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咱二大爺之一
咱二大爺賈文柏是遠近聞名的說書藝人。賈文柏在咱五個大爺中排行老二,這和村裏人的所說咱二大爺不同,村裏人所說的咱二大爺是指的是他們兄弟五個,是總而言之。咱在這說的二大爺,專指排行老二的賈文柏。
咱二大爺那時英俊瀟灑,風度翩翩。每逢大集,在那東街口的老槐樹下,早早地便聚了一群趕集的鄉民。咱二大爺被圍在核心,左手快板,右手鼓點:咚咚叭叭!咚咚叭……節奏分明,正如那大珠小珠落玉盤。一陣功夫,人便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了。咱二大爺賈文柏在鼓點的伴奏下唱著,咿咿呀呀地韻味十足,場麵很是熱鬧。咱二大爺的唱就如現在的影視插曲貫串始終。在說書前唱,在說書中唱,詞隨著事件的不同而改變,調卻不曾變。開始必是自我介紹的序曲。
賈寨風景就是好
寨牆靠著永不倒
死人橋上掛紅燈
鬆樹崗上栽青鬆
咱二大爺唱著把詞嚼爛了,詞聽得就不太清楚。不過聽不清楚也不要緊,在那序曲中你可以尋找到感覺,培養出情緒,進入一種聽書的境界。咱二大爺始終站著說書,這和一般說書藝人有別,一般說書人坐著說。站著說書要有站功,一場書下來多則四五個小時,少也有兩三個小時,是不是人的你站下來試試!常言說: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盡說瞎話,這指的就是說書的藝人,說的沒一句真話。編的。站著說書有其自身的特點和優勢。說著比劃著精彩處手舞足蹈,聽眾便欣喜若狂喝彩不斷。咱二大爺說到得意處不知不覺便去尋找那人群中的一位大閨女。那閨女生得銀盤大臉,細眉秀眼,目光隨時都關注著咱二大爺的說笑舉止。那閨女聽書入了迷,場場不拉。咱二大爺在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滋潤下,書說得自然說有滋有味的了。
一天,場子散後。咱二大爺正低頭收拾架子鼓,發現有一雙繡花小腳在他眼前移動。咱二大爺抬起頭來先自紅了臉。咱二大爺當時就想不通自己在恁多人前說書都手不忙腳不亂的,咋在一位大閨女麵前卻亂了方寸。那閨女望著咱二大爺欲言又止,眼皮搭拉著,盯著自己的小腳。咱二大爺停了手問她是不是來聽說書的?咱二大爺用了很大勇氣才說出一句話,話音未落先後悔了。你說人家不為來聽書來幹啥?咱二大爺問得太傻。結果那閨女回答說,俺不但來聽書,還跟著場子聽。你在張寨說俺在張寨聽,恁在梁莊說俺就跟到梁莊聽。
現在看來這女生有點追星族的意思。這女生是張寨人,名叫張秀英。張秀英能成為書迷,成為舊社會的追星族,主要是有張秀英他爹支持。也就是說張秀英她爹也是一個書迷。所以張秀英在沒有出嫁時才可以出門聽書,才能在舊社會和咱二大爺搞自由戀愛。
當時,張秀英告訴咱二大爺說,俺娘去世的早,不在了,俺爹也是個書迷,一身的病,起不來了。俺爹平常管俺緊,隻要聽說俺去聽書了就不管了。俺聽了還得記住,回去給俺爹學一遍。咱二大爺當時聽張秀英這樣一說,心頭沒有不熱的。咱二大爺感慨:可憐天下父母心,大閨女也能成書迷。咱二大爺一激動就提出去給張秀英的爹單說一段,而且不要錢,管飯就中。
現在的追星族基本是女生,在舊社會女生能成為追星族可不容易。平常父母管的嚴,不要說獨自去聽說書了,就是趕集也很少的,除非跟著父母女孩子不可能單獨走出閨房。
舊社會的追星族張秀英歡天喜地帶領著她的崇拜對象回了家。張秀英還沒進門便大聲喊,爹,爹,說書的來了,說書的來咱家了!張秀英爹在堂屋當門**,聽到喊聲吭吭哧哧從**坐起來。說張秀英是瘋妮子,都是大閨女了,還沒個正經,哪個說書的會到咱家。咱窮得叮當響,還有閑錢請人來家說書,除了財主誰請得起?
張秀英神秘地衝爹眨了眨眼睛,臉上溢著笑把說書明星咱二大爺賈文柏擋在身後。張秀英還問她爹,您最好聽誰的書呀?張秀英爹的回答肯定不是周潤發也不是劉德華,張秀英她爹說那還用問,當然是賈寨賈文柏的了。
張秀英便猛地閃身,像變戲法一樣把咱二大爺賈文柏讓了出來。張秀英爹看到了自己的崇拜對象,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如夢初醒地揉了揉眼。慌得要下床,頭一低一口氣沒上來,便趴在床沿玩命地咳嗽起來。
張秀英說這是她爹地老毛病了,一入冬就不中了。
張秀英她爹當年得的是不治之症,叫癆病。現在叫肺結核。咱二大爺連忙上前扶了張秀英爹一把,讓張秀英她爹躺著,俺來給您老說一段。張秀英爹當然十分激動,就像現在你喜歡的歌星讓你躺著,她站在你的床邊給你唱一段一樣,那是啥待遇,比舊社會的堂會還隆重。
當時,咱二大爺賈文柏問張秀英她爹想聽啥書?張秀英爹回答想聽《七俠五義》。咱二大爺便在張秀英爹的床頭支起了架子鼓說《七俠五義》。說完書,張秀英便端上來一碗糊塗麵,底下還臥著荷包蛋。咱二大爺吃得滿頭缸氣,一臉大汗,覺得從娘胎裏出現就沒吃過恁好吃的飯。
從此,隻要咱二大爺去鎮上趕集說書,必拐到張秀英家給張秀英爹說一段,一來二去便成了常客。張秀英爹躺在**不用動也能聽一段書,咱二大爺說完書能吃到張秀英親手做的糊塗麵。互相之間便誰也離不了誰了。
轉眼幾個月過去,一場大雪把咱二大爺困在家中。下雪天咱二大爺沒法出門說書,就在家裏烤火溫習段子。張秀英卻一團白滾了進來,喘著粗氣嘴裏嗬著白煙,說俺爹不中了,想最後聽你說一段書,你去不去?咱二大爺二話沒說,背起架子鼓就往門外衝。倆人一身大雪沒鼻子沒眼地到了張秀英家,張秀英爹躺在**正拉風箱似的喘,隻有出氣的聲沒有吸氣的力了。
張秀英她爹見了賈文柏一把抓住了手,說俺怕熬不過這個冬了。俺不怕死,活著也受罪,還不如死了好!俺死了不要緊,可惜俺秀英還終身無托呀。咱二大爺蹲在張秀英爹床邊安慰張秀英她爹別亂想,會好的,天一晴,雪一化就好了。俺現在就去給你買藥去。張秀英爹搖著頭說,不用了,省倆線吧。你若不嫌棄俺家秀英,你就帶她走吧。張秀英撲在爹身上哭,肝腸寸斷地喊,爹,你不能死,你死了俺咋辦呀!
張秀英哭著說這些有點作秀的成分,這是給咱二大爺聽的。咱二大爺當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撲通一聲和張秀英雙雙跪在張秀英爹床前,說,你放心,今後有俺一口就不會讓秀英餓著。張秀英爹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張秀英爹臨咽氣前讓咱二大爺再給他來一段那《七俠五義》,說俺還有一段沒聽,心裏老掛著,死不瞑目。
咱二大爺連忙起身將架子鼓架了起來,張秀英坐在床頭抱著爹。
咚、咚、咚……咱二大爺的鼓聲含悲帶愁、聲聲悲切。鼓聲驚動了四鄰,村裏有人冒著飛雪往張秀英家奔。屋裏擠滿了就站在院子外的雪地裏。張秀英爹望著人群,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咱二大爺將一段書說完,再看張秀英她爹不知何時已含笑九泉。
咱二大爺辦完喪事,用一輛架子車把張秀英拉回了賈寨。賈寨人慌忙迎出村去,把張秀英接到家。賈興忠死後,家道中落,三個老婆接二連三地去世。賈文錦在外當兵,賈文燦成了土匪,賈文坡腦子不夠用隻會種地,咱二大爺四處趕場說書,五個兒子隻有賈文清一人成親。
咱二大爺原本獨身一人,今天這個嬸子家吃一口,明天那個大娘家送一碗,有時候到咱三大爺賈文清那混一頓,日子不象個日子的。咱二大爺把張秀英拉回賈寨,忙壞了前後院的鄰居,這家送幾個碗;那個送幾雙筷子,日子就過起來了。
這樣,張秀英就成了咱二大娘,一個舊社會的追星族把自己的崇拜對象追成了老公,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功。咱二大爺娶了咱二大娘,從此,咱二大爺日子大變。他白天說書,晚上回來有熱湯熱飯,夜裏還有咱二大娘的熱身子暖著,別提多舒心。咱二大爺拍著咱二大娘嘴裏哼哼嘰嘰地唱:
提起那個宋老三,
兩口子呀賣大煙。
他家養著小嬌娥,
長得那個勝嬋娟。
咱二大娘躺在咱二大爺懷裏聽著唱,便暗自笑了,摟著咱二大爺說:“你別羨慕那宋老三,將來俺給你生嬌兒娶他的小嬋娟。”
咱二大爺樂得嘿嘿笑,一翻身牛一樣壓在咱二大娘身上。咱二大娘便刻意迎奉,頓時弄得驚天動地,鋪著高梁稈子的床咯咯嘰嘰亂響。咱二大爺的三間老屋和咱三大爺賈文清的屋是同一座牆連著的,那山牆上還開了氣窗,不隔音。咱二大爺天天晚上的響動被咱三大爺賈文清聽得一清二楚。咱三大爺不幹了便咚咚地敲牆,半夜裏喊:“二哥、二哥,你咋弄恁響,也不注意影響。”
咱二大娘便羞得不敢哼哼了,咱二大爺卻有意弄得響聲更大,衝著隔壁喊:“你現在知道讓俺歇歇了,他三嬸沒懷小孩前,你哪一夜歇了,那時候怎麽把二哥忘了?現如今你也該嚐嚐脹死耳朵餓死球的滋味了。”然後趴在咱二大娘身上笑。咱二大娘就說:“咦……羞死你先人了,那有大伯哥這樣說兄弟媳婦的。”
咱二大爺說:“你再說,再說俺咬你一口!”便聽到咱二大娘哎喲一聲大叫。
那邊便聽到咱三大娘說咱三大爺:“沒出息的,聽風就是雨,這幾天就忍不住了,哪有小叔子聽嫂子房的。丟人!”咱三大爺賈文清嘿嘿笑笑就沒聲音了。
咱二大爺在咱二大娘身上得意忘形,一不留神散了火,大汗淋漓地下來,心滿意足地拍著咱二大娘睡。咱二大爺和咱二大娘的蜜月之夜就是這樣度過的。結果不到一年,咱二大娘便給咱二大爺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咱二大爺托著胖兒子取名“書”,以紀念他靠說書娶妻生子的光輝曆程。
賈寨人見咱二大爺一年娶了妻又生子,無不感歎。說賈家這一門燒了高香,要時來運轉了。咱二大爺白撿個老婆啥彩禮沒花,把那邊的家當也得了,這不,一轉眼又弄出一個大胖兒子,你不稀罕不稀罕。相比賈文清就沒恁好的時運,又生了一個閨女。
咱三大娘暗下在妯娌間擺談說,兒子本來是她的,隻因為東屋裏二哥聲音大,兒子夜裏看不清,順著聲音投了書娘的胎。下次俺把**鋪的高梁稈換成新的,看誰弄得聲音大。咱三大娘說這話極嚴肅,逗得妯娌們哈哈大笑。有人就說,你別比了,你們家誰也比不過老大賈文錦。賈文錦房子都蓋好了,聽說他要回來成親了?
咱三大娘不屑地說,這事誰都知道,老大娶的是仇人的妹子。親事早就定好了,老大一直拖到現在才娶。有人說再不娶也不中了,那張寨的玉仙都等成老閨女了。聽說長得漂亮的很。咱三大娘說再漂亮也不能當飯吃,你聽那名字,就讓人不踏實。像狐狸精的名字。幾個女人便哈哈大笑,說男人都喜歡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