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閣道艱險
世事無常是老祖宗留給後人的一句警示,若不是親身經曆過,誰也不會體會到無常的含義。就像當年雄威榮光的大唐如今也褪去璀璨奪目的外袍,露出一身傷痕累累的結疤,依舊在叩響著續命的鎖魂曲。一切因緣所生,濺落敗壞,又陡然而起,唏噓無常。
長安城內昔日喧鬧的旺街也變成了香火繁茂的陰街,無人再記得曾經的如意彩紙鋪、立秋傘鋪和勳旺燈油鋪。打理立秋傘鋪的阿寶繼承了父親嫻熟的刀功,不過,他不再做傘,而是做起孝敬死人的紙活。
紙活是孝敬死人的活計!有些人活著的時候,寧願淋雨,也不願買一把遮風擋雨的油紙傘,但是他們死後,活人寧願餓肚子,也要撐起門麵,將他們風光大葬。死總是給活人看的,所以,阿寶的紙活生意特別好,他不但順利盤下如意彩紙鋪,還空兌了隔壁的勳旺燈油鋪。燈油鋪門口那個裝油的大木桶已經撤下,換成了一頭栩栩如生的紙牛,紙牛的旁邊立著兩個陰陽童子,據說這是陰街的招財童子。每天都有做過虧心事的人來偷偷祭拜,祈求童子多為自己積些陰德,來世不必受奴役之苦。
看來,無論是樂於助人的善人,還是十惡不赦的惡人,都對神靈有敬畏之心。善人敬畏救苦救難的佛祖,惡人敬畏陰間的勾魂小仙,他們在彼此敬畏的神靈前釋放歡喜和痛苦,來完成內心洗滌和救贖。
不僅如此,世上還有一種遊**在善惡之間的人,他們心中懷善,迫於無奈做出違心的惡事;或是心中憫惡,良心發現地做助人的善事。百年之後,他們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歸宿,一次次地天兵天將和黑白無常阻擋在天宮和地獄之外,被迫墜入無間魔道,承受著日夜輪回的灼心之痛。
晏長傾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他寧願承受灼心之痛,也不會讓沈知意受到一絲傷害,他要將她救出波濤洶湧的漩渦深處,隔斷閣道艱難的殺局!
他和沈知意在久違的陰街巷口走下馬車,找到勳旺燈油鋪原來的位置,屋內亮著燈,窗欞上映出阿寶的身影,他正在著急地趕著紙活。沈知意敲響木門,打著哈欠的阿寶詫異地將兩人迎入屋內。
沈知意徑直問起勳旺燈油鋪,阿寶一五一十地說起勳旺燈油鋪的劉掌櫃和小夥計出門定貨,許久未歸,燈油鋪無人打理,劉掌櫃的妻兒便將鋪子盤給了他。
阿寶感慨地說道:“三天前,劉掌櫃的妻兒已經雇人將庫存的燈油搬空,連個空瓷壇都沒有留下。這樣倒好,騰出的空地方我剛好可以多做些紙活。”
“劉掌櫃和小夥計一直沒有音訊嗎?”沈知意遲疑地追問。
阿寶搖頭:“自從爹爹過世,旺街變成陰街之後,勳旺燈油鋪的生意一落千丈,劉掌櫃始終不肯盤出鋪子。沒多久,他為尋找更實惠的貨源,便關門歇業,帶著小夥計出城定貨,一直沒有回來。聽說他們去的地方鬧了洪災,死了好多百姓,他們凶多吉少啊。”
“劉掌櫃的妻兒也這般說?”沈知意再問,阿寶點點頭,沉重地歎了口氣,他不再是青澀的少年,而是獨當一麵的單老板。沈知意從他的臉上似乎看到死去單老板的影子,父子間的傳承除了骨肉親情,還有那把鋒利的小刀!
一直沉默無語的晏長傾提出去後院看看,阿寶好心地提著白紙燈籠在前麵引路,他一邊走,還一邊嘟囔著零零碎碎的話語,原來平日裏劉掌櫃的妻兒不常來勳旺燈油鋪,搬走的都是明麵上的瓷壇,他發現,後院的倉房裏還藏著兩個足有半人高的密封瓷缸,他還琢磨著幹完今晚的活計,明日找人將瓷缸給劉掌櫃的妻兒送過去,那畢竟是勳旺燈油鋪的財物。單家父子都心地善良,誠信忠厚,事實證明,阿寶想多了,他幸虧沒有將瓷壇送出去,否則又要惹來措手不及的驚嚇和麻煩。
阿寶用力地推開壓在瓷壇上的木板,險些將手裏白紙燈籠甩進瓷壇:“啊?怎麽會是這樣?”他驚慌失措地退了一大步。隻見瓷缸內泡著兩具形同黑蛆的屍體,從體貌特征上辨認,正是出門未歸的劉掌櫃和小夥計。
晏長傾和沈知意沒有絲毫的驚愕,因為兩人在半個時辰前便已經預見到眼前的一幕。這是一樁環環緊扣的秘事,司天監被紅手娘操控,他發現了紅手娘和勳旺燈油鋪的密事,才會以如意彩紙鋪為緣由來到勳旺燈油鋪打探消息,而盧蕭因查推背血案,在寧婉的身上搜出司天監的金魚符而暗中密查,也找到勳望燈油鋪。那個自作聰明的小夥計錯將他們當成來打聽貨源的同行,其實,他們的本意都是來查火油的,他們都意識到可怕的火油會將長安城燒成一片焦土。
但是,殘暴的鬼王不會讓他們找出線索,阻擋殺局,便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殺死他們,這樣,再也沒人注意到小小的勳旺燈油鋪,鬼王可以繼續在布局。
不久之前,鬼王完成一場精彩絕倫又不露痕跡的絕殺。紅手娘和寧婉以慶功為由在凱旋夜裏表演“魚龍蔓延”,用一場別有用心的大火引來長安城火紅的春天。為此,每天都有運載燈油的馬車源源不斷地進入長安城,如今,連將軍府圈養的花豹都沾染了火油,到底隱藏多少禍心?
原來鬼王精心設下殺局,就是想利用火攻的方式,在淩煙閣的二十四位功臣麵前攪動大唐風雲,恢年舒王府的百年榮耀。
晏長傾輕輕敲打長滿綠苔的牆壁,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那些魚龍混雜的火油都在哪裏?”
沈知意凝神:“寧婉的話語裏已經透露收網的日子,就在兩日之後!”
“兩日後?”晏長傾眸深如夜,難道他和長安城的命運錯位了?一日後,是他和吳都尉約定離開長安城的日子,兩日後是寧婉收網的日子,吳都尉也是鬼軍?是另一個鍾離辭?他的眼前浮現出那挺拔而寬厚的背影,“他是誰?!”
“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沈知意的眸心閃耀著明慧的光澤,晏長傾沉默地轉過身,筆直的身影隱藏在黯淡的夜裏……
沈知意又細心詢問了劉掌櫃平日的性情,阿寶說自己搬來這五年多來,見過劉掌櫃的次數不超過三次,其中兩次還是因為劉掌櫃來如意彩紙鋪和立秋傘鋪鬧事,勳旺燈油鋪的顧客不多,平日裏隻有小夥計一個人打理。
“那運來的燈油怎麽辦?”沈知意不解地問。
阿寶低頭想了想:“每次運來的燈油都是由雇工搬運到後院,小夥計隻負責清點,小夥計做事毛毛躁躁,還經常偷懶,他根本不會仔細清點,隻會每天坐在燈油鋪門口打瞌睡,做他的神探美夢!”
哦?劉掌櫃開鋪不管鋪,還將燈油鋪交給一個糊裏糊塗的小夥計打理,這樣的燈油鋪經營多年竟然沒有關門?劉掌櫃也是鬼軍?
沈知意不安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正盯著瓷缸的圓缸底出神。阿寶也看出端倪,他挽起衣袖,認真地敲打缸底附近的青磚,長滿綠苔的青磚裏傳出“空空”的聲音,這分明是?他臉色驚變地指著青磚,大聲疾呼:“有暗渠,有暗渠!”
這時,浸泡劉掌櫃和小夥計屍體的瓷缸裏冒出無數個小氣泡,兩具裹滿火油的屍體慢慢地浮了起來。
沈知意盯著瓷缸:“這不是燈油,是火油,不,也不是火油!”
晏長傾眯起雙眼,緊盯著兩具被火油染成黑色的屍體,篤定地說道:“是石脂水!”
“石脂水?”沈知意倒吸一口冷氣,她在宮中看守書閣時,曾經在書卷上看過關於石脂水的記載:“水膩,浮水上如漆,採以膏車及燃燈、極明。”當年唐軍利用石脂水擊敗敵軍,火燒數百裏,數日不滅,威力巨大。見識到石脂水的厲害之後,朝堂嚴控石脂水,劉掌櫃是用什麽方法將石脂水帶到長安城呢?鬼王要用石脂水完成淩煙閣殺局的最後一擊?!
千萬不能打草驚蛇,這是沈知意最直接的想法,她細心囑咐阿寶:“不要動瓷缸裏的屍體!”
“為什麽?”阿寶麵帶膽怯。
晏長傾開口說道:“不僅不要動瓷缸裏的屍體,所有的一切都要歸為原位,你要忘記今夜見到的一切,包括見到的我們!”
“啊,好,好!”阿寶穩了穩慌亂的心思,哭喪著臉,嘟囔:“唉!看來這真是一條吃死人飯的陰街。爹爹在傘鋪自殺,如意老板娘在彩紙鋪遇害,現在連劉掌櫃和小夥計也死了。今夜,我要多紮幾個陰陽童子,散散煞氣!”
“你要護好自己,越是隨意,才越安全!”
晏長傾緩緩從暗影中走出來,他的頭頂劃過一片灰蒙蒙的星芒,將迷人的夜空映襯得愈加深沉……
一個時辰後,兩人來到丹鳳門前,守門的神策軍竟然沒有檢驗禦賜金牌便讓兩人走入皇宮。
威儀逶迤的皇宮內一切如初,淩煙閣卻忙碌紛繁,淩煙閣的宮女小衣見到沈知意驚喜萬分,她興奮地放下貢盤,嘰嘰喳喳地講起淩煙閣的喜事:“知意,你回來啦,陛下的旨意傳得好快啊!”
“旨意?”沈知意困惑。
小衣掩鼻微笑:“對啊,陛下已經頒布旨意,明夜要率領文武百官、後宮嬪妃祭拜淩煙閣功臣!”
“陛下要祭拜淩煙閣?”沈知意吃驚地拉住小衣的手,“到底怎麽回事?”
小衣笑眯眯地眨動雙眼:“你不知道嗎?今夜申時,無極真人縱身躍入煉丹爐,終於用血肉身軀為陛下煉成一顆長生不老的金丹,陛下大喜,要將喜事昭告天下,自然也要告知大唐的功臣。”
“金丹?”沈知意目光幽深地盯著貢盤裏的鮮果,陛下喜食丹丸是宮中眾所周知的事情,無極真人是深得陛下寵愛的道長,他入宮三年,日夜為陛下煉丹,他真的用自己的身軀練出那顆長生不老的金丹嗎?他也是鬼王的人?
晏長傾猜出她的疑惑,低沉地說道:“我與無極真人有過一麵之緣,他精通射覆,熟讀道文,一心癡心煉丹,被稱作癡人。他常說煉丹無常,從不按照既定的日子開丹爐。他能煉成長生不老的金丹,定是隨心而成,絕非算計而成。所以,他未必是鬼王的人!”
沈知意微挑柳眉:“金丹是隨心而成,鬼王籌劃的殺局卻是步步籌劃,想來鬼王也不會冒此風險來收網,是的確到了收網的時候,巧合地和金丹湊到一起。”
“湊巧?”晏長傾想起紅手娘在臨終前說過的話語,陷入無盡的沉思……
小衣好奇地聽著兩人的對話,微笑地說道:“世上的確有巧合的事呢。知意,你還記得在淩煙閣附近偷哭的宮女嗎?前幾天,我見過她,她已經是紫宸殿的奉茶女官了,還幫我解了圍。這幾天,我又聽到哭聲,我偷偷出去看,原來她坐在淩煙閣的屋簷下偷哭呢。”
沈知意疑惑:“奉茶女官是宮中最好的差事,遠離後宮嬪妃的製肘,她為何還要哭呢?”
“思念家人啊!”小衣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她說陛下的火氣很大,奉茶是個苦差事!”
“原來如此!”沈知意默默點頭,自古伴君如伴虎,陛下生性多疑,想必對身邊人極為苛刻,以陛下的性情,越是重視之人,越是處境危險,她和晏長傾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們的命攥在鬼王手裏,也攥在陛下手裏,現在又多了一個吳承璀。偌大的長安城竟然沒有他們的安身之處,隻能來淩煙閣避禍!
但是,如果他們不能阻止殺局,便是主動送死!沈知意的心底泛起酸澀的苦意,她看向小衣,謹慎地問道:“明夜的祭拜儀式是由新司天監來為陛下引路嗎?”
小衣搖頭:“明夜來參加祭拜儀式的人都是朝中四品以上的重臣,新司天監在準備陛下的祭天大典,不會前來,所以是由陛下親自執香。這樣也好,少去許多繁瑣的規矩,我們也不會太過忙碌。”她歉意地看向沈知意,“知意,你放心吧,我已經向其他宮人解釋清楚你的為人,沒人會怪你!”
沈知意感激地握緊小衣的手,仿佛看到慘死在淩煙閣的倩兮,她和小衣都長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那晚,她沒有保住倩兮的命,眼睜睜地看著倩兮倒在金吾衛的無環刀下,明夜,她絕不能再失去小衣,她要用她的命保護小衣,保住這座承載大唐根基的淩煙閣。
“謝謝!”她默默在心底許下重諾。
小衣露出俏皮的笑容:“我要去尚宮局取布料了。”
“好!”沈知意目送小衣離去。
淩煙閣的正堂隻剩下沈知意和晏長傾,晏長傾盯著嫋嫋生煙的神獸香爐,感歎道:“果然是明夜!”
沈知意憂心忡忡地說道:“是啊,若你我的猜測沒錯,明夜,鬼王會引來蓄謀已久的石脂水,毀滅所有一切,達成夙願。可是,直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暗渠的走向,更不知道鬼王是誰,他在哪裏?即使我們立刻去稟告陛下,陛下也會如期祭拜淩煙閣,隻會增派更多的金吾衛和神策軍來護駕!”
“那會死更多無辜的人!”晏長傾的語調低沉,“事到如今,你還不清楚鬼王嗎?他是世上最無情、最恐怖、也是最能忍耐、最詭計多端的人,他蟄伏多年經營的勢力仿佛無形的觸角滲透到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入局的人,隻有一死,誰也無法逃脫。唯一的解法,就是切斷流入暗渠的石脂水,阻止殺戮,逼鬼王和他的鬼兵現出真身!”
沈知意傷感:“這談何容易?此時此刻,我們的腳下就必定有一條暗渠,可是我們並不知道所有的暗渠,更不知道石脂水的匯集方向,而且我們隻有一日的時間,我們能阻止殺戮嗎?”
晏長傾握緊她的手:“知意,你可信我?”
沈知意微笑地看著他,想到兩人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他用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便輕易地找出她的軟肋,又用一句無心的話語,在她的心口埋下一根軟刺。她想拔掉這根軟刺還給他,他卻一次次阻攔。直到今天,她才意識到那根軟刺早已融入她滾燙的心,那是他留給她最深的烙印!
沈知意的眼前漸漸變得模糊,氤氳的眼底映出那卓然灑脫的身影,她哽咽勾唇笑道:“我信你,這世上,我隻信你!”
晏長傾情緒激動地將她擁在懷裏,輕輕吻去那微鹹的淚花,他貼在她的耳邊,深情低吟:“知意,我一定將你帶出殺局,我們都要活著走出長安城!”
沈知意傷感地閉上雙眸,仿佛站在飄渺的雲端,雲端的盡頭有一條艱難的閣道,閣道兩旁遍布死屍,閣道之下是萬丈溝壑。她根本逃不出殺局,無論塵埃落定過後的結果如何,鬼王和陛下都不會放過她!或許這就是小安說的巧合,她恰巧站在殺局的漩渦中心,注定是死子。即使她不想死,她想逃,她卻無法更改自己的命運。
若兩人隻能活一人,她心甘情願將生的機會留給他!她將頭埋在晏長傾的胸口,流下傷感的淚花,違心地說道:“我們都會活著!”
“知意!”晏長傾穩穩地抱緊她,欣慰地看向昏暗的宮燈,暖暖的燈光驅散著漆黑的夜,讓人暫時忘記生和死的距離。
良久,沈知意離開晏長傾的懷抱,兩人分別點燃一株香,祈求大唐功臣保佑彼此的平安。
這時,一盞掛得極高的宮燈引起晏長傾的注意,那盞宮燈剛好懸二樓的閣頂,讓人生出一種高不可及的距離感,而且那盞宮燈是暗的,似乎從未亮過。
“那是——”他疑惑地指向那盞奇怪的宮燈。
沈知意順眼望去,柔聲解釋道:“我們私底下將那盞宮燈叫做靈燈,這是從前淩煙閣的老宮人起的名字。據說靈燈有靈性,能自燃自滅。不過,我在淩煙閣這些年,從未見靈燈亮過,靈燈有靈性的說法,倒是真的。你看——”她指向靈燈下側兩盞明亮的宮燈,仔細看去,會發現宮燈四周映出星星點點的暗影,仿佛是撲向火焰的小飛蛾。
晏長傾盯著密集的暗影,又看向靜謐的靈燈,他的眸心一閃:“是塵灰!”
沈知意淡淡地點頭:“沒錯,就是塵灰。淩煙閣的宮燈幾乎都掛在高處,每日會有專人用竹竿挑下宮燈,逐一掌燈之後,再歸位原處。靈燈的位置太高,所以一直懸掛在梁柱上,從未取下過,也從未清理打掃過。可是奇怪的是每日清理打掃的宮燈幾乎都會沾染塵灰,靈燈卻幹幹淨淨,一塵不染,這不奇怪嗎?”她故意朝晏長傾眨眼。
晏長傾拂過廣袖,俊朗的臉頰露出一抹完美的笑痕:“是啊,靈燈的位置巧妙,恰好處在風口,有了風神的幫助,自然顯靈了!不過,也正陰因為如此,靈燈永遠都不會亮!”
“那為什麽要掛靈燈呢?”沈知意困惑,“其實,我早就告訴他們是閣頂透來的清風吹散了落在靈燈上的塵灰,靈燈也根本不會亮,他們就是不相信,還認為是靈燈。”
晏長傾深有感觸地應道:“是啊,有些時候,你明明找出了真相,他們偏偏不信,一味地堅信自己的愚昧,還錯將愚昧當成執念。若執念如此這般廉價,要真相又有何用?”
“不!”沈知意站在他的身邊,愛慕地看著他,“世上總有堅持正義的人,譬如你、我,我們終會找出所有的真相!”
“知意!”晏長傾握緊她的手,仰望著那盞空靈的宮燈。他忽然發現那盞宮燈非常特別,更像一個完美的錦盒,如果將組成錦盒的四片木板展開、鋪平,再依次拚接,那分明是黃林居留下的木勺鬼臉!
晏長傾震驚地抬起手臂,纖長的指尖在空中劃過一條顫栗的弧線,他終於明白黃林居為何在木勺鬼臉上刻下淩煙閣三個字,原來這盞靈燈也是他的傑作……
“隨我來!”他牽起沈知意的手坐在淩煙閣門前的台階上,沈知意遲疑地看著他解下銅鏡和小貝片,“你要射覆?”
“還記得木勺鬼臉嗎?我要用鬼臉射靈燈!”晏長傾夾起一顆小貝片落在銅鏡的中央。沈知意也想到木勺鬼臉上的字,她驚呼道,“是黃林居!”
晏長傾又夾起一顆小貝片,反複地放在掌心摩挲:“黃林居出身宮廷,他不會無緣無故用木勺雕琢一張嚇人的鬼臉,更不會隨心所欲地在木勺鬼臉上寫下淩煙閣三個字,定然是有所暗喻。放眼淩煙閣,除了那二十四幅功臣畫像,神獸香爐,實在找不出前朝的物件,我們都忽略了宮燈。這盞靈燈的形狀特別,放置的方位又極為巧妙,若不能燃燈照明,自然有其他的用處,這也是黃林居的暗喻!”他將小貝片放進銅鏡背後的凹槽。
沈知意沉思不語,自從回到淩煙閣,她一直都在窺探鬼王的心思,鬼王想利用火攻圍剿陛下,一雪前恥,為何選在從淩煙閣開始,又從淩煙閣結束?火攻紫宸殿,喋血丹鳳門,豈不更痛快?
但是鬼王偏偏選擇皇宮中看似尊貴,實則虛幻的淩煙閣設下殺局,或許淩煙閣對鬼王有特殊的含義,又或許淩煙閣隱藏著足以支撐鬼王設下殺局的希望。如果黃林居的隱喻是靈燈,那也就意味著靈燈是解開所有謎題的密鑰!
“這也是鬼王將殺局選在淩煙閣的原因!”沈知意語出驚人。
“沒錯!”晏長傾又穩穩地落下一子,所有小貝片都巧妙地嵌入銅鏡背後的凹槽,組成一張詭異的星圖,他輕柔地拂過小貝片,仰望天邊灰暗的星光,凝神道,“從方位上來看,靈燈懸掛的位置為風口死角,利風,不利火,燃火必熄。從卦象上來看,靈燈處在生穴,又是險穴,有鳳凰涅盤之意。當年我父親與舒王李代桃僵,我父親慘死,舒王涅盤重生為鬼王。這一切,不是剛好詮釋卦象嗎?”
沈知意苦惱:“記得,上次修繕梁柱時,因為沒有長梯,連墜在靈燈下麵的纓絡穗子都沒有摸到,我們如何能摘下靈燈,一探究竟呢?”
“這的確有些麻煩!”晏長傾撿起壓在銅鏡中央的小貝片,立刻攥緊拳頭,他抓住那抹發掘真相的慧光,捧在沈知意的麵前,彌足可貴的慧光在他的掌心緩緩綻放,照亮了勇者的心。
“看到了嗎?這就是真相!”晏長傾將小貝片放在沈知意的手心。
沈知意感覺到一陣微涼,她覺得小貝片是如此的熟悉,仿佛陪伴她度過了好多年。
“是螺貝,惠娘交給我的螺貝!”沈知意興奮地從腰間解下荷包,拿出螺貝,指著螺貝上那顆突出的小貝片,“你看,這兩顆小貝片是相同的。”她敲下那顆突出的小貝片,遞給晏長傾。
晏長傾疑惑地將小貝片放入銅鏡背後的凹槽,小貝片嚴絲合縫地嵌入凹槽,他吃驚地盯著親切的螺貝,眼底升起濕潤的氤氳。當年,娘親將銅鏡背後的小貝片敲散,精美的鏡麵變成一堆散沙,她又帶走其中一顆小貝片,將其粘在螺貝上送給知意。原來,她早就知曉知意的身份,才會在紅鶴坊告誡他,知意不是他的良人!她苦心積慮地籌謀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又為何在舒王府自戕呢?
晏長傾的眼角滑落一顆無聲的淚:“是娘親!”
沈知意握緊他的手,低沉地勸慰道:“我們來拚出原來的圖案!”晏長傾感動地點了點頭。兩人開始埋頭拚圖。
其實,在今夜之前,兩人已經拚過無數次圖案,都止步在最後一步,如今有了這顆關鍵的小貝片,一切迎刃而解,兩人很快掌握了門路,采用雙拚的方式,一前一後拚接出對稱的圖案。當沈知意將最後一顆小貝片落入凹槽,銅鏡背後出現一張模糊的圖案,似乎還發出“哢哢”的聲音。
沈知意遲疑地舉起銅鏡,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銅鏡宛如一團盤成圓月的大蛇,一寸寸地剝離著貝殼鱗片,褪下深色的銅皮,變成一麵光鮮剔透的玉鏡,玉鏡背後的圖案竟然是江山永固!
“這不是永嘉公主賜予我的玉鏡嗎?”沈知意目瞪口呆地盯著蛻變的玉鏡,緩緩地拿出那麵君臨天下的玉鏡。
“知心、知意?”晏長傾盯著刻在兩麵玉鏡中央的小字,深幽的眸光之下浮動著洶湧的波濤,他緩慢地說道:“這也是娘親尋找的玉鏡!”他轉向沈知意,聲音沙啞地問道,“你的金環月呢?”
沈知意的心裏爬滿淩亂的藤蔓,她無聲地從荷包裏拿出金環月和鍾離辭留給她的小金球。晏長傾牽起她的手,滿臉決然地走進淩煙閣!
微涼的春風四處流竄,吹散了淩煙閣內繚繞的煙霧,煙霧散去,懸掛在梁柱頂端的那盞靈燈微微搖晃,血紅的瓔珞分外清晰,兩人的眼底一片殷紅。恍惚間,遠處又傳出若隱若現的哭聲……
夜色正濃,晏長傾心情沉重地走出丹鳳門,坐上馬車,奔往另一座長安城。一路上,他的眼前都是沈知意淚流滿麵的影子。
那個勇敢的少女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顆滾燙的淚珠,她哭著對他說:“從前,我從未怕過,即使真相是那般的醜陋。今夜,我卻怕了,我真的好怕,我不怕死,我怕失去你啊!”
晏長傾仰起頭,俊朗的眉宇間映出無比的執著,他緊緊握拳,仿佛看到沈知意就在自己的眼前,他不舍地許諾道:“知意,不要怕,你永遠都不會失去我!”
他站在那麵龕牆前,對鍾離辭說出同樣的話。
鍾離辭背對著龕牆,陰冷潮濕的牆腳重疊著兩道模糊的黑影。
“既然不想失去,你為何不帶她走?”鍾離辭痛苦地閉上雙眼。
晏長傾落寞地搖頭:“你不懂她!”
“不懂?”鍾離辭撫摸著空空的胸口,仿佛有一顆鋒利的刺殘忍地刺穿他的心,從他交出小金球的那一刻,他便徹底地失去這段最好的感情,失去了她!
他曾經將自己關在暗房裏逃避,痛恨,忘記。可是他用盡近乎殘忍的手段,算盡取巧的心思,她的烙印依舊刻在他最柔軟的心底。
他想盡一切方法去挽留,去追趕,她卻離他越來越遠。他始終想不通,也無法接受失去她的事實。他嚐試去找其他女子代替她,但是她是獨一無二的,無人能夠代替。
在那些孤獨的夜晚,他站在窗前,一遍遍地回憶著九仙門美好的月色,那場大雪中真摯的情感,他想立刻衝出去,抱住她,告訴她所有的真相。
但是他不能欺騙她,欺騙自己。他的確算計了她!他算計了和她的第一次相遇,第一次約會,第一次牽手,算計她走入殺局,甚至還想以她之名來完成心中的霸業。他以為她會像紫璿那般死心塌地追隨自己,可惜,她不是紫璿,她是沈知意,一個倔強、執著、心存正義的女神探!從一開始,他就錯了,那是他的秘密!
鍾離辭睜開雙眼:“你可知,今夜若不離開,她再無一絲機會!”
龕牆對麵的晏長傾慘笑:“是啊,我有千萬個理由帶她離開,但是她隻用一個理由便駁了我。”他的眼前出現沈知意執著地站在二十四幅功臣畫像的麵前,風淡雲輕地說道,“我要留在淩煙閣,守護淩煙閣!”
晏長傾勾起唇角:“我愛她,我必須要尊重她的決定!”
“咳咳——”龕牆對麵傳出沉悶的咳聲,鍾離辭情緒激動地轉過身,憤怒地盯著龕牆角落的暗影,“知意愛的人是我!”暗影處發出輕輕的歎息,宛如一根柔軟的羽毛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地上。
晏長傾緊皺眉頭:“事到如今,你還如此執迷不悟嗎?你以為與鬼王合作,坐收漁翁之利,可是鬼王會如你所願嗎?凡是入局之人,都無生還的可能,別忘了,你也在殺局中!如果殺局有兩顆死子,一顆是知意,那另一顆便是你——鍾離辭!”
鍾離辭放聲大笑:“鬼王有矛,我有盾,陛下有刀,我也有刀,我怎麽會死?我和知意有婚約在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為了順應天命!”
“天命?”晏長傾在龕牆前緩慢踱步,目光幽深地說道,“每個貪婪的人都以天命為借口,來行不義之事。你捫心自問,和知意有婚約的人,真的是你嗎?”
鍾離辭的臉色變得黯淡,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燭光下無限的縮小,直到鑽進一個破損的龕洞,牌位上清晰地刻著一個人的名字—韓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