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村裏人之二

鬼子進駐炮樓那天,天氣陰沉沉的。賈寨人和張寨人早早地排在公路兩旁等待著龜田的到來。張寨人在路西,賈寨人在路東。孩子們站在前排,手裏拿著自製的太陽旗。太陽旗做的不太規範,一張白紙,上麵塗上了紅顏色的圓。對於村裏人來說,那個圓要想畫好不容易,最有效的法子是用吃飯的碗扣在白紙上,這要看碗是不是圓,如果是橢圓,那太陽旗就是橢圓的;如果碗摔過,上麵有個口子,那畫出的圓就有一個缺口。那紅顏色也不太一樣,由於太陽旗是要求各家各戶自己做,每一家的紅又有些不同,有大紅、粉紅、桃紅、深紅。賈興安家的卻是血紅,那是雞血。自製太陽旗時賈興安剛好殺了雞,就把雞血塗上了,剛開始塗上時還紅得可以,當賈興安的孫子牛娃拿著出門後,那紅就不太好看了,成了汙穢的顏色。

咱咱四大爺賈文燦望著牛娃的太陽旗就笑著罵,這是你娘的啥**血塗的,恁難看!不想,咱四大爺這一句罵正被牛娃娘聽了,牛娃娘就說,用他娘的啥血塗的你啥時後看到了?咱四大爺被牛娃娘這一回嘴,臉都紅了。牛娃娘便在身後哈哈大笑。

咱四大爺賈文燦還挺有意思的,居然還會害羞,可見咱四大爺還沒壞到家。當時的咱四大爺還算不上土匪,應該算是黑道的人,現在叫黑社會。咱四大爺算是黑社會老大,黑社會老大碰到了農村大嫂也隻有敗下陣來,可見農村大嫂在農村的厲害。

咱四大爺和牛娃娘趕到時,龜田騎著大洋馬來了。

龜田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前麵。那是一匹純種的大洋馬,比咱大爺賈文錦當年騎的還威武。龜田帶來了整整一個大隊的鬼子兵,雄赳赳、氣昂昂的。黃軍裝,牛皮鞋,走在路上整齊有力,發出叭叭的聲音。龜田騎著馬上了橋頭,翻譯官張萬銀就點燃了鞭炮,頓是硝煙彌漫,炮火連天。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孩子們喊著,一臉無辜的樣子,手裏揮舞著的太陽旗就像招魂之幡。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村裏人也喊,隻是喊的口氣和孩子不太一樣。他們笑著臉,卻咬著牙。喊著,卻把後麵的字變了。

“歡迎、歡迎,歡迎——找死……”

“歡迎、歡迎,歡迎——找死……”

前麵幾個字喊得聲音極為洪亮,後麵兩個字卻漸低漸長,拉出了調來。這種喊法也不知是誰先開始的,反正到了後來都這樣喊了,大家喊著還互相擠眉弄眼搖頭晃腦的。這樣,那臉上的笑就顯得更生動,更真實了,是發自內心的歡迎。

龜田在下橋時,有一條紅綢子攔在那裏。據說那是用翻譯官家的被麵裁的。紅綢子一頭是翻譯官張萬銀,一頭是咱三大爺賈文清。龜田看到紅綢子攔路愣了一下,不知怎麽辦。翻譯官告訴龜田大膽向前走就行了。龜田一夾馬肚就過去了,那紅綢子正掛在龜田的胸前。龜田得意地打馬向前,龜田帶來的記者在馬前頭轟地一閃,給龜田照了一象。

“歡迎、歡迎,歡迎——找死……”

“歡迎、歡迎,歡迎——找死……”

村裏人的喊聲更洪亮了,已經有些惡狠狠的了。咬牙切齒,帶著火藥味。喊聲像空中的咒語,像刻毒的石頭向龜田拋去,隻是龜田卻渾然不覺。人們眼眼睜睜地看到龜田笑容可掬地向人們揮舞著白手套,大洋馬屁股一扭一扭地下了路基向炮樓走去。這時,一麵更大的太陽旗被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挑著來到了橋頭,已經喊破了嗓子的村裏人喊聲突然停了下來,人們望著那太陽旗進了炮樓,不久就就在炮樓上飄揚了。

不久,龜田率領日軍進駐賈寨炮樓的照片在省城的報紙上登出來了。據說在日本國內的報紙上也登了出來。龜田不但受到了嘉獎,而且賈寨和張寨成了模範村,咱三大爺賈文清成了模範維持會長。隻是記者在選照片時發現了大問題。在很多照片上,記者都發現歡迎人群的表情不對,那些中國人高喊著歡迎、歡迎,可是他們表情卻陰險而又神秘,一種幸災樂禍的樣子,就像路上埋了地雷,人們眼看著皇軍向著地雷陣前進。讓記者弄不明白的是,那天並沒有出什麽事,那天地雷並沒有爆炸。地雷沒有爆炸並不代表沒有地雷,隻能說明地雷沒有埋在路上,地雷埋在了人們的心裏。埋在路上的地雷並不可怕,皇軍可以清除它,埋在心中的地雷就麻煩了,那是無法清除的。而且埋在心裏的地雷也是遲早會爆炸的,埋在人們心裏的地雷更可怕,一旦爆炸,那就天崩地裂。

後來,在認真研究了每一張照片後,終於發現了地雷。那日本記者被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記者發現有一張照片上有一個人拿著槍混在人群中。那個人身材高大,孔武。那人手裏提著槍,望著騎在馬上的龜田,眼睛迷著。顯然,這個人是衝著龜田來的,可是,是什麽願因又促使這人沒有開槍呢!記者百思不解其意。記者最後把這些照片交給了龜田,並告誡龜田小心,不要相信中國人,他們不可能和日本人一條心。

龜田得到這些照片後,立即加強了戒備。

照片上的人是咱四大爺鐵蛋。咱四大爺混在人群中,本來想找機會把龜田幹掉的,報五弟之仇,給他的抗日別動隊長臉,後來他又放棄了這個計劃。他看到龜田帶了一個大隊鬼子,打死了龜田他可能無法脫身。

自從鬼子進駐炮樓之後,賈寨人便改變了早睡的習慣。人們喜歡在深夜中串門,男人們就聚在一起賭博,女人們在一起做針線活,孩子們野著不回家,在村裏成群結隊地玩耍。隻是,人們的耳朵是豎起來的,每時每刻都聽著炮樓那邊的動靜。村裏人的心繃得緊緊的,掰著手指頭算時間,悄悄議論。

“這小鬼子進駐炮樓多少時間了,該有動靜了吧!你看他們整天有吃有喝還挺踏實。”

“可不是,他們吃的都是白饃。”

“誰說?”

“俺聽賈文清說的。龜田說了,除了維持會長賈文清,誰也不能進炮樓。”

“賈文清和鬼子唱的是雙簧,演黒白臉。”

“這鬼子進駐炮樓該有一段時間了吧?該出事了!”

“賈文清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

龜田帶領鬼子炮樓修好後,開始四處征糧。日本人向南李營征糧,南李營人無餘糧。結果,龜田隊長帶領一隊日本兵進了村,血洗了南裏營,死人就掛在村後的柏樹上,賈寨人一出門便能瞧見。

日本鬼子進南李營是在晚上。當時,咱大娘玉仙正在咱三大爺家哭,說昨晚又做了個夢,夢見咱大爺滿臉是血,讓咱三大爺賈文清給她解夢。咱三大爺正要安慰咱大娘幾句,突然聽到南李營的狗一陣亂叫,接著便聽到“叭勾——”一聲槍響。一會兒,便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大家趕緊往外跑,出了院門便見南李營方向火光衝天,火苗像紅舌頭舔著天空。那火光映紅了賈寨人用白紙糊的窗欞,映得院內亮如白晝。賈寨人紛紛起身,立於門側,看南天大火,冷得卻牙齒打戰,渾身發抖。

南李營那場火,從頭晚上燒到第二天早上。火熄滅後,煙霧便彌漫開來,濃鬱的焦糊味隨風飄動。賈寨人立於門前往南李營看,見南李營村後的那三棵柏樹上掛著幾具屍體。死人在晨風下晃晃悠悠,如活物,身上的破衣片兒似灰色靈幡。

死人在樹上吊了半月之久,誰也不敢去收。賈寨人低頭不見抬頭見,便有不少人得了眼病。那病一直在賈寨流行,郎中說是火重。

天黑後,村裏人都不敢出門,有喜歡串門的嬸子、大娘也是三五成群。一群娘們走在漆黑的村莊裏,不敢抬頭往南看,心都是提在嗓子眼裏的。若有人突然發一聲喊,鬼子來了!必駭得一群人汗毛倒豎,嗚哇亂叫,爭先恐後往屋內抱頭鼠竄。

日本人在東西莊到處征糧,鬧得雞犬不寧,可是唯獨不到賈寨征糧,這讓賈寨人實在想不透。賈寨人誠惶誠恐,人們在村裏議論紛紛。這龜孫咋弄的呢?咋不來咱賈寨征糧呢?難道嫌咱窮,出不起?這不可能,賈寨在方圓幾十裏算一個大莊子屬富村。比南李營可富多了!賈寨四周有良田數百頃,土地肥沃,打的糧食顆粒飽滿,油光發亮。誰不說咱賈寨的饃白。南李營恁窮,鬼子都不放過,為了點糧食,又殺人又放火的。對賈寨咋會不聞不問呢?

時間越久,賈寨人心裏越怕。一片陰影蒙在人們心頭。幾個長輩在咱大爺咱三大爺堂屋裏坐著,濃烈的葉子煙還是熏得大家睜不開眼。咱大爺咱三大爺叩了叩煙袋說:“咱們成天這樣坐著等也不是個辦法,鬼子不來咱村要糧,怕是從賈寨要的比糧更金貴。”

賈興安說:“比糧更金貴的還有啥呢?”

咱三大爺說:“比糧更金貴的是命!”

“命!”

村裏幾個長輩的不由停住了正在吧嗒的嘴。睜大了眼。

“要咱們的命!為啥?咱村又沒得罪那個什麽龜田。”賈興朝大聲喊道。

賈興良說:“咱中國得罪日本人啦?還不是找上門打。”

賈興朝說:“那咱豈不是坐著等死啦?”

咱三大爺說:“咱與其坐著等死,不如賣糧買槍和鬼子幹。咱賈寨祖宗八代沒受過外族人欺負,到了俺們這一代也不能受外族人欺。俺不信日本鬼子有三頭六臂。其實咱這一帶也沒有幾個鬼子。怕啥!”

大家都望著賈文清。咱三大爺又說:“咱也不和鬼子正麵開仗。鬼子來了有槍的就藏起來,鬼子不殺人放火咱就不動,鬼子要殺人放火了咱就和他拚個魚死網破,反正咱不能像南裏營那樣坐著等死。”幾個長輩互相望望,覺得這個辦法好。最後,賈興朝說:“中!先把槍買了再說。賈文清負責各家各戶收糧。按人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