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咱三大爺之死
咱三大爺在路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到達賈寨時應該是刨紅薯的季節。
這個時候的咱三大爺基本上是一個叫花子形象了,後半程的路咱三大爺其實是要著飯走過來的。當時,咱三大爺和叫花子換衣服時忘了把上衣口袋裏的錢拿出來,而咱三大爺又不舍得從麻袋裏拿錢出來花,這樣咱三大爺便趕著驢馱著錢一路要飯。在一段時間裏他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叫花子。在這個過程中咱三大爺越來越瘦,驢卻越來越肥。因為一路上有的是青草和莊稼。在快到賈寨的時候,咱三大爺的路越來越熟,為了不暴露目標,他采取了晝伏夜行的方式,也不走大路了,專走野地。
終於,在一個有月光的夜裏,咱三大爺走進了賈寨人的紅薯地。咱三大爺在紅薯地還扒了人家的的紅薯,咱三大爺自己吃了一個,給驢也喂了一個。當咱三大爺啃著生紅薯,嚐到家鄉的味道時,咱三大爺流下了眼淚。咱三大爺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咱三大爺百感交集,一步踏上了賈寨村頭的那條南北大道。在那條南北大道上咱三大爺愣住了。在月光下咱三大爺無法認清賈寨了。賈寨倒在一片廢墟中。
咱三大爺望著眼前的景象都懷疑自己走錯路了。賈寨怎麽變成了這樣。月光下的賈寨像一張褪了色的舊照片陳舊的一塌糊塗,像古代一座城堡的廢墟,平靜而又荒誕。
咱三大爺一眼望去首先沒找到那座炮樓。如果在往常一上南北大道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巍峨的炮樓。那炮樓已經成了賈寨的標誌性建築。鬼子投降後,張寨要拆炮樓,賈寨不讓。賈寨人沒法說內情,你總不能說,這炮樓是克老橋的吧。賈寨隻告訴張寨,炮樓是兩個村修的,你張寨不能單獨拆,這樣張寨就沒法拆了。後來張寨人也覺得炮樓不拆是對的,炮樓沒拆成了賈寨人和張寨人一起團結抗戰的標誌。
咱三大爺走近了發現炮樓已經成了一片瓦礫。咱三大爺站在南北大道上望著村子,賈寨和張寨的寨牆都倒塌了,沒塌的地方也像老太婆的門牙,關不住門也合不住了風。咱三大爺沒敢進村,他來到了老橋頭。那橋也不是橋了,成了水壩。上遊的水滿滿的,下遊的水如娟娟細流。在上遊有一個碗口粗的東西黑黢黢地指向西方,咱三大爺爬上去摸了摸,原來是個炮筒子。炮筒子插在水壩內,咱三大爺用手搬了搬,絲紋不動。
這一切都是一個戰役留下的。這個戰役叫“雙寨戰役”。雙寨戰役以賈寨和張寨為中心,方圓有十幾個村子。在賈寨和張寨各有一個團的國軍防守。國軍利用賈寨的寨牆、寨溝,包括鬼子留下的炮樓和解放軍對抗。所以包括炮樓、寨牆在內的建築都被大炮轟平了。雙寨戰役最後以解放軍的最後勝利而結束。那橋是國軍最後一次突圍時被坦克壓塌的。咱三大爺看到的炮筒子就是坦克的炮塔。
雖然寨牆沒有了,所幸的是房屋損失不算太大。一是解放軍的炮彈的確長了眼睛,還有就是當寨牆被突破後,村內的國軍並沒有借助民房繼續抵抗,開始突圍了。結果國軍大部分都被消滅在村外,退回村的都投降了。戰鬥結束後,村裏人回到了賈寨。咱二大爺和姚抗戰帶領大家幫助解放軍打掃了戰場,還組織了戰後重建。毀的民房都修好了,可是那寨牆和橋都沒有修複。已經解放了,還要寨牆幹什麽,不修也罷。最重要的是鎮壓地主,土改分地,然後是支前。
咱三大爺當然不知道家鄉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他回到家時,他連咱三大娘的說話都有些聽不懂了,滿嘴的新鮮詞。咱三大娘當時正在納鞋底,在那深沉的夜晚,鳳英和一群孩子都睡了。咱三大娘守著孤燈納著鞋底。燈靜靜地燃著,火苗嫋嫋的,溫柔、雅致。咱三大娘依在燈邊,手中針線飄飄逸逸的,很安然。就像一幅也不褪色的油畫。
咱三大娘在那燈下做活,時間久了,燈邊便不知不覺開出一朵小花……,突然間,“嘣叭”一聲,燈花爆裂,紅蕊飛濺,活潑潑劃出一道的弧光。那光彩落進咱三大娘的懷裏,就像朱筆在大襟上點心一星紅色。咱三大娘用手拍打拍打衣襟,抬頭望燈,嘴裏自言自語的:
“莫非有啥喜事,燈花報喜呢!”
燈花接連爆響了三次,咱三大娘就憂戚了臉。又自言自語地:“好事不過三呀!過三必生難。說不準鳳英爹在外頭有難了。”
這時,咱三大娘突然聽到敲門聲。咱三大娘問:“同誌,有事嗎?”
咱三大爺在門外說:“俺不是同誌,俺是你男人。”
咱三大娘開開門,被咱三大爺的樣子嚇哭了。咱三大娘說:“老天爺,這解放了,你咋變成叫花子了。”
咱三大爺牽著驢進了院子,牽著驢進了堂屋。咱三大娘攔著不讓進。驢呲著牙有些生氣,照咱三大娘的肚子就頂了一下。咱三大娘罵:“這賴驢還頂人。”驢在心裏罵:“說俺賴驢,老子一路風餐露宿好不容易回到家,你不叫進門咋行。”咱三大爺和驢進了堂屋,反手把堂屋門插上了,從驢身上把兩個麻袋卸了下來。咱三大爺神秘地先將麻袋藏在床下,打開堂屋門在驢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滾吧,你的任務完成了。”
驢被趕出去很委屈,在心裏又罵:“沒有一個好人,都是卸磨殺驢的貨。”驢雖然不滿意也沒辦法,隻有在院子裏無聊的散步。
堂屋裏咱三大娘望著咱三大爺發愣。不太習慣。咱三大娘無法接受自己男人變成了叫花子的事實。咱三大娘手拿鞋底望望咱三大爺也不說話。咱三大爺望望屋裏也不習慣,屋裏到處都是新做的鞋子。咱三大爺拿起一雙問:“俺不在,你做恁多鞋幹啥?”
咱三大娘說:“這是給同誌們做的。”
“同誌?”咱三大爺想起剛才叫門時咱三大娘也問的是同誌。就非常不高興地又問了一句,“俺走後,你在家裏有人了。同誌是誰?”
咱三大娘笑,說:“你白在外頭走南闖北了,連同誌都不知道。同誌不是人,同誌是同誌。俺也可以叫你同誌。”
“你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你這是在罵俺。同誌不是人,你還叫俺同誌。”
咱三大娘哈哈大笑。說:“你像是從外國回來了一樣。”
咱三大爺也笑了,說:“鳳英她們呢?”
“睡了。”
“噢。”咱三大爺說,“餓了,去給俺打十個荷包蛋。”
咱三大娘站在那裏不動。
“去呀!”咱三大爺又道。
咱三大娘說:“連雞都沒有了,哪來的雞蛋。”
“雞呢?”
“都讓國民黨反動派殺吃了。”
“什麽?”咱三大爺聽不懂咱三大娘的話。咱三大爺彎腰趴在床下去摸那麻袋,吭哧了半天從麻袋裏抽出一張錢。咱三大爺把錢遞給咱三大娘,說:“去買,這夠買十筐的。”
“這深更半夜的到哪買,”咱三大娘說著接過錢。咱三大娘接過錢順手就扔了,咱三大娘說,“這是啥錢?”
“咋?有假。”
“沒假,就是不能用。”
“沒假怎麽不能用。這錢不可能假,這都是國軍用來買俺牛的錢,都是軍餉呢。”
“這是舊社會的錢,在新社會不能用了。”
“什麽新社會舊社會,錢的事俺比你懂。抗戰前用的是現大洋,抗戰後用的是法幣,抗戰勝利後法幣不值錢了,這才用的金圓卷。俺這可都是嶄新的金圓卷,一元金圓卷等於300萬法幣呢。值錢!”
“現在解放了,咱們這都用人民幣了。”
“人民幣是啥?”
“人民幣你都不知道?姚抗戰說,我們現在是人民當家作主了,要用人民幣。人民幣就是人民的幣。”
“什麽**呀吊呀的,老子不用。那個姚抗戰不就是龜田要飯的嘛,他懂啥,俺有兩麻袋金圓卷呢,還頂不了那人民幣。”
“你有兩麻袋,你有兩汽車也沒用了,沒人會收你那金圓卷了。”
“那原來的金圓卷呢?
“政府說,可以換。”
“換成啥?
“換成人民幣。”
“咋換?”
咱三大娘拿出一塊錢人民幣,說:“就是這種錢,一圓人民幣換十萬圓金圓卷。”
“啊!那俺不換,換了都虧死了。”
“俺也沒錢換,誰家有幾十萬金圓卷換呀!”
“不行,俺去找那當兵的去。”咱三大爺急了,“俺那是五十頭牛呀!這兩麻袋金圓卷才值幾個錢。”咱三大爺說著從床底下拉出麻袋,往肩上一撂開門就走。咱三大娘拉著咱三大爺,“你才回來咋又走,你是當真不要俺娘幾個了。”咱三大爺一把將咱三大娘推開,“你懂個屁,俺五十頭牛都沒有了,俺還不去把那些當兵的追回來。”
咱三大爺說著就衝出了門,在院子裏碰到了驢。驢走過來擋住了咱三大爺的去路。咱三大爺拍了拍驢,把錢往驢身上一搭。說:“走,咱找部隊去。”驢雖不情願,還是屁顛屁顛地跟咱三大爺走了。咱三大娘追出來問:“你這一走,又啥時回來?”
咱三大爺說:“找到隊伍了,把牛換了就回來。”
咱三大爺出了村再次踏上了那南北大道。咱三大爺在路上沒走多遠就下了路基,咱三大爺決定超近路原路返回。咱三大爺下了路基走進了紅薯地。隻是咱三大爺這次怎麽也沒有走出賈寨的紅薯地,他迷路了。
他在紅薯地裏折騰了一夜,在天快亮時來到了一條河邊。咱三大爺不明白這是哪條河,咋就不認識了呢。要知道咱三大爺是有名的風水先生,賈寨和張寨方圓幾十裏地的河沒有咱三大爺不認識的;可是咱三大爺卻怎麽也不認識張寨村頭的河了。咱三大爺在河邊徘徊了一陣,就下定決心渡河了。
咱三大爺要渡河驢卻不幹了,驢往後縮。驢望望咱三大爺在心裏說:“俺不會遊泳,俺不下去。要下你自己下去。”
咱三大爺趕不動驢,腦了。咱三大爺對驢蹄子踢了一腳,卻把自己踢疼了。咱三大爺疼得彈著腳在原地的打轉。驢呲著牙又笑了,罵咱三大爺是傻蛋,自古都是驢踢人,哪有人踢驢的,這不怪俺。咱三大爺見驢不下河,賭氣從驢身上把麻袋卸下來,背在身上自己下河了。驢看到咱三大爺下河不多久,忽悠一下在河中間就消逝了。驢望望漸漸平靜的河麵,耐心地站在那裏等待。
驢在河邊站著,一直等到第二天的太陽升起。咱三大爺再次浮出了水麵。咱三大爺浮出水麵也不上岸,卻向下緩緩地漂著。驢在岸邊就跟著水裏的咱三大爺向下走。快到老橋頭時,水流更緩慢了,咱三大爺被一片水草擋了,也不漂了,在那裏不動。驢終於不耐煩了,望著正過老橋的行人嘰昂嘰昂地叫。過橋人見一頭外鄉驢在那叫喚,就走到了驢身邊,再往河中一見,大吃一驚。一聲變了調的叫喊比驢叫還嘹亮。
“有人跳河啦——”
接下來咱三大娘和孩子們的哭聲便如泣如訴地在那老橋頭展開了。
咱三大爺被打撈上來後,大腹便便的。有人從咱三大爺家裏的廚屋裏揭來了鍋。那鍋嵌在那裏,咱三大爺趴在鍋上。咱三大爺嘴裏便開始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水。咱三大爺的肚子變小了,可是人卻永遠也活不過來了。
咱三大娘哭訴:“嗚——是俺害死了他呀——他臨死想吃個荷包蛋都沒有吃上呀!嗚——”
最後,咱二大爺在咱三大娘的哭訴中知道了還有兩個麻袋。就帶人順著驢蹄印向上遊尋,在上遊半裏地的河裏摸出了麻袋。人們在老橋頭打開麻袋,都愣住了,那是兩麻袋已經不值錢的錢。鄉親們對咱三大娘說:“燒個幾百萬給鳳英爹,說不定那邊還能用。”
咱三大娘就把那金圓卷當紙錢燒。
又有鄉親們說:“燒了也沒用,這邊解放了那邊也解放了。”
有人抬杠:“那不一定。是解放軍死的多還是國民黨死的多,肯定是國民黨死的多。國民黨死的多,在那邊的人就多,解放軍在那邊打不過國民黨,那邊肯定沒解放。為啥那邊叫陰間,是和咱這陽間相反的。咱這解放了,陰間就沒解放。”
姚抗戰就罵,說:“這是迷信,這是夢想變天。”
咱三大娘就不燒了。還有一半。後來,咱三大娘用那金圓卷糊成紙殼子,納鞋底用。納出來的鞋底十分堅硬,可就是太脆,一掰就斷。咱三大娘將那一批做好的鞋子交上去當軍鞋,後來都被退回來了。姚抗戰還開了咱三大娘的批鬥會,說咱三大娘破壞軍民團結,拿這種鞋怎麽能給解放軍穿,隻能穿三天鞋底就斷了。咱三大娘辯護說,俺這一雙鞋就一頭牛,就是好幾千塊,這才叫千層底呢。這都是俺鳳英爹用命換來的,俺是想讓解放軍穿著俺的鞋好發財。咱三大娘的辯護很可笑,批鬥會該開還是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