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同生共死

傍晚降臨,黯淡的天邊緩緩散去最後一抹餘暉,潮濕的空氣裏凝固著生離死別的悲慟,這是一個悲喜兩重天的日子。

清晨,一夜未歸的晏長傾帶來與惠娘重逢的好消息,傍晚便傳來惠娘在舒王府門前自戕的死訊,讓所有人的心情由高聳的雲巔跌落萬丈的溝壑。沈知意和晏長傾跪倒在惠娘的屍體前,惠娘的胸口綻放著一朵醒目的血花。

沈知意早已泣不成聲,幾乎昏厥,晏長傾雙目赤紅,俊朗的臉頰籠罩著死氣沉沉的悲戚。至今,他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具冰冷的屍體是自己最親的人,他盼了這麽多年的希望,被殘忍的鈍刀砍得支離破碎,隻能在苦寒的大海裏浮浮沉沉,任憑肆虐的狂風將他高高卷起,再重重拋落,讓他陷入無限的絕望、痛苦、自責……

倘若昨夜,他勇敢地掀起那扇阻擋在自己和娘親麵前的珠簾,決然喊出暗影的名字,執意懇求娘親離開紅鶴坊,或許娘親就不會自戕亡故。他緊緊握著沈知意的手,悲戚的眼底一片墨色的寒涼,他依然無法相信自己已經和娘親陰陽兩隔,永世不能相見。老天為何如此殘忍、不公?!

他攬過沈知意的肩膀,沙啞地低吟:“知意——”

淚流滿麵的沈知意傷感地依靠在他的懷裏,溫熱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在她眼裏,惠娘是世上最堅強的女子,她怎麽會自戕呢?

沈知意哽咽地搖頭:“我不相信惠娘會自戕,她困在淒苦艱難的掖庭都沒有退縮,如今她離開掖庭,又與你相認,怎麽會選擇死呢?她曾經告訴過我,隻有活著,才有希望啊。”

“都怪我!”晏長傾的眼角閃耀著悔恨的淚花。

匆匆跑來的雲時晏將一塊素白的粗布蓋在惠娘的屍體上,低聲勸慰:“你不要再自責了,路過的貨郎、路人都親眼看到伯母麵帶悲傷地坐在門口哭泣,還親眼看到伯母從袖口裏掏出匕首,生無可戀地朝心窩紮進去,她是一心尋死,怎麽能夠怪你呢?”

“都怪我!”晏長傾又一次重複。

這時,一身素雅的鍾離辭推開舒王府斑駁的木門,他走到惠娘的屍體前,神色莊重地行下大禮。

“人死不能複生,請晏縣令節哀!”

晏長傾眉宇一凜,墨色的眼底浮動著隱隱的暗芒,一語雙關地問道:“是你?”

“不是我!”鍾離辭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低聲抽泣的沈知意。

沈知意忽然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上去,她的眸心深處出現一個陌生的鍾離辭。

她主動牽起晏長傾的手站立,走到鍾離辭麵前,語調微涼地質問:“你為何要騙我?”

鍾離辭失落地看著她:“知意,我並非有意騙你,是惠娘不讓我告訴你真相,我實在是……”他的手拂過空****的胸口,感覺到一陣強烈的窒息。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世上最珍貴的情感,再也尋不回來了。

沈知意慘笑:“你早就知曉惠娘的身份,你才是紅鶴坊背後的金主。或許,也是你算計紫璿小姐殺死永嘉公主,再一石二鳥地誣陷晏長傾。你要利用鬼王的勢力、更要製衡鬼王的勢力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所有人都被你當作棋子,也包括我!”她的語調裏透著幾分自嘲,“我真是看錯了你!你到底還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知意!”鍾離辭的心被生生剜開一個血淋淋的窟窿,他無聲地承受著慘烈的疼痛,“我都是為了你!”

“為我?”沈知意直視鍾離辭的雙眼,悲涼的心底長滿纏繞不清的藤蔓,她含著熱淚:“我承受不起!”

“知意!”鍾離辭傷悲地抬起手臂,想為她擦去眼角的淚花,可是沈知意已經倒在晏長傾的懷裏哭泣。他隻能淒涼地垂下手臂,眼底閃過一片寒冽的冰淩,“罷了,終有一日,我會證明給你看,你也會明白我的苦心。”他緩緩轉身,留給沈知意和晏長傾一個高大、沉重的背影。

晏長傾目光深邃地盯著他的背影:“到底發生了什麽?”

鍾離辭冷漠地搖頭:“惠娘的死與我無關!”

沈知意抬起頭,激動地說道:“你為何讓她做紅鶴坊的坊主!”

鍾離辭發出一聲輕笑,他遲緩地轉過來,盯著沈知意濕潤的臉頰,有意地說道:“我並沒有囚禁惠娘,她留在紅鶴坊幫我,是為報答我將她救出掖庭之恩,我們之間的關係宛如我和晏縣令。”他瞄了一眼臉色深諳的晏長傾,妒忌地說道,“想必,晏縣令有很多事也沒有告訴你,他也在騙你。”

“不牢你提醒!”晏長傾氣憤地反駁,“我隻想知道,我離開紅鶴坊之後,娘親做過什麽,說過什麽,她為何會來敗落的舒王府,又為何自戕?”

“哈哈——”鍾離辭冷笑,“惠娘心高氣傲,從不與紅鶴坊裏的人交談,而且,她的行蹤一向自由,我怎麽會知道她來舒王府?又為何自戕?”他眸光一凜,“她果然是自戕身亡。”

“你什麽意思?”晏長傾重語。

鍾離辭挑起廣袖:“今日一早,她與我訣別,說要離開紅鶴坊,我還好心地送她一些細軟,她沒有收,然後就獨自一人出了門,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我也是聽到街上的流言才趕過來的。”他頓了頓,語調變得低沉,“如今,全長安城的百姓都知道長安神探的娘親今日在舒王府門口自戕身亡,他們都說,長安神探觸碰了鬼王的逆鱗,這是、報應!”

“你——”晏長傾攥緊拳頭,整個人都沉浸在極深的悲傷中。

沈知意氣憤地反駁:“胡說,隻有真龍天子才有逆鱗,鬼王是索命的鬼,怎麽會有逆鱗呢?這些都是有心人刻意傳出來的流言。”她朝晏長傾投去安慰的目光。

鍾離辭意蘊深長地看著默契的二人:“雖然是流言,但是人言可畏,望你們不要中鬼王的圈套。還有,你們要盡早辦完惠娘的身後事。”他轉過身,“因為三日後,是永嘉公主的葬禮。陛下有令,命長安城所有的官員都必須攜家眷到場,送永嘉公主最後一程。別忘記,惠娘是紅鶴坊的坊主!”他邁著穩健的步子,緩緩離去。

沈知意和晏長傾沉默地看著彼此,又不約而同地跪在惠娘的屍體前。舒王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這裏是一片烈火焚燒過的焦土,凡是踏上焦土的人都逃離不開被鬼王詛咒的命運,下一個會輪到誰呢?

接下來的兩日,晏府上下都沉浸在悲涼的痛苦之中。晏長傾絲毫沒有在意沸沸揚揚的流言,他在晏府為惠娘操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並在惠娘的牌位前立下重誓,必要尋回父親的屍骨,將雙親的屍骨送回故裏合葬。

葬禮過後,沈知意、晏長傾悄悄出了門,趕往紅鶴坊。紅鶴坊的大廳空空如也,沒有琳琅滿目的奢華,隻有滿地狼藉的曇花。據更夫說,惠娘出事那晚,這裏就已經關門謝客,鶴官兒都散了,鶴公子也走了,長安城再無紅鶴坊。

沈知意和晏長傾震驚地踩著枯黃的花瓣,找到惠娘的臥房,臥房裏隻有一些換洗的衣裙和數十麵玉鏡。

晏長傾注視著四周,皺眉感慨道:“看來,鍾離辭沒有說謊,娘親來去自由,他並沒有囚困娘親。”

沈知意沉默地放下一麵做工精巧的玉鏡,歎了口氣:“唉!惠娘還是喜歡玉鏡。”

“玉鏡?”晏長傾無意地拂過腰間的銅鏡。他記得當年父親慘死,娘親親手將這麵銅鏡交給他。他十分不喜,還哭鬧地說隻有女兒家才喜歡照鏡,娘親卻一臉嚴肅地告訴他,這麵銅鏡就是父親的命,他要時刻帶在身邊,父親會保佑他,她還給他一個裝滿小貝片的香囊,他這才知道銅鏡的重要。可是,沒過多久,娘親被鬼王擄走,從此,他與銅鏡孤獨為伴。他以銅鏡射覆,用小貝片解卦,銅鏡和小貝片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們懂得他的孤獨,更明白他的苦楚。可惜的是他卻不懂他們,從未還原出銅鏡背後正確的圖案。

來到長安城之後,他學會了等待,或許緣分到了,小貝片就像二十四節氣案裏的如意老板娘、刀子匠、婆婆那樣找到屬於自己的宿命,自動歸位。娘親曾經讓知意在皇宮內尋找一麵君臨天下的玉鏡,那他這麵銅鏡的圖案是什麽呢?他遲疑地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指著腰間的玉鏡:“惠娘讓我在宮中尋找一麵以君臨天下為圖的玉鏡,我找尋好多地方,都沒有尋到。後來,永嘉公主以警示為名,賜予我這麵玉鏡,玉鏡的背後鑲嵌著貴重的金箔和寶石,正是君臨天下的圖案。”

晏長傾眸光一閃:“也就是說,娘親讓你尋找的就是這麵玉鏡?”

“是啊,這麵玉鏡有何不同呢?”沈知意仔細撫摸著玉鏡上的金箔片。

“君臨天下?”晏長傾喃喃自語,娘親是位心思聰慧、行事謹慎的女子,她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沈知意尋找玉鏡,玉鏡裏的秘密是什麽呢?放眼天下,能夠君臨天下的人隻能是帝王!

帝王、玉鏡、君臨天下、鬼王、娘親……他的眼前出現幼年的畫麵,那時,他尚年幼,父親晏陌與舒王情同手足,娘親與舒王妃關係匪淺,娘親也算是舒王府的半個幕僚。後來不知為何,舒王妃染上惡疾臥床,娘親帶著年幼的他匆忙離開長安城,獨自回到故裏。不久,舒王府便出事了,變成了長安城人盡皆知的鬼宅,父親用性命換下的舒王也變成滿身仇恨的鬼王。

以父親和娘親的心智,他們怎能不知舒王府悲慘的命運?莫非在那場浩劫之前,他們製定出一套詳盡的計劃,以動製動,謀求翻身的那日?但是,一切終有變數,鬼王薄情寡義,囚困娘親於掖庭,娘親怨恨鬼王,才會劍走偏鋒,與鍾離辭合作。

“啊?”晏長傾倒吸一口冷氣,或許這麵君臨天下玉鏡背後是凶猛的暗湧,又或許鬼王也在尋找這麵玉鏡。他衝動地握緊沈知意的手,關切地說道,“你要收好玉鏡。”

“那你呢?”沈知意不禁反問。

“我?”晏長傾的眸色深了幾分,尷尬地擺手:“放心,我自然會收好銅鏡。”

“那就好!”沈知意惋惜地看向窗外,“也不知道鶴公子去了哪?”

“鶴公子?”晏長傾費解。

沈知意用寥寥數語解釋了對鶴公子的疑惑,還將晏長傾帶到鶴公子的臥房。那間裝飾別致的臥房裏彌漫著淡淡的提神香,案幾上擺放著一方斷弦的古琴。

“我總覺得鶴公子很熟悉,像故友一樣,當時,他就坐在這裏撫琴。”沈知意指向古琴。

晏長傾順眼望去,他仿佛看到一個卓然清華的男子坐在古琴前低頭撫琴,他看不清他的臉,隻能側耳傾聽曲悠回旋的琴聲。一曲過後,餘音繞梁,他在幻境中看到漫天飛舞的花瓣。

這時,沈知意從古琴上撿起一片枯萎的花瓣,湊到鼻前聞了聞。

“這是杏——”她臉色微變,是他?

晏長傾從幻境中驚醒,他急忙走到古琴前,在古琴的背後意外地發現一枚精巧的小金球。小金球上係著一根斷裂的紅絲線,顯然是貼身之物。

晏長傾刻意地將小金球握在掌心,盯著沈知意的手腕,問道:“那日,鶴公子幫了你?”

沈知意點頭:“是他告訴我,紫璿小姐的琴音不穩,我才會注意到紫璿的指甲和琴弦。他這般做,倒是讓我想到了一個人。”她的眸光裏點綴裏淡淡的華彩。

晏長傾朝她微微點頭,兩人同時驗證了內心的推測,是他?!

“他怎麽會在長安城?”沈知意驚呼。

晏長傾輕輕地撚動小金球,摸到一個熟悉的字,他的眼前緩緩浮現了大紅色的喜傘,塵封多年的秘密撕開了一個細微的口子,一根小小的紅線將一個個不相關的人,不相關的事死死地捆綁在一起。每個人都有私欲,每個人都有所求,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那一張張貪婪的臉頰上都長著尖銳的獠牙,原來某人的心思比鬼王更可怕。

“知意!”晏長傾衝動地將沈知意攬在懷裏。沈知意沒有抗拒,她小心翼翼地貼在晏長傾的胸口,聆聽著溫暖而有力的心跳,讓她真切地看清到自己的內心……

“他會沒事的,對嗎?”沈知意低聲問道。

晏長傾歎了口氣:“這要看他的造化了。”

沈知意傷感地搖頭:“他不會的——”

晏長傾心疼地拂過她的發髻,勸慰道:“或許此時,他已經平安,是你我多慮了。”

“嗯!”沈知意小聲呢喃,她的心跳越來越快,清秀的臉頰也變得炙熱。自從上次大膽的舉動,讓她陷入了甜蜜的陷阱,每次見到雲時晏都會生出深深的愧疚。為了弄清“雙晏”真正的關係,她滿臉羞紅地推開晏長傾,斷斷續續地說道,“你、你、是不是騙了我?”

“哦?”晏長傾誤解了她的心意,還以為她對鍾離辭那日的話上了心,終於忍不住地開始問自己。他知道她的性情耿直而真誠,清澈的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怎能容得下欺騙和算計?可是,他和她早就身不由己地落入殺局,她少知道一些暗事,才能多一分安全。

“你相信我嗎?”他盯著她的眼睛。

沈知意不假思索地點頭:“相信!”

“這就足夠了!”晏長傾低下頭,輕柔地吻在她的額頭上。沈知意感覺到一股熱氣透過她的肌膚,緩緩地流入她的心底……

臥房內安靜如初,窗外的天邊悄無聲息地卷起一條留白的縫隙,撬動了暗黑的黎明。晏長傾精準地抓住那道飄渺的微光,堅定地說道:“知意,你看,天快亮了!”

沈知意的眼底浮動著明亮的光澤,她也看向留白的天邊,微笑道:“天真的快亮了!”

借著溫暖而稀薄的晨光,兩人離開紅鶴坊,趕到滿目素白的公主府。永嘉公主的棺槨在一片虛情假意的哭泣聲中送往了安息之地,天亮之後,晏長傾被陳太傅叫到太傅府議事,沈知意被寧婉請到了將軍府。

華麗的馬車停在將軍府的門口,守門侍衛和府內的婢女都是生麵孔,大多不認識沈知意,沒有及時以禮相待,被寧婉訓斥重罰。沈知意看出寧婉是故意在自己麵前演戲,再也找不回當年的姐妹情誼,她的心漸漸冷卻,有些後悔來到將軍府。

寧婉看出她的心思,使出賺足眼淚的苦肉計極力挽留。她還遣散侍奉的婢女,親密地拉起沈知意的手大吐苦水。她說將軍府的規矩太多,下人都笑話她是假小姐,她若不在人前立威,那些趨炎附勢、狐假虎威的人就會踩到她的頭上欺負她。她能有今日實屬不易,絕對不能讓人看扁。她還哭哭啼啼地說出幾個世家小姐的名字,說到情緒激動時,更是咬緊牙根兒。

“她們依仗自己出身名門,處處嘲弄我,冷落我,還背地裏取笑我是紅手小姐,真是欺人太甚。知意,你是我最親的姐妹,你說過要幫我啊。”

沈知意無奈地搖頭:“永嘉公主已經去世,你也少去許多無謂的是非麻煩。至於那些名門小姐,你若與她們不合,就少與她們會麵,眼不見心不煩,何必自尋煩惱?”

寧婉挺直腰板,擺手:“那怎麽行呀?我是將軍府的小姐,要維護將軍府的威名,怎麽能整日窩在將軍府,不敢出來見人呢?哼,蒼天有眼,收走那位可笑的永嘉公主,你說對,沒有她的壓製,我的日子的確好過些。”

“那就好!”沈知意朝翠綠的回廊對麵望去,“紅手娘不在嗎?”

寧婉的眼底閃過一絲淩亂,她急忙撿起一粒蜜餞遞到沈知意手裏,解釋道:“師父嫌棄將軍府的約束多,住不慣,搬回西市了。”

“哦!”沈知意微微點頭,紅手娘為紅手門門主,跑了一輩子江湖,早就看透世間的富貴浮雲,人情冷暖。若寧婉能參透她的處世之道,未來的路才會更加平坦。

晏長傾曾經告誡她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要被所謂的姐妹親情蒙蔽雙眼。其實,她何嚐看不出寧婉的心思?她之所以沒有拆除她,還以姐妹之情一如既往地幫助她,都是源於自己的內心。

她出身宮廷,那是最能磨心的地方。有人日夜受人淩辱,導致性情大變,最後走上心狠手辣,趨炎附勢的不歸路;有人明哲保身,小心謹慎度日,稍有不慎便死得不明不白;更有人苦心籌謀,步步驚心,隻為博一個光明似錦的好前程,改變卑微的命運。沒有經曆過暗無天日的艱辛,永遠不會嗅到死亡的氣息,隻有對活下去的渴望!

寧婉就是這類人,她出身江湖,憑借高超的技藝在繁華的長安城贏得一席之地。她口口聲聲地嘲笑公主蠻橫、小姐刁鑽,內心卻極度羨慕、渴望得到她們尊貴的身份;她曾經諷刺盧蕭濫用手中權勢,卻在得到權勢的同時,變成另一個盧蕭。

在旁人眼裏,寧婉變了,變得貪婪狠辣,虛偽狡詐。在她眼裏,寧婉沒變,她不過是抓住精心營造的機會,走上一條更艱難的路。那是一條看似繁花,卻暗藏危機的死路。

她忽然想起在曲江池做的那個噩夢,在嗜血的湖岸,她的腳下踩著寧婉的頭!是寧婉解救了她,還是她解救了寧婉?

“寧婉……”她緊張地抓緊寧婉的手,苦口婆心地勸慰,“你若在將軍府住得不開心,不如我陪你回西市,與紅手娘小住幾日,可好?”

寧婉抹起眼淚,傷感地搖頭:“不行,我不能離開將軍府。我畢竟不是義父的親生女兒,一時的恩情怎能敵得過骨肉血脈?如今,義父對我越來越冷漠,或許哪日他又認來一個義女,那將軍府還會有我的一席之地嗎?我絕對不能走,我要在將軍府死死紮根,變成真正的小姐。”她激動地握緊沈知意的手,跪倒在地。沈知意驚訝地想扶起她,她執意不起。

“知意,求你成全我吧。”

“成全?”沈知意的心揪起莫名的疼痛,似乎猜出她的心思。

寧婉哽咽地說道:“我在將軍府根基不穩,在名門貴女麵前抬不起頭,唯一能鞏固我身份地位的辦法隻有聯姻!知意,你知曉我的性情和心事,若嫁入侯門,整日拘束我,還不如殺了我,那些侯門夫人也定然瞧不起我。再則,我與晏長傾早已傾心彼此,他如今是長安縣令,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未來的仕途不可限量,還能與將軍府互為依靠。於情於私,他都是我的良緣。”

沈知意的眼底閃過沉重的慌亂,低聲道:“你想嫁入晏府,應該與晏長傾商議,我如何成全你?”

寧婉語調遲緩地說出心裏話:“知意,你是晏府唯一的女眷,這男人啊,最怕朝夕相處,即便是兩塊冰冷的鵝卵石,也能捂熱,就好比雲時晏,不過,他畢竟是男子,我有辦法。你就不同了,你畢竟是女子,你我又情同姐妹,你隻有離開晏府,才能成全我啊。”

“離開晏府?”沈知意想到居住多時的紗居,生出幾分深深的不舍,“我——”

寧婉拉起她的手:“知意,你放心,隻要你離開晏府,我會在長安城為你置辦私人宅院,再找機會讓你嫁入鍾府,你我姐妹情比金堅,互相照應,看今後,誰敢看不起我們!”

“可是、我——”沈知意一向幹練,從未想過自己會麵對如此艱難的選擇,麵對寧婉的請求,她或是拒絕,或是成全,但是此時,她既不想拒絕,也不願成全。

這是她第一次掀開隱藏在心底的情感,真實地麵對與晏長傾的關係。自從她住進晏府,與他聯手斷案,攪動殺局,都來源於她對他的信任、羨慕、還有依賴。有時,她將那一次次曖昧的舉動歸納於內心的衝動。今日,她重新審視自己的心意時,那一根根單薄的野草早已長成難以撼動的參天大樹。

她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我、我——”

寧婉見她失神,刻意挑高聲調:“知意,莫非你不喜歡鍾世子,移情晏長傾?”

“不——”沈知意實在不願再與鍾離辭糾纏不清,她著急地解釋道,“我與鍾世子的事已經是過往雲煙,我和晏長傾也僅僅是——”她映過寧婉那雙殷切的眼睛,猶豫地欲言又止。

“是夥伴!”寧婉補充,“你從前說過,你們是查案的夥伴。”

“對,我們是夥伴!”沈知意的心仿佛被鋒利的荊棘狠狠地抽過,血流成河,心殤不已。她扶起麵帶喜色的寧婉,忍著劇痛,“你嫁入晏府是好事,我在府中居住多有不便,並非是成全,過幾日,我會和晏長傾辭行,回淩煙閣居住。”

寧婉假意抱住沈知意,興奮地說道:“謝謝你,知意,你是我最好的姐妹。”

“嗯。”沈知意的眼底浮動一層黯淡的晦澀,她想到蓬萊壽宴的一幕,寧婉也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兩人又寒暄一些不相幹的無聊事,沈知意便帶著寧婉送給她的貴重禮品,傷感地離開將軍府。

回到熟悉的晏府,她心情複雜地避過晏長傾炙熱的眼神,向他借來那麵神奇的銅鏡和零散的小貝片,她想在離開之前,將銅鏡背後的圖案拚好,也算了卻他的一樁心事。

紗居的白燭燃了整夜,坐在案幾前的沈知意用盡所有辦法,始終無法拚成完整的圖案,那一顆顆光滑的小貝片倔強地跳離陰刻的暗槽,都不願意回到原來的命數。

執著的沈知意依舊緊握一顆顆帶著他餘溫的小貝片,不辭疲憊的在銅鏡背後落子,一遍遍失敗,一遍遍落子,再一遍遍失敗,再一遍遍落子……

沈知意的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腦海裏全部都是他的身影,積壓在內心的情感頃刻而出,淹沒她所有的理智。原來她早已不知不覺地愛上他!無可救藥地愛上他!她真的愛上他了!

她緊緊握住一顆光滑的小貝片,深情呼喊著深入骨髓的名字:“晏、長、傾!”

此時的晏長傾孤獨地站在屋簷下,隔著翠綠的竹牆,盯著映在窗前的倩影。那抹清秀的倩影迷了他的眼,他的心,他同樣呼喊出她的名字:“沈、知、意!”

禁錮的情感縈繞在最甜蜜的心田,過往的一幕幕往事宛如一塊濃黑的重墨在兩人眼前緩緩暈開,塗成一幅氣勢磅礴的丹青。

淩煙閣殺局的迷網籠罩在陰暗的長安城,她和他執手前行,隻為撥開雲霧,阻止瘋狂的殺戮。

“若真相無比醜陋,你還會堅持走下去嗎?”晏長傾心疼地問道。

沈知意仰起頭,眉宇間勾出一抹揮散不去的堅定:“會!我會一直走下去!”

兩人往日的對話依稀在耳邊響起,晏長傾摩挲著淩亂的掌紋,深邃的眸心凝固成一片寒冷的冰湖。他猜出沈知意想要離開晏府的心思,他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更不會隨波逐流,任人擺布。

他拿出那支螺貝,輕柔地放在唇邊,吹出纏綿悠揚的曲調。紗居內的沈知意熱淚盈眶地捧著小貝片,溫熱的淚水在小貝片上來回滾動。她聽到婉轉的曲調,匆忙地推開後門……

夜空的星辰偷偷躲進雲層,天地間失去璀璨的華彩,隔著婆娑的竹牆,有情人深情地望著彼此。這一刻,世間再沒有紛亂的傾軋、煩擾、不公、算計、殺局,隻有靜謐的夜,相愛的人和訴不完的情誼……

悠長的曲調吹奏了一整夜,困在紗居的沈知意貪戀地聽了一整夜。翌日天亮,喧囂的晨鼓響徹長安城,輔興坊的晏府迎來了一件鋪天蓋地的大喜事。

一隊身著喜袍的樂匠吹打著歡快的喜樂,輾轉來到晏府門口,一個高高抖動浮塵的官人扯起長調:“晏縣令大喜,陛下賜婚——”

高亢的聲音穿透厚厚的圍牆,傳進晏府正堂,正在飲茶的沈知意目光一滯,清澈的眼底寫滿落寞,來得好快!她沉默地放下微燙的茶杯,將銅鏡和小貝片還給晏長傾:“我天資駑鈍,拚不出銅鏡背後的圖案。”

“無妨!”晏長傾優雅地添過一杯新茶,濃鬱的茶氣伴隨著淡淡的茶香,讓他回憶起太傅府的一幕。

陳太傅喜氣地拍過他的肩膀:“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吳都尉已經上奏陛下,為義女寧婉擇選良人,老夫在陛下麵前舉薦了你,吳都尉並未異議,陛下已經恩準,明日,聖旨會送到輔興坊,你便是將軍府的佳婿了!”

他臉色微變,連忙推辭:“陳太傅,娘親剛剛過世,我還未過丁憂之期,陛下允許我留任長安縣令已經開恩,我如何能娶妻?”

陳太傅滿不在乎地擺手:“記住,你娘親一事,休要再提。將軍府的勢力遍布長安城,吳都尉手握神策軍,深得陛下信任,雖說寧婉是他的義女,畢竟也是陛下親封的將軍府小姐,難得吳都尉和寧婉都心儀於你,這可是旁人爭不來的良緣啊,此番我不過做個順水推舟的月老罷了。你莫要再行推辭,回去準備喜事吧。”

晏長傾輕輕吹散縈繞的茶氣,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晰,那淡淡的茶色宛如她柔韌的性情,這是她親手烹煮的熱茶,他已經習慣茶的味道。他將熱茶一飲而盡,目光落在深愛的佳人身上。

這時,外麵又傳來“晏縣令大喜,陛下賜婚——”的催促長調,沈知意默默地站了起來,違心地說了一句:“恭喜!”

“喜從何來?”晏長傾走到沈知意麵前,低吟道,“知意,事到如今,你還不懂我的心,不懂自己的心嗎?”

沈知意強忍著鼻間的酸澀,轉過頭,執拗地說出殘忍的事實:“陛下已經為你和寧婉賜婚!”

“我是問你的心意,還有我的心意。”晏長傾強硬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聽到嗎?我的心裏隻有一個人,她叫沈、知、意!”

“我?”沈知意聽著鏗鏘有力的心跳,和他深情的告白,淺淺的眼底湧出激動的熱淚,她痛苦地搖頭,“你我心意相通又如何?終究是要離別的,今日,我要離開晏府。”她不敢看晏長傾熾熱的雙眸,逃避地轉過身。

晏長傾盯著她單薄的背影,衝動地質問:“難道你為了寧婉,寧願放棄我?放棄我們之間來之不易的感情嗎?”

沈知意的淚淹沒了眼眶,她哽咽道:“上天給你我的緣分太少!”

“是嗎?”晏長傾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她麵前,緊緊地盯著她的雙眸,斬釘截鐵地說道,“你我的父輩同為鬼王的鬼軍。我自幼失去娘親的庇護,娘親卻在掖庭照料你。鍾離辭算計你我,將你我引入淩煙閣殺局,我們聯手破解推背血案、北鬥七星案、蓬萊壽宴案、二十四節氣案,在迷案中洞察天機,為死者伸冤,博來長安神探的名號。在洪鶴坊血案中,你更是為了救我,不惜在陛下麵前賭下性命,與我同生共死。這一樁樁,一件件,依然曆曆在目。你說,上天給你我的緣分少嗎?”

“別說了,別說了——”沈知意淚流滿麵地搖頭,昨夜,她已經徹底看清自己的心。但是,她如何能左右陛下的聖意,陷晏長傾於危難?抗旨必死,誰也不能忤逆聖意。

“傻知意!”晏長傾親密地抱住她,溫柔地吻去那閑甜的淚滴。他輕輕含住軟軟的耳垂,許諾道:“誰也不能分開我們!此生,我們要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