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瘋女人

劉長林剛來到南星橋的時候,是在一個初春薄霧的早晨,他提著一卷破破爛爛的被褥,不等船停好,就從小舢板一躍上了岸,艄公一下子沒撐住,小船向外滑開了幾尺,在大運河上留下兩道淺淺的縠紋。劉長林從懷裏掏出幾個小錢,估摸著差不多,蹲下來將它們拋在船艙裏,抱歉地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轉身走過一座北宋年間修的石橋,還饒有興致地將橋上的石欄柱挨個兒摸了一遍,當他摸到第十二根的時候,雙腳正好踏在了小鎮的青石板路上。

路邊有一個小麵攤,支著一口大鍋,燒著熱氣騰騰的濃湯,劉長林咽下一口唾沫,徑直走了過去,將懷裏的餘錢攤開在手掌上,來回數了幾遍,才叫了一碗熱湯麵,外加一個白膜。

老板把麵盛好,連膜一起拿到他麵前,取下搭在肩頭的毛巾在桌麵上擦了擦,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起話來:“客人,我看你是來找工的吧,這年頭,各個商號都在往外開人,沒見過幾個是往裏領人的,可是不好找啊!”看著他呼嚕嚕一口氣喝了半碗麵湯,就又給他續了半勺,歎息道,“再多吃一口吧,到了晚上,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得上嘍!”

劉長林聽了他的話冷笑,也不答話,吃喝完,麵湯是滾熱的,出了一身的汗,在頭上抹了兩把正要走,沿著小街傳來一陣哄笑聲,他也不忙著走了,伸長了脖頸向前張望。

一個女子沿著河邊笑邊走來,鶉衣百結,頭發像雜草般亂蓬蓬的,臉上滿是汙泥和灰塵,幾個癩頭跣足的混混跟了她一路戲謔調笑、動手動腳。一個瘦子突地跳出來,將她身上那件破棉衣一把撩起到腋下,裏麵卻是什麽都沒穿,露出光溜溜的脊背,那個瘋女人兀自不知不覺,順從地抬高手臂,冷得瑟瑟發抖,嘻嘻地笑著,任由他們淩辱擺布。

劉長林嘿的一聲,挽起袖子,就要上前,那個麵攤老板丟下勺子一把拉住他,說道:“客人你不知道這些人的來頭,他們都是鄭大管事的人,你是來找事做的,可別把命丟在這兒!”

劉長林將他推到一邊,瞪了眼睛道:“你還算是個男人?”左右看了看,將一條板凳抄在手裏,掂了掂份量正好,大踏步迎了上去。

那些混混看見一個四方臉的漢子威風凜凜地衝上來,手裏倒提著一口厚木長條板凳,那個瘦子先自怯了,放了瘋子,一頭鑽進人群。其他人仗著人多膽大,捋袖拍掌、罵罵咧咧地圍上來,一個橘皮臉用草棍在豁得很開的牙縫間進進出出,可嘴裏依舊還是不幹不淨的,說道:“王八崽子不知死活,既來到南星橋,也不打聽打聽咱爺幾個是幹什麽的……”劉長林不待他說完,就將手裏的條凳掄了起來,橘皮臉沒有防備,正打在臉頰上,立時腫起一塊,紅色紫色在皮膚下直透出來,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倒在地,又羞又急,將嘴裏的草棍呸的一聲吐出來,一揮手叫道:“兄弟們上,把王八崽子的卵子給我掏出來!”

劉長林自然不幹,飛起一腳,將最前麵的一個一腳踹到了河裏,水花四濺,等到他濕漉漉地爬上岸來,冷風一吹,牙齒禁不住咯咯咯地直響。其他人懾於他的氣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劉長林衝進人群中,一頓拳打腳踢,條凳打在他們身上呯呯作響,這才將橘皮臉他們趕得跑了。那個瘋了的婆娘仍是高舉著雙手,嗬嗬地笑著,無知無覺,劉長林紅著臉走過去,將她的衣服放下,推著她走開,瘋子走過長林身前,斜睨了他一眼,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悠遠噌吰,倒還頗有些動聽之處。

南星橋正位於錢塘江和大運河之間,江道滄桑變化,錢塘江水位遠低於杭州內河水麵,由錢塘江進入大運河的貨物,都需翻過塘堤,另外裝船,也就是“過塘”,因此本地尤以“過塘行”為最多,屋宇鱗比,有百餘家之多,從早到晚,商船貨物絡繹而來,碼頭和街巷各處,車聲轔轔,各類肩挑的擔子,背負的背子,挨擠不開,十分鬧熱。可是就算這般,到了晚間,直至夜色沉黑如墨,劉長林也還沒找著一份工,有時連過塘行的大門都沒進就被轟了出來,不知道看過了多少的白眼,偏偏今夜月落星沉,不見一點光亮,長林又餓又累,拖著腳步,腳底磨出了血泡,走起路來一顛一躓,那痛仿佛能鑽到心裏去似的,隻好在一家房舍高敞的大門前停了下來,就在台基下打開被褥,衣服也不脫,就一頭鑽了進去。

這台基足有三尺高,正好可以擋住夜間的寒風,劉長林除了日間吃過的熱湯麵和白膜外,算一算一天下來隻有東南西北的風著實喝了不少,腹裏空得有轟轟的響聲,原想睡著了可以抵抗一切餓,可偏生又睡不著,翻來覆去地隻想著明天最多再過一天,再找不著東家後天無論如何都捱不過去。想到淒涼處,心中一陣酸楚,模模糊糊地望去,那座大門兩邊各掛著一盞碧紗燈籠,照見門楣上的匾額上寫著“興順運輸過塘行”幾個大大的黑字,他看著看著,匾額和燈籠便有些看不分明,左右晃動著,忽然之間,像挨了一記悶棍,一下子就睡了過去,連夢都來不及做。

迷迷糊糊睡到中夜,有幾個黑影偷偷摸到興順號門前,盯住了在台基下熟睡中的劉長林,有數人將手輕輕地搭在他的那床破被子之上,對望了一眼,猛地一下掀開。長林倏然驚醒,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幾道粗索就已經扔到他的身上,用力一收,把他捆成了一隻結結實實的大粽子,他正要問:“你們是誰?要幹什麽?”就已被摜倒在地,棉被也被扔到了運河中順水飄去,拳腳更是如雨點般落在他的頭臉身上,他知道定是日中的那些流氓來找他尋釁報仇,苦於手腳身子不能動彈,好在還有一張嘴在,便即破口大罵,深夜人家均閉、城靜如墟,聲音遠遠地傳了開去,鄰近人家中的狗也跟著狂吠了起來。

那夥流氓中有一人罵道:“娘個批,小子原來是屬狗的,快把他的嘴給老子堵上!”劉長林聽得真切,正是那個橘皮臉的聲音,他心痛連最後一件行李都失去了,急得紅了眼,“龜兒子、王八蛋”地亂罵,有人從地裏挖了一塊濕泥糊在他的嘴巴上,長林頓時覺得嘴裏塞滿了又濕又臭的泥,果然叫不出來了,直欲嘔吐出來,難受之極。

橘皮臉見已經驚動了人家,要是被警察廳巡邏隊的人聞聲尋來,自己大抵還可以脫身,就是不免生出許多麻煩事,於是打了個手勢,幾人合力,將劉長林捆結實了,從河堤上直垂下去,直至大半個身子浸沒在河水中,將繩子的一頭拴好了,呼哨一聲,分頭鑽入了夜色之中,就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河水嚴淨而清冷,流速甚緩,因此不曾把他像破棉被一樣帶走,要是能帶走倒也好,像這般掛著,夜間水裏的寒氣深入骨髓,再過上一二個時辰,就算那時再將他撈起來,也已經沒什麽作用了。劉長林不想把命丟在了這大運河裏,拚命掙紮,繩子捆得甚是結實,掙脫不開,弄了半天,隻把嘴裏的濕泥吐了出來,大聲地叫喚,心裏想著隻要有一二個人經過,便可以將他拉上來。

晨光熹微,朝暾漸出,第一縷微弱的陽光就照在了興順號過塘行寬大的匾額之上,依呀一聲,大門緩緩打開,幾個人跨過高高的門檻走了出來,一直走到了河邊。領頭的是一個麵作油光的中年漢子,頭發溜光由中間向兩邊分開,上唇一撇髭須,穿著體麵的對襟兒長褂,青緞背心,把手裏的小紫砂壺對著嘴啜了幾口,卻不咽下,在嘴裏涮了一涮,全都滋在了運河裏,旁邊一個老者指著劉長林對他說道:“大管事的,昨兒打麻臉兒的就是他。”

管事的鄭瀉斜著眼睛瞧了長林一眼,見他一動不動的,便把小紫砂壺裏的茶水淋了一些在他頭上。劉長林還在河水裏泡著,頭歪倒在一邊,叫聲越來越微弱,被熱茶一淋,嗯的一聲醒過來,眯著眼睛向上看了看,陽光直射進他的眼睛裏去,耀眼生纈,晃得厲害,也看不清那幾人的樣子,喃喃地道:“救……救救我……”

鄭瀉越看越覺得有趣,幹脆蹲下來,問他道:“喂,小子!你是死了還是活著呢?”劉長林說道:“活……活……活著呢!”

鄭瀉嘿嘿兩聲,一拍大腿,樂道:“嘿,還真喘著氣呢!”站起身,對老者韓三島道:“三爺,你看怎樣?”興順號的老帳房韓三島推了推鼻梁上的圓鏡片,打著躬笑道:“管事的客氣了,我還有什麽可說的,一切都隻聽掌櫃和鄭爺吩咐的辦就是了。”

這個老狐狸!鄭瀉看著韓三島順從的臉,心裏頭不由得生出一股厭惡來,說道:“您可是咱們興順號的老夥計了,自從有了這爿過塘行,您就在這兒了,還在鄭爺長鄭爺短的叫,就不怕折我的壽嗎?”韓三島忙道:“哪裏哪裏,不敢不敢!”鄭瀉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頭,說道:“掌櫃的雖然年輕,但她畢竟是掌櫃的,既是她吩咐了,我還能說什麽呢,您說是吧。隻是我看這個蠻子結實著呢,不如再泡他半個時辰再撈起來見掌櫃的就是了。”說罷不待他答話,將手裏的小紫砂壺晃了晃,裏麵的水已被他倒了個幹淨,說了聲可惜,交給別人拿著,背著手順著長街用早點去了。

韓三島一俟他的背影轉過街角,便急招手叫了一個夥計過來,說道:“快去拿些熱水熱茶到這裏來,萬一這人死在咱們興順號門前,嚴司令麵前須不好交待!”夥計聽了一個“死”字,也是嚇了一跳,急忙一溜煙兒地去拿熱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