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於咱二大爺

咱二大爺是抗日英雄,很牛皮,在咱那一帶誰都知道。你現在去問村裏的老人,他們說起咱二大爺臉上會馬上泛出紅光,眼睛賊亮。

咱二大爺有弟兄五個,兄弟五個由咱二大爺他爹賈興忠的三個太太所生。這樣說來咱二大爺他爹挺花的,要是放到現在是不合法的。不過,在那個時候就不算什麽了,男人三妻四妾的有的是……

咱二大爺有兄弟五個,其實,真該喊二大爺的應該是五兄弟的老二賈文柏;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村裏人卻願意把他們五兄弟統稱為“咱二大爺”。小的時候咱也弄不明白,長大了才漸漸梳理清楚,咱二大爺其實應該是咱二大爺們。

咱二大爺們兄弟五個中賈文柏是太太所生,排行老二,是嚴格意義上的咱二大爺。另外賈興忠的二姨太和三姨太在三年裏還各生倆兒子,這樣五兄弟的年齡就挨的很近,前後隻差三歲,村裏人根本分不清他們的大小排行,所以統稱咱二大爺了。

這樣一說就明白了,咱不僅有二大爺,咱總共有五個大爺。不過從小咱都沒分清哪個是大爺,哪個是二大爺,或者三呀、四呀、五呀大爺。分不清就分不清,咱都喊他們二大爺。這樣,如果有人罵咱:

“我操你二大爺。”

咱一般都和他急,因為這一口罵了咱五個大爺。這在小的時候咱掄起板磚就拍他,要是現在咱肯定去法院起訴他,告他侵害了咱二大爺的人身權。

咱二大爺是賈寨人,姓賈。賈家一年得仨兒,三年生五子,在當時轟動一時,連縣太爺都驚動了,送有一匾,上書八個大字:

“人丁興旺 報效國家。”

那匾就掛在咱二大爺家堂屋的門楣之上。咱二大爺家居賈寨正中,屋脊比人家要高出一尺,村裏人圍著咱二大爺家蓋房子。房子遠遠近近錯落有致,形成了賈寨的格局。咱二大爺家有兩進院,前院六間堂屋,後院六間堂屋。後六間堂屋歸咱二大爺他爹賈興忠和太太住,前六間中的東邊三間大姨太住,西邊三間二姨太住,中間是月亮門。村裏人都認為咱二大爺家的宅基風水好,咱二大爺家的私塾先生曾在村裏人麵前就咱二大爺的宅基有過說法,曰:

“萬瓦鱗鱗市井中,高屋連脊是真龍,雖曰漢龍天上至,還須滴水界真宗。”

說到賈寨的格局那位私塾先生又說:

“一層街衢為一層水,一層牆屋為一層砂,門前街道即是明堂,對麵屋宇即為案山。”

村裏人對私塾先生的念念有詞未必能懂,但都認為咱二大爺家的宅基風水是好的。咱二大爺家的宅基好那就不必說了,要不咋能三年生出五個二大爺呢。咱二大爺他爹的叔伯弟兄賈興安曾問賈興忠:“你三年得五子咋弄的嗎?”

賈興忠回答道:“你說咋弄的。”

咱二大爺他爹賈興忠說的一點不假,每逢單日子賈興忠。其實賈興忠也不想這樣睡,隻是在娶姨太太時和太太有約在先。太太說:“你娶幾房俺都不管,先說好了,十天裏要和俺睡五天,二、四、六、八、十縫雙日子和俺睡,一、三、五、七、九縫單日子你想和誰睡和誰睡。五十年不變。”

咱二大爺他爹賈興忠聽了大喜,連聲說:“中、中。五十年不變、五十年不變。”

說來也怪,娶了大太太幾年都沒有生兒子,生了仨閨女;娶第一個姨太太和第二個姨太太也都沒生出兒子,一個人又生了一個閨女,也就是說在生咱二大爺前給咱有了五個大姑;自從賈興忠和兩個姨太太同睡了,三年裏得了五個兒子。太太生了一個,兩個姨太太三年兩頭各生了倆。

咱二大爺們五兄弟為“文”字輩,老大賈文錦和老四賈文燦,是大姨太生的;老二賈文柏是太太生的;老三賈文清和老五賈文坡,是二姨太生的。賈寨人的輩分是根據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推演而出,為文、傑、漢、中、興。

比方:賈興忠為“興”字輩,咱二大爺們都是“文”字輩,咱二大爺們的兒子為“傑”字輩,孫子為“漢”字輩,重孫子為“中”字輩,要是重孫子再有兒子那就是“興”字輩了。就和咱二大爺他爹一個輩了,這叫“老少連”。屬大吉。老少連也就是周而複始,循環了一圈。

老少連極少見,就連現在歲數最大的咱二大爺賈文柏也不可能。雖然賈文柏這一門從兒子到孫子再到重孫子都是早婚早育,可是到了第五代就不中了,賈文柏的重孫子沒有生兒子,隻生了一個閨女。賈文柏曾鼓勵重孫子繼續努力,賈文柏重孫子是鄉長,他卻不幹了,說當領導要帶個好頭,隻生一個。賈文柏眼見著賈家一門要斷子絕孫,沒了香火。失望的情緒就如傍晚的炊煙飄得到處都是。

咱二大爺賈文柏逢人便說,俺當年有弟兄五個呢。

其實,從咱二大爺們弟兄五個的名字可以看出,賈興忠給五個兒子取名頗為考究,也是根據金、木、水、火、土排序的,排出錦(金)、柏(木)、清(水)、燦(火)、坡(土)。有兒歌為證:

“賈家有五子,五子三年生。金、木、水、火、土,錦、柏、清、燦、坡。”

據說咱二大爺們小時候吃飯時煞是好看。在門前的大桑樹下,擺了一條長一丈寬一尺的大板凳,在那板凳上挖了五個圓槽,飯就盛進那圓槽裏,咱二大爺們趴在那大板凳上吃。無論你多麽淘氣吃飯時也打不了碗,灑不了飯。相比來說咱大姑們就沒有這麽好的待遇了,五個當姐的一人伺候一個弟弟吃飯,等弟弟吃完了再吃。所以咱二大爺們吃飯時極為壯觀,也十分熱鬧,五個弟弟吃五個姐姐喂,十個孩子排成了隊。全村的男人都會端著碗來到那大桑樹下,圍著大桑樹下咱二大爺們吃。越吃越香。端著碗還可以互通有無。後來,那大桑樹下就成了賈寨人的吃飯場,成了賈寨的傳播中心。吃飯的時候,誰家有好吃的會多端一碗,望咱二大爺們‘碗裏’撥,所以咱二大爺們也算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女人一般不去大桑樹下吃飯,就像女人在家也不上桌子和男人平起平坐一樣,女人在各自的門口吵著孩子盯緊男人,高一聲低一聲和鄰裏說些雞毛蒜皮,哈哈笑著吃。吃著時不時瞅瞅自己男人的碗,見男人的碗裏空了,就充孩子嚷,快,給你爹添飯。孩子便飛也似的為爹把碗填滿。

女人議論的主要內容當然是咱二大爺們了。有女人豔羨地望著正吃飯的咱二大爺們說,你看看,這兄弟五個,吃起來像豬娃,咋能養得活喲!又有女人說,別說五個兒,就是十個兒他家也養得活。

如果有沒生兒子的女人,望著咱二大爺們就會說,別說五個,就是有一個俺就燒高香了,俺這地咋就恁荒涼呢。有女人就說,不是你的地荒涼,是你家那種子不對,不信你讓賈興忠試試,肯定是兒子。哈哈……女人們就大笑。

這時,女人見自己男人正充自己莊重,便連忙住聲。因為男人們吃飯時是要議事的,男人們議事就當然顯得莊重了。

可見,當年咱二大爺們的出生是讓生不出兒子的女人十分羨慕的。咱二大爺他爹的種子好,娶三個也不算啥。要是賈興忠有先見之明知道生兒子越多,對今後的抗戰越有貢獻。他肯定還娶還生,如果那樣咱二大爺就不是五個了,十個也不一定。

當然種子在好也不一定回回都生兒子,其實咱不僅有五個大爺還有七個大姑,不過村裏人極少提起,這和咱那一帶重男輕女有關。七大姑中有六個出嫁了,出嫁了就是人家的人,嫁出的女那真是潑出的水,連姓都要改隨婆家的姓了。比方:閨女如果嫁給姓張的,回娘家後,娘家人就稱老張回來了,如果婆家姓馬,娘家人就喊老馬,這明確無誤地告訴你已經是人家的人了。這種民俗一直延續到現在。

七個大姑能聽到村裏人提起的也就是七姑,七姑和賈文清、賈文坡一個娘。村裏人能提起她有兩個原因,一是這七姑還沒來得及出嫁就死了,也就是說還是姓賈的人;再者就是七姑的死都和日本鬼子有關,據說七姑死得極為壯烈,所以到現在村裏人都還記得。那年七姑15歲。

當年,咱二大爺們漸漸長大後,賈興忠便對他們就有了安排,到了修橋那一年,賈興忠將咱二大爺們都安排好了。為了區別二大爺們咱隻有按順序給他們排一下隊。如下:

老大賈文錦也就是咱大爺被送去當了兵。開始賈寨人都想不通,常言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咋把老大送去當兵了。賈興忠說,現在兵荒馬亂的,家裏沒有拿槍杆子的不中。咱大爺賈文錦那兵當的好,咦——神了!在啥隊伍裏都幹過,半年一載回鄉一次,喝烈酒,唱豪歌,留長須;大槍身上扛,銀圓叮當響。人家那命硬的,子彈連皮毛都沒擦著,有那大胡子保佑呢!打了多年的仗,端了不知多少家的槍。咱大爺賈文錦自己說,當兵吃飯,誰給飯吃給誰幹。

老二賈文柏也就是咱嚴格意義上的二大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賈興忠有心讓他出門讀洋學堂,這樣賈家就文武雙全了。可是二大爺賈文柏卻在私塾裏把書讀偏了,被閑書《水滸》、《三國》、《三俠五義》吸引了,對讀洋學堂不感興趣。後來,二大爺賈文柏成了遠近聞名的說書藝人。抗戰時二大爺賈文柏成了八路軍文工團長,不過因作風問題受了處分。二大爺老的時候,常在那老寨牆邊自說自劃:“說書不說書,先學兩條毛主席語錄。”這是二大爺賈文柏後來說書常用的開場白。

老三賈文清也就是咱三大爺上了洋學堂。當時二大爺賈文柏不務正業,賈興忠就安排了咱三大爺去上洋學堂。為了拴住三大爺賈文清,賈興忠在三大爺賈文清16歲時就給他成了親。在賈寨這很少見,哪有老大、老二沒成親,給老三成親的。可見,賈興忠對老三格外看重。咱三大爺雖然去了洋學堂,卻迷戀上了中國方術和風水。私塾先生在咱三大爺賈文清臨走時送給了他兩本書,一本叫《葬經》,一本叫什麽《陰陽二宅全書》的。私塾先生說,這是洋學堂裏學不到的。洋學堂裏學的都是救國救民的大方略,大而化之,不實用。你隻要把這兩本書研習透了,保證你將來有碗飯吃。私塾先生說完這話就離開了賈寨,從此不知所蹤。三大爺賈文清開始研究上了風水,後來三大爺賈文清成了遠近聞名的風水先生。

老四賈文燦也就是咱四大爺後來成了土匪,這當然不能算是賈興忠安排的。不過,這也和賈興忠在四大爺賈文燦小時管教不嚴有關。咱四大爺賈文燦有個乳名,叫鐵蛋。四大爺賈文燦成了土匪後,賈寨人就不叫賈文燦了,都叫鐵蛋。鐵蛋是靠兩把掃帚疙瘩起家的。鐵蛋靠掃帚疙瘩幹攔路搶劫的勾當。隻要見路上有單身的行人,鐵蛋便遠遠地瞄著,見行人走到樹林旁或者高粱地邊,先點一個炮仗,“叭”地一響。行人一驚,鐵蛋便猛地跳出,在行人身後用掃帚疙瘩頂住腰窩,大喝一聲:“別動,動就槍斃你!”路人冷不防,不敢造次,隻有乖乖舉起手來,連連求饒。鐵蛋把人帶進樹林裏洗劫一空。

老五賈文坡也就是咱五大爺忠厚老實,卻長了一顆大頭,所以村裏人都叫他大頭。五大爺的大頭白長了,他不想用頭,隻想用手種地,所以大頭的頭有點問題,腦子不夠用。在咱那一帶說一個人腦子不夠用就等於說一個人是傻子。腦子不夠用到不耽誤種地,賈興忠也想讓咱五大爺賈文坡種地,家裏有上百畝的好地,沒有懂種地的怎麽行。糧食才是立人之本。可見,賈興忠在那個時代就重視“三農”問題了,好呀,有遠見。咱五大爺賈文坡雖然腦子不夠用卻成了賈寨最好的莊稼把勢。同樣的地同樣的種子經五大爺賈文坡一伺候那莊稼長得和別人家就是不一樣。喜人。咱五大爺就是個一根筋。

賈興忠死後,賈寨人都認為賈興忠對咱二大爺們的安排獨具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