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燒尾宴驚

輔興坊,晏府正堂。

賓客滿席,案幾上的美食美酒、各式水果琳琅滿目。一名穿著寬擺石榴裙的胡旋女在昂揚的鼓聲中急速地旋轉起舞,她的裙擺像飛揚的柳絮在空中飄**,形成完美的圓環。她時而踮起足尖兒,雙足交叉,時而一隻手叉腰,一隻手舞出妖嬈的舞姿。纏繞在雙肩的彩綢像天邊的雲朵托起她輕盈的身姿旋轉飛舞,歡鬧的宴會成了人人向往的天宮,這是長安城最流行的胡旋舞。伴隨羯鼓密集的鼓聲,胡旋女旋轉的腳步越來越快,直到鼓聲嘎然而止,胡旋女穩穩地停下,彎下柔軟婀娜的身姿謝幕,正堂終於安靜下來。

晏長傾高舉白瓷酒盞和眾人一飲而盡。因為準備倉促,宴請的賓客隻到了半數,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右側坐著鍾離辭和尚書府的公子——魏啟,左側坐著盧蕭和薛王府的小公子——薛從,人不多,好在該到的人都到了。他還特意安排沈知意和雲時晏同席,坐在末位,他想提醒她,看似一段極短的距離,卻隔著無法跨越的身份。認清自己的位置,才能努力坐到更高的位置。而沈知意的心思都在鍾離辭的身上,根本沒有理會他的深意。

原來胡旋女退去,敦厚的魏啟和頑劣的薛從不停地與鍾離辭敬酒寒暄,兩人一直想結識鍾離辭,苦於沒有機會,今日在宴會上看到鍾離辭都驚喜不已。鍾離辭的性子寡淡,品行清雅,他不會拒絕,也不會主動,他一一應下魏啟和薛從的敬酒,幾個回合下來,白皙的臉頰蒙了幾分紅暈。

沈知意有些氣不公,她擔心他的身子。鍾離辭知曉她的心意,投給她不必掛念的眼神。盧蕭清楚地看出兩人間曖昧的情意,他恍然大悟那日在大理寺的情景,他的心沉入穀底,苦悶地舉杯與晏長傾對飲,他的舉動反倒讓性情溫吞的雲時晏擔憂,雲時晏誤解他故意挑釁晏長傾。他擔憂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體貼地安撫他,兩人的舉動落入所有人的眼底,誰也沒有點破,更加坐實“雙晏”的關係。

一場以“燒尾”為名的宴會在傍晚的餘暉下倉促而微妙的開始,晏長傾為緩解沉悶的氣氛,提出射覆,鍾離辭和盧蕭沒有反對,魏啟和薛從極為興奮地應下,似乎這才是他們來的目的。

“於覆器之下而置諸物,令闇射之,故雲射覆。”簡單來說,就是將物件藏在盂內,讓對方猜測裏麵是什麽,這是一個極為趣味的遊戲。凡是射覆高手都精通占卜,漢代的奇人東方朔曾是射覆高手,到了本朝,射覆已經成為考核天文郎的考題,無論是民間,還是皇家都極為喜歡射覆。晏長傾也正因為精通此道,才會得到陳太傅和憲宗的賞識。

沈知意隻聞其名,還未真正見過晏長傾射覆,也起了興致,而且她更期待鍾離辭。

這時,雲時晏緩慢地站了起來:“我去準備。”

“不必,我們有備而來。”英俊的薛從向魏啟使著眼色,“每次射覆,我們都輸給晏長傾,今日我備好一物。誰若猜得出來,魏啟便將府上專做魚膾的廚娘送到誰家的府上,若是猜不出來,就必須陪我和魏啟組隊和金吾衛打場馬球。”他笑嘻嘻地看向晏長傾、鍾離辭、盧蕭。今日真是來對了地方,這三人都是長安城最知名的公子,若是和他們組成馬球隊,必定會戰無不勝,打得金吾衛滿地找球。他開始琢磨給馬球隊起個厲害的名字,是叫“長安五俊”好呢?還是叫“五俊公子”呢?他偷偷瞄著陽春白雪的鍾離辭,越想越興奮。

雲時晏聽到“魚膾”兩個字也變得興奮,他雙眼發亮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悠閑地放下酒杯,再次用眼神許下承諾。雲時晏大喜,立刻溫順地坐下。

“等著吃天底下最肥美的魚膾吧。”他對沈知意壓低聲音,勝券在握。

沈知意覺得這場宴會的目的不太純粹,晏長傾到底想要什麽?她夾起一塊柔滑的鵝肉,歎氣地應道:“也可能看到一場精彩的馬球。”她的話音剛落,正堂忽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她,她驚得不知所措,送到嘴邊的鵝肉不知道是吃下去,還是放下來。

薛從更是開懷大笑:“借沈姑娘吉言,一定不負沈姑娘重托。”

“呃?”沈知意手一滑,可憐的鵝肉掉在了案幾上。

“開始吧。”晏長傾解下腰間的銅鏡和小貝片,鍾離辭和盧蕭也做好相應的準備。

薛從朝魏啟會意地點頭,魏啟轉過身,從腰間的荷包裏小心翼翼地取一物遮擋在廣袖之下,迅速地扣在碗底。

“這是雙射,射出碗底物,還要射出物件兒上的字。既然是三人射物,不如這樣。”薛從得意地搖晃著頭,“你們三人都要射出碗底物,再分別射出物件兒上的字,一共三個字,每人一字,猜出之後,你們每人都要按照順序寫出猜中的字。順序錯了,即使猜出字,也算輸。”

“好。”三人分別點頭。沈知意和雲時晏比較失落,原來兩人連射覆的機會都沒有。

這時,薛從傲嬌地大聲說道:“聽好了,以震非震,離非離,射碗底物。”

雲時晏頓時張大了嘴,他還是頭一次聽說這麽奇怪的卦。沈知意也暗暗稱奇,她在書中看過,這是雙射對雙卦,猜出碗底物的同時,自然也猜的出物上的字,射覆者要根據各自的命格,再避開對手的命格分別找出屬於自己的字,最後按照順序一一說出每個字,這是極難的射覆。她擔憂地看向鍾離辭。

鍾離辭不慌不亂地拂過胸口,緩緩地整理著儀容,給她一記淡雅的微笑。盧蕭惱火地端起酒杯暢飲。

晏長傾將小貝片隨意地散落在銅鏡上,率先說道:“震卦,數四,居東方。”

鍾離辭輕柔地說出了關鍵字:“五行屬木,善鳴。”

盧蕭也開了口:“震為雷,為龍,為玄黃。”

晏長傾眯起雙眸:“離卦,數三,居南方。”

鍾離辭再進一言:“五行屬火,為禽,色紅。”

盧蕭繼續說道:“離為火,為日。”三人心照不宣地停下,舉起了酒杯,弄得沈知意和雲時晏一頭霧水。

三人飲酒後,晏長傾指向薛從案幾上的青瓷碗:“射覆之物能夠藏於碗下,不大,也不重。震非震,離非離,說明此物有兩層的寓意,此物非彼物。”

“到底是什麽?”雲時晏著急地問,他時刻惦記著魚膾。

“是杜鵑花。”盧蕭徑直說道,薛從和魏啟失落地歎了口氣,滿臉失望。兩人費力得到的射覆,竟然被三人如此輕易地猜了出來。

“你們怎麽知道是杜鵑花?”魏啟不解地問道。

晏長傾解釋:“從震卦裏可以得出杜鵑善鳴,但震卦屬木,說明此杜鵑非彼杜鵑,應杜鵑花。”

鍾離辭接著解釋:“從離卦裏可以得出杜鵑啼血,嬌豔火紅,所以杜鵑花又名映山紅,多開在南方的春天。所以,薛兄在碗底放了一朵紅色的杜鵑花。”

“那花上的字呢?”薛從不肯放棄,鍾離辭的眸光莫名地暗淡了幾分。沈知意有些擔心,此題看似複雜,實則是歸納相同點,對於熟知卦象的三人來說猜起來倒也容易,但是花上的字?

晏長傾繼續道:“震卦,初爻為陽爻。二、三爻為陰爻,震為動,為雷,一陽爻在下,二陰爻在上,有破土為上的寓意。為龍,為玄黃,有乾坤顛倒之象,說明杜鵑花與謀逆有關,與戰功有關。”他夾起一顆圓潤的小貝片。

鍾離辭的眼底閃過落寞:“一個非字,說明謀逆已平,又說明是非難辨。”

“古人言,清官難斷家務事,難辨的謀逆,自然是皇家的事。”盧蕭起了醉意,言語間少了平日裏的灑脫。

沈知意怔住了,好端端的射覆怎麽射出皇家事?她費解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勾唇微笑,麵若桃花:“薛家世代忠良,魏家文官滿門,兩位的題能引出皇家謀逆,那定是人盡皆知的事。既有戰功,又有謀逆的皇族,在本朝數不勝數。”

“嘿嘿,當然。”薛從和魏啟尷尬地陪笑。

盧蕭沉悶地再添一言:“離卦一陰爻居中,二陽爻居外。離中有虛,山中有空,應與山關隘口有關。”

“取筆墨紙硯來。”晏長傾吩咐阿淩,阿淩麻利地將備好的文房四寶分別擺在三人的案幾上。

三人低頭不語,分別寫在自己猜出的字。沈知意知道,這才是重頭戲,三人都猜出了杜鵑花上的字,他們會按照什麽順序寫下屬於自己的字呢?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鍾離辭的身上,他的臉色一直很差,眉宇間總是鎖著哀愁,他有心事?

“開始嗎?”晏長傾示意鍾離辭和盧蕭。

盧蕭含著醉意舉起宣紙,晏長傾隨後,鍾離辭的眼底窩著一閃而過的無奈,最後舉起宣紙。

當沈知意按照三人分別舉起宣紙的順序,念出三個字時,震驚地打落了茶碗,那三個風骨卓然的字竟然是別、無、道!

這三個字像鏽跡斑斑的釘子紮在她的心底,即使拔出釘子,鐵鏽的殘渣也會永久和她的心攪在一起。她的唇微微顫抖,眼底的傷楚洶湧而出,鍾離辭默默地低下頭,避開她傷感的淚花。晏長傾看出了兩人的端倪,玩味地撫摸著光滑的小貝片沉默無語。

雲時晏撿起茶碗,自言自語:“還好是空碗。”沈知意心情沉重地收拾著狼藉的案幾,悲傷地問:“為什麽是別無道?”

晏長傾和鍾離辭都沒有開口,盧蕭發出了輕狂高傲的笑聲:“震居東,離居南,說明這朵杜鵑花來自東南,東南隻有蜀地盛產杜鵑花。而震非震,離非離,離在震前,震在離後,既代表是非,而暗含無序。在本朝,戰功累累而謀逆的皇族,的確數不勝數,但是與山關隘口有關的隻有一位。”他無意間拂過沉甸甸的荷包,語調深沉地說道,“當年,昭靖太子奉旨平叛,以奇兵之策以少勝多,在蜀地的別無道打敗敵軍,當時正值初春,戰場血流成河,將山上的杜鵑花染得血紅。所以這朵杜鵑花來自別無道,其實別無道還有一個名字,叫做無別道,因為報信的士兵喊錯了順序,所以當地的老人依然稱無別道,朝廷的官文上卻是別無道。”

“的確如此!”魏啟心服口服地翻開青瓷碗,碗裏果然是一朵嬌豔如火的杜鵑花,杜鵑花的花瓣上刻著細密娟秀的三個字——別無道。那抹花紅紮在沈知意的眼眸,隱忍的堤壩完全崩塌。她撫摸著手腕上的金環月,眼角緩緩氤氳,鍾離辭輕咳了幾聲,兩人的神情盡收晏長傾耐人尋味的眼底。

其他人依舊沉浸在射覆遊戲中,薛從不解地問:“你們三人是如何選出屬於自己的字呢?”

盧蕭笑道:“我為盧姓,盧本黑色之意,蕭有冷清之言,冷清的黑自然指夜晚,夜晚便有離別,這個別字正合我意!”他帶著幾分微醺看向沈知意,想到她在大理寺的死牢與他與理據爭,想到她在暗房機智地查找卷宗,想到她為他低眉倒茶……那個清秀倔強的少女曾經離她很近,他與她十指相對,他卻無法觸及她的心,無法握住她的手。原來她已心有所屬,那個人偏偏是鍾離辭,為什麽不是晏長傾?如果是晏長傾,他便不會放手。他憤懣地舉起酒杯,“沈姑娘,別忘記……”他將略去的話含在苦澀的酒裏。

沈知意漠然地點頭,他若不提,她真的忘記銀魚袋的事情,畢竟她從沒應過,是他強壓給她的。好在銀魚袋不貴,她還買得起。

“我沒有忘記。”她平複著激動的情緒。晏長傾、鍾離辭聽出兩人話裏有話,卻都以為是推背血案,並未在意。

晏長傾挑起廣袖,繼續解釋射覆:“我為布衣,在長安城無根無基,一無所有。而古人又言‘相人多矣,無如季相。’無字含沒有人之意,我以射覆揚名,自然沒有人能贏我。這個無字也正合我意。”

“說得好!”雲時晏迷戀地看著他,露出歡悅喜慶的笑容。盧蕭不屑“雙晏”,輕蔑地哼了一聲。

“那鍾世子如何解呢?”薛從恭敬地轉向鍾離辭。

鍾離辭的胸口疼得厲害,他刻意地避開沈知意投來的目光,心情沉寂地應道:“我為鍾姓,鍾屬金,尋金之道漫長曲折,危機四伏。再則道亦道,非常道,我自幼無為修身,注定是道字。”

“妙哉,果然妙哉。”薛從和魏啟拍案叫好,三人的解釋有理有據,誰也沒有搶他人的字,誰也沒有弄錯字的順序,放眼整個長安城,也隻有這三人才能精準地猜出射覆,他們輸得心服口服。

“這的確是一朵來自別無道的杜鵑花。”薛從服氣地說道,“除了昭靖太子,別無道還發生了許多故事。聽說多年前,朝廷的一名不良人因為得罪了山賊,他的全家在別無道被山賊截殺,朝廷念及他的功勞,特意派兵絞殺山賊,還將那名不良人的女兒接入宮廷撫養,真是皇恩晃**啊。”

“是啊,也不知道那女子在哪個宮當差,她真是命大,山賊竟然沒有殺她。”魏啟敦厚地附和。

“在哪個宮當差也輪不到你,克死父母雙親的人,誰敢娶她?”薛從開起玩笑。

“咳咳——”鍾離辭又開始不停地咳嗽,沈知意咬著唇,眸心一片隱隱的寒芒。

正堂陷入窒息般的沉默,讓人忘記這本是一場喜悅的“燒尾宴”。

晏長傾理了理官袍,不動聲色地轉向盧蕭:“多謝盧少卿借出推背血案的卷宗,我和知意會盡快完結此案。”

盧蕭聽到知意兩個字,臉色變黑,他挑著濃重的眉毛,回複平日裏的刻薄:“長安縣衙隸屬刑部,此案是刑部轉交給大理寺審理,可是總有人不甘心,既然想出風頭,我便成全他。”

晏長傾不氣不躁,語調緩和如初:“盧少卿說得對。今日盧少卿賞臉,光臨敝舍,我想請教盧少卿幾個問題。”

“說——”盧蕭高傲地揚起酒杯。

“盧少卿在查案時,以何為重?”晏長傾盯著他的眼睛。

盧蕭冷笑:“以大局為重。”

“何為大局。”晏長傾追問。

盧蕭暈暈沉沉地應道:“大局自然是天子的意思,你我皆是朝臣,為天子分憂,是我等份內事。”

“那大局跟真相相比,孰輕孰重?”晏長傾再問。

盧蕭立刻想到了謝府慘烈的一幕,頭炸裂般的疼痛,他討厭晏長傾,也羨慕晏長傾。他雖然擁有世家公子的權勢,卻失去最真實的自己。如今晏長傾也穿上了官袍,他會堅持那份真實嗎?

“輕重在命,命重則重,命輕則輕!”他說出心裏話。

晏長傾端起酒杯,眼眸間躍動著熒光:“我懂了,多謝盧少卿。”

“盧少傾果然透徹。”鍾離辭也端起酒杯。

“哎呀,喝酒,喝酒,今日是燒尾宴。祝願晏兄,歲歲有今日,年年有今朝。”薛從大聲說道,“隻是,魏府會做魚膾的廚娘隻有一個,你們三個人?”他的話讓雲時晏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眼巴巴地看著鍾離辭和盧蕭。

盧蕭不在乎地擺手:“送到晏府。”鍾離辭也說了同樣的話。盧府和鍾侯府家大業大,怎樣差一個做魚膾的廚娘?

雲時晏興奮:“多謝兩位,魏公子,還請明日將廚娘送到晏府。”

“直接送到雲府。”晏長傾親切地看著他,那眼神分明是他昨夜許下的承諾:“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雲時晏感動得淚眼婆娑。

盧蕭看不慣“雙晏”,他的醉意愈發沉重:“晏長傾,你不是說從平康坊請了妙娘嗎?”

晏長傾認真地點頭:“好戲不怕晚,我請妙娘的時候已經排到第二場,她應該快要到了。”

“公子,妙娘到了。”阿鐲奉上白玉酒籌。

晏長傾抬起頭,一位戴帷帽的女子走進正堂,隔著輕紗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從身姿判斷,她是一位風韻猶存的胡女。今晚,她穿著秘色的石榴裙,腰間係著鏤金的香囊球。她走路的姿勢有些生硬,似乎在學別人走路。

魏啟感慨:“我記得一月前,堂兄為大伯過壽,特意去平康坊請妙娘,假母告知定妙娘的人已經排到了十日之後,生生錯過大伯的壽辰,害得堂兄被大伯狠狠地埋怨。還是晏兄麵子重,當日就能請到妙娘。”

妙娘眼前的輕紗微微晃動:“我近來身體不適,推去很多邀請。晏縣丞入仕是大喜事,我自然不會推脫。隻是讓諸位久等,請見諒。”她的聲音很低,語調裏沒有摻雜一絲胡音兒,想來她在長安城呆久了,成了真正的長安人。

“入座吧。”晏長傾客套地說道。

妙娘朝眾人瞄了一眼,指向沈知意:“不知這位姑娘是那家的?是和我們一起行令喝酒還是飲酒做詩?”

沈知意驚愕地看著她,娟秀的臉頰映出氣憤的紅暈,她想解釋清楚自己的身份,又不屑與她爭辯。寧婉不是說她是平康坊最紅的都知娘子嗎?為何這般刻薄?

鍾離辭眸光一暗,冷冷地給了妙娘一記嚴厲的警示,盧蕭悠閑地把玩著酒杯,沒有言語。晏長傾卻出乎意料地開了口,他端出主人的架勢:“這位是沈姑娘,是我的座上賓,她出自宮廷,你久居平康坊,自然不認識她。”他平淡的語調裏暗藏鋒銳,三言兩語便將兩人的身份點得透徹。在本朝,有資格入宮廷的女子皆出身官宦,沈知意的父親雖然是品位極低的不良人,卻是朝廷獎賞的有功之人,沈知意承皇恩,襲榮耀,於公於私,她都不應該受到任何嘲諷。再則,她是他的幕佐,他要護她!沈知意感激地看著他,倍感溫暖。鍾離辭的眸光又暗了幾分。

妙娘急忙尷尬地道歉,語調沉了下去:“原來是沈姑娘,是我眼拙。”

盧蕭大手一揮,大聲說道:“再過半個時辰就要敲夜禁鼓了,請你來,是行樂的,快入座吧。”

“是。”妙娘緩步坐在晏長傾的麵前,拿起案幾上的白玉酒籌,這是長安城宴會上最重要的節目——行酒令。行酒令的規矩很多,她遊戲裏的“律錄事”,也叫“酒糾”。她一生的命運都掌握在一根根刻著酒令的玉牌上,成為平康坊唯一的胡女都知。

一晃數年,芳華遠去,當年的恩客依然喜歡讓她來當“酒糾”,成全了她的名號。她瞄了一眼席上的眾人,刻意地抹去沈知意的影子。她沉穩地說道:“今日座上賓客不多,不必分工,行簡單些的酒令就好,也不必用如此多的玉牌。”她將竹筒抖了抖,抽出半數,“抽到什麽,按照酒令去做就好,請晏縣丞監督。”

盧蕭生來傲慢,又醉意醺醺,他無視晏長傾,徑直說道:“好!我先來!”

晏長傾沒有在意,妙娘便傾斜著身子,將酒籌遞了過去。

盧蕭抽出的玉牌無意間劃過妙娘眼前的輕紗,妙娘穩穩地握住那根玉牌,念道:“與朋友交,言而有信。”她微笑地看向盧蕭,“請盧少卿與朋友對飲。”

“朋友?”盧蕭一一掃過晏長傾和鍾離辭,除了厭煩就是嫉妒,他又看向薛從和魏啟,話不投機半句多。

“她!”他直勾勾地指向低頭沉思的沈知意。沈知意又驚訝地打翻了案幾上的空茶碗,雲時晏苦不堪言。

盧蕭是長安城尊貴的世家公子,出了名的目中無人,他從不與人對飲,尤其是女子。今夜,他的眼神和言辭都表露出濃烈的情意,連溫吞的雲時晏都看出了端倪,那個人就是沈知意。

妙娘陰柔地伸出手,露出白皙的手腕:“沈姑娘,請——”

眾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她。晏長傾揶揄地瞄著鍾離辭,鍾離辭骨節分明地握著酒杯,卻依然未動。

隨後,晏長傾發出爽朗的笑聲,又開始為沈知意解圍:“今日來的都是朋友,不如我們同飲。”

“不,我喝。”沈知意出乎意料地站了起來,她絲毫沒有領會到盧蕭的眼神,也沒有在意眾人的目光,她一直在盯著妙娘的手腕,“請妙娘為我倒酒。”

妙娘愣住了,她深切地感受到一道明銳的目光,是她哪裏做錯了?帷帽前的輕紗微微顫抖,但是玲瓏的她很快恢複了平靜。她從案幾上拿起酒壺,倒下一杯酒,沉穩地端到沈知意的麵前:“沈姑娘,請——”

沈知意接過酒杯,看著她手腕上的半片蝴蝶紋身,壓低聲音:“你不是妙娘。”

妙娘的手猛地頓住了,杯裏的酒漾出幾粒水花:“沈姑娘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你是祥雲祥糕團店的雇工。”沈知意繼續說道。

“哦?”妙娘發出一聲輕歎,手上的力道輕了幾分,她將酒杯推過去,“沈姑娘的酒還沒喝,就醉了,快和盧少卿對飲吧。”

“你就是糕團店的雇工。”沈知意堅持地說道。

妙娘轉過身,看向盧蕭,拿捏著花坊間慣有的腔調:“哎呦,盧少卿還等什麽?沈姑娘等著和你對飲呢。”盧蕭興奮地朝沈知意舉起酒杯。

“慢!”晏長傾也舉起酒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與盧少卿相識相惜,也算半個朋友,不如我們三人同飲。”他示意沈知意,沈知意心存疑惑地喝下。

盧蕭也傷感地喝下這杯單相思的苦酒,火辣的酒氣刺痛著他的喉嚨,他看向臉色蒼白的鍾離辭,似乎看到了他和她的結局。

“好酒!”他露出暢快的笑意。

“輪到晏縣丞了。”妙娘又捧著白玉酒籌走向晏長傾。酒令依然在繼續,卻少了往日的歡快。正堂裏莫名的沉悶,輪了一圈的酒令下來,竟然沒有人想再繼續行令。

“莫非妙娘老了?”薛從遺憾地自言自語。晏長傾便讓阿鐲送妙娘離府,妙娘在臨走前哀怨地應下了沈知意投來的質疑。

酒宴在妙娘離去不久便散了,薛從和魏啟分別住在長安城東的勝業坊和永興坊,距離輔興坊極遠,兩人最先離去。臨走前,雲時晏還不忘提醒魏啟送廚娘的事情,魏啟滿口答應,雲時晏滿心歡喜。醉意醺醺的盧蕭也被車夫扶上馬車,晏長傾吩咐夏維送去了雲時晏配置的醒酒茶。

鍾離辭的馬車停在晏府的後門,晏長傾囑咐沈知意去送客。從正堂到後門要穿過整個晏府,這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寂靜優美。

此時正值初春,春寒料峭,一場貴如油的春雪洗去冬日的浮塵,對務澤好,更預兆了豐年。兩人走在曲幽的小徑上,步伐輕盈又緩慢。

“怪我嗎?”鍾離辭歉意地問。沈知意溫暖地搖頭,她住在晏府,眾人皆知她是晏長傾的幕佐,晏長傾有千萬個理由為她解圍。而他和她卻隔著萬丈闕樓,她沒有讓他解圍的理由,又沒有讓他解圍的身份。

鍾離辭痛楚地捂著胸口,那顆金球紮著他的心,他用力地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別——”沈知意抬起手,小巧的金環月映入鍾離辭的眼簾,他的眸漸漸地深了下去,他拉住她的手,苦澀地勸慰,“別,無,道。”

“忘記,忘記別無道。”他低沉地重複。原來清晨時,沈知意曾經拜托他查找關於朝堂派兵剿滅別無道山賊的事情。此事發生在十年前,在這十年裏,陛下強悍削藩,連年征戰,誰還會記得剿滅山賊的小事?此事若深查下去,那他和她?

他不想她陷入痛苦,他隻想看到她明媚的笑。但是他錯了,他錯在逃避,更錯在不懂她。她怎能忘記在別無道倒下的雙親和滿山的映山紅。即使再難,背後有再大的陰謀,她也要找出真相!

鍾離辭從她的眼底看到了堅不可摧地執意,他歎了口氣,蒙蔽了自己的心:“我會盡力幫你。”

沈知意露出欣慰的笑容,鍾離辭的心卻沉到了潭底。

晏府的花園很大,景色錯落有致,雖然有些蕭條,但是依然能看出原主人的優雅閑情。

兩人並肩同行,離得很近,甚至可以聽到襦裙和袍擺摩挲的沙沙聲,沈知意卻覺得離他很遠,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晏長傾說得對,她總是自以為是地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摩別人,將自己的想法強壓給別人。直到她站在鍾侯府的門口,看著鍾侯府老宅的坊牆,她才知道,她和他真的隔著好遠。

一種發自心底的寒意和失落彌漫在五髒六腑,再擴散到身體的各個角落,她很痛,痛到極致,她急於找到釋放的出口。

“不舒服?”鍾離辭體貼地問。

“不,我很好。”沈知意搖頭,她慌亂地說道,“沒想到你還有射覆的本領。”

鍾離辭認真地說:“我還有很多本領,我會慢慢告訴你。”

沈知意深深吸了一口氣,避開尷尬,繼續說起射覆:“今天真是大開眼界,能看到雙射對雙覆。”

鍾離辭忽然停下腳步,他的身後是一棵高大的紫薇,紫薇畏冬,還沒有發芽,散落的枝條像一把隨時落下的無環刀在他的頭頂肆意搖動。他深情地看著她的雙眼:“此題雖然是雙射對雙覆,但是猜出杜鵑花很容易,猜出別無道,的確很難。”

沈知意疑惑:“盧少卿說有戰功,又謀逆嗎?為何是昭靖太子?”

鍾離辭目光一滯,微微抬起頭,看向飄揚的枝條:“盧蕭隻說了一半,昭靖太子戰功累累,他薨亡後,留下嫡親血脈,是先皇代宗的嫡長孫——舒王。而舒王在前朝謀逆,舒王和家眷都被陛下處斬,連三個月的男嬰都沒有放過。一夜之間,舒王府的下人被轉賣為賤籍,婢女被充入花坊,舒王府成了空宅,如今更成了長安城知名的陰宅。”他的眼眸深諳如夜,“妙娘便出自舒王府。”

她?沈知意心頭一驚,憑借那半片蝴蝶刺青,她幾乎可以認定她就是糕團鋪的雇工,怎麽會是平康坊的妙娘?又和舒王府扯上關係?舒王謀逆的禍事已經蓋棺定論,朝廷和後宮都很少提及此事。以此事射覆,的確是絕佳的妙題,既不會擾亂朝綱,又極為隱蔽生僻,看來薛魏兩位公子的確下足了功夫。

“你對妙娘很熟悉嗎?”沈知意想到了推背血案,凡是和糕團鋪有關的人,她都想了解。

鍾離辭緩慢地應道:“我和她怎麽會熟悉?不過是在酒宴上見過幾次。今日晏長傾請她來行酒令,倒也出乎我的意料,畢竟請妙娘赴宴的都是她以前的恩客,在四旬之上。據說,她是舒王府的舞姬,因受謀逆的牽連被賣入居德坊,她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越到平康坊,以行酒令做了都知娘子,這一做就是十多年。”

“那今日的妙娘和平日裏有什麽不同嗎?”

鍾離辭繼續說道:“這就是妙娘的過人之處,她從不以真容示人。在酒宴上行令也戴著帷帽。若說她的不同?”他的眸光凝聚成一個小紅點,“她今日拿白玉酒籌的姿勢不太對,以她的姿勢,早晚會將白玉酒籌摔在地上。她行酒令多年,應該明白這樣的道理。”

“還有嗎?”沈知意追問。鍾離辭默默地搖頭,兩人繼續行走,當走到晏府的後門時,夜禁鼓開始敲響,連綿的鼓聲響徹九宵。

沈知意擔心他趕不及回府,鍾離辭安慰:“放心,我會讓阿蠻快些趕車。”

“保重!”沈知意露出明媚的笑容。

鍾離辭痛惜地看著她,她身後的灰牆上爬滿了枯萎的薔薇藤蔓,藤蔓的根埋在潮濕的泥土裏,它蟄伏了漫長的冬季,渾身蓄積了力量,隻要給它一個溫暖的機會,就會破土而出。

這不就是她,和他嗎?

“保重!”鍾離辭憂傷地坐上馬車,急馳離去。

喧鬧的長安城終於褪去白日的光鮮和華麗,拉上了死氣沉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