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推背血案

晨曦微亮,天邊的紅日驅散著寒霜,照亮了整個長安城。太極宮承天門的兵甲握著鼓錘賣力地敲打鼓麵,咚咚的鼓聲伴隨著飛揚的彩綢,像湖麵上的漣漪依次**開,開啟了大唐盛世嶄新的一天。

長安城的今天和往日一樣,都會有人生,有人死。晨鼓的鼓聲還未落盡,淩煙閣已經血流成河,宮人一個個地倒下,沒有人在意藏有禍事的冥龕,因為飛濺的鮮血將冥龕上的紅綢布染得更加紅豔。空白的畫卷貪婪地吸吮著人血,大唐功臣的身影緩緩浮現。沈知意仇恨地看著晏長傾。她並不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她的心裏隻有恨!他讓她徹底看清了半麵桃花,半麵閻王的真容,他是活在世上的羅刹,把人逼成了魔!當二十四幅功臣畫像全部重現後,兩人奉著不賞不罰的旨意,踩著凝固的血下了樓。

“這是最好的結果!”晏長傾深沉地說。

“好戲才剛剛開始!”沈知意揚起頭,收起窩在眼角的淚。她不能讓他得意,更不能在他麵前示弱,司天監背後的事還有很多,她要活下去,漂亮地活下去!

晏長傾冷漠地看著她清秀的小臉,肆意的目光劃過她的袖口,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我們是同路人,都喜歡看戲,又喜歡照鏡。”

(線索)沈知意驚愕,她的袖口的確藏著一麵小玉鏡。這麵玉鏡是她查找證據時在香灰裏發現的,玉鏡的背麵陰刻著魚目混珠的圖案。她對這麵玉鏡特別熟悉,三天前,是她親手將這麵玉鏡交到惠娘手裏。

惠娘是掖庭的老宮女,是她在宮中唯一的朋友。當年沈家在別無道慘遭滅門,娘親用身軀護住了她。陛下隆恩,召遺孤進宮撫育,她成了無依無靠的宮女,幸虧得到惠娘的指點,才順利在宮中生存,還被擢升為淩煙閣的女官,品位雖低,卻是宮中少有的美差。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禍事,讓她險些丟了性命,讓她清楚地意識到宮中沒有所謂的美差,無論是天子,還是宮人,每個人的頭頂都高懸著一把隨時落下的無環刀。

她不知道昨夜的淩煙閣藏了多少股的勢力,藏在暗處有多少雙眼睛。惠娘也是在淩煙閣祭祀的前夜神秘失蹤,掖庭是宮中最下等的地方,誰會注意到少了一個久病難愈的老宮女?她卻在香爐裏找到司天監遺落的這麵玉鏡,惠娘和司天監的關係便成了不能說的秘密,隻能埋在心底。她自認為沒有人知道這麵玉鏡的存在,更僥幸自己沒有告訴他這個秘密,他如何知曉?

“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晏長傾也仰起頭,“無論行惡事,還是行善事,隻要坦**在懷,無愧於心,都是光明磊落。”明豔的光拉長了他的身影,那團囂張的火焰定格在沈知意充滿恨意的瞳孔。

樓下祭祀的隊伍已經散去,金吾衛正在處理淩亂的臨時祭台。晏長傾突然停下腳步,他的目光落在司天監猙獰惡心的屍體上。此刻的司天監勾著雙手,呈現出猶抱琵笆半遮麵的姿勢。此外,他的雙眼,雙耳,鼻孔,嘴角湧出密稠的綠色黏液,更像是隔夜的漿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線索)“咳咳——”晏長傾掩鼻,胸腔裏劇烈的震痛開啟了塵封的記憶。記憶深處是晦暗的世界:冰冷的棺材裏躺著一具熟悉而恐懼的屍體,黑暗的夜裏閃過那抹詭異的笑容和紅色的黏液,還有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腥臭味,他仿佛又看到了無數的甲蟲揮舞著利螯在黏液裏奮力掙紮的畫麵,堅硬的利螯殘忍地剪去同伴的頭,啃食屍體的肉,他看到了絕望,嗅到了死亡……幼年埋下的詛咒日日夜夜蠶食著他的理智,撕咬著他的心,從此他變成了無心人!

他無心,但有欲,強大的欲望支撐著他孤身來到長安城,這裏有他要找的人,這裏有他想知道的真相,這裏有他想要的一切!

雲時晏焦灼地迎了上來,他的臉上映著喜悅:“長傾,昨夜真是凶險,還好你才思敏捷,化險為夷。”他又看向沈知意,“我替沈姑娘謝謝你!”沈知意朝他點了點頭,沒有多做解釋。

晏長傾恢複冷漠的神色,眉宇間閃過幾分不屑:“你替她,謝我?”

雲時晏眨動著黑黝黝的雙眼,語調遲緩地解釋:“是啊,我與沈姑娘是舊交,沈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欠你一個人情,改日請你去平康坊喝酒。”他露出憨憨的笑意,沈知意的眉頭緊皺,雙晏果然是深交。

晏長傾的嘴角揚起一道弧線,他看向丹鳳門的方向:“沈姑娘不但容貌出眾,才情和手段更是技高一籌,昨夜,每個人都在為沈姑娘擔憂,好戲的確才剛剛開始。”他本意嘲諷,沈知意卻聽出了醋意,她給雲時晏一記歉意的目光。

“你要自重!”晏長傾冷冷重語,雲時晏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想他受到任何傷害,尤其是不相幹的人帶來的無畏傷害。沈知意的眼底冒著怒火,她想衝過去刺中他的胸膛,看看他的血是紅的,還是黑的!為何他總是咄咄逼人?

雲時晏卻滿臉懵懂,他分別指著兩人:“你,你,你們——”

“我很好!”

“我很好!”

沈知意和晏長傾同時應答,然後又或是仇視,或是傲慢地注視著對方。弄得雲時晏一頭霧水,嘟嘟囔囔了許多零零碎碎的話,這是他的習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深得皇家重用的雲奉禦隻有雲時晏一個兒子,對雲時晏極為寵愛,雲時晏從小性情溫吞,無論是做事還是走路都比別人慢一大截,但是他善談,還尤為羅嗦,所以,他從小到大,總是被人欺負,幾乎沒有朋友,被當成怪人。怪人自有怪人的福氣,他福氣大,運氣也特別好,他是尚藥局最年輕的直長,還被長安城知名的五品仵作許佑收為徒弟,許佑去世後,他幾乎成了大理寺和刑部的座上賓,正因為查案,他認識了晏長傾。晏長傾也是世人眼裏的怪人,兩個怪人情投意合,成了摯友,被稱作“雙晏”,“雙晏”諧音雙燕,燕爾伉儷多形容恩愛夫妻,用在兩個怪男人身上,總是讓人浮想聯翩,兩人卻很喜歡這種稱謂,久而久之,“雙晏”的名聲也就坐實了!

沈知意很感激雲時晏的雪中送碳,在人情薄涼的皇宮他肯為她求情,這是她幾輩子也無法報答的恩情。她沒有因晏長傾厭惡他,反而同情他。她偏執地認為是狡猾的晏長傾用障眼法蒙蔽了雲時晏的眼睛,她要戳穿晏長傾的假麵具,讓雲時晏擺脫半麵閻王的桎梏。她同情地看著雲時晏,雲時晏誤會了她的心意,內心小竊喜。兩人互為誤解的神情全部落入晏長傾的眼底。

“自以為是!”他的語氣裏透著幾分威脅。

沈知意淺淺一笑,微涼的風拂過她的裙角:“你害怕了?”

“害怕?”晏長傾仿若是一株妖嬈的樹,樹上綻放著荼蘼的桃花,遠處看桃花殷紅似火,近看花瓣上裹著冰冷的白霜。他見過最惡心的屍體,經曆過最殘忍的殺戮,解開過最詭異的疑案,設計過最無情的陷阱,雙手沾滿了冰冷的,溫熱的血,他怎能會害怕?他是無心人!隻有在夢裏,他才會找回真實的自己……

細心的沈知意捕捉到他眼底的一絲慌亂,反擊道:“哦,我忘記了,閻王叫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你隻能讓別人害怕!”

“知道就好,離雲時晏越遠越好。”晏長傾不願與她糾纏,淩煙閣的禍事隻挖開了冰山一角,冰山的背後是風雨飄搖的大唐,他不願看到雲時晏卷入波瀾詭譎的殺局,也包括她!沈知意沉默無語,雲時晏就是太過善良,才會被他蒙蔽,她要幫他擺脫閻王。

這時,憲宗在陳太傅的陪同下邁著暢意的步子走了過來,陳太傅麵帶喜色,語調激昂:“陛下,昨夜有驚無險,謠言不攻自破,群臣都在歌頌陛下的恩德啊。”

憲宗看向小心謹慎的沈知意,麵帶輕狂的晏長傾,還有唯唯諾諾的雲時晏,欣慰地大笑:“好啊!大唐人才輩出,這是大唐的福氣,祖先的庇護。”

“陛下聖明,大唐江山永固!”眾人的呼喊聲回**在空曠的皇宮,穿透厚厚的城牆,越過九仙門,一位戴著鐵麵具的男子正在訓練英勇的神策軍。他聽到呼喊聲,立刻揚起鋥亮的鐵臂,發出地獄般的嘶吼:“大唐江山永固!”

“大唐江山永固!”神策軍彼此起伏的喊聲仿若是第二輪的晨鼓,上揚在巍峨壯麗的大明宮和喧鬧規整的長安城。

憲宗驕傲地眯著雙眼,興奮的眼底悄無聲息地凝聚著幽深的戾氣。善於察言觀色的陳太傅更進一步,拱起雙手:“陛下,昨夜的喜事不止一件,老臣剛剛聽大理寺的蕭少卿稟告,他抓到了推背案的凶手,凶手已經被關進大理寺的死牢,蕭少卿辦事穩妥,老臣相信,大理寺很快便會傳來好消息!”他刻意地看向沈知意,此時的沈知意心情低落,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倒是晏長傾和雲時晏默默對視著彼此,雲時晏咽下了奪口而出的話。

憲宗背著雙手,語調深沉地問道:“推背案的凶手凶殘狡詐,連朕欽定的駙馬謝安都死在他的手裏,必須要嚴查此人,問問他,為何要殺人,有沒有同犯?”

陳太傅老謀深算地笑道:“陛下所言極是,不過,此凶手狡詐,卻非凶殘,陛下也見過她。”

“誰?”憲宗經曆了張公公的背叛,變得更加敏銳多疑。

“紅手娘的徒弟。”陳太傅一字一句,“寧、婉!”

“是她!”憲宗的腦海中出現一個伶俐的少女,少女的肩上落著一隻愛錢兒的小山雀,小山雀不停地扇動著翅膀,少女露出靈巧的笑容,那笑容像極了去世多年的故人,怎麽會是她?

沈知意頓時瞪圓了雙眼,她也認識寧婉,而且很熟。寧婉是紅手娘的徒弟,師徒二人是長安城坊的名人,同屬紅手門,精通各種幻術戲法,大到魚龍曼延,小到仙人摘豆,她們是宮廷宴會和侯門重臣府上的常客,陛下最喜歡的秋貴妃最喜歡看她們的表演。因為寧婉和她年齡相仿,每次進宮表演,兩人都會閑聊些趣事,一來二去,兩人成為了朋友。她了解寧婉,寧婉乖巧懂事,軟弱膽小,她和寧婉第一次見麵就是因為她在宮中迷路,嚇得痛哭,連問路的勇氣都沒有,她怎麽有膽子殺人?

沈知意想到淩煙閣慘死的宮人,她沒有救下她們的命,她必須要救下寧婉!她不能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地倒下,離她而去。

“陛下!”她主動站了出來。晏長傾的眸光變得深邃,給了她一記自不量力的警告。她自信地應下,不卑不亢地說道:“陛下,寧婉隻是一位弱不禁風的女子,此案或有隱情,奴婢願意詳查此案,緝拿真正的凶手。”

憲宗抖眉:“哦?陳太傅和晏長傾如何看?”

陳太傅冷漠地笑道:“淩煙閣一事,沈姑娘有勇有謀,她既然主動請纓,陛下不如給她一個機會,前朝也有女官查案的先例。”他遞給晏長傾一個眼神。晏長傾會意地附和:“草民也認為沈姑娘有狄公的氣魄,沈姑娘在淩煙閣埋沒了才情,不如去大理寺任職。”

雲時晏著急地阻攔:“陛下,大理寺都是男子,沈姑娘去不太合適……”

“哎!”晏長傾攔下他,“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沈姑娘到大理寺任職,大理寺不就有女子了嗎?”

沈知意聽出他的挑釁和侮辱,她必須要站出來,她要保護寧婉。經過昨夜的禍事,她看得出他最在意長安神探的名號,那她就要將長安神探的名號奪來,把他所有的尊嚴和驕傲踩在腳下,她還要和他唱對台戲,撕下他那張虛偽的麵具!

“奴婢會給陛下滿意的交代。”她低眉順目地承諾。憲宗盯著她的眼睛,明亮的光映在她的眸心,點燃了一團火,烈火燙裂了浮動的暗影,留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仿佛看到了曾經的對手。正是對手的存在,他在年少時才不敢有半分懈怠,他不停地遊走在陰謀和詭計的刃上,變成了另外一個自己。最後,他為了那把龍椅,將對手徹底擊敗,讓對手在世上消失。還記得他和對手的那次見麵,對手說了同樣的話:“我會給陛下滿意的交代。”從那刻起,他成了真正的陛下!她和對手是同樣的人,他們的憤怒、仇恨、欲望沒有炙熱的熊熊燃燒,而是滾燙、沸騰,他們寧願在自己的身軀燙上烙印,也不願意傷害別人。像他們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他的身邊幾乎沒有。

憲宗想到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開啟金口:“好,著沈知意查推背案,必須給朕滿意的交代。”

“謝陛下!”沈知意謙恭地叩首,憲宗轉向陳太傅:“隨朕去紫宸殿議事。”

“是!”陳太傅低著頭,跟在憲宗的身後,長長的隊伍消失在如洗的長街。

陽光正暖,和煦的光驅散著沈知意心底的涼意,她仰起頭,終於流下了那滴隱忍的鹹淚。

雲時晏關切地勸慰:“別擔心,我會去大理寺幫你,我和蕭少卿有些交情,他不會為難你。”沈知意沉默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長傾,你也會幫沈姑娘對不對?”雲時晏好心地問。

晏長傾的指尖兒劃過腰間的銅鏡,自嘲地說道:“幫沈姑娘的人很多,還輪不到我。”

“你還算有自知之明,的確輪不到你。”沈知意握緊拳頭。

“有誌氣!”晏長傾走下台階,與她擦肩而過,“別忘了,有人等了一夜。”沈知意變了臉色。

雲時晏跟在晏長傾的身後:“哎,等等我,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是如何找回功臣畫像的。”他還不忘回頭對沈知意揮手,“沈姑娘,有事一定來要找我,我家住在興化坊,挨著鍾侯府。”

沈知意平理著淩亂傷感的心情,她失約了,他會等她一夜嗎?她摸著手腕的金環月走向和晏長傾相反的長街。她簡單收拾好行李,換過潔淨的襦裙,將平日裏的積蓄和值錢的首飾放入荷包,陛下允許她去大理寺查案,並沒有指派官職,她依然是淩煙閣的小女官。今日她走出宮門,一切都要依靠自己,來日她再走入宮門,必須要給陛下滿意的交代。寧婉還在大理寺的死牢,她已經沒有回頭路。她頂著來往宮人的指指點點,聽著空靈的螺貝曲,心情紛亂地回到淩煙閣,虔誠地祭拜二十四幅功臣畫像。在她的眼裏,這不僅僅是護佑大唐江山的功臣,也有那些追隨功臣,或是死在功臣手下,那些被遺忘角落,掩埋在黃沙裏的人。二十四幅功臣畫像不僅僅是二十四位國公,而是二百四十次的削骨療傷,二千四百次的衝鋒殺敵,二萬四千裏的征途,更是無數勝者和敗者的命,沈知意一遍又一遍地俯身叩拜……

宮門外,披著灰白狐裘的鍾離辭孤獨地吹著螺貝,婉轉的曲調仿佛讓湛藍的天空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朵朵飄逸的白雲是迎風的帆船,飛翔的鳥兒是帆船上的水手,水手安逸地坐在船頭,吹著海風,欣賞著安靜如初的海麵,波瀾壯闊的大海。海麵下是朱紅宮牆的暗影、無休止的爭奪、還有殘忍的殺戮。海底深處更是遍布陰謀、陷井,無數個隱形人躲在暗礁的孔隙裏睜著血紅的眼睛注視著對手,他們的欲望越來越膨脹,膨脹的身軀禁錮在堅硬的礁石裏無法脫身。他們隻能將自己的命、子孫的命都鎖進礁石,變成半人半石的怪物。海麵上的水手不懂海麵下的爭權奪利,更不懂扭曲的怪物。怪物生活在漆黑的世界,無法體會光明和溫暖,永遠看不到真正的大海,他們也永遠不懂水手。有一隻既幸運,又不幸的螺貝從海麵落入海底,在下降的過程中,她看到了全部,她的心逐漸地變冷,變硬,直到冰冷的屍體墜落幽黑的海底,埋入柔軟鹹澀的黃沙。

終有一天,她被漁網拖拽回海麵上,一寸寸上升的過程是緩慢的,美好的,光明的,充滿無限希望的,又是忐忑的。她已經失去前世的記憶,隻剩下一個空殼。她很怕被水手隨手一扔,回到黑暗的海底。水手沒有拋棄她,他將她打磨成會唱歌的螺貝,每天在紅霞盈滿海麵的時候,吹出最動聽的曲調,曲調裏滲透著懷念、希望和救贖。從此,她成了世上最幸福的那隻貝!

鍾離辭用盡全力吹完最後一個音符,疼惜地將螺貝握在掌心,他深情地望著遠處的少女,少女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的心。沈知意走出高高的紅牆,她也看到了他,他真的等了她一夜。

兩人就這般望著彼此,他站在和煦的豔陽下,她站在陰冷的牆影裏,他和她都想到了第一次相見時的情景。那日,陰冷的天空飄起雪花,她站在淩煙閣的窗前吹著螺貝,思念雙親。那日,是他父親的祭日,他心情低落地拒絕了永嘉公主的邀請,順著螺貝悠揚的曲調輾轉來到淩煙閣。他仰望著她,飄逸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他的頭上、肩上。一曲結束,天空放晴,一束暖暖的光照在淩煙閣的窗前,映出她最美的容顏。她站在窗前望著雪地上的他,他穿著潔白的狐裘融在雪中,連潔淨的白雪都映不出他的倒影。兩人就這般望著彼此!

歡快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她和他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沈知意的雙眸漸漸變得模糊,此刻,她感覺不到寒冷,有人等的感覺真好!她朝他莞爾一笑。鍾離辭心疼地看著她,對她揮手。她快走了幾步,來到鍾離辭的麵前。

“這次,是你遲了。”鍾離辭風淡雲輕地笑道,他避開了驚心動魄的禍事,仿佛從未聽說一樣,因為他不想讓她回憶往事,傷心欲絕。他更痛恨自己沒有在她命懸一線時,保護她,照顧她,甚至陪著她一起承受苦難,哪怕是死!原來他已經陷得這麽深。

沈知意強忍著窩在眼眶的淚:“是啊,你總是讓我等你,這次,你等了我。”

“哦?”鍾離辭溫柔地將螺貝放在她的手心,“你隻等了我半柱香,我卻等了你一整夜。”

“我——”沈知意握著帶有他體溫的螺貝,傷感的淚珠奪眶而出,“對不——”

“我願意等你!”鍾離辭打斷她的話,輕柔地拂過落在螺貝上的淚,溫情地說道,“我願意等你,看見你平安,我才會心安!”

沈知意聽到熟悉的話語,眼角無聲地滑落一顆圓潤的淚珠,她深情地看著他,眸心多了淚珠的滋潤,她看得更清楚:他還是那般清瘦,眉宇間依然鎖著愁楚,還多了幾分疲憊和擔憂,他在擔憂她嗎?她和他相識以來,除了談古論今,分享鄉愁,從未表達過彼此的心意,她不懂他的心,卻懂自己的心,這句話是她曾經說給他聽的,今天他說了同樣的話,原來她和他的心意是相通的。她緊緊握住手心的螺貝,她必須要救下寧婉,查出司天監的秘密,查出別無道的真相,奪下長安神探的名號,得到陛下的賞識,她要做真正的女官,這樣她才有資格站在他的身邊。不管將來的路有多苦,她都願意陪他走下去!

“我能出宮了,陛下指派我在大理寺查案。”她寬慰著他的心。

“咳咳……”鍾離辭掩住唇,微翹的睫毛低低地垂落,“大理寺?”

沈知意急忙慌亂地拂過他的胸口,關切地問道:“是不是昨晚著涼了?下次,你千萬不要再等我,我不會怪你。”

“還有下次?”鍾離辭平穩著氣脈,嘴角暈開了一道喜悅的弧線。沈知意羞澀地雙頰緋紅:“我是說,我會照顧好自己。”

“那就好!”鍾離辭拂過她的肩膀,將一縷遺落的發絲綰進濃密的發髻。沈知意聞著醉人的沉香,心跳得很快。鍾離辭的動作也很快,他扶正她鬢間的花穗釵朵,溫涼的指肚無意地劃過她的脖頸,兩人都感受到了炙熱。

“謝謝!”沈知意隻用了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

鍾離辭露出淡淡的笑容,他還不放心地囑咐:“大理寺的水深不見底,雖然你是奉陛下的旨意,也要處處留心。若他們為難你,你來找我。必要時,我也會求陛下去大理寺助你一臂之力。你要記住,千萬不要逞強,朝堂無小事,大理寺是三司之首,他們個個都是狡猾的老狐狸。”

“嗯!”沈知意點頭,她已經打定主意,鍾離辭的身份顯赫,在朝中的位置卻尷尬,她不能讓眾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更不能給他惹麻煩。

“若有事,你來興化坊尋我,我家挨著雲府。”鍾離辭還在為沈知意擔憂,“大理寺都是男子,你住在大理寺不方便。查案又辛苦,你每天往返大理寺和皇宮也不方便。你住在我家……”他頓下來,女兒家最重名節,他怕毀了她的名聲,讓她受委屈,“不如,我讓管家買下一座宅院——”

“不。”沈知意發自內心地感激這份情意,她拍過身後的包袱,“我有些積蓄,足以應付些日子。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鍾離辭痛惜地看著她,在那雙明亮清澈的眼裏,他看到了無比的自信和堅定,他讚賞地笑道:“也好。你不是羨慕行俠仗義的紅拂女嗎?剛好可以曆練一番,不過——”他的語調變得遲緩,目光也變得輕柔,“不過,你若沒有照顧好自己,就由我,來照顧你!”他解下腰間的荷包,塞進她的包袱,“就算是為了我,不要委屈自己。”

沈知意無法推脫他的饋贈,沉甸甸的荷包寄托著他濃濃的心意,她背著他對她的深情厚誼,那些哽咽的話都堵在喉間,化成了無聲的千言萬語,她再次淚流滿麵。

“別哭,外麵風大,莫染了風寒。”鍾離辭貼心地向左挪了一步,為她遮擋著直麵的寒風。沈知意的心底填滿了愛,她暫時忘卻了昨夜慘痛的禍事,或許這是上天故意的安排,讓她經曆過生死的考驗,才會倍加珍惜來之不易的甜蜜,活著真好!

忽然,她的背後傳來最不想聽到的聲音:“二位果然都是守時,重諾之人,晏某佩服。”晏長傾和雲時晏從丹鳳門的角門走了過來。

雲時晏驚訝地瞪圓雙眼:“鍾世子,沈姑娘,你們認識?你們是剛剛認識?還是認識很久了?”他慢吞吞地轉向鍾離辭,“鍾世子,我怎麽沒聽你提過沈姑娘?”他又慢吞吞地轉向沈知意,“沈姑娘,我怎麽沒聽過你提過鍾世子?”

“稍後和你解釋。”沈知意壓低聲音,雲時晏似懂非懂地點頭。晏長傾卻笑若桃花地說道:“有些人初識,就宛如老友,有些人認識多年,卻無話可談,這都要看老天給了多少緣分!”

鍾離辭輕咳了一聲:“晏兄所言極是,聽聞晏兄精通射覆,改日要登門請教。”晏長傾謙虛地搖頭:“我會的都是雕蟲小技,哪裏及鍾世子的書法和學問,我也想要登門請教。”兩人彼此拱手示意,禮數盡到。

沈知意愈加討厭虛偽的晏長傾,在鍾離辭麵前不好發作對他的厭惡,她的臼齒又開始隱痛:“你們怎麽才出宮,陛下留你們用膳了?”她還是沒忍住,挖苦了他幾句。鍾離辭的嘴角含著笑意,小野貓也會咬人,這才是最真實的她!

晏長傾玩味地看著沈知意:“陛下沒有看錯人,沈姑娘確有許負之風,不但能言善辯,還會神機妙算。我和雲兄的確得到陛下的恩賞,留在宮中用膳,本來也賞了沈姑娘。去請沈姑娘的宮人回來說,沈姑娘已經離宮,我還以為此生無緣再見,沒想到這麽快就見麵了。”他望著九仙門的方向,一語雙關地說道,“聽聞左神策軍護軍吳中尉今早已經回到長安城,今後九仙門的防衛會滴水不漏,宮中又少了一處賞月的好地方。”

沈知意咬著臼齒:“天底下的月亮都一樣圓,就像天底下的幕僚都一般黑。”鍾離辭笑而不語,她總是這般反應機敏,又伶牙俐齒,眼裏容不得一粒沙,他看向晏長傾和雲時晏:“我與沈姑娘在宮中相識,算是故友。她奉命去大理寺查案,還請二位多加幫襯。”

晏長傾不動聲色地卷起寬大的袖口:“我等有心,怕是無力。沈姑娘若不嫌棄,隨時恭候。我等還有事,告辭!”他不忌諱地拽著流連忘返的雲時晏,走向等候在對麵的馬車。

“沈姑娘,別忘記來找我,我和鍾世子是鄰居。”雲時晏不忘和沈知意告別。沈知意絲毫沒有看出他對自己的情意,還心懷感激地揮舞手臂告別。鍾離辭低著頭,不知是凍了整夜染上了風寒,還是害怕失去,他的鼻間竟閃過一絲淡淡的酸楚。從小到大,他從未品嚐過這種滋味。他牽起沈知意的手,深情地低喚:“知意,知意,知意知我心……”沈知意露出了嬌媚羞澀的笑容。

“駕,駕!”伴隨著車夫的鞭聲,晏長傾和雲時晏坐上馬車緩緩駛向西市。馬車內的暖爐早已熄滅,車內透著寒氣。雲時晏捧著晏長傾遞來的手爐,開啟了自言自語:“真沒想到沈姑娘認識鍾世子。”

“喜歡聽戲的女子,都喜歡白日做夢!”晏長傾把玩著係在腰間的小銅鏡,“她總是自不量力。”

“對了,你也認識鍾世子?”雲時晏沒有領悟他話裏的意思,依然惦記著沈知意。

“一麵之緣。”晏長傾回憶起兩人在丹鳳門外同時看到暗黃色煙霧時的情景,鍾離辭對他講述了川地硫石的秘密,拜托他救下沈知意,看來,他對沈知意的確用了心思。或許拋去兩人相差千裏的身份,會是一段好姻緣,不知老天是否會成全?

雲時晏吃驚地拉住晏長傾冰冷的手:“你和鍾世子隻有一麵之緣,他就認可了你?你真是厲害!你知道,我給他診過多少次脈,熬過多少藥,他才和我講話嗎?”

晏長傾抽回手,反問:“他有口疾?”

“沒有!鍾世子的身子是弱些,但是他沒有任何隱疾。”雲時晏羨慕地說,“放眼整個長安城,誰家的世子能比他尊貴?他的爺爺曾經是先皇的異性兄弟,被先皇封侯。鍾侯死後,他的父親被封為昭義節度使,陛下在舉國削藩時,他的父親率先歸順,被叛軍殺害。陛下為了表彰功臣,將他接入長安城居住,待成親後,會再次封侯。聽說陛下還要將公主嫁給他,這是莫大的榮耀啊!”

“也是莫大的悲哀!”晏長傾對鍾離辭的處境不感興趣,無非是皇家對功臣降權施恩的老把戲,他在想沈知意,出現在他計劃之外的沈、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