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又生一案

推背血案真相大白,沒有人在意世上到底有沒有尼雅馬利,隻關心比梨園教坊更精彩的愛恨情仇,所以袁惜、三娘、妙娘之間的恩恩怨怨被傳得沸沸揚揚。尼雅以重孝之身為父母守靈,一家人終於在長安城團聚,隻可惜陰陽兩隔。

長安城的風越來越大,大街小巷又掀起關於長安神探的流言,鴻漸茶肆幾乎每天都會來幾個碰運氣一覽長安神探真容的茶客,跑堂的夥計還會繪聲繪色地指出長安神探曾經做過的案幾。隻不過這一次,長安神探是兩個人,有人說是夫妻神探,有人說是兄妹神探,風頭甚至蓋過了“雙晏”。

雲時晏為此頗有微詞,不知受了誰的指點,他竟然連夜搬進了晏府,順便將晏長傾從魏府贏來的廚娘也帶來了。自從他進府,阿鐲的臉色就一直沉著,整座晏府也變得安靜。

沈知意、晏長傾、雲時晏用晚飯後,留在正堂商議結案卷宗。在眾人眼裏推背血案跌宕起伏,撲朔迷離,凶手認罪伏法,真相大白,但是三人都知道,此案的關鍵——尼雅馬利還沒有找到,這不僅是此案的疑點,也是困惑晏長傾多年的疑點,還有涉及到淩煙閣慘死的司天監。

雲時晏慢吞吞地將袁惜扔出的花瓣一一辨認,得出和三娘香囊裏的香料一致的結論。他認真地說道:“這些都是解憂花的花瓣,隻是一個是折碎的,一個是碾碎的。”

“那毒是從何而來?”沈知意拾起紫毫在箕形硯裏蘸了蘸。當日是她在陛下麵前應下推背血案,所以結案卷宗理應由她來寫。除了隱去謝安與猴子推背而死的真相,其它都一一記錄。隻是關於尼雅馬利,她試探地問道:“或許尼雅說謊,她不願意告訴我們真相?”

雲時晏反駁:“不會的,晏長傾念她年幼,又念她與三娘母女情深,隻罰了五百文錢,以示不報官的警戒。現在已經真相大白,她沒有必要再隱瞞什麽。”

沈知意白了他一眼,瞄向他案幾上的糕點,說道:“是啊,她懂你的心思,你也懂她的心思。”

“不!”一向溫吞的雲時晏忽然著急地站起來,他指向把玩小貝片的晏長傾,“晏長傾才最懂我的心思,我也最懂晏長傾的心思。”

“呃!”沈知意的手一頓,飽含濃墨的筆尖在白紙上染了一個大黑點,她用手遮擋住額頭,自動略去晏長傾看某人的疼惜眼神。她感覺有些頭疼,似乎已經預見自己今後在晏府艱難的日子,她將在“雙晏”的夾縫裏艱難度日,她猶豫著是不是等案結之後,回淩煙閣避避風頭。

想到淩煙閣,她不禁心中忐忑。陛下沒有捋去她淩煙閣女官的職位,她雖然身不在淩煙閣,但是依然食淩煙閣的月例,她還是淩煙閣的女官。她已經離開五日,不知那些新派去的宮人是否會恪盡職守,虔誠地祭拜二十四位功臣?她淡淡地歎口氣,更換了一張光滑的紙,她再次拾起紫毫,正堂陷入沙沙的落筆聲中。

晏長傾將小貝片放在銅鏡的中央,他的手反反複複地攤開,攥緊,一束看不見的光在他的指縫間靈活地穿梭,幫助他驅散眼前的黑暗,找出真相。他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們說,如果尼雅是美麗花朵的意思,馬利又是何意?”

“是死亡!”沈知意不假思索地應道,“我在宮中書苑裏看過一卷外族的書卷,出現最多的字就是馬利,書卷上有小字的注釋,死亡!”其實,她早就從字麵上推斷過尼雅馬利的秘密,三娘為心愛的女兒取尼雅為名,一定是蘊含作為娘親的美好願望。尼雅馬利便是一半美好,一半黑暗的意思。這也正是尼雅馬利的特性,能夠令人進入幻境,也能夠令人遁入死亡。

“很好!”晏長傾的眸色深了幾分,臉上帶著讚許,他吩咐正堂外的夏維拿來一個蒙著黑布的鐵籠。

夏維掀開黑布,鐵籠裏出現一隻渾身粘滿黏液的死老鼠,沈知意險些將晚飯吐出來,晏長傾示意夏維立刻將鐵籠帶走。雲時晏卻極為感興趣,他眨動著黑幽幽的眼睛,驚喜地說道:“你用了什麽方法?”

晏長傾仔細講述了過程,包括那壇正字的郎官清,但他刻意隱去了紗居發生的事情,沈知意一直默默地低著頭,不停地在箕形硯裏蘸墨,努力還原著謝安遇害那晚的真相。婢女按照謝安的習慣,在臥房為他備好糕點和暖胃酒,三娘在糕點裏摻入尼雅馬利想毒死謝安。可是謝安醉酒沉睡,寧婉養得那隻猴子因為偷嘴,溜進謝安的臥房,陰差陽錯地喝了暖胃酒、偷吃了糕點而中毒身亡。躲在暗處的三娘臨時起意,她便在暖胃酒裏加了香囊裏的香料,為謝安灌下。謝安驚醒,進入幻境,放錯了書架上的名家書法。三娘趁著他迷離之際,用胡刀刺入他的腹部,再將刀插在他背上,將他和猴子擺出推背的姿勢,以求渾水摸魚,混淆視聽。後來,謝府的家丁發現謝安遇害,大理寺少卿盧蕭為了陛下和謝府的顏麵私自隱藏了證據,用李代桃僵的手段讓無辜的小菊頂替了那隻猴子。而那隻猴子和那盤有毒的糕點都被扔進門前的溝渠,才會毒死溝渠裏的魚。

她凝神說道:“袁惜死前也吃了糕點,喝了酒,妙娘想必也是被三娘用糕點毒死,看來麥粉做得糕點和尼雅馬利果然會產生奇毒。”

雲時晏連連稱奇:“是啊,原來奇毒宛如煎茶,將袁惜口中的尼雅馬利加入酒裏,能令人進入幻境;將尼雅馬利加入酒裏、再摻雜含有麥粉的糕點,能生生毒死一個人,而且死者的屍體上還會出現粘稠惡心的黏液。”他小聲嘀咕,“如果加入湯餅、魚膾,不知道會怎樣哈!”

“你可以試一試!”晏長傾投給他鼓勵的眼神,兩人相視而笑。

沈知意覺得腹中一陣翻滾,惡心和不適竟然緩解了她的尷尬,她抬起頭,也擠出明媚的笑意。晏長傾的心底卻添了幾分落寞。

雲時晏卻隨即露出遲疑的神色:“奇怪啊,花無毒,酒無毒,能令人進入幻境。花無毒,酒無毒,糕點無毒,能生生毒死一個人?那毒是從何而來?”

晏長傾眸光一閃:“你還記得尼雅讓我們看的那幅畫嗎?”雲時晏和沈知意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株五顏六色的奇花。

晏長傾繼續說道:“世上到底有沒有尼雅馬利,其實那些茶客已經給了我們答案,裴相爺也證實,世上根本沒有尼雅馬利。袁惜曾經對我說過,空即為有,有即是空,每個人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尼雅馬利,所以壁畫上的尼雅馬利也各不相同。我們一直在糾結尼雅馬利到底是什麽花?卻忽略了那幅畫。”

畫?沈知意忽然想到那幅畫的每朵花上都落著半片蝴蝶,蝴蝶的顏色和姿態和妙娘和袁惜的刺青一模一樣,她以為將半片蝴蝶刺青合在一起,能夠拚成一隻完整的蝴蝶。其實她錯了,畫中的蝴蝶原本就是長了半片翅膀。世上之大,無奇不有,蝴蝶是一種常見的飛蟲,有花的地方就有它們的身影,她一直認為尼雅馬利是一種奇花,其實並不是花,而是圍繞花朵的,擁有半片翅膀的蝴蝶。但是袁惜和三娘為什麽會用解憂花的花瓣毒死人呢?

她的眼前再次浮現那幅畫,一隻隻半片蝴蝶落在五顏六色的花蕊裏吸吮著花蜜,它們的翅膀折閃出絢麗誘人的顏色,難道是?她的腦中靈光一現,她徹底明白了尼雅馬利的秘密:“花的確無毒,是半片蝴蝶有毒,凡是落過半片蝴蝶的花,都是尼雅馬利。所以世人才會說,尼雅馬利是畫工筆下的花,每個畫工的心裏都有一朵屬於自己的尼雅馬利。袁惜的上半生鬱鬱不得誌,他以解憂花為自己的尼雅馬利。他在沙海裏找尋尼雅馬利,其實他在找尋解憂花,也在找尋翩翩起舞的半片蝴蝶。”

她殷切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不緩不急地拾起銅鏡上的小貝片,細細摩挲著小貝片上隱藏的花紋,他的唇角勾起一道淺淺的弧線,勾勒出雋秀的容顏:“長安城果然多了一位神探!”

“妙,真是妙啊!知意,你真是太聰明了,我怎麽沒有想到呢?”反應遲緩的雲時晏激動地站了起來,他重複道,“長安城果然多了一位神探!”

沈知意放下手中的紫毫,她又陷入了另外的疑惑。尼雅馬利遠在荒漠,知道尼雅馬利秘密的人不會太多,晏長傾的父親和司天監都死於尼雅馬利的奇毒,是誰將奇毒的秘密透漏出去,又是誰暗下的毒手?

從時間上推斷,三娘的嫌疑最大。尼雅說當年好心的官吏念在她即將臨盆,放了她。如今想來,真是可怕至極。此事若是放在尋常抄沒的世家和敗落的官家倒也可能,但是,此事卻發生在舒王府。舒王是昭靖太子的嫡長子,代宗嫡孫,身份比當今陛下更加尊貴,若昭靖太子未死,舒王便是今日的陛下。皇家最狠辣的就是斬草除根,抄家的官吏再大的膽子,也不敢私自放過即將臨盆的女子,誰能保證那腹中胎兒的身份?很明顯,三娘對尼雅沒有說真話,尼雅也的確不知道尼雅馬利的秘密。

三娘能夠逃離舒王府另有原因,她交出了尼雅馬利?她警覺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也在看她,兩人都從彼此的眼底看出了對方的猜測。

晏長傾低垂著眼眸,緩緩說道:“我已經等了這麽多年,不急於一時。你先寫結案卷宗,明日二十五,剛好是朝參日,我們一同進宮麵見陛下,徹底了結推背血案。”

“如實寫?”沈知意遲疑。

“不能如實寫。”還沒等晏長傾開口,雲時晏應了下來,“知意啊,你雖然聰明,卻沒有官場上的經驗,大理寺的卷宗你不是看過嗎?寫結案卷宗是盧蕭的長處,主簿跟隨他多年,也學了他的本領,你隻要將推背血案的凶手寫清楚就行了,關於案件的具體細節一筆帶過即可,謝安死了,永嘉公主一點悲傷之意都沒有,秋貴妃正忙著給她另擇駙馬呢。再說,陛下日理萬機,政務繁忙,聽說昭義出了疫情,陛下正在和陳太傅商議對策,哪裏有空閑管一件普通的案子。”

沈知意默默點頭,心裏卻在想另外一件事,昭義是鍾家曾經管轄的藩鎮,昭義出事,他又豈能袖手旁觀?她能幫他做什麽?

忽然間,她覺得心煩氣躁,連握筆的氣力都沒有了。晏長傾撇了她一眼,語氣微涼地說道:“需要先練字嗎?雲時晏是一位難得的師父。”得到讚頌的雲時晏露出潔白的牙齒,他不謙虛地應道:“我字雖然寫得好,但是慢了些,不過,好在我有耐心。知意,需要我教你嗎?我還手把手地教過晏長傾呢。”

沈知意的眼前立刻出現了兩人雙手握一筆的畫麵,她頓時感覺渾身又有氣力了。她重新拾起紫豪,埋下了頭。

晏長傾沉穩地收起銅鏡,露出一抹笑意:“結案卷宗的字必須要上甲!”

“知道了。”正堂裏又傳出了沙沙的聲音,晏府正堂的白燭足足亮了一夜。

翌日,響徹雲霄的晨鼓還未敲響,模糊的街道上已經出現駛往丹鳳門的馬車。車夫倦意地打著哈欠,無精打采地甩著馬鞭拐過巷口。突然,迎麵而來一道黑影狠辣地撲了過去,車夫還沒來得及呼叫便倒在血泊中,黑影又撲向了車內……

此時,穿著深青色官袍的晏長傾與穿回鵝黃色襦裙的沈知意也坐上了馬車。西市的人很少,都是著急出門的客商和進城卸貨的商隊,偶爾還能見到幾個巡夜的武侯。

當馬車轉過太平坊,進入朱雀大街便熱鬧起來,一輛輛華麗的馬車按秩序排成一隊,駛往丹鳳門。按照本朝的慣例,上早朝的朝臣會持代表各自身份的魚符,在神策軍把守的丹鳳門前驗正身份,進宮麵聖。

夏維趕著馬車也加入了車隊,這是長安城最壯觀的場麵,所有馬車的速度幾乎一致,沒有一輛馬車會突然加快或者減慢速度,也沒有一輛馬車會中途停下。凡是有馬車調頭離開車隊,後一輛馬車會自覺地跟上前一輛馬車,不會留出多餘的位置,長長的車隊也飽含著最粗淺的為官之道。

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停在了丹鳳門前,晏長傾和沈知意分別拿著魚符和令牌進了宮。高大聳立的宮牆阻擋了長安城的喧囂,皇宮內依然平靜如水。花園裏的柳樹已經抽了嫩芽,這裏已經提前到了春季。分別前,晏長傾深沉地說了一句:“今日,你不必跟我。一個時辰後,丹鳳門前見。”

“嗯。”沈知意默默點頭,她從他眼底看到了一抹不舍,目送著他走入宮廷深處。她揉著額頭,或許是昨夜寫結案卷宗累了眼睛,看錯了,她深吸一口氣,挑起鵝黃色的襦裙走向淩煙閣。

這裏是她生活十載的地方,唯一讓她留戀不是風景如畫的太液池,不是人間仙境蓬萊殿,也不是威儀壯麗的紫宸殿,而是普普通通的淩煙閣。她喜歡淩煙閣的寂靜和沉澱,也喜歡淩煙閣香燭繚繞的味道。她站在淩煙閣的台階上,仰望著供奉功臣的樓閣,心裏總是很踏實。

她快走了幾步,很快便到了熟悉的淩煙閣。淩煙閣內一切如初,神獸香爐上插著繚繞的香燭,屋內彌漫著濃烈的香氣,不過,香氣卻變了味道,不再醇厚、悠久,添了幾分寒栗、濃烈,還有幾分殺氣。

淩煙閣的新宮人見到她,紛紛謹小慎微地問好,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敬畏惶恐和忐忑不安。她站在她們麵前,變成了吃人不骨頭的母夜叉。

她自然能猜得出她們的心事。那晚,幾乎所有的宮人都親眼見證了她的自救和淩煙閣宮人的慘死,她成了她們眼中賣友求榮,獨活保命的人。皇宮是第二個長安城,雖小,卻重,這裏的每個流言都能將她掀翻,讓她徹底墜入閻王殿。她如今站在這裏之所以讓她們懼怕、敬畏,是因為她的背後是半麵閻王——晏長傾,這是狐假虎威的故事!

她問過新宮人的名字,簡略地吩咐幾句各行其責的話,便散了宮人。在宮人轉身的刹那,她和宮人同時發出一聲輕歎。她抬起頭,仰望房梁中央那盞點不亮的宮燈,止住了窩在眼眶的眼淚,她和淩煙閣都已經回不到當初了。

丹鳳門前。

晏長傾站在馬車前,幽深的眸光不時地瞄向宮門,直到看到那抹單薄無助又倔強挺拔的倩影,她的腰間多了一麵閃亮的玉鏡。

兩人上了馬車,車輪緩緩轉動,晏長傾習慣地閉目養神,沈知意撫摸著溫涼的玉鏡,內心掀起波濤駭浪。這就是惠娘讓她尋找的玉鏡,她幾乎尋遍了半個皇宮,始終沒有找到,最後隻能用一麵魚龍混珠的玉鏡代替,而那麵玉鏡卻出現在司天監倒下的神獸香爐裏。

世上的事果然奇妙,隻要緣分到了,誰也無法阻擋有緣的人,有緣的物。惠娘在掖庭消失,她在鬼門關繞了一圈幸運地活下來,今日還意外地得到這麵玉鏡。她回想起剛剛在淩煙閣見到的人,不禁挑起柳眉,認真地看向晏長傾,問道:“你猜,玉鏡是誰賞給我的?”

晏長傾沒有睜眼,脫口而出道:“永嘉公主。”

“啊?”沈知意怔住了,“你怎麽知道?”

晏長傾沒有應答。數月前,他拒絕了永嘉公主的邀請,得罪了秋貴妃,因此引火上身。永嘉公主表麵上柔弱可人,實則性情狠辣,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他早就料到她也會去淩煙閣,他要想些辦法,不能讓她傷害她,他緩緩地睜開雙眼。

沈知意從他的眼底看到了溫暖的情誼,她低頭自語:“其實,你是在裝糊塗。這麵玉鏡是永嘉公主以讓謝安瞑目的名義賞給我的。”她撫摸著光滑平整的鏡麵,鏡子裏照出一張清秀的小臉,讓她記起了淩煙閣的一幕。

永嘉公主在兩名宮人的攙扶下來到淩煙閣,她身姿纖細,沒有其他公主那般豐盈的身姿和強硬的性情,倒是多了幾分江南女子的嬌柔。今日,她穿著紅豔的襦裙,發髻上斜插著瑪瑙簪子,眉間還點綴殷紅的桃花蕊,生生將盛開的桃花都比了下去。

“聽說你住在輔興坊?”永嘉公主的語調綿柔,像一根剪不斷的蠟芯,總讓人擔心會弄滅瑩瑩的燭光。

“是!”她低眉應道。

“輔興坊是個好地方,那裏緊挨著舊苑,住在那裏的人非富即貴。”永嘉公主眯著丹鳳眼,撫摸著嬌豔的指甲。

她莫名地感受一陣刺骨的寒意,頓時領會了永嘉公主的深意。她謹慎地應道:“奴婢隻是宮女,哪裏是非富即貴的人,沾了主人家的光而已。”

“哈哈……”永嘉公主滿意地大笑,“玉鏡是個好物件兒,任憑妖魔鬼怪,魑魅魍魎都能照出最真實的臉。你如此識時務,看來我為玉鏡尋對了主人。”她說出此行的目的,“聽說晏府的人不多,雲時晏也搬進了晏府。長安神探是父皇欽賜的名號,現在他又升為長安縣丞,雙晏的名號實在不雅,你既然也住在晏府,要隨時提醒晏縣丞,不要以小失大,誤了名節。若是有緊要的事,可以派人來找我。”

夏維驅趕著馬車突然轉彎,將沈知意從回憶中驚醒,她一時坐不穩,半跪在晏長傾麵前:“哎呦!”

晏長傾沒有伸手拉她起來,反而揶揄地看著她:“看來你很有利用的價值。”

“是啊!”沈知意懊惱地坐了回去。怪不得謝安遇害,永嘉公主毫無悲傷之意,原來她有了意中人,晏長傾果然是惹桃花的命!

晏長傾含著融不開的笑意:“上了我的馬車,中途不能停車,即使摔倒也要自己爬起來!”

沈知意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端倪,她眨動著明亮的眼睛,驚呼:“陛下又讓我們限期破案了?”

晏長傾挑著濃重的眉:“我已經對陛下稟告了推背血案的原委,陛下允許你留在我身邊,與我共同調查淩煙閣的秘密,找出司天監的陰謀。”

“淩煙閣?你有線索嗎?”沈知意神色凝重地問道。

晏長傾搖頭,又點頭:“凡事不能隻看水麵之上,漩渦的中心往往都在潭底,這和做人是一個道理。有些花表麵美好,內心卻無法掩蓋黑暗,比如虞美人;有些花表麵心黑手辣,內心卻冰清玉潔,比如荷花。做虞美人也好,做荷花也罷,重要的是做真實的自己。淩煙閣的線索就是尼雅馬利,這種奇毒一度消失,又重現,間隔了十多年,這說明什麽?”

沈知意心頭一驚:“間隔的時間越長,蟄伏準備的時間越久,越是驚天動地的殺局。”

晏長傾應下:“沒錯,這就是一場殺局,淩煙閣殺局!陛下雖然沒有限期破案,我們卻不能拖得太久,你再仔細想一想,當晚還有什麽遺忘的線索。”

沈知意又陷入回憶,祭祀那晚,司天監將硫石藏在金魚袋裏,淩煙閣上空升起了暗黃色的煙霧……

魚袋?她漏了魚袋的線索。她一直以為魚袋會很結實,但是盧蕭的魚袋她隻是輕輕拽過就壞了,證明銀魚袋隻能放銀魚符,不能放沉甸甸的金魚符。而司天監的金魚袋裏裝了夾有硫石的紅蘿炭,那金魚符還在嗎?她驚喜地說出推測。

晏長傾讚賞地看著他:“你的確心思縝密。雲時晏已經暗中驗過司天監的屍體,他的金魚袋裏沒有金魚符,他的家人也沒有找到金魚符。那日祭祀,所有人都知道司天監是陛下的引路人,即使沒有魚符,他也能進宮,關鍵是司天監的金魚符哪裏去了?還有,雲時晏在他的耳朵裏夾出一枚竹哨,他並非死而複生,張公公的冰塊並沒有砸死他,他處在假死的狀態,有人暗中用竹哨控製他的心智,他才會對陛下揮刀,而最終死在金吾衛的刀下。”

沈知意驚愕地問:“莫非操縱司天監的人當夜也在淩煙閣?”

晏長傾眸光閃爍:“如此秘術來自何方,現在還不得而知。我們先要查清司天監在祭祀前去過哪裏?見過誰?又做過什麽?他的金魚符在哪裏?”

“嗯。”沈知意將手裏的玉鏡翻了過去,玉鏡的背後鑲嵌著金絲,每條金絲比發絲還要細,條條金絲纏繞在一起組成君臨天下的圖案。皇家的物件兒就是大氣,或許連公主也能君臨天下,她將玉鏡又翻了過去,玉鏡裏再次露出一張清秀柔美的麵孔。

晏長傾瞄了她一眼:“這幾日,太過操勞。我先送你去大理寺歸還卷宗,然後你去西市轉轉,也可以早些回府休息。我有事,晚些回府。”

“好!”沈知意默默地點頭,馬車內恢複安靜。

半個時辰後,夏維趕著馬車停在大理寺的門口,沈知意抱著卷宗下了馬車,晏長傾耐心地交代了幾句,目送她走進大理寺的正堂。

“去萬年縣!”他恢複清冷的性情,吩咐夏維。夏維甩著鞭子,調轉了馬兒的方向。

這是一段極為偏僻的路,路上幾乎無人,按照以往的習慣,晏長傾提前下了車,繞過一段曲折的小路,來到淒涼敗落的寺院。寺院的老僧人正跪在大雄寶殿裏念經,他將一包茶餅放木魚的旁邊,走向後院。

他又來到那間煙霧繚繞的密室,與此同時,他的腳下,那麵龕牆的對麵也站著一個人。那人的掌心握著一枚小巧的金球,他反複地捏在指尖摩挲。

晏長傾盯著滿牆的龕洞,問道:“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和你一樣。”那人的回答很微妙,他明知道他問話的深意,世上無鬼而問鬼,隻能是心中有鬼。他的手忽然頓了一下,握緊了掌心的金球。暗室內昏暗無光,潮濕的地上竟然映不出他的影子。

晏長傾正在腦海裏努力地拚湊著那張神秘的麵孔,他喜歡這種猜謎的遊戲,對方知曉他的身份,他卻不知對方是誰,更不知道對方的目的。他會像射覆一樣根據蛛絲馬跡,挖出他的真容。其實,他心裏已經有了方向。他緩緩坐在葦草編織的蒲團上,拜過龕洞裏蒙著紅布的牌位,又問:“既然我們一樣,你有何目的?”

那人緊盯著龕洞裏同樣蒙著紅布的牌位,眼前浮現血腥的廝殺,他痛苦地說出四個字:“祭拜先人。”

“那你的先人因何而死?”晏長傾再追問。

“和你的先人一樣。”那人的眼底流淌著血色。

“哈哈……”晏長傾痛快地大笑,他對著滿牆的龕洞義正言辭地說道,“你知道我的目的嗎?我要找出先人的死因,我要找到失散的親人,我還找到世間的正義!”他張開雙臂,像一隻展翅的大鵬,將濃鬱的煙霧剪成零碎的碎片。

那人聽著激昂的話語,竟一時無言以對,他的身體裏仿佛長出了一根根幹枯的藤蔓,藤蔓上長滿了倒鉤的尖刺,絞著他的肉,鉤著他的五髒六腑,生生抽離了他的魂魄。

這是一種極痛,痛過後,他才知道,他說的話正是他想過的人生。

可是……他看向滿牆的龕洞,龕洞裏那一個個刻在牌位上的名字,他又一次挺直了背:“有正義,必有冤仇。正義到來時,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哦?”晏長傾眯起雙眸,“我想問一個有冤仇的死人。”

“誰?”

“舒王!”晏長傾語出驚人。

那人平靜的眉宇間揪起一道豎紋,他想到了城東那個敗落的宅院,緩緩說道:“他是鬼宅的主人……”

濃鬱的煙霧愈聚愈多,兩人分別站在龕牆的對麵,聆聽著對方的聲音。在一次次的交鋒中,晏長傾終於鎖定了那人的身份,他卻沒有一絲喜悅!

身處密室的兩人沉浸在一樁樁隱晦的秘聞中,卻不知道此刻的長安城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禍事,紫宸殿的憲宗憤怒地掀翻了龍案。沈知意和雲時晏焦急地守在晏府的門口不停地眺望遠處。

“回來了,回來了!”雲時晏指著遠處的馬車,沈知意順眼望去,眼神閃亮。

晏長傾在途中已經聽到了鬼宅收人的流言,他看過坊門前的神策軍,敏捷地下了馬車,接過沈知意手中的聖旨,神色凝重地說了句“跟上”三人來到正堂,沈知意講述了禍事的經過。

“盧蕭也失蹤了?”晏長傾驚愕地滑落了夾在指間的小貝片。

沈知意點頭:“我去大理寺歸還卷宗,主簿說已經兩日沒有見到盧蕭了。”

雲時晏接著說道:“盧蕭徹夜未歸,起初,盧家很鎮定,以為盧蕭在外貪杯而已,對外宣稱盧蕭抱病在床,私底下派人尋找。可是盧家幾乎將長安城所有的花坊、賭坊、甚至野坊都翻遍了,依然找不到他,直到今天清晨……”

“今天清晨江佐郎和石正字失蹤,他們的馬車都停留在偏僻的巷口,馬夫遇害。盧家害怕了,才奏報了陛下,請大理寺尋找盧蕭,這一找不要緊,大理寺又有人來報案。”沈知意繼續說道,“三日前劉舍人在自己家的書房失蹤;昨夜,楊監丞在自己家的花園失蹤。我問過他們的家人,當時劉舍人和楊監丞都是獨自一人,府內也沒有客人。因為劉舍人和楊監丞都喜歡去花坊喝酒,他們的家人和盧家想法相同,都私底下派人去找,不願意將事情鬧大。”

雲時晏臉色溫吞蒼白:“朝廷五名官吏相繼失蹤,包括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五品的中書舍人,六品的著作佐郎,正字,和國子監丞,真是震驚朝野。因為他們都在編撰史書,對昭靖太子不敬,長安城的百姓都瘋傳說鬼宅收人。陛下真的動了大怒,唇色發紫,父親讓陛下含了參片。”

沈知意指向聖旨:“陛下派出了神策軍在街上與武侯巡邏,並給你我下了聖旨,明天晨鼓前必須找到失蹤的官吏,緝拿到凶手,了結此案,坊門前的那隊神策軍是留給我們的。”她看下傍晚的餘暉,自言自語道,“今夜又不能睡了。”

晏長傾拾起小貝片,眼底劃過幽幽的暗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雲時晏遲緩地說道:“我已經為江佐郎和石正字的車夫分別驗過屍,他們都是一刀斃命,傷口在胸口,直奔心窩,而且從屍體倒下的姿勢來看,當時兩名車夫都毫無防備,是在趕車的時候突然遇害。”

“是的,車內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卻有掙紮、拖拽的痕跡,還有粗麻袋上的麻線。我推斷凶手在殺死車夫之後,從車內分別拽走了江佐郎和石正字,將他們裝入粗麻袋,帶走。”沈知意平穩地說道,“他們遇害時,解除夜禁的晨鼓剛剛敲響,街上的人不多,幾乎沒有人看到可疑人。我還去他們遇害的周圍看過,江佐郎死在豐安坊,石正字死在安善坊,他們的府邸也分別在那裏,兩個街坊相隔不遠,我推斷凶手或許不止一個人。”

“哦?”晏長傾分別擺下兩顆小貝片,“那劉舍人和楊監丞呢?”

“劉舍人住在興化坊,楊監丞住在長興坊。”雲時晏低頭想了想,又說了一句,“盧蕭住在崇仁坊。”

晏長傾分別落下小貝片,他的眼前出現一幅奇怪的星圖,他在星圖裏不停地找尋著線索,他找到了一個關鍵點。

沈知意看著他臉色越發的深諳,謹慎地問道:“盧蕭會遇害嗎?”

晏長傾的黑眸裏閃動著幾分孤寂和惋惜,語調沉重地說道:“誰都有可能遇害,包括你、我、還有他!”他轉過身,落寞地看向沈知意,“你懂嗎?”

沈知意從他眼底看到了盧蕭的命運,盧蕭聰慧過人,常年審理長安城要案,即使遇到危險也會有辦法自救,他不可能被困兩日而毫無音訊,隻有一種可能,最可怕的可能!她咬著唇,心生悲痛,忽然記起來她還欠了他一個銀魚袋。

“凶手膽大包天,凶殘狡詐,這麽大的長安城,我們去哪裏尋人?”雲時晏失落地望著天邊的落日,“我們隻有五個時辰。”

晏長傾收起銅鏡,站了起來,他走到屋簷下,沉默地說道:“五個時辰已經足夠了。”

“可是長安城這麽大,我們去哪裏尋?”雲時晏重複。

晏長傾望著壓在天邊的餘暉,靜默地說道:“鬼宅。”

“啊?”雲時晏嚇得臉色蒼白,他猶猶豫豫道,“那隻是百姓間的傳言,不能作數,不如我們再去花坊、酒坊、賭坊、都去找找?”

沈知意搖頭:“盧家和劉舍人、楊監丞三家合力都沒有尋到人,我們再去那些地方去尋,已經無用。長安城雖大,但是空宅子不多,尤其東西兩市,百姓密集,誰家有些事情,整條街坊都會知道。凶手不會在那裏藏人,如果我是凶手,在鬼宅藏人是最好的選擇,又有流言護著,誰也不敢進去。”

“沒錯。鬼宅收人的傳言不能作數,但也不會空穴來風,鬼宅不會收人,隻能藏人,更能藏屍。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我已經圈定幾處鬼宅的位置,讓神策軍和武侯分別去尋。”晏長傾拿出一張紙條,“另外再留一隊神策軍,跟著我們去太平坊,我們去長安城最大的鬼宅去尋江佐郎和石正字。”他的眸光裏閃過隱隱的暗澤。

“舒王府?”雲時晏和沈知意互相對視了一眼,舒王府位於太平坊,曾經是最尊貴的府邸,卻成了流言裏收人的鬼宅。敗落的宅院已經十多年沒人住了,連要飯的乞丐都繞著走。

“你確定去那裏?”雲時晏雖然精通驗屍,卻極為怕鬼,他膽怯地瞄著晏長傾。晏長傾遞給他一個溫暖的眼神,“別怕,我會護你。”雲時晏心虛地為自己打氣。

沈知意不願看“雙晏”情意綿綿的樣子,她轉過身,看向遠方的天空。褪色的落日已經墜落在厚厚的雲層之下,當天邊收起最後一抹餘暉時,長安城的上空敲響了夜禁的鼓聲,墨藍的星空出現了淡淡的星光,一顆、兩顆、三顆……無數顆,直到繁星漫天,夜幕真的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