就算一個公司的人,也隻有關係不錯,才互相加下。見朱文君要QQ號,高仁愛二話不說爽快給了自己的號。

沒過一分鍾,朱文君用網名“糖果喜寶”在Q上給她送了8個飛吻,頭像是張婚紗照,簽名檔寫著“親,愛你一萬年”,幸福泛濫的樣子。高仁愛心裏感歎,這女孩子不得了,一無所有敢找男人嫁,誰也不認識敢混得跟你一家人似的。

接著朱文君便來了長長的一串跟高仁愛套近乎,又是特投緣又是業務老前輩猛誇一通,直把高仁愛說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才說到正題。原來她上麵的總管周尖給她穿小鞋,愣是什麽事不跟她講,讓她不斷出錯被動得很。

高仁愛正猶豫要不要介入這些無關痛癢的傾軋當中,她換了一副義正辭嚴的語氣說,她手上要忙一件重要工作,隻能以後多交流。朱文君卻並沒因高仁愛的拒絕而失落,反而顯出了極高的牛皮糖性格,主動講了自己家庭情況,不忘誇耀住著全城頂尖豪宅安泰雅居,老公常不在家,婆婆不同住,輕鬆自在得不得了。再轉入正題,邀請高仁愛有空去她家的大HOUSE玩。

高仁愛這天其實並沒什麽事,實在受不了這**裸的秀恩愛,簡單回了“好”。

朱文君不不依不饒,簡直要向全天下昭告她的幸福人生,又是長長一串。高仁愛幾乎不看她具體的文字,看表快十一點,嚴駿飛跟她邀好去拜訪客,朱文君見這光景,終於知趣下線吃飯去了。

高仁愛穿著一件價格不菲的高檔羽絨服,配了件大紅的羊毛圍巾,這圍巾是嚴駿飛剛送給她的,說是紀念二十九歲生日。可到了她這個年紀,真的並不想對生日這個數字大張旗鼓的。

她圍了圍巾,看到常江芝果然在搬辦公桌,移到了歐陽門外一圈辦公桌中間一個格子間。看來歐陽提議的,要成立文案部果然開始行動了,同抽調去文案部的,還有一個專寫軟文毫不起眼的秦安,外加司進兼職牽頭。司進現在一身多職,忙得跟陀螺一樣。美食這塊的業務,也從沒跟高仁愛討論過或匯報過,連高仁愛也不明白,她對業務到底是有數還是沒數,多半是很有把握的吧。高仁愛既希望她有好的業績,因為司進的任務數字是會累加到高仁愛的大盤子裏的,反過來,她有希望司遇到點什麽,一旦司進進展過於順利,於她又是潛在威脅。

廣告大廳人走得差不多,大家忙著去食堂午飯了。常江芝一眼看到高仁愛,老遠笑著過來,遞來幾張家居賣場的購物券。高仁愛以前經常收受常江芝飯店消費券,隻小百以內無傷大雅。這回一見金額數字成了八百,直接擋了回去,啊呀,這個不行,江芝,這不合適。你留著給更需要的人吧,我最近家裏不裝修。

誰說的呀,高老師。你不一直說要買個陽台藤椅嗎?你看你,常常伏案工作,是該買個藤椅曬曬太陽的。常江芝說起話來滴水不漏。

高仁愛後悔以前跟常江芝出門拜訪客戶聊天時,透漏過她想買藤椅這種事。當然,這其實是常江芝左繞右拐套出來的。常江芝不愧跟高仁愛實習了一陣子,高仁愛為人處世的精髓都學了個遍,高仁愛不擅長的,常江芝也做得到。

高仁愛記得嚴駿飛提過的她不願幫浩揚寫文案的事,看現在她很受歐陽器重,再像往常一樣指派她顯然不成,高仁愛忍了幾忍,笑著說,江芝呀,我不需要你送我什麽,我倒是確實有件事求你幫我做。你知道的,上回我們一起去的金泰西那客戶,老板太多各個都有話講,伺候起來麻煩得很。而那個陳總廚格外信任你,指了名的要你來寫文案。我也知道,你現在跟著歐陽這邊事情更多,全行業都要你們寫,可不可以適當幫著我們美食行業多寫寫呀。

高老師,你真太高看我了。你可能不知道呀,不是我不寫,是你們美食分主管司老師,她自己可是名牌大學研究生,文筆那是比我好太多,有她負責美食了,我哪敢造次?而且,她對寫文案很有經驗也很有熱情。我過來寫不太合情的。

高仁愛見常江芝推脫起來幹脆得很,夾槍夾棒地一通下來,高仁愛隻得點頭走人。她告訴自己,這個事,她會記在常江芝頭上的。寫文案這種事,目前這個階段,還是需要常江芝、秦安這些弄筆杆子的人的。

高仁愛沒去成西塘。中途,嚴駿飛打電話來說,西塘何總不知怎麽改約了人。高仁愛咬牙切齒,想著中間一定有人搞了鬼。

幾個耽擱,過了食堂的飯店,她無奈出去找家吃店打發。報社旁邊正有一個地鐵站,她早吃膩了報社附近的各家店。忽然靈光一現,何不坐地鐵到市中心找家店好好吃一頓。

下了地鐵地下通道,許可可穿著件大荷葉邊的劣質大衣,一手拎幾個饅頭,大嚼蔥花卷。高仁愛中午很少坐地鐵,許可可也不想自己難看吃相給高仁愛看了去。現在畢竟不比幾年前她倆剛進報社那會,窮學生過渡時期,隨便對付當街混亂吃個小吃那是家常便飯。許可可不由後悔在報社四處吹噓馬上去提車的事。

許可可忙把塞了一嘴的饅頭摳出來,遠遠衝高仁愛不好意思笑笑,繼而大聲嚷起來:“哎,你說我們說起來是報社的人,聽上去有那麽回事,可你看我們,起得比雞早,幹得比民工累,吃得還有上頓沒下頓。拿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剛我去移動,伺候那幫爺結個款子,眼巴巴站了一上午,史主任才回來,簽個字午飯就過了。”

高仁愛納悶,史主任跟你交情好,不留你吃飯?但這話,她沒說出口。

許可可跟聽到了高仁愛肚裏的聲音似的接話道,平時說什麽交情好,還不全看在我申請的回扣上啊。哪天我許可可不幹這個了,看她史主任曆主任拿正眼瞧我一下。而且她還小氣,下過鄉吃過苦的人呢,有錢都攥手心裏,哪舍得往外一個子。聊到飯點兒了,連頓飯都不請,豈有此理。

你不跟她去食堂吃個移動的工作餐也好啊,哪用得著在路上啃饅頭,裝窮。不是要買車,省著還車貸吧。高仁愛嘴巴上輕言巧語地說,其實自己肚子餓得都不記得有沒吃飯了。

我這種勞碌命,怎麽填飽肚子怎麽來,還管它甘甜滋味。我家弟弟今年研究生快畢業了,工作還沒下文呢。等定了,我再大魚大肉不遲。

高仁愛記得她提過,弟弟正在申請出國的事,看來又變了卦。高仁愛隻得嘴巴上恭維她弟弟學習好學校好工作不愁之類,許可可最喜歡別人跟她談弟弟,一說到她弟弟,便渾身充滿光輝自帶光環,她立在那兒,又一次憧憬陶醉起弟弟的錦繡前程來。

高仁愛再沒什麽好說,也想到念恩也要畢業,工作也沒著落,還都是名牌大學的哪,看來目前的就業大環境不消說,是越來越壞。

高仁愛在接到朱文君的電話後,拉了許可可一起跟朱文君出去吃飯。沒想朱文君提議她先去對麵家樂福地下停車場提車,回頭一起去她家吃火鍋去。

許可可要回報社,她可不想冒著曠工的危險,跟一個新來的朱文君鬼混。高仁愛卻有意看個究竟,她知道歐陽下午會去集團開中層會,一下午都不會在辦公室。再加上,廣告部業務員本來就不需要坐班。開年業務散淡,在辦公室空坐著,也沒多大意義。不妨跟同事拉拉關係,萬一日後有需要方便之處呢。

朱文君沒想到高仁愛跟上回的冷淡完全不同,這麽爽快就答應了。

不到十分鍾,朱文君後備箱裝滿了火鍋食材,開著一輛猩紅奧迪小跑上了地麵。站在地鐵口等朱文君的兩人傻眼了,以前她們坐魏嵐的標致307,覺著藍森森擺得不行,心想有錢人都開那型。現在見了朱文君的座駕,才明白什麽叫車,那標致就一交通工具。

路上,許可可暈乎乎,手上油膩膩,東摸西碰。屁股上上下下掂掂,慌慌地說,君君,你這車夠穩當,我這樣上下顛的,一點兒都不晃。

車裏暖氣打得足,高仁愛坐副駕,從容脫了大羽絨服,不自覺跟許可可拉開距離,從後視鏡看許可可那副模樣心下暗暗鄙夷。轉而仍對朱文君羨慕得要死,想著光這輛車,能整出幾個嚴駿飛的麻雀公司。

要不要掀頂蓋兒啊?車剛提到沒幾天,手還生著,老公說功能不少。朱文君聲音很輕柔。

好啊好啊,快打開快打開。我們上高架兜風去啊。哦——哦——,許可可差不多叫起來。

哎呦喂,現在可是冬天啊,你們是不是頭腦發熱啦。高仁愛搞不懂朱文君為什麽如此提議,難道僅僅為了秀一下功能?更搞不懂許可可是真暈糊塗了,還是腦子不做主,還附和朱文君這荒唐提議。

嘀—的一聲,敞蓬緩緩打開,激越的搖滾也同時響起來。

太擺了這是,啊—啊—。許可可屁股一上一下,坐立不安。

高仁愛完全後悔不該帶許可可過來,這麽看下來,用丟人現眼形容都不為過了。高仁愛假裝什麽都沒看見,仔細聽車內音樂,聽出來是崔健的《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安泰雅居是城中大戶,不多時即到。

許可可車癮沒過完,就見朱文君的大包小包被兩個中年婦人拿進屋。屋裏陳設屬於隨便哪角度拍張照,都跟家居雜誌上似的。許可可拎隻袋子放進廚房,整個智能廚房,最新上市的自動感應的油煙機、觸摸式風力調控係統、智能灶具一應俱全。

許可可站廚房門邊,不知道該往哪伸腳,心想,自己至今還貸著郊外30多萬的廉價小房子,隻花了2萬塊便整出個小家把自己嫁了,以為過上了城裏人的日子,歡喜滿足。現在來看看朱文君家,從頭灰到腳,光廚房,就足有二三十平,把她給矮到地底下去。

不光廚房,屋子裏處處走高端:馬桶是帶幹濕分離、音樂上萬的最新智能款,全套的科勒衛浴;沙發是六人轉角意大利真皮;客廳的什麽等離子平麵直角的都沒買,專門辟出個小禮堂似的影音室,兩架投影,一麵巨牆,四個大環繞音箱四角立著,黑黢黢的如鋼鐵俠。臥室更上了勁,主臥客臥好幾間,一屋一個風格,美國田園的,中式厚重的,地中海風情的,間間如樣板間。

高仁愛在客廳沙發翻著雜誌,地毯上暖暖的,布了地熱。一會,廚房裏兩個阿姨招呼大家吃火鍋。

許可可誇完這個讚那個,顧不上吃。朱文君看著想笑,夾了塊剛涮的羊肉給她,許主管,這沒什麽的。看你,今年要是完成,有七八萬獎金呢。我這些呢,都是我老公公給我們配的。我們說不要這麽鋪張,我老公一直這個標準,他老媽就他一個兒子,疼得跟心頭肉似的,堅持要按他標準裝。車子也是老公公給的。這幾天,老公去香港了,我才得上手。其實,我還羨慕你們呢,你們工作做得那麽好。唉,光顧說話了,我們吃。

許可可聽她這麽一說,更羨慕得不得了。原來,就這麽個排球板兒,嫁了個好老公。看自己上專科那會也算班草一根,小巧玲瓏的,姿色三四分;用現在老公的話說,清水出芙蓉,偏偏被幾首爛俗詩給釣了去,稀裏糊塗結了婚,房子貸著,老公外頭瞎折騰著。想到這,她忽然歪起頭,揚起臉來,一臉迷醉地問,君君,你老公和你怎麽認識的?言下是,你怎麽釣著這麽個富公子哥兒,我怎麽就沒這樣的狗屎運。

朱文君仰脖一笑。你們見過我老公嗎?無數人問我這個問題。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我都懶得回答了。高仁愛看她幸福得膩了味,還賣關子,私心裏冷笑了回,不緊不慢看著她再如何做戲。許可可口快,忙嚷嚷,快說啊,不就是看著讓人恨不得把你老公奪過來嘛。

朱文君看她這癩蛤蟆心暴露無疑,有點惱她,轉念一想,一年前,準確地說,九個月前,自己比眼前的許可可還許可可。這樣一想,不和她慪氣了。她慢慢說來:去年六月我剛畢業,一安城死黨同學拉我去她家過生日,飯席上我老公也在。我老公那人,嗬嗬,是個一米九的傻大個,一直找不著女朋友,我們在那裏看對上了,然後——然後就這樣了。

不具體不具體,這叫什麽愛情故事啊。你看我當年啊——許可可要開始說她講了無數遍的才子情挑美人的故事了,高仁愛連忙打住——文君,不用理她,你繼續。我實在聽得犯惡心,你少來秀甜蜜。

朱文君忙嚷起來,哈哈,高老師,爽快。我朱文君好久沒這麽爽快了,自從嫁到我現在的公公家,他媽的,什麽都是老頭子說了算,我老公整個一應聲蟲,老婆婆又成天裏瞎指揮,連養盆花也要一天幾個電話來,煩死了。以後你們常來玩,我這別的沒有,好吃好喝的有的是。

直吃到下午三點半,朱文君一聲令下,今天誰也不上班了,在這看電影。晚上咱三個一人一間,在這開房,諾,各位,拿好房門鑰匙。於是許可可和高仁愛嘻哈著就在朱文君的豪宅四仰八叉留宿。

第二天一早,高仁愛從包裏掏出手機,一看未接來電,嚴駿飛給她打了五十九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