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概是二十年前了,曉桀在孤兒院待了將近七八年的時間。因為孤兒院院長在小桀的裹嬰布上找到一個繡跡蹩腳的桀字,所以那時候大家都叫他小桀。當初在孤兒院工作的義工大多數都是博施濟眾的退伍女兵和老弱婦孺,被拉扯大的嬰兒也多數乖巧懂事。但是曉桀不同,即使是喝著同樣的水,吃著同樣的飯長大的孤兒。曉桀卻比其他孩子多了份心智,和對周圍事物的明銳思覺。通常孤兒院的孩子在院長和外人麵前都笑臉迎人,可是背著別人的時候掛在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可曉桀卻不同,他在人前人後都是那樣開朗,甚至讓人覺得他非常享受與人社交的過程。即使如此,每個孤兒院的孩子都對被領養有著憧憬,曉桀也不例外。

就在曉桀大概八歲的時候,一名屠夫將曉桀帶離了孤兒院。像大多數人一樣,小時候的願望都不會如願以償亦或是得不償失。屠夫的家境雖然要比孤兒院強得多,時不時還能吃到肉。可是家庭教育和文化修養的氛圍,卻非常糟糕。剛到屠夫家的時候,曉桀經常主動幫忙打掃收拾,給屠夫打水洗腳。以為像牆上畫報裏那樣做,就能夠父慈子孝。曉桀用盡心思的地維護這個得來不易的家,卻沒想到事與願違。

屠夫沒有讓曉桀上學認字,而是讓他在肉鋪裏幫忙買賣。不僅每天都待在腥臭的市場,而且還要幫著屠夫屠宰牲畜。曉桀就在這血腥味的氛圍中過了三年,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的觀念潛移默化地進入他的思想。多虧曉桀在孤兒院一直非常用功,平日裏還能借助市場裏其他孩子淘汰的教材學習認字。

從肉鋪周圍賣菜賣魚的閑言碎語中才知道,屠夫鄉下的老婆因為他嗜酒成性。酒醉之後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最終受不了帶著孩子逃了。於是獨自守鋪子的屠夫為圖個老有所依,就去孤兒院領養了曉桀。即便如此,屠夫這三年來醺酒的毛病反而變本加厲。若是碰上買賣淡季,第二天在肉鋪見到曉桀便是鼻青臉腫的。

也就是曉桀在屠夫那的第四年,一個盛夏的夜晚屠夫與人相親失敗喝醉。回到家中曉桀正在用屠宰的小刀削鉛筆,便火冒三丈將曉桀得來不易的鉛筆和教課書本統統撕毀。屠夫一直以來都很抗拒曉桀讀書寫字,他一心隻想讓曉桀在店裏幫忙做個廉價幫工。原本相親失敗就已十分憋屈,見到曉桀在那讀書寫字更是氣急敗壞。屠夫將曉桀狠狠推到牆上,然後就是一通拳腳相向。夏天炎熱曉桀隻穿了背心跟褲頭,受到屠夫不知輕重的一頓暴揍打得衣衫不整。屠夫見十二歲的曉桀發育地白白淨淨,再加上衣衫不整的躺著地上。酒後亂性的屠夫居然起了**邪歹念,居然上手就要去扒曉桀的短褲。曉桀見情形不對,便隨手將家中亂放的屠宰小刀抽了出來。屠夫的手掌心被刀狠狠地切開一道口子,他疼得朝後退坐在地上。曉桀乘著屠夫倒地匆忙逃出屋子,此後再也沒有再回來過。

那天夜裏街上已經黑燈瞎火,曉桀光著腳丫走到警察局馬路對麵蹲坐著。他竟沒有哭,仿佛這對他而言並不值流淚。一雙小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警局沒有人進出的鐵門,想要立刻進去又似乎有所顧慮。他心想如果就這樣報案的話屠夫究竟會受到什麽樣的處罰,而他又是否能夠改變自己的處境都是無法預測。可是看在這四年來撫養的情分上,屠夫的確對他有恩情。就在他糾結是否要將警察介入的時候,一塊毛巾帶著股刺鼻的氣味將他迷暈過去。

當曉桀再醒來,已在通往大城市的貨車上了。貨車上還有七八個年紀相符的孩子,看他們蓬頭垢麵想必也都是被拐到這來的。接下來到了城市裏,幾個麵目可憎的男人就各自帶著這些孩子在各種商場和景區乞討。更有過之的就叫一些眼明手快的孩子去做小偷,曉桀當時還成了扒手的重點培養對象。

後來王局長帶著一隊人剿滅了這個拐賣團夥,然後幫大部分的孩子都找到了家。可是像曉桀這樣,一個連自己生日都不知道是哪天的孩子盡無處安置。曉桀不願意再回到屠夫那,便是死他也不願意再提起那段過往。無論王局長如何詢問都裝作不知,隻是默默待在警局寸步不離。

王局長的兒子王碩,也就是如今的王警督那時候也才十四歲。因為父親工作忙碌,王碩從小到大也就常常陪著父親住在警局。而剛好曉桀被救的那幾日王碩也在,曉桀和王碩便從那時起成了莫逆之交。王局長見王碩和這個可憐的孩子如此要好,見他眉清目秀又會讀書認字便隨口向姨母提了關於領養的事情。沒想到當初那個被救助的孩子跟姨母,十幾年後竟還成了年少有為的青年作家。

事到如今枉生才明白,曉桀的過往竟如此坎坷。這樣的經曆讓曉桀從那時候就覺得,對別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他對屠夫的一時不忍,導致自己被人販子抓到。這也是形成了他之後做事當機立斷,待人處事都非常有城府的方式。當初人前人後表裏如一的孩子,漸漸地學會偽裝自己融入別人的生活。

枉生在曉桀吐露過往的那天,像懲罰般地試圖將自己灌醉。隻有這樣才能停止腦中的思緒,才能不那麽痛恨自己當初的所作所為。他怎麽能想到,自己的孩子竟然經曆了如此多的困苦。即使曉桀如今已經功成名就,枉生依舊不能輕易地原諒自己。就連醉酒後,夢中還會不斷小聲絮叨著‘對不起’。

曉桀雖然也喝了不少,可是不像枉生那樣把自己灌醉這般糜爛。見枉生糊在地上,虎爪和掌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

曉桀將手中的酒杯放上茶幾,想要將枉生從地毯抬到沙發上。可自己也有些醉了再加上腿還繃著石膏使不上力,半途就與枉生一同摔倒在地上。曉桀摔倒在枉生結實的胸前,像隻小貓依偎在大貓的懷中似的。枉生胸口的白色絨毛比黃黑相間的毛發更柔軟,像曉桀這樣貼在上麵還能嗅出護發素的香味。曉桀趁著枉生酩酊大醉,仰著頭懵懵懂懂地打量著枉生的樣貌。枉生的眉頭隻有在昏睡的時候才鬆懈下來,這不同尋常的軀殼裏似乎藏著一份期盼平凡的靈魂。此刻曉桀覺得自己應該善待這個男人,畢竟枉生也有他的苦衷和難處。當你仔細去觀察另外一個人,也許是幻想未來生活中已經有了他的位置。

經過這些日子的共處,曉桀的心中早已原諒了枉生。若不是原諒了,豈能這麽淡然地將往事相告於他。此刻枉生嘴裏不斷重複的那句‘對不起’,對曉桀來說早已不再重要。當你為了生存下去學會用一個謊言去掩蓋另一個謊言,用層層假象保護真實的自己。直到有一天你都不敢想象自己有多寂寞,別人甚至不能觸碰到你的心。你有多堅強,就有多孤獨。

那晚之後表麵上曉桀對枉生的態度依然還是那樣激烈刻薄,可是曉桀看枉生的眼神卻變了,多了份藏不住的青睞。再過了兩天恰好是拆石膏的日子,枉生陪著曉桀去醫院將腿上石膏卸除,還順便在附近的商圈逛了逛準備出遊的行頭。

試衣間外枉生獨自捧著幾條沙灘褲,戰戰兢兢地杵在角落裏。曉桀剛拆石膏還不太適應,弄了老半天才換好短袖背心從更衣室中出來。見兩個服務員女生恣意地在一旁朝著枉生評頭論足,便勃然大怒地職責道。

“這裏是更衣室,你們杵在這顧客怎麽換衣服?”

服務員小妹見顧客脾氣這般大,連忙灰溜溜地躲回店裏各忙各的。曉桀剛指責完店員,又朝著枉生一頓斥責。

“你還愣在那幹嘛,試衣服去啊。”

“我還是不買了吧,這一件背心就幾百塊太貴了。”

“去海邊玩不穿背心,你難道也要捂成這樣嗎?穿得破破爛爛的跟我出遠門多丟人啊!別廢話了,趕緊去試。”

在曉桀的威嚴下枉生隻好竄進試衣間中褪下武裝,換上了沙灘褲和背心。平日裏藏起來的老虎身軀和腳掌都露在外麵,附著著虎紋絨毛的魁梧身軀將背心蹦的很緊。都長著粉色肉墊的手掌不自覺的藏在褲子兩側的口袋中,就像隻穿著夏威夷服飾的巨型泰迪熊玩偶。再加上枉生不適應的時候耳朵會不自覺地向後扇幾下,乍看上去還有些可愛。曉桀扶著下巴圍著枉生轉了一圈,仔細打量過後稍稍點頭。

“這樣穿其實也蠻好看的,不過褲子後麵得剪個洞把尾巴漏出來。”

“盤在裏麵就好了,褲子這麽貴剪個洞太浪費了。”

“這樣賽在裏麵太難看了,而且你夏天不這麽穿嗎?”

“夏天就很難藏起來,所以很少出去人多的地方走動。”

“那再買幾件背心和花襯衫,等夏天到了還能用上。”

“還買啊,這些差不多了。”

“什麽差不多了,逛完衣服一會還得去買太陽鏡和拖鞋呀。如果你覺得不自在,還可以再買幾頂帽子。”

枉生平日裏一套衣服穿到破才能舍得丟,曉桀這個都市人的習性對於穿衣隻為保暖遮體的枉生來說太過闊氣。也許是曉桀太久沒有自由自在地行走,那天一逛就逛到了夜裏。他們不僅在外麵的餐廳吃了晚飯,而且在曉桀的強烈要求下枉生整個晚上都沒有戴口罩遮掩。畢竟商場購物的都是閑人,偶爾還會有人投來異樣的眼光。基本上曉桀在一旁既以怒目金剛,別人也不敢再多說什麽。

行程一旦確認時間就飛速流逝,轉眼已經是枉生贏來的海島豪華遊的日子。魚蛋早早地就拖著箱子到了曉桀公寓樓下,枉生將曉桀和自己的行李都放到出租車的後備箱中。為了避開擁堵的上班的高峰時間,三人還提前了好一會兒抵達了機場。

枉生平日裏出行基本上沒機會搭乘飛機,隻要是能坐長途車抵達的距離都不會選擇火車。天生異樣的他,非常忌諱出現在這種人多嘈雜之處。尤其是還要麵對排隊安檢過海關的陣仗,導致枉生坐立不安。魚蛋家境原本就不錯,出關入關的場麵也是司空見慣。他便象是領隊一般拖著行李走在前麵,有模有樣地幫著大家在自助登機的機器上取了機票。枉生太過重視這次旅行,為了曉桀哪怕過安檢時摘了口罩站在眾人麵前也在所不惜。

枉生剛要詢問曉桀關於出關的事宜的時候,曉桀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因為排隊托運的地方人多嘈雜,曉桀便將手中的行李交托給枉生向相對僻靜的地方離去。

誰知道曉桀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