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殺身成仁

禪房內燭光昏暗,韓秉知站在龕牆的角落,喃喃自語:“知意,知心!”晏長傾聽著熟悉的聲音,淡定地長出了一口氣,他沒有猜錯,果然是他!他還要重敲一錘:“原來鶴公子也在!”韓秉知緩緩走到龕牆前,清冷的燭光將他的臉照得泛白慘淡。

鍾離辭的眼底掀起萬丈巨浪:“不,與知意定下婚約的人是我!”

韓秉知卷起繡著瑞鶴圖的袖口輕輕擦拭自己的牌位,輕柔地說道:“公子,事到如今,你何必再自欺欺人?”他仰起頭,明亮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堵鎖住冤魂的龕牆,“想必晏縣令已經找到那兩麵玉鏡!”

“沒錯!”晏長傾停下腳步,他似乎看到鍾離辭正站在龕牆的對麵惱羞成怒地看著他,有些謊言說多了,自己都會相信,鍾離辭便活在自己編造的謊言裏。當年,他用私心種下彌天大慌,今日,他就要承受謊言的代價。

紅手娘已經認定,沈知意才是真正的舒王幼女,而真正與沈知意定下婚約的是韓秉知,並非鍾離辭。韓家世代文官,韓秉知的祖父官拜太子少師,為朝堂重臣,後卷入舒王叛亂,滿門抄斬,韓秉知的父親與鍾家有恩,鍾離辭的父親出手相助,救下年幼的韓秉知,這本是一件知恩圖報的好事,卻因為一場變故,偏離了真相。

站在龕牆前的鍾離辭痛苦地閉上雙眼,陷入糾結的回憶。就在鍾侯府救下韓秉知不久,新皇登基,他的父親慘死在新皇虛偽的笑聲中,鍾侯府滿目素白,一夜之間,他也變成了另一個韓秉知。

他跪在父親的靈前許下報仇的重誓,可是他身單力薄,報仇何其凶險?無意間,他從年幼的韓秉知口中得到一個秘密,他開始人生第一次算計。

鍾離辭歉意地看向身著鶴袍的韓秉知。韓秉知神色幽暗地盯著滿牆的龕洞,記憶的潮水拍打著他的心門。他歎了口氣,語氣低沉地講述那段往事……

直到鏽跡斑斑的燭台堆滿炙熱的燭淚,韓秉知直視鍾離辭的雙眼:“那兩麵玉鏡上分別刻有知意、知心,沈知意乳名為知心,我的乳名才是知意。”

鍾離辭傷感地握緊雙拳,一直以來支撐他的信念在瞬間轟然崩塌,原來從得到那顆小金球開始,他就將自己推入殺局,他算計了自己,算計了她!

“放手吧!趁著一切不晚!”韓秉知勸慰。

鍾離辭不停地搖頭:“我不甘,不甘啊!我娘親親口告訴我,當年舒王本想與鍾侯府定下婚約,你們韓家橫刀奪愛,生生搶走這門婚事。”

韓秉知反駁:“你錯了,你真的錯了。當年鍾侯府的氣勢正盛,舒王怎麽可能與世代武將的鍾家結親?即使他不選擇世代文官的韓家,也會去尋其他士族大姓。不要為你的私心找借口了,你以為苦心籌謀的一切有了沈知意,就會變得順應天命。那不過是你蒙蔽世人,蒙蔽自己的托詞罷了。你並不愛沈知意,你隻愛她的身份,你想利用她為你所謀求的忤逆之事披上華麗的外衣,讓謀反變程冠冕堂皇的清君側。”

“我沒有!”鍾離辭依舊活在自己的執念裏,“我沒有!”

龕牆對麵的晏長傾感慨重語:“你真的沒有嗎?試想當年,若沈家沒有做出魚龍混雜的事,你愛的人便是寧婉!”

“不——我愛的人是沈、知、意!”鍾離辭憤怒地打落韓秉知的牌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沈知意!”

“真的為了沈知意嗎?”晏長傾的眼底閃過幾分狡黠,“你確定?”

鍾離辭緩緩平複躁動的情緒,恢複清冷的性子,溫潤的臉頰映著一層厚重的寒霜:“你想與我聯手?”

“是!”晏長傾終於說出此行的目的,如今能與鬼王抗衡的隻有鍾離辭,若他們兩人聯手,陛下即使手握重兵也逃不出殺局,他和沈知意也將覆滅在殺局的深淵。既然當年鍾離辭主動入局,充當其中一顆死子,如今也隻有他才能救另一顆死子。

“哈哈,哈哈——”鍾離辭的笑聲打破龕牆兩側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冷漠地掃過龕洞上的牌位,“我為何要與你聯手?”

“為了知意,也為了你自己!”晏長傾坦言,“我們都不是鬼王的對手,他設下的殺局比天羅地網的死陣更可怕,你以為你能坐收漁翁之利,其實在他眼裏,我們都是水裏的魚,任他垂釣!與其被人戲弄,不如阻止殺戮!”

“難道陛下沒有戲弄我們嗎?”鍾離辭冷笑:“別忘記知意的身份,她與鬼王是父女!”

晏長傾想到交代給雲時晏的事,此時應該有些眉目了。他淡定地應道:“知意說過,即使真相是醜陋的,殘酷的,血腥的,她亦然接受。但是,你也要記住,若知意的身份大白天下,那她將是第一個枉死的人!你要知道,前有武後的前車之鑒!”

“我會保護知意!”鍾離辭握緊雙手,“我已籌劃多年,此時讓我臨陣倒戈,放棄所求,談何容易?我想放手,那些將我置於火焰之上的人會放手嗎?即使我放手,鬼王會放過我嗎?陛下會放過我嗎,我哪裏還會有生路?我隻能放手一博!”

“不,公子,你有!”韓秉知決然地跪在龕牆前,“我曾經痛恨權勢,痛恨大唐,可是,我依然舍不得離開大唐,心中念的永遠是長安城。我知道,我的根在這裏,縱然是死,也要做大唐的鬼。你救過我兩次,我看得出你臉上的倦色,心中的痛苦。你處處算計,卻厭倦算計,你口口聲聲說報仇,卻向往安寧。你隻是在茫然的大海裏浮浮沉沉,找不到發泄的方向啊。其實,從你愛上沈知意的那天起,你就已經放手了。因為,你沒有殺我!”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鍾離辭第一次直麵最真實的自己,他顯得有些狼狽,又有些慌亂,他曾經為了自己的堅守失去最愛的知意,如果他真的放棄一切,知意會回到他的身邊嗎?

韓秉知微笑地看著他,宛如仰望孩童時的大英雄。在義父沒有出現的日子裏,是他教他寫字、讀書、撫琴,教授他塵世間的道理,也是他告訴他忘記仇恨,忘記過去,做隨心所欲的自己,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光,後來義父以銘心誌的名義將他帶走。在那些日夜逃亡的日子裏,他漸漸忘記從前的美好,忘記了從前的自己!直到他又回到長安城,推開那扇虛掩的門,看到他專心地執筆寫字,封存的思念才撲麵而來。

韓秉知的眼底泛出淺淺的淚花,他激動地說道:“公子當然敢殺我,但是你不會殺我!”

“你——”鍾離辭安靜地看著他,就像看另一個自己,那些年,他將他帶在身邊,他要將自己不能做的事,未了的心願在他身上實現,他就是他的影子!

可是有一天,他發現,影子始終堅挺筆直,他卻變得混沌無形,他開始嫉妒他,找出一千種,一萬種理由讓他在世上消失,可是,他終是不忍殺他,即使沒有沈知意,他也不忍殺他。他說服自己,這是對他的彌補,畢竟是他騙走他的小金球,讓他推出殺局,又將他拽回殺局。但是他的心出賣了自己,他是不忍剪去迷幻的影。

“公子!”韓秉知真切地呼喚他,“放手吧,你護了我這麽久,如今,我也要護公子了。”

龕牆對麵的晏長傾屏住呼吸,等待鍾離辭最後的決定。

鍾離辭撲通一聲跪在龕牆前,緩慢地從袖口中拿出一支斑駁的令牌:“你要活著,知意也要活著!”

韓秉知喜極而泣:“我們都要活著!”晏長傾長舒一口氣,沉重地閉上雙眼。

這時,窗外響起衝破塵囂的晨鼓,一縷縷金燦燦的光輝照亮留白的天邊,長安城即將迎來最驚心動魄的一天!

這是沈知意和晏長傾最為忙碌的一天,兩人似乎又回到那個血雨腥風的夜晚,上次,他們沒有救下無辜的人,今夜,他們絕對不會讓悲劇重演,更要活著走出殺局!

申初,淩煙閣的祭祀在一聲聲沉悶宮樂的催促下即將開始,憲宗率領祭拜隊伍從無極真人的煉丹爐前出發,趕往淩煙閣。

沈知意焦灼地站在淩煙閣的窗前,殷切地注視著墨藍的天邊。晏長傾已經離宮一整日,他會說服鍾離辭放棄執念,及時找出存放石脂水的暗渠嗎?她揉了揉酸澀的鼻尖兒,默念著同生共死的約定,心底一片刺痛。

茫然間,宮女小衣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知意,快些,陛下和祭拜隊伍快到了。”

“哦!”沈知意深深地吸口氣,此時,淩煙閣內隻有她一個人,其他宮人都為了迎接陛下守在門外。這是最好的時機,上次的殺局由她而起,今夜的殺局就由而終吧,她用力地掰斷手中的檀香,走向通往一樓的密道。

按照事先與晏長傾定好的約定,她從密道裏拿出準備好的木盆,逐一放在迎風的各個角落,之後,她又在木盆裏放置浸過冰水的木炭,每截木炭的縫隙裏都塞了一小塊磷石。在確認準備妥當之後,她在木炭上點燃了易燃的半截檀香。

很快,氣味濃重的檀香引燃了夾在木炭縫隙裏的磷石,木炭未燃,卻冒出嗆人的黑煙,在風的助力下,黑煙越來越大。無形的黑煙化作一縷縷肆意飄散的魂魄,發出嘶嘶的怒吼竄出淩煙閣,籠罩在淩煙閣的上空。

站在陰街巷口的晏長傾看到空中飄散的煙霧,滿臉堅定地走入勳望燈油鋪……

與此同時,沈知意捧著兩麵剔透的玉鏡,跪在功臣畫像的麵前,等待憲宗的到來。

當憲宗和朝堂重臣、後宮嬪妃在神策軍和金吾衛的護送下,走到淩煙閣時,淩煙閣已經被滾滾的濃煙包圍,一樓正堂更是燃起紅豔的火苗。

守在門口的宮人顫抖地跪在地上,宮女小衣更是哽咽地說不出話來:“救救、知意,救救知意啊!”

“沈知意!”憲宗憤慨地盯著冒出黑煙的窗口,想起上次祭祀時的殺人祥霧,威儀的臉頰充滿了殺氣,他重重地甩過袖口,“救火!”神策軍和金吾衛立刻衝出來,開始引水救火。

“陛下!”鐵麵人吳承璀也站了出來。他輕蔑地掃過被黑煙吞噬的若隱若現的沈知意,大聲說道,“沈知意是看守淩煙閣的女官,今夜,淩煙閣失火,沈知意失責在先,本應受到懲戒。陛下仁慈,喜得金丹,乃是大事,自然要用血來做藥引。”

憲宗眉頭一緊,晏長傾為沈知意拒婚,讓將軍府丟盡顏麵,今夜,他特意恩準寧婉來參加淩煙閣的祭拜,這一切才剛剛開始,他便嗅到血雨腥風的味道。一向對事事無意,隻聽他令的吳承璀要為義女寧婉報仇?

憲宗疑惑地掃了一眼站在秋貴妃身邊的寧婉,又轉向吳承璀:“你的意思是——”

吳承璀咬緊牙關,冷冷地吐出一字:“殺!”

“不可!”鍾離辭憂心忡忡地走到憲宗麵前,阻攔道,“陛下,沈知意不僅是淩煙閣的女官,她也是為陛下排憂解難的長安神探,今夜的大火來得蹊蹺,一切還要從長計議。”

吳承璀冰冷地盯著鍾離辭,死氣沉沉的麵具之下發出咄咄逼人的目光:“如何從長計議?事實就在眼前,鍾世子真是糊塗了,長安神探是晏長傾,不是沈知意!”

鍾離辭搖頭:“吳都尉此言差矣,你不妨去長安城裏問問,連茶肆裏的小夥計都知道長安神探有兩人,一個是男神探,一個是女神探!”

憲宗眸光一暗:“哦?還有這等事?”

“陛下!”吳承璀嗓音沙啞的低聲說道,“女神探的血是聰慧之血,做藥引最合適不過了。”憲宗的眼底閃過一絲波瀾不驚的眸光。

“陛下!”鍾離辭竭力反對,“若按吳都尉所言,狀元郎的血更是聰慧之血,吳都尉的血是忠貞之血!”

“鍾世子!”吳承璀的語調裏透出幾分警示。

“嗯?”憲宗抬起手臂,隔斷鍾離辭和吳承璀之間濃烈的火氣,他總覺得今夜的吳承璀少去了平日裏的果斷殺伐,他這般痛恨沈知意?

憲宗仰起頭,看向圍困在淩煙閣內的沈知意。沈知意正迎風站在窗前,她的雙手各執一麵閃亮的玉鏡,玉鏡折射出紅豔的火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

“沈知意!”他揉著渾濁的眼,厲聲大喊,“朕命你放下玉鏡!”

“玉鏡?”吳承璀和鍾離辭不約而同地看向沈知意,鍾離辭的臉上映出幾分憂慮。

身處火海中的沈知意假意做出慌張害怕的模樣,她不停地揮舞手中的玉鏡,兩麵玉鏡在升騰的煙霧中來回翻轉,反射的光芒時而穿透墨黑的煙霧,時而晃過眾人的雙眼,似乎隨時都會從空中拋落。

吳承璀緊緊盯著玉鏡,立刻喚來貼身的神策軍,謹慎地吩咐道:“立刻救出沈知意,千萬不能讓她丟掉手中的玉鏡,以免傷到陛下!”

“是!”神策軍得令而去。憲宗皺眉不語。

吳承璀低沉解釋:“陛下,鍾世子說得有幾分道理,沈知意的確有些真本領,可以為陛下排憂解難。是微臣疏忽了!”

“快去救人!”憲宗默默點頭,蒼老的眉宇間透出幾分得意的寬慰。吳承璀追隨他多年,從未提過任何要求,如果他真的因為寧婉執意施罪沈知意,他斷然沒有拒絕的理由。不過平心而論,從沈知意逃出淩煙閣殺局到她冒死進宮以命抵命地救出晏長傾,他就想保下沈知意。

沈知意是外表渺小、內心強大的女子,若給她一份天地,她定會還他一方淨土。關鍵的是她和晏長傾都是極為懂得分寸的人,他們會在微小的縫隙裏用最小的力量撬動龐大巨石,卻別無所求。放眼朝堂,幾乎找不出第三個人,更別提女子,他信她,他必須要保下她!

多虧那兩麵玉鏡!憲宗眯著淩銳的雙眸,凝望著衝天的黑霧,等待沈知意的到來。

這時,英勇的金吾衛和神策軍們捧著裝滿清水的木桶焦急地衝入滾滾濃煙去救火,眨眼的功夫,一個滿臉灰燼的金吾衛慌亂地從火海中跑出來,跪倒在憲宗麵前:“陛下,是神火,澆不滅的火!”

“神火?”憲宗臉色一沉,“到底怎麽回事?”

金吾衛指向繚繞的黑煙:“啟稟陛下,淩煙閣內的火勢並不大,隻有神獸香爐裏有火焰,但是那火是神火,越是往火裏澆水,火勢越大啊!”

“神火?”同來祭拜的朝廷重臣聽到神火一說,紛紛低聲議論,鍾離辭擔憂地抓緊袖口,憲宗的臉色愈加深諳。

吳承璀上前一步:“陛下,休要聽旁人胡說,微臣觀察過淩煙閣的火勢,多濃煙,少火焰,證明火勢不大,微臣親自帶人去滅火,定然不能耽誤陛下祭拜功臣的吉時。”

“這——”憲宗神色猶豫地看向淩煙閣,眉頭一緊,“朕隨你去!”

“陛下!”吳承璀勸阻,“請陛下三思啊,千萬不要以身涉險!”

“沒錯,陛下千萬不要以身涉險!”晏長傾的聲音突然從遠處傳來,他的身後跟著一隊背著麻布袋的宮人。

憲宗冷冷地掃過風塵仆仆的晏長傾,不悅地說道:“晏縣令的消息真是靈通,你為沈知意抗旨拒婚在先,又要來闖宮救人嗎?”

晏長傾恭敬地跪倒在地:“陛下,微臣的確是來救沈知意。不過,微臣也是來救駕的。”

“救駕?”憲宗臉色的變得慘白,“有人對朕不利?”

“等微臣撲滅淩煙閣的神火,再細細稟告陛下!”晏長傾示意身後的宮人,“快去按照我的吩咐滅火。”宮人們背著麻布袋快速衝入淩煙閣,他們走過的小路上散落了一條歪歪扭扭的黃沙線。

站在群臣之首的陳太傅遲疑地指著地上的黃沙線:“用黃沙滅火?”

“是!”晏長傾擔憂地望向淩煙閣上的那抹倩影,希望來得及時,她一切安好!

站在淩煙閣窗前的沈知意也看到了晏長傾,兩人無聲地看著彼此,沉默地在心底念著對方的名字。

“知意!”

“長傾!”

在他們眼裏,偌大的皇宮沒有風雲詭譎的殺局,也沒有處心積慮的算計,隻剩下他和她!兩人之間的情誼一覽無遺地落入鍾離辭的眼底,鍾離辭承受著心如刀絞的劇痛,他苦痛地閉上雙眼,緊澀的喉嚨裏艱難地說出那令他窒息的兩個字:“知意!”

此時,那些衝入淩煙閣的宮人們已經將細沙倒入燒得通紅的神獸香爐,香爐裏的火勢漸漸熄滅,嗆人的黑煙也徐徐散去,淩煙閣終於恢複原有的莊嚴和靜謐,晏長傾鬆了一口氣,心疼地看向浴火重生之門。

手捧玉鏡的沈知意站在門口,踩在泛著火蟲的灰燼,一步步地走出淩煙閣,她恭順地跪在憲宗麵前:“奴婢恭迎陛下!”

“奴婢恭迎陛下!”小衣和淩煙閣的宮人主動跪在沈知意身後,重複著恭迎的話語。

憲宗緊盯著沈知意手中的玉鏡,蒼勁的眼底顯出一片涼意,他拂過寬闊的廣袖,威儀地說道:“眾愛卿隨朕去淩煙閣!”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鋪天蓋地的呼聲響徹濃黑的深夜,祭拜的隊伍跟在憲宗身後緩緩走入淩煙閣。

忽然,一束鋒銳的目光狠狠地射向沈知意,沈知意刻意將玉鏡擋在頭頂,將那深幽的怒怨折返回去。寧婉走過她的身邊,放下狠話:“別得意得太早!”

沈知意不卑不亢地微笑道:“奉陪到底!”

“哼!”寧婉挑起黛色的襦裙,高傲地揚長而去。沈知意也跟在隊伍的後麵,回到淩煙閣。

淩煙閣內彌漫著厚重的檀香味道,神獸香爐的香灰裏混雜著刺眼的金色的黃沙和黑色的灰燼。憲宗心頭一驚:“是石脂水?”

沈知意和晏長傾順從地跪倒在地:“啟稟陛下,正是石脂水!”

“大膽!”憲宗身為帝王,常年征戰,自然知曉石脂水的威力,他龍顏大怒地拔出金吾衛的無環刀,“誰敢弑君?”

沈知意低沉地應道:“是鬼王!”

“鬼、王?”憲宗的手臂僵直在半空,無環刀垂直墜落到神獸香爐裏,濺起一串滾燙的黃沙,黃沙裏包裹著一顆顆宛如流星的火蟲。淩煙閣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而微妙,那段蛛網塵封的隱晦事剝離了破損的步履,露出一雙紅腫潰爛的腳掌!

晏長傾沉穩地拱起雙手:“陛下,微臣與沈知意暗中調查司天監遇害一案,此案的背後就是鬼王!”

沈知意接著說道:“紅手門的門主—紅手娘是鬼王的人,淩煙閣祭祀那晚,她暗中操控司天監,在空心的紅蘿炭內暗藏琉石,琉石燃燒產生的煙霧令二十四幅功臣畫像消褪,她還在祭拜的神龕縫隙裏塞滿冰凍的血塊,血塊遇熱溶化,神龕變成血龕。如此一來,便順應長安城裏的流言,上天示警,大唐功臣不願輔佐陛下。”

“放肆!”陳太傅憤怒地端起朝堂上的架勢,“不得對陛下不敬!”

憲宗擺手:“讓她說下去!”

沈知意仰起頭,應下眾人質疑的目光:“不僅如此,紅手娘還在司天監的耳內放置鐵哨,用紅手門裏的幻術操控司天監,演了一場詐屍刺君的荒唐戲。是張公公的出現,打亂他們的計劃。若那夜的祭祀順利進行,淩煙閣裏隻有司天監和陛下兩個人,陛下又對司天監沒有絲毫的防備,後果不堪設想。而且,這是連環計,他們還會用上天示警來為弑君找出順應天命的理由,這一切都是精心設下的殺局啊!”她殷切地看向憲宗。

憲宗的臉色變得鐵青,他一字一句地說出五個字:“淩煙閣殺局?!”

“正是淩煙閣殺局!”晏長傾拿出紅手娘親筆畫押的卷宗,“紅手娘在臨死前已經交待惡事,她聽命鬼王,操控司天監,企圖在淩煙閣二十四位功臣麵前重立新帝。後來計劃敗落,她隱退市井。大理寺少卿盧蕭在徹查推背血案時,在寧婉的身上搜出司天監的金魚符。紅手娘在證言裏反複強調,寧婉對此事並不知情,她是偷偷將金魚符放在寧婉身上。盧蕭深受皇恩,對陛下忠心耿耿,他想要暗中挖出此事,卻被紅手娘發現。紅手娘殘忍地將盧蕭殺害,巧妙地嫁禍給北鬥七星案的凶手,她還設下計謀,讓寧婉成為將軍府的小姐,想利用吳都尉的勢力,為鬼王謀事!”

他的話音剛落,寧婉膽怯地跪在地上:“陛下,臣女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臣女是心甘情願為義父擋刀的。師父已死,一切死無對證,陛下不能聽信一麵之詞啊。”

“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憲宗仔細盯著寧婉,努力尋找著故人的影子。

寧婉低垂著頭,求助地看向吳承璀。吳承璀的眼底燃起憤怒的火焰,要將紅娘娘留下的卷宗燒為灰燼。他陰森地說道:“陛下,她是我認下唯一的義女!”

憲宗死死咬緊牙關,從眼角牽起的皺紋一寸寸地暴裂,濺起無數塊粉碎的冰淩,每塊冰淩裏都含著鮮血。當年,從燒成焦人的吳承璀將舒王的頭顱扔在紫宸殿的那刻起,他便是他最信任的臣子,這些年,他就是他掌心的刀,為他討伐藩鎮,屠殺餘孽,又為他鎮守九仙門,護佑大唐,他奉給他忠心,他還給他無上的權勢和榮耀,他會背叛他嗎?他不會!就算所有人都背叛他,他也不會!

憲宗威儀地轉向寧婉,立起皇威:“有吳都尉為你作保,朕姑且相信你,起來吧!”

“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寧婉舒展著彎彎的柳眉,站了起來,她朝沈知意投去挑釁的目光,沈知意冷漠地應下,眼底翻滾著洶湧的波浪。

盛氣淩人的吳承璀將寧婉護在身後,他輕蔑地掃過晏長傾,傲慢地痛斥:“看來晏縣令是捕蛇高手,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晏縣令為了沈知意公然抗婚,折損我將軍府的聲譽。之後,為了祈求獨活,與我定下約定,放棄榮華富貴,離開長安城!”

“我從未失約!”晏長傾微微一躬,“按照與吳都尉的約定,今夜子時才是最後的限期!”

“是嗎?就怕晏縣令在拖延時間,不舍高官厚祿吧!”吳承璀冷語,“你抗旨拒婚,在我麵前口出狂言,騙取我的信任。然後暗中用沈知意為餌,陷害紅手娘,牽連寧婉,又以為陛下查案為由,故弄玄虛地點燃石脂水,搬出鬼王打壓我。其實,你就是想掀翻將軍府,動搖陛下對我的信任,這真是一出步步緊逼的好籌謀!”

吳承璀跪在憲宗麵前:“陛下,微臣老矣,不能為陛下盡忠,微臣願意卸甲歸田,不惹陛下煩心。但是請陛下念在微臣一生苦楚,將晏縣令交於微臣,微臣定要讓他明白什麽是忠,什麽是孝,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微臣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用所謂的射覆之道,蒙蔽陛下啊!”

“這?”憲宗目光深沉,晏長傾是晏陌之子,最擅長玩弄權術,難道他真的像他父親一樣,欺騙他,蒙蔽他,甚至用李代桃僵的詭異來對付他?他說紅手娘是鬼王的人,那他會不會秉承晏陌的遺誌,也為鬼王而謀呢?

晏長傾身上的原罪成功地壓垮帝王內心脆弱的信任,憲宗繃著臉,語調強硬地訓斥:“晏縣令,你可知罪?”

沈知意從未想過陛下的臉變得如此之快,淩煙閣的氣氛也急轉直下,由對將軍府的懷疑轉到晏長傾不信,真的低估吳承璀和寧婉的實力,她著急地想為晏長傾辯解。

晏長傾攔住她,拋出重語:“微臣奉陛下之命查案,從未有過半分私心,紅手娘留下的卷宗已經簽字畫押,句句屬實。而且,淩煙閣出事那晚,紅手娘就藏在劉司珍房內,操縱司天監,這也是她殺劉司珍滅口,嫁禍知意的理由之一,為此,雲時晏找到劉司珍房內的婢女翠娘,翠娘當夜親眼看到紅手娘在劉司珍的房內吹笛,足以證明紅手娘的罪責。不過——”晏長傾話鋒一轉,“不過,這些風波都是冰山一角,更大的冰山就在眼前。”

吳承璀大笑:“那要請晏縣令為陛下搬出冰山了!”

沈知意站了出來,她指向神獸香爐內泛著油光的黑灰,大聲說道:“石脂水便是冰山。大唐律令規定,長安城不得私自售賣石脂水。說來奇怪,西市陰街上有一家勳望燈油鋪,燈油鋪常年售賣燈油,生意慘淡,劉掌櫃卻連年在外定購大量燈油,糊塗的小夥計說,司天監和盧蕭都親自去鋪子裏買過燈油,還問起不相幹的話語。我和晏長傾去調查二十四節氣案時,燈油鋪的小夥計還口口聲聲說店鋪隻售燈油,沒有火油,更別提石脂水了。可是就在幾天前,燈油鋪忽然關門,盤下鋪子的紙活鋪老板—阿寶在後院的大瓷缸裏發現了劉老板和小夥計的屍體,他們浸泡在石脂水裏,變成兩具粘稠的黑屍。更奇怪的是大瓷缸裏冒出無數個氣泡,原來缸底有一條暗渠!”

“暗渠?”憲宗聽到敏感的字眼,緊張地問道,“暗渠的方向流向哪裏?”

沈知意徑直指向神獸香爐,篤定地說道:“就在這裏!”憲宗臉色驚變,“莫非這場火?”

晏長傾跪倒在地:“陛下,鬼王在淩煙閣設下殺局,想利用石脂水燒毀一切。但是微臣並沒有十成的把握找出鬼王,隻能利用現有的線索,率先出手,逼鬼王現身,以此阻斷殺局,阻止殺戮。”

沈知意也情真意切地懇求道:“陛下,事實證明,我們的猜測是對的。或許,此時此刻,長安城遍布流淌石脂水的暗渠,閘門一開,所有的石脂水都會流向淩煙閣,這一切,隻等鬼王發號施令了!”

“真是危言聳聽!”陳太傅怒聲訓斥,“陛下,世上哪有鬼王?這都是有心人故意為之。吳承璀,趕快命你的神策軍將淩煙閣圍住,不能放走任何一個可疑的人,也不能放走任何一個可疑的鬼!”

“是!”吳承璀高高舉起鐵臂,鐵臂上飄舞著一條長長的黑綢帶,九仙門上的神策軍見到黑綢帶紛紛拿起無環刀跑向淩煙閣,將淩煙閣團團圍住。

淩煙閣變成密不透風的鐵桶,憲宗的臉上布滿黑沉的烏雲,他怒聲喊道:“鬼王到底在哪裏?”

突然,從淩煙閣角落的香案下竄出一隻剃光絨毛、渾身油汙的花豹,花豹瞪著褐色的眼睛,凶狠地撲向柔弱的寧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