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咱大爺之七

咱大爺打死了龜田,黑馬團白馬團消滅了賈寨炮樓裏的鬼子,這件事引起的後果是嚴重的。日軍方麵向八路軍提出了抗議,說八路軍黑馬團白馬團槍殺了我已經投降了的日軍,並且毀屍滅跡。為了保證投降日軍的生命安全,日軍將拒絕再向共產黨的八路軍投降,在八路無法保護我投降日軍生命安全的情況下,日軍隻向國民黨的中央軍投降。

八路軍接到日軍的抗議大吃一驚。怎麽會有這種事?在接受日軍投降的事情上,八路軍是有嚴格的紀律的。八路軍立刻調查,發現那所謂的黑馬團白馬團根本就沒加入過八路軍,隻是一個地方武裝,打了八路軍的旗號。八路軍向日軍發出了嚴正聲明,聲明說在豫南一帶活動的黑馬團白馬團根本就不是八路軍。經查黑馬團白馬團的司令其實是中央軍的軍官,應歸屬鄂豫皖遊擊兵團,而鄂豫皖遊擊兵團歸第十戰區指揮。他們打著我八路軍的旗號槍殺了已經投降的日軍,這是有人別有用心故意栽贓,誣陷我八路軍,從而達到不讓日軍向我八路軍投降之目的。你們可以不向黑馬團白馬團投降,但是不能不向我八路軍投降。如果你們拒絕投降,我們隻有用武力解決。

日軍又向中央軍提出抗議,結果中央軍卻聲明說,在豫南一帶活動的所謂黑馬團白馬團原本就是八路軍。早在幾年前就是了,有兒歌為證。現在黑馬團白馬團槍殺了投降日軍,八路軍就不承認了,這是不負責任的。現將八路軍編的兒歌提供給日軍,請日軍明察。如下:

日本鬼子太混蛋

燒殺搶掠啥都幹

鄉親們呀該咋辦

端了炮樓讓滾蛋

誰是俺來俺是誰

共產黨呀在抗戰

八路軍呀俺的天

黑馬團來白馬團

中央軍將兒歌原樣不動地提供給日軍,用心險惡。這不但說明了黑馬團白馬團是八路軍,而且還借兒歌罵日軍,從而達到激怒日軍,讓日軍不要向八路軍投降之目的。為此,在日本投降後很多地方的炮樓都是八路軍硬打下來的,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這樣,在抗戰勝利後,黑馬團白馬團成了姥姥不疼、奶奶不愛的角色,成了沒娘的孩子。隻是這一切咱大爺賈文錦還不知道,咱大爺在鎮上養傷等姚抗戰的消息呢。咱大爺沒等來姚抗戰的消息卻等來了黑馬團白馬團的胡子隊和別動隊火拚的消息。這消息讓咱大爺憤怒,自己的弟兄打起來了,這不就是左手打右手嘛。

咱大爺在鎮上再也躺不住了,決定回賈寨養傷,也好控製局麵。咱大爺對咱二大爺說,現在要趕緊聯係上八路,否則還要出事。黑馬團白馬團是打鬼子的,現在鬼子投降了,這些弟兄沒有了要打的目標,所以才自己人打自己人。

咱大爺向咱二大爺了解胡子隊和別動隊到底怎麽打起來的?咱二大爺說,當時俺正在看戲,突然聽到槍聲。等俺趕到,已經完全亂了。黑馬團白馬團的人往老四院子裏衝,老四的槍法又好,一會就放倒了十幾個。不過,都沒往要命的地方打,大部分都打在大腿上,以老四的槍法這是留了情麵的。俺當時喊別打了,別打了,可是雙方都打紅眼了,喊也沒用。最後,老四翻進了你家院裏,從你院裏帶人跑了。

咱二大爺到底也說不清楚啥原因。咱二大爺說,可能大家都喝醉了,又互相不服,就打起來了。

咱大爺問,那大黑咋在俺院裏被打死了呢?

咱二大爺回答,不知道。

當時,咱四大爺賈文燦出村後,賈寨人都到咱大爺家看被打死的大黑。咱大娘在屋裏卻破口大罵:“我日你賈寨人的祖宗八輩!”

賈寨人在咱大娘的罵聲中靜了下來。村裏人已不是第一次挨這女人的罵了,村裏人也不搭理她,覺得這女人肯定又犯了病。賈寨人把大黑抬走,三三兩兩地散了。

有外村人問:“那女人啥病?”

村人答:“腦子不夠用。”

咱大爺回到了賈寨。咱大爺的傷一直沒好透,因為子彈沒取出來,鎮上的郎中根本沒動過外科手術,隻能用草藥給咱大爺治傷。傷口是合攏了但子彈卻在裏麵,紅腫著。咱大爺整天痛得咬牙切齒,脾氣不好,性格怪異。咱大爺回到家時咱大娘見了問:“你是誰,到俺家幹啥?”

咱大爺手裏拄著個拐杖,由兩個人扶著,站在門前望著咱大娘發愣。咱大爺扭頭問咱二大爺:“她咋不認識俺了?”咱二大爺說:“她腦子受了點刺激,一陣清楚一陣糊塗的。你別理她,養你的傷,由咱鳳英娘和書娘伺候你。”咱大爺說:“沒想到她變成這樣了。”

“唉——”咱三大爺在一邊歎了口氣,說。“這女人命苦。你們倆八字不合。”

咱大爺不語。咱大爺的三間堂屋西房被咱大娘和兒子占了,咱大爺被人扶到了東房。東房早已收拾好了,**鋪墊都是新的。咱大爺歪在**,又痛了,齜牙咧嘴的。咱大娘望著咱大爺問咱三大爺:“賈文清,這人是誰,咋也留著大胡子,學俺孩子他爹。”

咱三大爺問:“你孩子爹是誰?”

咱大娘答:“是賈文錦。他是黑馬團白馬團的司令。”

咱三大爺說:“你再想想你孩子爹是誰?”

咱大娘想了想,說:“是誰,還能是誰,當然是皇軍龜田的種了。賈文錦那個沒良心的,俺偏說孩子是龜田的種,氣死他。”

咱大爺突然暴跳如雷,喊:“滾,滾到你那房裏去。”

咱二大爺讓人把咱大娘帶到西房裏去了,然後安慰咱大爺。說:“老大,你別和她一般見識,她腦子不夠用。”

咱大爺說:“俺早就把她休了,誰讓她住在俺家的。”

咱三大爺說:“俺去過張寨,她娘家不讓她回去。”咱三大爺又歎了口氣說,“咱賈寨人欠她的情呀。俺和村裏說好了,到時候村裏出錢給她蓋一間房子,讓她搬出去住,現在你隻有先湊合著,先把傷養好再說。”

咱大爺說:“我現在急的是八路那邊咋還沒消息。那個姚抗戰怎麽搞的,現在還不露麵。”

咱二大爺說:“也許快回來了。”

咱大爺說:“黑馬團白馬團這麽多人都張著嘴呢,這樣下去還要出事。俺要不是有這傷早把他們帶出去了,隻要手上有兵上哪混不了口飯吃。”

在咱大爺養傷等姚抗戰消息的那段時間,咱大爺和咱大娘娘倆之間一會形同陌路,一會又好像一家人。咱大爺一直裝著不認識咱大娘。咱大娘一陣真的認不出咱大爺,有一陣又好像認出來了。

村裏孩子常欺負天生,見麵就罵天生是野種,是有娘生沒爹養的日本野種。天生便和他們打,打過了就回家向娘要爹。

娘說:“恁爹是抗日英雄賈文錦!”

兒問:“爹呢?”

娘答:“爹快回來了!”

兒問:“爹從哪邊回來?”

娘答:“爹從老橋那邊回來!”

兒說:“娘騙人,人家都說賈文錦已經回來了,就住在東房裏養傷。”

娘問:“那他咋不認咱?”

兒說:“他不是俺爹,俺爹是皇軍,俺也隻記得一個皇軍爹!”

“啥?”

娘漲紅了臉,對著兒的臉就一巴掌。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娘望著兒臉上的幾個紅指頭印子,心疼地一把抱著兒子,娘倆哭成一團。兩人在西屋裏哭,咱大爺在東屋裏聽到了便用被子蒙著頭,煩的要命。

哭一陣,娘又問:“現在恁知道你爹是誰了吧?”

兒答:“俺爹是抗日英雄賈文錦。

娘問:“爹呢?”

兒答:“不知道。”

娘答:“你爹在東房。”

兒問:“那他咋不認咱?”

娘說:“俺也說不清楚。”

兩個人哭了一陣,咱大娘對天生說:“去喊你三叔來,他會告訴你爹是誰?”

天生便跑到咱三大爺家,不由分說拉著咱三大爺賈文清就走。咱三大爺來了,見咱大娘正埋著頭坐在床邊哭,咱三大爺望著那女人心裏便發緊。那女人抬起頭來望望咱三大爺。說:“賈文清,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把過去的事告訴天生。孩子懂事了,他整天鬧著要爹,讓俺咋辦!”

咱三大爺心裏不由顫了一下,他猶豫地張了張嘴。“這……”

咱大娘說:“怎麽,連你也不願認天生?天生是姓賈的人,是咱大爺的種。那年你把俺從炮樓裏弄回來,後來,就是那天中午賈文錦咋對俺的,你也看到了!”咱大娘說著便哭了。“俺的命咋恁苦呢?這世上就沒俺娘倆安生的地方了,要是天生不要咱大爺的種,俺咋著也不能在賈寨活人呀!”

咱三大爺望望女人又望望天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咱三大爺將天生拉到自己的懷裏,歎了口氣說:“不管咋說,都不怪孩子。其實別管誰的種,隻要把他養成人就中。”那女人猛地抬起頭。憤怒地喊道:“不,不,天生是賈文錦的種,你要把這事和孩子說清楚。”

咱三大爺望望東房沉默了。

那女人泣不成聲望著咱三大爺說:“在賈賽,就你賈文清心裏最明白,還有點良心了,如果連你也不肯說句公道話,俺娘倆隻有死呀!嗚嗚……”

咱三大爺覺得心裏發冷。咱三大爺望望天生,發現那孩子越來越像大哥賈文錦了。可是,如果認了這孩子,這女人就還是大哥的媳婦。國有國法族有族規,賈姓祖宗有規矩,凡是給賈姓添了丁的賈姓媳婦是不能休的。承認了天生是大哥的種,那就承認了這女人還是賈寨的媳婦,而賈寨的媳婦曾經送給了日本鬼子,這讓賈寨人的臉往哪擱。

咱大娘見咱三大爺在那裏隻歎氣不吭聲,便突然操起了箱蓋上的銅燈,對咱三大爺說:“你今天不把這事告訴俺兒,俺今天就點了房子。”咱大娘說,“皇軍的炮樓俺都敢點,這房子俺也敢點。”

咱三大爺連忙跳起來奪過油燈:“別,別這樣,俺說,俺說。”

咱三大爺摸著天生的頭說:“天生,你爹是賈文錦。”咱三大爺說這句話時,仿佛用了平生的力氣。

“真的,”天生欣喜萬分“那俺那皇軍爹呢”。

咱大娘上去就要打,被咱三大爺擋住了。咱三大爺說,你別打孩子,孩子不懂事。咱大娘喊:“你沒有皇軍的爹,你隻有抗日英雄的爹。”

咱三大爺望著嚇傻了的天生,說:“那炮樓裏不是你的親爹,在你小的時候日本鬼子把你搶進了炮樓。你爹是抗日英雄。”

天生笑了,說:“俺有爹了,俺爹不是皇軍,俺爹是抗日英雄。”天生像隻小鳥,猛地掙脫了咱三大爺的懷抱,撒開腿往屋外跑去,天生邊跑邊喊:

“俺也有爹,俺也有爹了,俺爹是抗日英雄賈文錦。”

村裏人聽到天生的喊聲,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沉重得要命。咱大娘目送著兒子出門,聽著天生的喊聲,無聲地笑了。女人含著淚水感激地望著咱三大爺。說:“可是賈文錦怎麽不回來呢?”

咱三大爺苦笑著望望東屋,說:“你不認識賈文錦了?”

咱大娘說:“他是俺孩子他爹,俺咋不認識呢。他就是剝了三層皮俺也認識。”

咱三大爺說:“那東房裏住著的是誰?”

咱大娘說:“誰知道是誰,整天躺著不幹活,脾氣還很大。住著俺的房子,整天對俺還沒好臉。等賈文錦回來了把他攆滾蛋。”

“唉——”咱三大爺不知說啥,隻有長歎一聲往外走。這時咱大娘突然從身後抱住了咱三大爺。咱三大爺立在門口,覺得背後有一股柔軟的熱浪。咱三大爺顫聲喊:“嫂子、嫂子……你別這樣。”

咱大娘將咱三大爺緊緊地抱著,欣喜地問:“賈文清,你別走!賈文清,你喊俺啥?”

咱三大爺覺得口幹舌燥的,張了張嘴,嘴卻不聽使喚。咱三大爺努力地嘖嘖嘴,並用舌頭舔了下發幹的嘴唇,喊了一聲:“嫂子,嫂子你別這樣。”

“哎!”

咱大娘熱烈地答應著,將整個胸部緊緊地貼在咱三大爺後背上。喃喃地道:“賈文清爺,俺的好人!賈文清,俺的好人,你喊俺嫂子了……”咱大娘將臉在咱三大爺的後背上摩挲。聲音像夢囈一般。”

咱三大爺猛地轉過身來,一把將咱大娘摟在懷裏,說:“嫂子,賈寨人對不起你。”咱大娘在咱三大爺懷裏呢喃著說:“賈文清,嫂子知道自己髒,是個髒女人。可是,除了賈文錦,嫂子沒和其他男人睡過。嫂子想和你睡,嫂子不知道咋感謝你,嫂子要和你睡。”

咱三大爺聽到咱大娘這樣說,嚇了一跳。咱三大爺清醒了過來。咱三大爺猛地將咱大娘推開。說:“你這個瘋女人。俺哥回來了。”

“什麽,你說什麽?賈文錦回來了,在哪,在哪?”

咱三大爺指指東房說:“在東房裏躺著呢!”說完轉身而去。

咱大娘猛地瞪大了眼睛,拔腿向東房奔去。咱大娘跑了一半又退了回來。咱大娘回到自己屋裏點燃了油燈,然後又仔細地撥亮,陰暗的屋內頓時大放紅光。咱大娘手擎著燈,莊重地走到妝鏡前,拭去銅鏡上的積塵,對鏡梳理著淩亂的頭發。咱大娘一邊梳頭一邊念念有詞,“俺誰都不信,俺信賈文清,他說賈文錦回來了,賈文錦就回來了。”

咱大娘梳好頭穿上了那件紅旗袍。咱大娘正了正衣襟,望望銅鏡中的自己,比較滿意。油燈把咱大娘的臉映得放出紅光。咱大娘端著燈向東房走去,目光中有一股火苗在躥。

咱大娘大白天端著燈來到咱大爺的房子。咱大爺見了一愣。咱大爺問:“你來幹什麽?”

咱大娘說:“你啥時候回來的,咋不告訴俺。俺等你等的好苦。”咱大娘說著把油燈吹了撲到了咱大爺懷裏。咱大爺“哎喲’一聲將咱大娘推開。咱大娘迷惑不解地問,“怎麽啦,你不要俺了?”

咱大爺說:“你真是個瘋子,你碰到俺的傷口了。”

咱大娘望望咱大爺問:“你受傷了,誰打的。要緊不?”咱大爺皺了皺眉頭,不想理。這時,咱二大爺、咱三大爺都來了。身後跟著風塵仆仆的姚抗戰。咱大娘見來了這麽多人,拽了拽衣襟,羞澀地說:“咦,來客了,俺去做飯。”說著走了。

大家望望咱大娘的背影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