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淩霄劫難

紗居內死氣沉沉,一陣微涼的清風吹皺了飄渺浮動的香紗,香紗之下是一張充滿怨恨的臉。

紅手娘毫不畏懼地推開麵前的刀刃,決然地站了起來。她指向沈知意,凶狠狠地說道:“你故意用寧婉引我上鉤,其實,你早就卸掉了鐵哨!寧婉是你的姐妹啊,你為何要利用她?”

沈知意冷笑:“我利用她?那誰在利用我?是誰要置於我死地,又是誰操縱我殺晏長傾?”

寧婉震驚地捂著受傷的手臂:“師父,你在說什麽?知意怎麽會利用我呢?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紅手娘警覺地瞄了一眼鍾離辭,鍾離辭靜默地站在窗前,沉默不語。紅手娘沉重地歎口氣:“也罷,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好辯解的。是我殺了劉司珍,嫁禍給沈知意。我怕晏長傾會查出真相,便利用鐵哨操縱沈知意去殺晏長傾,沒想到讓晏長傾躲過一劫。剛才,我藏在馬廄的圍牆外再次操縱沈知意去殺他,不小心驚了馬廄裏的馬兒,讓沈知意得到錯誤指令,轉而去殺婉兒。我擔心她對婉兒不利,動了殺心,哪成想婉兒視她為親姐妹,竟然為她擋刀!”她心疼地看向寧婉,“婉兒,你好傻呀,她是在利用你,引出師父。”

寧婉淚流滿麵地搖頭:“知意曾經不顧安危,在陛下麵前立下生死狀,將我救出大理寺死牢,我們情同姐妹,我為她擋刀又算什麽?師父,你進宮是給陛下和秋貴妃表演戲法,為何要殺劉司珍呢?”她緊緊拉住沈知意的手,哭泣不止。

紅手娘的臉上露出一抹慘淡的笑意:“婉兒,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為好,師父這一生,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

“師父——”寧婉的哭聲越來越大。

晏長傾扔掉手中的無環刀,凝神問道:“你也是鬼軍?”

“沒錯!”紅手娘從袖口拽出一條豔麗的紅綢帶,在空中抖動幾下,紅綢帶變成黑色,她繃緊五指,將黑布條纏繞在掌心:“我生是舒王府的人,死是舒王府的鬼,我是鬼軍,我是聽從鬼王的鬼軍!”她用力揮動手臂,顫抖的黑布條時而露出一抹鮮豔的血紅,像一條吐紅芯的毒蛇耀武揚威地挑釁自己盤下的獵物。

沈知意痛恨地看著她:“淩煙閣祭祀那日,是你在背後暗中操縱司天監,讓他利用藏在紅蘿炭裏的硫石褪去二十四幅功臣畫像,又準備那座流血的神龕。如果張公公沒有出手殺司天監,司天監必定將這些蒼天示警的謊話推給祭拜的朝堂官員,陛下必定震怒,你們想借陛下之手屠殺官員,排除異己。”

“不,我們是為了報仇!司天監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當年若不是他們臨陣倒戈,舒王府怎會一敗塗地?他們都該死!”紅手娘怒吼,“壞就壞在你身上!淩煙閣殺局一開,你和那些人都要死,你偏偏自救,還將晏長傾卷入殺局,我念在婉兒的麵子上,留你一命,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若壞鬼王大事,那就休怪我無情了!”

沈知意情緒激動:“這麽說,盧蕭根本沒有抓錯人,是你將司天監的金魚符藏在寧婉身上,盧蕭才故意以推背血案的名義將寧婉抓入死牢,又是你殘忍地殺掉暗中調查司天監死因的盧蕭,將他藏在太平坊的鬼宅,又利用北鬥七星案的凶手承擔罪責,自己逃得一幹二淨。”

紅手娘眸光一暗:“你怎麽知道是我殺了盧蕭?”

沈知意沉默地說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是你自己出賣了自己。勳旺燈油鋪的小夥計說過,司天監和盧蕭都前後來過店鋪,盧蕭的衣袍上沾染了燈油,但是,我們是在鬼宅的夾壁牆裏找到他的屍體,那裏根本沒有燈油,證明盧蕭從勳旺燈油鋪出來不久,就遇害了,他是在北鬥七星案裏唯一沒有遭受凶手虐待的人。後來,凶手在將軍府暴露身份,自焚而死,他的衣袍裏藏著易燃的白磷,那不正是你表演魚龍蔓延時所用的把戲嗎?是你教唆凶手殺人,又是你讓他陷入魔障,以為自焚身亡就能成為光宗耀祖的文曲星!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紅手娘得意地仰起頭:“哈哈——我真是小看了你,你在晏長傾身邊呆久了,也變成了長安神探。沒錯,是我殺死了那個驕傲自大,自以為是的盧蕭,你們應該感謝我,我幫你們除去最強勁的對手!”

“哦?”沈知意想起太傅府的一幕,當時,陳書安在臨死前看的不是她,而是坐在她身後的紅手娘,是紅手娘利用變戲法的機會將搭建蓬萊仙閣的彩綢布置成殺人的刀,她又像蠱惑北鬥七星案的凶手那般蠱惑陳書安,利用陳書安內心的怨恨順理成章地殺人,真是好歹毒的心啊。

沈知意挑起彎彎的柳眉,苦澀地說道:“太傅府那樁蓬萊壽宴上的好戲,恐怕也是你的傑作吧。”

紅手娘露出陰險的笑意:“陳太傅那個卑鄙的小人,他得意那麽久,我怎能讓他安心過壽?沒錯,是我幫助陳書安布下天女散花的死結,可是蒼天無眼,陳太傅父子命大,否則定讓太傅府哭聲一片,遍地白綾,讓他們也嚐嚐和親人死別生離的滋味。”

“那墓碑匠呢?”晏長傾開了口,“是你幫助袁熙殺人,被墓碑匠發現,你便用尼雅馬利毒殺他?”

紅手娘眯起雙眼:“誰讓他偷聽我和袁熙的談話,還以此要挾我,我必須送他上路,讓他去陰間刻墓碑!”

晏長傾的眼底閃過一抹沉重的痛感,他不動聲色地追問道:“當年,三娘將尼雅馬利交給你,是你毒殺我父親?”

“他為鬼王而死,死而無憾!”紅手娘的雙眼閃動著狂熱的光芒,“我念在你是晏陌之後,婉兒又對你生情,想要放你一馬。可是你竟然背主,投靠暴君,還始亂終棄,辜負婉兒,我定然不能饒恕你,我要讓你最愛的女子殺了你,讓你知道這就是愛的代價!哈哈,哈哈——”她發出肆意的狂笑,發狂地拽下一條輕薄的香紗,“晏陌,你看到了嗎?那個賤人在你屍骨未寒時逃走了,她背叛了你,現在她給生的兒子,也背叛了你。這世上,隻有我在堅持你死前的遺誌輔佐鬼王,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她的眼角閃耀著晶瑩的淚花,蒼老的臉上充滿了癡迷。

沈知意、晏長傾都怔住了,連寧婉和鍾離辭也露出驚愕的神色。原來紅手娘和晏陌還有一段如此隱晦的淵源。真相總是這般出人意料,若鬼王沒有帶走惠娘,恐怕紅手娘也會對惠娘不利。那樣,沈知意就不會在掖庭與惠娘相遇,惠娘不會與鍾離辭互為所用,鍾離辭也不會用長安兩字將晏長傾引到長安城,晏長傾更不會卷進風雲詭譎的淩煙閣殺局。

當年,鬼王在無意間種下惡因,如今,便要自食惡果!不過,對惠娘來說,到底是幹脆地死去痛快,還是苟且地活著更好呢?可惜惠娘已死,誰也猜不中她內心的答案。

悲傷的寧婉箭步衝到紅手娘的麵前,哭喊道:“師父,你這是何苦?那些事,你怎麽不告訴婉兒,讓婉兒替你分憂啊。”

紅手娘拽下纏繞在掌心的黑布條,輕柔地包紮在寧婉受傷的手臂上,她心疼地說道:“傻婉兒,師父做的是大事,如果成功,便為王,如果失敗,便為寇,何必將你牽扯進來,師父隻希望你能過上安穩日子,不再受人欺淩。師父早就料到會有今日,幸好你什麽都不知道。”

寧婉哭泣:“師父,你不是說要和婉兒一起行走江湖,永遠在一起嗎?”

紅手娘的眼底流露出溫柔的眸光,她撫摸著寧婉的頭:“師父怎麽忍心讓你行走江湖,你現在是將軍府的小姐,會過上更好的日子。”

“不,不,我不要,我要和師父在一起。”寧婉撲在紅手娘懷裏泣不成聲。

紅手娘輕柔地抹去寧婉臉上的淚滴,貼在她的耳邊,壓低聲音:“記住師父的話。”

“嗯!”寧婉無聲地應過,將頭埋在香紗之後,不停地顫抖。沈知意似乎感受到一束極冷、極毒的目光仇恨地蠶食著她的血肉之軀,是寧婉,還是紅手娘?

隻見紅手娘仰起頭,冷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所做的事情和婉兒無關,你們不要找婉兒麻煩,她是將軍府的小姐,吳都尉會為她做主!”

“你不怕死?”鍾離辭仿佛在紅手娘身上預見自己未來的命運,他緩緩推開窗,一束溫暖的光照在他溫潤的臉上,他披上金光閃閃的鎧甲,變成了英勇的天將。

紅手娘慘笑:“鬼軍豈能怕死?我死了,天底下還有無數的鬼兵,我們會在淩煙閣那些功臣麵前,撕下憲宗虛偽的麵具,大唐將迎來真正的天子,大唐的功臣將重新選立,我是為大唐而死。”

“淩煙閣!”鍾離辭風淡雲輕地默念著這三個字,不平的心海掀起滔天駭浪,他忽然覺得籌謀多年的夢想之船就在眼前,他卻眼睜睜地看著那艘巨船被狂風掀翻,而無能為力。他真的變成另一個鬼王嗎?

窗外的陽光正好,和煦的光驅散著紗居的殺氣,隻留下沉寂中濃鬱的傷感、哀愁、還有無言的悔恨。紅手娘凝望著瑟瑟發抖的寧婉,傷感地流下兩行熱淚,她不舍地伸出雙手想去安慰她,像小時候那樣抱住她,朝她的脖頸輕輕地吹熱氣,她會發出黃鶯般的笑聲。可是她長大了,她抱不動她了。

是啊,她長大了,她還沒有為她準備好嫁衣,那個在繈褓中嚶嚶啼哭的女嬰就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這些年,她含辛茹苦地將她養大,為了她,蹉跎了最美好的年華;為了她,放棄了寶貴的自由;為了她,受盡了流言蜚語;為了她,也見慣了人間冷暖,吃遍了苦。她雖然不是她親生的女兒,她卻為她付出一生。

當年,她還是未出嫁的姑娘,哪裏會照顧嬰孩,她抱著她,卑微屈膝地四處求人喂養。怕她熱,怕她冷,怕她吃不飽,又怕她吃撐,她幾乎磨光了風風火火的性子,變得神經兮兮,又婆婆媽媽。夜裏,她習慣地抱著她入睡,時時刻刻惦記著為她蓋好被子。白天,她帶著她行走江湖,表演戲法,生怕她受半分委屈。她生病時,她守在床邊徹夜未眠,祈求佛祖將所有的磨難和痛苦轉過自己,她寧願折損陽壽換取她的一世平安。

她在精心嗬護下漸漸長大,邁出了人生第一步,說出了第一句話,學會了第一個戲法,她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她想帶著她遠走高飛,遠離塵囂,過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但是她喜歡上了長安城,向往高高在上的榮華富貴和尊貴的權勢。她哭著問她:為什麽有人是金枝玉葉,有人是侯門嫡女,她隻是一個行走江湖的藝人?為何那些人趾高氣揚地看她在台上賣力表演,發出鄙夷的嘲笑?她做錯了什麽?

她沒錯,世上沒有人能夠選擇出身,即便是真公主,也要看運氣!她的運氣不好,她就幫她去奪,去搶,去拿回原本屬於自己一切。即使賠上性命,她也心甘情願。她是她畢生的希望,是她的命啊!

紅手娘朝寧婉欣慰地微笑,眼底還泛著淚花:“婉兒,師父不能親手將你送上花轎了。從今以後,你不要任性,要聽吳都尉的話。記住,是你的,誰也奪不走;不是你的,你爭來,也未必幸福,師父在陰間……”她的手伸向袖口。

寧婉雙目赤紅地從香紗裏鑽出來,泣不成聲地大哭:“師父——”夏維手疾眼快地奪下紅手娘藏在手臂裏的銀針,用力地拽下那張細膩的羊皮。

晏長傾盯著熟悉的羊皮暗囊,凝神說道:“死是世上最容易的事,不過,你死了,會減輕罪惡嗎?司天監、盧蕭、墓碑匠等等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都在陰間等你,你敢麵對嗎?”

“我——”紅手娘的語調透出深深的畏懼,她警覺地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疑惑地說道:“還有劉司珍,你為何要殺她?那個指認我是凶手的宮女也是鬼軍嗎?你又用是如何將我帶出守衛森嚴的九仙門,離開皇宮?”

紅手娘撫摸靈活的雙手,得意道:“你忘記了我是紅手門的門主嗎?我用的自然是障眼法。我與劉司珍並不相識,隻有數麵之緣,前幾日,婉兒告訴我,她要與晏長傾成親,我想送她一份大禮。昨日,我奉秋貴妃之命進宮表演戲法,本想向劉司珍討要幾分金玉首飾的小圖畫樣,找宮外的鋪子做一套送給婉兒當嫁妝。可是我說明來意之後,劉司珍勸我不要白費功夫,原來晏長傾為了一個宮女拒絕將軍府小姐的消息已經傳遍長安城,婉兒從小到大何時受過這般的委屈和屈辱?”

她怒瞪沈知意,訓斥:“婉兒視你為親姐妹,你卻橫刀奪愛,如何對得起婉兒?哼,我正想收拾你,你自己送上門來,那就休怪我無情了。我對劉司珍說見到你尷尬,就不由分說地躲進衣櫃。我在衣櫃裏聽到你和劉司珍的對話,原來你有婚約在身,卻還招惹晏長傾,真是欺人太甚!”

婚約?鍾離辭的臉色變得晦暗,他靠在窗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一束溫暖的陽光,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之下,他無心地挑開廣袖,眼底閃過絲絲隱殤:“你是用怎樣的障眼法誣陷沈知意?”他將沈字咬得極重,帶著幾分怨氣。一個沈字,生生拉遠了兩人間的距離,失去的,終將失去,或許他也從未得到過。

沈知意沉默地望向晏長傾,剛好迎來晏長傾安撫的目光,四目相對,心意相通,更增添彼此的信任。兩人的情誼盡收寧婉的眼底,她憤慨地抓著包紮在手臂上的黑布條,殷紅的唇角咬出一道隱隱的血痕。

紅手娘冷笑:“紅手門的幻術天下無雙,以幻術示人是我的拿手好戲,我自然有辦法迷惑那個宮女讓她以為是沈知意殺人。這九仙門嘛?”她拉起長音,“我在掖庭打暈沈知意,將她藏在木箱的夾層裏,神策軍當然查不出來,至於這鐵哨?更是紅手門門主的看家本領,你們親眼目睹過鐵哨的厲害,難道不信我的幻術嗎?”

幻術?晏長傾眸光一暗,刻意看向抽泣的寧婉,又看向沈知意,兩個纖柔的身子在他的眼底交融,化成一抹轉瞬即逝的煙花,照亮了他的心,他有意地讚許道:“真是精彩絕倫的幻術!”

“知意!”寧婉痛苦地跪倒在地,緊緊拉扯沈知意的裙擺,懇求,“我師父一時糊塗,受鬼王蒙蔽,她不是存心殺人,更不想誣陷你,她錯了,你要原諒她,救救她啊。知意,我隻有一個師父啊!”

沈知意平靜地看著她,眼前浮現血洗淩煙閣那紮心的畫麵,那一張張鮮活的麵孔,一聲聲不甘的慘叫,他們也有親人,他們也不想死,但是心存貪戀的人殘忍將他們推入殺局,用他們的血來為自己的私欲鋪路,他們何其無辜,誰來救他們?

淩煙閣殺局一開,長安城的上空仿佛碾壓著一個巨型磨盤,磨盤飛速旋轉,肆無忌憚地碾碎所有生靈。鬼王、紅手娘、張公公、陛下、鍾離辭自以為站在磨盤之上,其實,每個人就是對方的獵物。她和晏長傾在長滿獠牙的縫隙裏剝離著血肉模糊的真相,手上同樣沾滿無辜人的鮮血。

她盯著寧婉,眼底映著落寞:“如果今日我跪在陛下麵前,性命隨時堪憂,你會救我嗎?”

“我?”寧婉猶豫地怔住,受傷的手臂緩緩地劃過沈知意的裙角,她又抬起頭,“我會,知意,我們是最親密的姐妹啊。”

沈知意傷心:“事到如今,你還要在我的麵前演戲嗎?”

“我沒有!”寧婉的臉上閃過一絲惶恐。

紅手娘阻攔她,大聲說道:“婉兒,你不必求她,我願以命抵命!”

沈知意的眼底生出幾分銳氣:“我不要你的命,自會有人要你的命,我隻要金環月,那是娘親留給我唯一的念想,還給我!”

“金環月?”紅手娘滿不在意地搖頭,“金環月早就被我丟掉了!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拿走司天監的金魚符嗎?被鐵哨操縱的人,不能佩戴任何金銀鐵器,所以我才冒險將金魚符藏在婉兒身上,讓那個盧蕭抓住把柄。今日,我用鐵哨操縱你,必須也要卸去你的金環月,那不過是一個小得可憐的物件兒,被我丟進太平坊門前的溝渠了。”紅手娘又說出幾句狠話,隨即發出駭人的大笑,沈知意憤怒地攥緊拳頭,清澈的眼底沾染一層墨色。

晏長傾擔心紅手娘會對沈知意不利,吩咐夏維護將紅手娘帶走,悲痛欲絕的寧婉哭得死去活來,幾乎暈倒。沈知意好心去攙扶她,她反倒仇恨地推開沈知意,一字一句地說出恩斷義絕的話語之後,決然而去。

紗居內隻剩下沈知意、晏長傾、鍾離辭三個人,緊迫火烈的氣氛驟然急轉,變得安逸恬靜,還生出微妙的旖旎。鍾離辭安靜地站在窗前,仰望縹緲無形的白雲,沉默不言。

沈知意一時恍惚,又覺得自己有些狼狽,不知如何是好。晏長傾輕柔地拂過她額前的亂發,壓低聲音:“我去審問紅手娘!”

“嗯!”沈知意感激地點頭,他總是這般懂她,毫無理由地相信她,他會在她尷尬的時候及時給她解圍,不讓她陷入難堪和不安,也會在危機重重的時候解救她,讓她安全無恙。有時,不需要多少語言,更不需要多少情感,隻需一個眼神,一句問候,或者是一個淺淺的笑意!縱然千辛萬苦,百轉千回,也願意與他同行!

沈知意目送著晏長傾緩緩離去,聽著那簌簌的腳步聲越走越遠,紗居傳來一聲微微的輕歎,鍾離辭背對著沈知意,戀戀不舍地摩挲著掌心的小金球。

“知意,你還記得那晚的月色嗎?”

“我?”沈知意心疼地盯著他的背影,似乎又回到那個寒冷的冬夜,她和他沿著九仙門的城牆走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輪廓徹徹底底地消失在清冷的月色裏,九仙門下隻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那時的她多向往城牆外的長安城啊!如果沒有爾虞我詐的算計,沒有利用和欺騙,沒有驚天的陰謀和殺局,她和他還會在九仙門靜心地賞月。

可惜,世上容不得如果,射出的箭隻要偏離靶心,就會傷人傷己。她勇敢地挑開遮在眼前的半片香紗,小巧的鼻尖兒滑過一陣溜溜的風,她揉了揉鼻子,努力地大聲說道:“我記得!我都記得!”

鍾離辭勾起唇角,發出一聲淺淺的淺笑,他轉過身,用深情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沈知意的笑臉:“我也記得。”

沈知意默默搖頭:“可是,再也沒有那晚的月色了,我們終究不是同路人!”

鍾離辭緩緩走到她的麵前,溫柔地牽起她的手:“現在是白日,月亮的光輝隱藏在陽光之後,一切都還太早!”他將掌心的小金球不露痕跡地塞進沈知意的手裏,轉身而去,“知意,上天給了我們很多緣分!”

沈知意吃驚地攤開手心,盯著小金球上陰刻的字跡,頓時明白了什麽。她匆忙找出韓秉知臨行前送的那把喜傘,傘柄上的字跡和小金球上的字跡一模一樣,百年好合四個字像四根尖銳的銀針紮入她的心底,穿透她的魂靈,所有的過往在她的思緒中漸漸明朗,金環月果真是定親信物,娘親將她許給了戰功赫赫的鍾家?隨即,她陷入更深的疑惑:“我到底是誰?!”

“我帶你去個地方,或許在哪裏,你會得到答案。”站在竹牆對麵的晏長傾靜默地盯著那抹倩影,俊秀的臉頰盈滿了閃亮的光。

外麵驕陽似火,夏維趕著馬車悄悄離開輔興坊的晏府,駛向另一座荒涼的長安城。這裏見證過大唐榮耀,經曆過戰亂紛擾,當重返故裏的人回到這片飽含苦難的土地時,這裏卻變了模樣,被世人遺忘。或許這條塵土飛揚的土路曾經走過戰功赫赫的將軍,或許那斑駁敗落的坊牆裏住過興旺的侯門望族,舊時的堂前燕迷了路,再找不回當年的榮光了。

畢竟,舊去的終究會被嶄新取代,誰也無法逆天而行!

馬車停在一棵老榆樹下,晏長傾將沈知意帶到淒涼的寺院,來到那麵擺滿牌位的龕牆前,夏維押解著紅手娘跟在後麵。神色凝重的晏長傾點燃了提神香,撤去了那塊蒙在父親牌位上的紅布。

紅手娘看著那描金的黑字,腳下一軟,跪在龕牆前。沈知意也震驚地盯著密密麻麻的龕洞,找到了父親沈言的牌位,她情緒激動地擦拭牌位上的灰塵,失聲痛哭。

一時間,沉寂的禪房變成了悲傷的祠堂,悲戚的哭聲和清脆的木魚聲彼此起伏,讓晏長傾不禁想起第一次推開禪房的門,見到這麵龕牆時的情景。

黑暗的牆角結滿密密麻麻的蛛網,恐怖的龕牆上遍布著亂竄的黑影,他看到無數雙陰森的眼神在注視著自己,他一度以為走入了可怕的夢境。是站在龕牆對麵的鍾離辭以神秘人的身份將他喚醒,在繚繞的仙境中,他找到父親—晏陌的牌位,後來又找到沈言、司天監、三娘、花鳥使,還有楊子槐的牌位,這裏的每個人都是暗不見天日的鬼兵,紅手娘的牌位也一定藏在某個龕洞裏。

果然,紅手娘邁著沉重的步子在龕牆前緩慢走過,她顫抖地拂過每一個龕洞裏的牌位,似乎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臉。最後,她悲傷地停留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從結滿蛛網的龕洞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塊被老鼠啃碎的牌位,牌位上的金字早已褪去,剩下兩個模糊的筆畫,第一個字是玉字。

她反反複複地撫摸牌位上的字痕,濕潤的淚水落在牌位上,洗去了堆積的塵灰:“原來我在這裏,我一直都在這裏!”

沈知意仔細地盯著牌位上的小字,喃喃念出:“玉、眉!”她忽然瞪圓雙眼,驚愕地看著紅手娘,“你是眉姨?”

紅手娘緊緊抱著牌位,潮水般的淚水洶湧而出,多少年了,她幾乎忘卻了自己的名字,她是玉眉,玉家的小女兒啊!她還有一位同胞姐姐—玉霞,當年,她們同在紅手門學藝,後來,姐姐不聽師父告誡,嫁給了不良人沈言,她也因為愛慕晏陌走入舒王府。她們姐妹走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卻在相同的地方相遇。

在舒王府最危險的時刻,姐妹重逢,來不及分享思念的親情,又身不由己地分別,她們受人之托,將要執行一項事關舒王府命脈的大事。

那也是她們最後一次相見,再次傳來姐姐的消息時,是從婉兒的口中得來的,從那時起,她才知道沈知意是姐姐的女兒,她是沈知意的親姨娘。

若是沒有金環月該多好,她依然是沈知意的姨娘,她會暗中保護她,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護佑她走出殺局,一世平安,還會讓她和婉兒共同享受榮華富貴,成就一番美滿姻緣。

但是殘忍的事實像一盆冰水狠狠地砸在她的頭上,她實在想不通,既然姐姐當年已經狠心做出抉擇,又為何留下金環月的隱患?沈知意並非是她的親生骨肉啊,難道她和自己一樣,也舍不得這份養育的情誼?

那就休怪她無情了,她所做的也是為了姐姐呀!她厭惡地避開沈知意的目光,窩在潮濕黑暗的角落,將整麵龕牆拋棄在身後:“我不是你的眉姨!”

沈知意語調篤定地反駁:“不,你就是眉姨,幼年時,娘親告訴我過,她姓玉名霞,還有一位叫玉眉的妹妹,是我的姨娘,這世上的玉姓一脈少之又少,你就是眉姨。娘親說,我在繈褓的時候,眉姨還抱過我,還說我比她養的小貓輕呢。眉姨,你為何不承認……”

沈知意的眼底一片寒涼,想必眉姨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卻形同陌人,甚至以殺人的罪名嫁禍她,想置於她死地,她做錯了什麽?

紅手娘痛苦地閉上雙眼,無數的龕洞仿似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的脊梁。晏長傾沉寂地直視她,揮手指向龕牆:“到了這裏,還不說出實情嗎?”

“我!”紅手娘臉色幽暗地舉起牌位,重重地摔在地上:“沒了,都沒了!”濃鬱的煙霧將她的影子隱去,龕洞裏牌位仿佛都晃動起來。轉眼間,牌位上的字變回原來的主人,他們從龕洞裏活生生地走出來,紅手娘做回玉眉,他們又回到光鮮亮麗的舒王府。

紅手娘的臉上掛著淒慘的笑意:“我叫玉眉……”

黃昏將至,晏長傾帶著麵如死灰的紅手娘去宮中複命,沈知意在巷口下了馬車,晏長傾細心地囑咐幾句,依然不放心:“知意,我先送你回府。”

“不必,還是去還我的清白吧,我想一個人靜靜。”沈知意朝晏長傾擠出一絲苦笑。晏長傾望向天邊的殷紅似火的晚霞,擔憂地說道:“紅手娘說,三日內,淩煙閣必有大動,你一定要趕在夜禁之前回去,莫要耽擱。”

“嗯!”沈知意深情地望著他,“我們也隻剩下兩日的時間,我自然要好好看一看這繁花似錦的長安城。”

晏長傾朝她堅定地點頭:“記住我們的約定!”

“共生!”沈知意盯著晏長傾的眼。

“共死!”晏長傾握緊她的手,沈知意感覺到手心一涼,她低沉驚呼:“這是……”

“收好!”晏長傾走上馬車,奔向巍峨壯麗的丹鳳門。

沈知意握著失而複得的金環月,漫無目的地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紅手娘的話依舊縈繞在耳,她和寧婉的命運竟然如此反轉,她是鬼王的女兒!寧婉才是沈家的女兒!她從一出生就與鍾離辭定下婚約,她的金環月和鍾離辭的金球就是定親的信物。

原來當年韓秉知在長安城的故人是鍾離辭,心思縝密的他發現了鍾離辭的秘密,才會送給她那把報恩的喜傘。鍾離辭所謀求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鬼王的淩煙閣殺局也是為她所設。她所憎恨、厭惡、逃避的都轉回到原點,她才是原罪,她的命脈裏承載著龕牆上所有冤死的魂靈。

劉司珍也是鬼軍,她一眼就認出金環月,要將寧婉是假公主的消息告訴鬼王。而紅手娘視寧婉為己出,寧婉也早已將自己視為大唐公主。紅手娘為守住秘密,讓寧婉繼續做大唐公主的夢,才會劍走偏鋒,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要殺死劉司珍,誣陷她,再利用她刺殺晏長傾。隻要沒有長安神探,誰也不會知道真相!為了寧婉,她要奮力一搏!

難怪寧婉如此痛恨永嘉公主,口口聲聲斥責她不配做大唐的公主,她才是公主啊!沈知意苦澀地走過狹長的街道,溫暖的餘暉將她的身影拉得筆直,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也是最不幸的人,她不願去攀附所謂的富貴,更不願用一生年華去鋪就鏡花水月般的幻境,她就是沈知意,渺小如沙粒的沈知意!

這時,密集的夜禁鼓聲從四麵八方徐徐而來,沈知意加快了腳步,一個身著盔甲的神策軍迎麵走來,擋住她的去路。沈知意想掉頭回去,神策軍又攔下她,冷冰冰地命令道:“沈姑娘,我家小姐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