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村裏人之五
咱大娘咱大娘再次出現在村裏人麵前是在一個月以後。在這之前咱大娘咱大娘基本沒有出過門。她萬萬沒有想到村裏人正眼巴巴地等待著她的出現。當她走出家門時村裏人的目光是複雜的,有欣喜的目光,也有同情的注視,當然還是幸災樂禍的表情。人們心中保留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唯獨當事人不知道,被蒙在鼓裏。
咱大娘走出家門當時陽光明媚,麵對村裏人各種不懷好意的注視,咱大娘像一個高傲的寡婦昂首闊步地向那河邊走去。不用說咱大娘到河邊還是為了洗衣服,除了洗衣服咱大娘的確再也找不到出門的理由了。隻是讓人們震驚的是咱大娘這次出門穿得還是旗袍。咱大娘這次穿得的是那件白色的旗袍。
那白色白的刺眼,據說那白色讓村裏好幾個後生落下了見風落淚的毛病。咱大娘一身白著向河邊走,邁著那小碎步,這虧了是大白天,這要是在黑夜還不把人嚇死。咱大娘當年的形象完全就是鄉村中傳說的女鬼。咱大娘走著,村裏的孩子唱著那最新流行的關於旗袍的兒歌。這兒歌咱大娘躺在家裏時就聽到過,現在孩子們當著她的麵唱了,她反而有些得意。你不是說我不是鬼來就是妖嘛,那俺就做一回鬼給你看看。
咱大娘咱大娘就是聽到了關於自己的風言風語才有意穿著旗袍在村裏人麵前出現的。事實證明咱大娘這個時候對這些流言蜚語過度反應是完全錯誤的,村裏人正等著你的出現,然後實現在心中埋藏了一個多月的陰謀。其實,在這個時候村裏人對咱大娘咱大娘的任何行為和穿著都是認同的。
在咱大娘從河邊洗衣回來之後,賈興安女人和賈興良女人在村裏長輩的支使下一起來到了咱大娘的小院。咱大娘見有人來串門頗為意外,當咱大娘知道了兩人的來意時哭聲在村裏人的預料中準時從院子裏傳出了。
咱大娘哭著,開始懺悔自己穿旗袍的不是,好像一切都怪穿了旗袍,隻要今後不穿旗袍了,村裏人也就不會把她送給日本鬼子了。咱大娘的哭聲還帶著點稚氣,有點像在娘懷裏撒嬌。咱大娘以為隻要拚命哭,像孩子在娘懷裏那樣哭,一切事情都好辦了。娘在女兒的痛哭中會心軟,會改變初衷。
可是,咱大娘想錯了。賈興安女人和賈興良女人在咱大娘的哭聲中尷尬地離開了。走時,賈興安女人說:“要哭你就放開哭吧!哭出來比憋在心裏強,哭出來會舒服些。哭歸哭,去還是要去的,這是沒辦法的事。要不是這種年頭,賈寨人說啥也不舍得把你往火坑裏推呀!誰讓你命苦呢!”
賈興良女人說:“你可別哭壞了身子,身子是自己的。好好想想吧!這年月是沒有天理的。”
咱大娘幾乎獨自哭了一夜,最後哭累了,睡了過去。
第二天咱大娘沒起床。她睜開眼醒來時已是中午,咱三大娘正關切地坐在她的床邊。咱大娘恍然覺得自己是不是隻做了一場噩夢。咱三大娘用手在咱大娘的頭上摸了一下,說:“你真能哭,昨晚把俺的心都哭碎了。可別哭出了病!你別起來,多睡會,想吃啥俺給你做。”咱大娘楞了一下,用手掐掐腿,覺得疼。知道這一切並非是夢。於是,淚水又順著眼角流了下來,不久便打濕了頭發,浸濕了枕頭。咱三大娘沒再理會她哭,去廚房為咱大娘燒了碗荷包蛋,敬上。咱大娘猛地坐起,一把將碗打潑在地,大聲喊道:“我不去,我不去!”
咱三大娘默默地退出了院門,在門口獨自擦了把淚。
咱三大娘退出院門回到家,家裏早已經坐滿了人。村裏的長輩的都到了。
賈興朝說:“哭也哭了,鬧也鬧了,這事不能由她。她不去咱全村人都沒法活。她去也去了,不去也要去!”
咱三大娘說:“我看她性子烈,不能強逼。逼急了真有個三長兩短咋辦?”
賈興安說,“她真有個意外咱咋向龜孫交待。她死了不要緊,要緊的是咱全村人都活不成。我看,還是我們幾個長輩的去勸勸,擺擺大道理,開導開導。”
於是,村裏幾個主事的在賈興朝帶領下,屈駕去看咱大娘。咱大娘見了賈興朝像見了救星,喊著:“大爺呀,給俺做主呀!”跪倒在地上。賈興朝把咱大娘扶起來,不知說啥好。最後,把大道理擺了一遍。
可咱大娘也有她自己的小道理。咱大娘說:“讓俺死吧,俺死了就幹淨了,俺死也情願,寧死不嫁給日本鬼子。”
賈興朝說:“你說得輕巧,你死了咱全村人咋活?你不能死,要活著,活著就得去!”
咱大娘又放開聲大哭起來。咱大娘哭著喊:“俺死也不去!”
一連好幾天,咱大娘軟硬不吃。
賈寨人最終說服咱大娘是在一個下午。
那天下午,賈寨人男女老少一起來到了咱大娘家裏,上百口人從床邊一直跪到院門。跪在最前麵的是賈興朝,賈興安,賈興良等村裏幾位主事的長輩。在長輩後頭是一群孩子,孩子後頭是村裏年輕力壯的男人和女人。
咱大娘坐在**,望著跪在麵前的村裏人,望著望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著,淚如泉湧。最後,長歎一聲仰麵而倒,昏迷過去。
村裏女人慌忙上前搶救。有人掐住咱大娘的人中,有人端了碗涼水來對準咱大娘的臉就是一下。咱大娘一個激靈,漸漸緩過氣來。
咱大娘說:“俺去,俺去總行了吧。不過俺去要約法三章。”
說?
“第一,等俺死了,賈寨要為俺立貞節牌坊,封為烈女,讓子孫後代知俺並非不守婦道。嫁給日本鬼子是為救全村人性命;”
說!
“第二,龜孫早晚要挨槍子,若將來龜孫死了,賈寨人要敲鑼打鼓,用八抬大轎迎俺回來。”
說。
“第三,俺死後,把俺埋在賈家祖墳,全村老少要為俺披麻戴孝。俺生是賈家的人,死是賈家的鬼。”
咱大娘最後說:“若依俺這三件,俺便去,用俺一個換全村人安寧;若不依,俺便一頭撞死在賈寨人麵前,寧為玉碎,不求瓦全。”
全村人聽了咱大娘的約法三章,幾乎未加考慮,便在賈興朝的帶領下答應了。
依——
咱大娘離開賈寨的那天下了一場雪。那天對咱大娘來說非常特殊。那是咱大娘月經的最後一天。賈興安女人選這個一天煞費苦心,可謂一舉兩得。首先,在咱大娘月經期的最後一天和龜田同房時,會有汙血出現。那汙血會使龜田誤認為是處女之紅,這樣,對送去的是黃花閨女,深信不疑;其二,在賈寨人看來,男人在女人行經期間與之同床,沾了汙血實屬不吉,會倒大黴的。賈寨人恨不得龜孫早挨槍子。
同時,賈寨人在選日子時,又一次蒙了龜田。那個日子是賈興良女人選的,也可謂用意陰險。那日子在老皇曆上極凶險,俗稱“克夫日。”龜田懂個球!還以為是黃道吉日呢。在克夫日送去一個災星,不愁克不死你個龜孫。
那個有雪的早晨十分寂靜。一頂獨轎,四個轎夫。咱大娘隻身上轎,轎夫抬了便走。當時,雞不叫,狗不咬,無爆竹之聲,亦無伴娘,咱大娘什麽都沒帶,懷裏單掖一盞老燈。咱大娘走時,全村無人送行。人們起個早,男人坐在爐邊抽著煙葉,聽著屋外的動靜,小孩卻在夢裏,大人們讓其長睡不讓醒。
女人們左手裏拿著早已經做好的小人,那小人穿著日本鬼子的黃軍裝,胸前繡著小太陽旗,村裏人稱那旗為膏藥旗。女人們右手拿了一根針,聽著屋外的動靜。四個轎夫的腳步聲單調而零亂。那腳步踏在雪地上“咯嚓、咯嚓”的,在房後響成一片。那咯嚓聲如同母豬正在咀嚼田地的莊稼,讓人聽著難受。那聲音從賈寨人的山牆邊響過,漸去漸遠……不久,便聽到風水橋的方向有哧溜砰叭的鞭炮之聲,在鞭炮聲中混著嗩呐的嗚咽和馬拉大車的響動。坐在屋裏的女人聽著那聲音,臉上沒有表情,嘴上卻念念有詞,用一根針對著那手中日本鬼子的胸前,對著那太陽旗狠狠紮了進去。
男人們抽著煙望著女人手中的針問:“這管用嗎?”
女人肯定的回答:“你就等著瞧,日本人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