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禍起淩煙閣第一章、司天監亡
元和十四年,元月十八日,酉初。
長安城,大明宮,淩煙閣。
天色微暗,花燈搖曳,威儀的宮殿內人頭攢動,搖著金環拂柳葫蘆塵的張公公站在台階上,指揮著端著火盆的小宮人:“都小心點兒,公主和王爺還在**養傷,今夜的祭祀不能出半點兒紕漏!”忙碌的宮人們恭敬地應了聲“是”,紛紛埋頭做著各自的差事。
淩煙閣女官沈知意挑起鵝黃色的宮女襦裙,小心翼翼地登上二樓的樓梯。樓上供奉著大唐開國的二十四位功臣畫像。上元節夜裏,公主和王爺遇刺,應了長安城坊間的傳聞:昏君奸佞當道,二十四位功臣不願輔佐大唐。憲宗震怒,著司天監算出吉時,欲率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後宮嬪妃祭拜淩煙閣,為大唐祈福。聖旨一下,宮人沒日沒夜的忙碌,都是為了今夜的祭祀。
沈知意進宮多年,做事一向謹慎,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做事做兩遍的習慣。為確保祭祀萬無一失,她打算再檢查一遍功臣畫像。當她踏過最後的台階,推開二樓的木門,竟然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子。他穿著圓領窄袖的朱紅色長袍,腰間係著一麵小銅鏡,小銅鏡的尺寸比尋常三寸的銅鏡要大些。小銅鏡映襯著朱紅色的長袍,尤為的顯眼。從高宗朝開始,朝規規定五品以上官吏佩戴魚袋,魚袋裏裝有出入宮庭的魚符。三品以上官吏佩戴金魚袋,三品以下官吏佩戴銀魚袋,武氏時改為佩戴龜袋,後改回。此人沒有佩戴魚袋,說明他不是朝中官吏,官職低的官吏也沒有資格進宮,他是誰?
陌生的男子駐足在功臣的畫像前,陰冷的眸心隱隱泛出一絲血光,他沒有看沈知意,也沒有說話,而是熟練地推開牆壁上的暗門,消失得無影無蹤。沈知意震驚地皺起柳眉,他怎麽會知道暗門?那張宛如桃花的臉,她想到了長安城坊間的另一個傳言。是他!他來做什麽?
“知意,知意……”樓下傳來喊聲,沈知意猶豫地看著掛在牆壁上的功臣畫像,每一位功臣都神采奕奕地站在畫裏,飽滿的墨跡栩栩如生地展現出功臣們的赤誠肝膽,他們傾盡畢生的心血守護著李氏皇族,守護大唐的錦繡河山。長安城街坊間的說書人每天都講述著他們的傳奇故事,他們是百姓心中的大英雄。莫非那人是慕名而來?以他現在的身份,根本沒有資格參加今夜祭祀,沈知意一邊仔細推敲著,一邊遲疑地下了樓。
夜色愈加墨藍,璀璨的星辰織成一張錯綜的蛛網,每顆星既是狡猾的獵手,又是被狙擊的獵物。星宿起落,天象變遷,預示著天道命運的輪轉,占卜著變幻莫測的世事,一場波譎雲詭的局正在悄無聲息地上演,世人皆在局中,無法預測未來的命運。
戌中時分,淩煙閣搭好臨時祭台,閣內空無一人。司天監穿著祭拜的朝服,捧著通天棕念念有詞地獨自走入淩煙閣。憲宗皇帝帶領文武百官,後宮嬪妃等候在門外。按照祭祀的規矩,司天監先在祭台通靈引路,憲宗再以天子之身祭拜天地,悼念功臣。
沈知意和淩煙閣的宮人恭敬地守在門外,她認真地撫摸著纏繞在手腕上的金環月,按照三日前的約定,他今夜會來送修好的螺貝。想到陽春白雪般的笑容,她的心田充滿甜蜜,可惜甜後總是澀澀的苦,就好像娘親留給她的金環月,彎彎的月牙閃耀著靈氣,偏偏是金銀俗物,涼風吹過,手腕上一點冰涼。
突然,淩煙閣的上空飄起橙黃的煙霧,無形的煙霧仿佛是遊**在夜裏的鬼魅,張開大嘴吞噬著浩氣****的淩煙閣,吞噬著巍峨壯麗的大明宮。煙霧越升越高,似乎變成司天監手中的通天棕,連接著天上的星宿和地上的淩煙閣;煙霧越聚越濃,又變成一把嗜血的寶劍,汲取萬星之力從天而降,狠絕地瞄準每個人的胸口。
“啊!”沈知意驚恐地想起意外撞見的陌生男子,他的黑眸裏也蠕動著看不清真相的煙霧,她的臼齒開始莫名地刺疼。
一聲尖銳的喊聲打破淩煙閣前的寂靜:“恭喜陛下,天降祥霧,二十四位功臣庇護大唐,輔佐明主,乃大唐之福啊。”搖著金環拂柳葫蘆塵的張公公滿臉獻媚地拉起長音。
“哦?”頭頂二十四梁通天冠的憲宗用深邃的眼神望向空中的煙霧,蒼老畏慎的臉上露出幾分喜色。
“天降祥霧,輔佐明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盛裝的文武百官、皇子、妃嬪、宮人、侍衛們跪地高呼,鋪天蓋地的聲音席卷而來。
沈知意跪在冰冷光滑的石階上,謙恭地行下宮禮,她渺小的身影好像一粒純淨的海沙流入浩瀚無邊的大海,低沉的聲音也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呼喊之中。誰也不曾發現,淩煙閣內的司天監捧著通天棕,神色謹慎地推開牆壁上的暗門,在二十四功臣畫像的注視下,他從金魚袋裏掏出幾塊黑漆漆的木炭,扔在燒得正旺的火盆裏……
皇宮外,丹鳳門前。
宮門的東西兩側分別停靠著兩輛馬車,坐在東側馬車上的晏長傾抖動著寬大的朱紅色衣袖,眯著淩厲的雙眼盯著銅鏡背後重疊的小貝片,他的眸底深埋著隱隱的血色。
坐在西側馬車上的鍾離辭穿著半舊的月白色袍子,正在把玩一個小巧的螺貝,螺貝上鑲嵌著五顏六色的小寶石,其中一顆紅寶石異常的突兀,他反反複複地摩挲著那顆紅寶石,嘴角勾起一抹溫暖的笑痕。
淩煙閣的呼喊聲不絕於耳,越過三大殿,傳到了丹鳳門前,晏長傾和鍾離辭聽到聲音,不約而同地分別挑開墨色暗紋的帷裳,兩人仰望著皇宮內騰空而起的煙霧。
“出事了!”兩人同時發出驚呼。
皇宮內的夜祭果然出事了,淩煙閣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和殺氣。虛掩的門縫裏,司天監的頭栽進五足神獸的香爐裏,露出半個身子,空中的煙霧正在漸漸消散。
沈知意驚恐地跪在一群戰戰兢兢的宮人中間,耳邊響起金吾衛錚錚的鐵甲聲,迎麵而來的是映著無數張驚恐麵孔的無環刀,鋒利直長的刀刃高懸在她的頭頂,分毫間便可以取走她的性命。她來不及害怕,將頭垂得更低,回憶著這一炷香裏發生的禍事。
祭祀開始,司天監獨自走進淩煙閣,身著紅袍的憲宗領著眾人在外等候,過了吉時,始終不見司天監的身影,憲宗派身邊的張公公去問話。張公公抖著金環拂柳葫蘆塵推開淩煙閣的門,頓時驚慌地摔倒在地,發出尖銳驚悚的喊叫。她是淩煙閣的女官,守在門口,透過虛掩的門,她清楚地看到司天監倒拔蔥的慘象。隨後,淩煙閣前亂作一團,連冰冷的地磚都能感受到天子的震怒。
沈知意的臼齒越來越疼。今夜的祭祀事關憲宗的臉麵和大唐的根基,司天監出事,多疑的憲宗必會降罪淩煙閣所有宮人,包括她。她不能死,她答應過娘親,要活下去!她焦灼地想著自救的辦法。
此時,司天監的屍體已經被金吾衛抬出香爐,停放在臨時祭台上。步履蹣跚的張公公領著慢吞吞的雲時晏從淩煙閣裏走了出來。雲時晏是尚藥局的直長,他背著藥箱跪下,語調遲緩地稟告:“陛下,司天監大人,已經死了,死因、不明。”
“不明?”這位遲暮帝王的骨子裏流淌著尚武的血,他的眼底燃燒著炙熱的怒火,鐵青的臉頰凝結著寒意。
雲時晏低沉地應道:“回陛下,司天監的死因的確不明,他有被人勒死的跡象。但是微臣並沒有在他的脖頸上發現勒痕,現場也沒找到凶器……”他忐忑地瞄著憲宗愈加深諳的臉色,欲言又止。今夜參加祭祀的人都知道,淩煙閣內隻有司天監一個人,裏麵發生了什麽,誰也不得而知。莫非真應了長安城坊間的傳言?他不安地握緊雙手,掌心間已經冷汗淋漓。
憲宗龍顏大怒地揮動著暗藏龍紋的衣袖:“敢在朕的麵前殺人,必要嚴懲。禍事發生在淩煙閣,治淩煙閣所有宮人不敬之罪。”
不敬之罪就是死罪!雲時晏神色焦慮地求情:“陛下,陛下……”憲宗渾身泛著冷漠的殺氣,連通天冠上的珠子都發出和無環刀相同的聲音,哪裏會聽他的進諫?
極會察言觀色的張公公吊著嗓子:“陛下有旨,治淩煙閣所有宮人不敬之罪。”雲時晏痛苦地望向丹鳳門的方向,丹鳳門前的晏長傾也在神色凜然地望著他。
一場祈求保佑的祭祀變成了一場無情的殺戮,沈知意覺得自己是一棵長在懸崖峭壁上的野草,正在隨著鬆動的石塊兒滾落深壑的穀底,必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但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仔細地回憶了一遍從祭祀前到司天監遇害這段時間裏發生的事情,無數的碎片在她的腦海中揉碎,閃過,拚接出一幕幕細微的畫麵,找出一張張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麵孔……
直到無環刀落下的瞬間,她突然高呼:“陛下,我知道司天監的死因,與淩煙閣所有宮人無關。”無環刀停在了半空,鋒利的刀刃阻隔著陰陽兩界,刀上是朗朗乾坤,刀下是黃泉碧落。
沈知意自救的話沒有引來任何嘈雜的**,淩煙閣前依然死氣沉沉。憲宗挑著粗黑的眉,滿臉殺氣地盯著她,露出聖意難測的神情,隻有雲時晏忐忑地長舒了一口氣,發出淡淡的輕歎。
張公公憤怒地搖著金環拂柳葫蘆塵,在沈知意的眼前重重地劃過:“大膽奴婢,休要胡言亂語,誰也救不了你。”
沈知意的眼前劃過一道白光,冰冷的鼻尖被葫蘆塵上的馬鬃毛打得酸酸地疼。她抽了抽鼻子,鬥著膽子,揚起頭:“奴婢命如草芥,算不了什麽。但是奴婢是為了大唐的根基!司天監暴亡,並非是上天警示,是有心人妖言惑眾,蒙蔽世人,陷陛下於兩難境地。”
“你……”張公公又揚起金環拂柳葫蘆塵。沈知意殷切地看向憲宗,她在賭,賭注是自己的命,還有淩煙閣十二名宮人的命。
“慢。”沈知意的話精準地戳中憲宗的痛處,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知道司天監的死因?”
沈知意抓住了救命稻草,眼底閃過一抹微亮的光:“奴婢已經知道凶手是誰,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要去淩煙閣再檢查一遍——”
“好!”憲宗示意金吾衛放人,“朕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你若能找到殺死司天監的凶手,可免死罪。”
“謝陛下。”沈知意抿著唇應下掌控自己生死的旨意,她聽得出憲宗話裏有話,找出凶手,可免死罪,至於活罪?就要看她的造化了。她揉著凍得發僵的鼻尖兒,邁進淩煙閣。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也是她和他第一次相見的地方,這裏承載著她對英雄的敬畏,對歲月的期盼,還有對他的情誼。
她認真地看著閣內的一切,臨時搭建的祭台上擺放著五足神獸香爐,香爐裏的香燭已經熄滅,五尺長的通天棕斜插在香灰裏。通天棕是靈器,除了陛下和司天監,沒人敢碰。司天監暴斃,祭祀停止,陛下不會來取通天棕,隻有下一任的司天監才能解決眼前的狼藉。她**著鼻子,閣內的香氣似乎不太對,她的目光落在香爐裏,厚重的香灰上有一道淺淺的痕跡,她的眸光裏反射出一道模糊的暗芒,暗芒之下,是一件意外的舊物……
外麵傳來謝恩的聲音,出身禦醫世家的雲時晏推門而入,他和沈知意在半年前的宮宴上有過一麵之緣,在淺薄人情的後宮算得上故人,他特意請旨協助她。沈知意急忙抖過衣袖,揉搓著雙手,遲疑:“雲直長?”
雲時晏壓低聲音:“沈姑娘,我雖然不是仵作,但私底下也檢驗過屍體,或許能幫到你。”沈知意深深感激這份珍貴的恩情,她朝他頜首,道了一聲飽含世間千般意的“謝謝!”
雲時晏有分羞澀,他指向祭台的角落:“司天監的屍體停放在那裏,我仔細檢查過,有窒息的征兆。”沈知意收回視線,她並沒有去查看司天監的屍體,而是走到司天監倒下的地方,她清楚地記得在張公公推開門的瞬間,司天監的頭已經栽進五足神獸香爐裏。五足神獸香爐是淩煙閣的老物件兒,是太宗時期建造,從太極殿搬來的,爐身上雕刻著以兕為首的五個上古神獸,香爐的內壁上篆刻著太宗親筆書寫的銘文。平時,五足神獸香爐放在淩煙閣的正廳,日夜供奉香燭,香爐裏的香灰已經磨亮了烏金色的爐壁。她繞著香爐走了兩圈,止步在最初的位置,也是最大的獸首—兕的麵前。
雲時晏焦灼地抖著袖口,額頭和鼻尖兒上泛起汗珠:“沈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你不如奏請陛下召見——”
“長安神探?”沈知意想到了那抹朱紅色的身影。
“對,對,就是長安神探,我和他有些交情。此刻,他就在丹鳳門外。”
“你們是長安城人盡皆知的,雙晏!”沈知意一語道破兩人的關係,“可惜,他也救不了我。”她無暇顧及關於雙晏的閑言碎語,她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驗證心中的推斷。
她輕拂過爐壁,灼熱的痛感在指尖兒蔓延,好燙!她這發現香爐的正下方有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盆。她是淩煙閣的女官,非常了解淩煙閣的規矩。正廳隻進香,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也不會擺放火盆,隻有供奉功臣畫像的二樓才有火盆。所以,在淩煙閣當差雖然是俏差事,也是苦差事。火盆?她想起祭祀前的準備,陛下畏寒,火盆是張公公派宮人送來的。正廳門窗緊閉,炭火正旺,難道司天監是中了炭火的毒,窒息而亡?
她之前的推斷都是錯的?她急忙走向司天監的屍體。雲時晏好心地擋住她。她自然知曉他的好意:“事到如今,我哪裏還會害怕?找不出凶手,我隻能在黃泉路上親自問他了。”她望著掩蓋屍體的白麻布,心酸地想到了過世的父親,她是女兒身,不能像父親那樣做一名懲暴安良的不良人,隻能受皇恩進宮為婢,但是她身上流著父親的血,她怎能懼怕屍體?她越過雲時晏,從容地掀開白麻布。司天監的屍體倒扣在回字紋路的地磚上,墨色的烏沙帽上有一小塊明顯的水漬,她疑惑地問道:“這是?”
雲時晏的眼底閃出幾分光芒,他緩慢地挽起衣袖,準備將司天監的屍體翻過來:“奇怪,我剛才檢查屍體的時候,官帽並沒有濕,哪裏來的水?”
“慢。”沈知意睜大雙眼,快速地走到五足神獸香爐前,站在司天監倒下的地方。她盯著通天棕泛出的深芒,詭異的慘案像密布的星辰,連成一片複雜傾軋的星圖。在雲時晏驚愕地注視下,她緩緩抬起頭,看向房梁。房梁正中那盞從未點亮過的宮燈也在默默地看著她……
淩煙閣外,掌握生死的一炷香剛好燃盡!
沈知意敬畏地跪在憲宗麵前。憲宗沉默地盯著她的眼睛,身為帝王,他練就了看眼識人的本領,眼睛最會撒謊,也最不會撒謊。每個人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心事會在眼底展露無疑,他從她的眼睛裏已經知曉結果。
他在糾纏另外一件事,是將案子大白於世人,還是秘密審案?目前朝堂上局勢複雜,春節一過,各路的風傾瀉而出,掀動著大唐的錦繡河山。倒是應了長安神探——晏長傾的射覆玩語:“讓風再大些,神仙也好,妖怪也罷,都會現出原形。”
他是大唐的天子,太宗的子孫,有何畏懼?讓風聲再大些!他示意金吾衛推開淩煙閣所有的門窗,他要讓站在祭祀隊伍最後麵的人都聽得到司天監的死因,他要讓藏在暗處的惡人顫栗!
“你的命,他們的命,都攥在你的手裏。”憲宗看向柔而堅韌的沈知意,“你可明白?”
沈知意從憲宗的眉宇間讀懂了天子的心,她揚起頭,抬高語調:“奴婢明白。”
憲宗的眼底閃過暗芒:“說,司天監是因何而死?”
“是。”沈知意指向五足神獸香爐裏的通天棕,“凶手就是利用它,殺死了司天監。”
“大膽,沈知意。”憲宗身邊的張公公趾高氣揚地訓斥,“你現在是戴罪之身,還敢口無遮攔地亂說話?通天棕是靈器!”
沈知意不卑不亢:“這正是凶手可惡可恨的地方,他明明知道通天棕是靈器,還如此大膽地在陛下麵前殺人,其心可誅!”
“說的好!”憲宗的語調裏透著冷冽的殺氣。
沈知意繼續說道:“凶手用了最簡單的辦法,也是最聰明的辦法。”她借來金吾衛的空刀鞘,走到五足神獸香爐前,彎下腰,做出祭拜的動作。細長的刀鞘直指塗抹紅漆的梁柱,“凶手非常熟悉祭祀的規矩,斷定司天監會手捧通天棕行天地禮。他事先在房梁上放置柔韌有彈性的細絲,在細絲的另外一端擺放冰塊。當細絲勾住通天棕,司天監俯身行禮時,冰塊便飛了出來,砸在司天監的後腦。後腦為人之根本,最脆弱的地方,這也解釋了司天監的屍體為什麽倒在香爐裏,因為他是被突如其來的冰塊砸中,猝死,通天棕便斜插在這裏。”
“你的意思是冰塊殺人?”憲宗震驚,“你可有證據?”
沈知意點頭:“房梁上有捆綁細絲時留下的痕跡,司天監的官帽上有濕潤的水漬,也是最直接的證據。冰塊砸中司天監之後,會飛落在地。淩煙閣燃了火盆,冰塊勢必融化成水。請陛下派人搜查,閣內的角落裏必定有冰水融化的痕跡。”
“來人。”憲宗開啟金口。金吾衛一擁而上,開始搜查尋找。他們不但在房梁上發現了細微的綁痕,還在靠近二樓樓梯的角落裏發現了沒有完全融化的碎冰和一灘水漬,遺憾的是並沒有找到細絲。
這完全在沈知意的預料之中,她的語調裏有了些許的底氣:“陛下,這就是凶手的狡猾之處,用冰塊殺人,冰塊會融化,這是無證之案啊。”
“沈姑娘的說法未免太過牽強,若是按照你的說法,凶手用冰塊殺人。冰塊可以融化,那至柔細絲在哪裏?還有……”站在群臣首位的陳太傅提出質疑,他是教授憲宗的太傅,深得憲宗信任。他指向祭台,五足神獸香爐,通天棕和房梁,“司天監手捧通天棕首先要勾住房梁上的細絲,讓冰塊飛出,再精準地砸中司天監的後腦。這其中的環節必須計算得恰到好處,稍有差池,必定敗落。單憑一塊碎冰,一灘水漬?”
他微抬起頭,凸出的雙眸好像金魚的眼睛,連眼角的皺紋都像極了鋒利密集的魚鱗。他用朝堂上嚴謹的表情說道:“沈姑娘畢竟是淩煙閣的女官,方才的一炷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他的話不言而喻,他懷疑沈知意味為了自保,故意拖延時間,使出小手段。
“陳太傅太看重奴婢,奴婢沒有瞞天過海的本領。”沈知意及時攔住想要出言辯解的雲時晏,胸有成竹地應道,“這裏是大明宮,在陛下麵前殺人,在諸位重臣麵前殺人,凶手豈是尋常人?凶手的確機關算盡,每一步都計算得恰到好處。”
“他是怎麽做到的?老夫洗耳恭聽。”陳太傅抖了抖象征身份地位的金魚袋,淩銳的目光咄咄逼人。
淩煙閣內外靜寂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隻聽到呼呼的風聲。沈知意無意間拂過微冷的鼻尖兒,說道:“此計的確是妙計,看起來難,真正實施起來,倒也簡單。關鍵在於四個重要的,連成一條線的點。這四個點分別是,司天監的身高,通天棕的尺寸,祭台的高度,還有五足神獸香爐的擺放位置。得到司天監的身高和通天棕的尺寸不是難事,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得到。祭台的高度和五足神獸香爐的擺放位置也並非是難事。”她指向祭台,“淩煙閣正廳沒有祭台,為了今夜的祭祀搭建臨時祭台,臨時祭台高一寸,短一寸,根本沒人在意,凶手便利於了這一漏洞。這三個點確定之後,便確保了司天監站在祭台上,手捧通天棕可以輕鬆地觸碰到房梁。至於房梁上的細絲——”
她指向五足神獸的香爐:“香爐的位置就是細絲在房梁上的定位,為了能夠確保通天棕勾住細絲時有足夠的拉力,讓冰塊迅速飛出來,砸中司天監,凶手可謂是用心良苦。他詳細算定了香爐的位置,還特意將香爐上最大的兕首麵向司天監。司天監隔著兕的獨犄角,對天地進香、行禮,需要幅度更大的俯身,這就保證細絲勾住通天棕的韌性和力度,確保冰塊飛出的力量。”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質疑自己的陳太傅。
陳太傅低垂著頭,揣摩著她的話。這件案子看似離奇,仔細一一分解,發現環環相扣,內有乾坤,她的話的確有些道理。他目光幽幽地看著她,在那蠕動的黑眸裏看到了晏長傾的影子。此刻,晏長傾應該還在丹鳳門外等他。他蹙著眉,與憲宗會意地對視後,問:“如果你的推斷成立,司天監被冰塊砸中身亡。那此案並非是無證之案,冰塊可以融化成水,細絲在哪裏?現在隻有司天監的屍體。”
“細絲就在凶手身上,此刻就站在這裏。”沈知意抿著唇。她的話引來不小的**,夜風更大了。
憲宗頭頂的通天冠再次發出錚錚的聲響:“凶手是誰?”
沈知意抬起頭,波瀾不驚地看著憲宗身邊神色猙獰的宮人:“是、他!”
“張公公!”憲宗的眼裏充滿震驚,金吾衛立刻將張公公圍住。張公公沒有絲毫懼怕,反而跪地求情,“陛下,老奴冤枉,請陛下搜身,老奴身上沒有什麽細絲啊!”
“真的沒有嗎?”沈知意摸著鼻尖兒,指向張公公手裏的金環拂柳葫蘆塵,“公公真是好計謀,如果我沒有猜錯,公主和王爺遇刺,也拜你所賜,是你親手設計了這一切!今夜,你明知道司天監已經遇害,還在推開淩煙閣門時,故意摔倒,你摔倒的目的就是想拿走那根細絲。同時你又發出尖叫,將眾人的目光吸引到司天監的屍體上,你再將細絲藏在葫蘆塵裏。那根細絲,就魚目混珠地藏在葫蘆塵裏!”
“你……”張公公的手臂僵硬在空中,金環拂柳葫蘆塵被金吾衛野蠻地奪走。金吾衛果然在葫蘆塵裏找到一根比馬鬃毛柔軟而細小的細絲,細絲的顏色和馬鬃毛相近,比馬鬃毛更剔透。
沈知意見到細絲那一刻,終於鬆了一口氣。鼻尖兒的酸痛早已褪去,她真要感謝那道光,給了她透徹的啟示。緊張的過程就好比她失足落水,她在湖裏掙紮呼喊,生死一瞬的時候,被好心人救上岸,她才知道,她會鳧水!還好,她還活著!
“現已真相大白,請陛下還淩煙閣宮人清白。”她謙恭地跪倒在地。
“真的是你?”憲宗自從登基以來,武力削藩,重用身邊的宦官。張公公跟隨他多年,他如此信任他,他竟然在他的心口捅刀?想到平日裏他恭維的模樣,又可恨,又可怕。
“給朕拿下。”他咬著牙,金吾衛的刀架在張公公倔強的脖頸上。
張公公仰天狂笑,肥碩的脖頸上磨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這根細絲來自西域,是沙漠龍蜥的筋,能伸縮幾丈。為了今夜的計劃,我不惜重金,從西域商人的手裏得到。沈知意說的沒錯,一切都是我設下的陷阱,我提高了臨時祭台的高度,轉動了五足神獸香爐的位置,我還在香爐的下麵擺放了火盆,就是為了無證之案!這是我冥思苦想三個月的計劃啊,隻差一點兒。我特意選在淩煙閣下手,就是為了避開長安神探——晏長傾,他是一介布衣幕僚,根本沒有資格站在這裏祭拜功臣畫像。我千算萬算,卻漏算了心思縝密的你!”他愁恨地看著沈知意,“早知道,你隱藏得這麽深,當年,我不應該留你!”
沈知意驚訝,他的年紀和父親相當,她和他並無交集,何來當年?自從家中遭受變故,已經很少有人和她提及當年。莫非他想在臨死前拉她墊背?她鬆懈的神經又緊繃起來。
“為什麽?陛下待你不薄,司天監又視你為摯友,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她敏銳地轉移眾人的注意力。
張公公陰冷的笑聲中摻雜著淒涼:“我有千萬個理由這麽做!我是蔡州人,每一個蔡州人都有理由找他報仇!”他顫抖地指向侍奉多年的憲宗,“是他背信棄義,不守承諾,下令削藩,撤銷淮西節度使,是他殺我蔡州父老,屠我蔡州城,我恨自己沒有親手殺了他!”
“你是吳元濟的人?”憲宗恍然大悟,他一生戎馬削藩,竟然被賊人在身邊埋了釘子,偌大的皇宮,還有多少釘死在牆縫裏的釘子?他憤怒地摔落金吾衛呈上來的拂塵,“說,你的同黨是誰?”
張公公激動地仰起頭,脖頸上流動著一行鮮紅的血:“我的同黨是被你無辜害死的十萬百姓!他們化作孤魂野鬼,都會來找你索命。哈哈,哈哈……”他是宮中的老人兒,非常了解那些折磨宮人的不堪手段。在祭祀前,他做了萬全的準備,他飛快地從衣袖裏拿出藥丸兒,吞進肚子裏。
“不能讓他死。”憲宗焦慮地大喊,但是金吾衛的手還是遲了一步。張公公踉蹌地走到沈知意麵前,撇過她手腕上的金環月,沙啞地說了一聲“一別無道金環月”後,倒地身亡。
沈知意驚愕地看著他,心底掀起萬丈巨浪,別無道三個字是她沉重的夢魘。當年,沈家就是在別無道遇到山賊,慘遭血洗。“一別無道金環月”是山賊殺人前的狂妄之語,他怎麽會知道?
沈知意顫抖地撫摸著冰冷而親切的金環月,慘痛的往事在眼前絢麗地綻放,絞著她的肉,紮著她的心。記憶的鈍刀剜去了愈合的疤,露出鮮紅滾燙的血,還有滿山的杜鵑花……
就在她含淚窒息,幾乎站立不穩時,停放在角落裏的司天監突然詐屍。司天監揮動著雕刻著花紋的劍直指憲宗,千鈞一發之際,身手矯捷的金吾衛將憲宗團團圍住,司天監的屍體被刺成了血葫蘆。
“啊……”眾人震驚得目瞪口呆,膽小的嬪妃和宮人嚇得捂住眼睛。
憲宗怒氣衝天地奪過金吾衛手中的無環刀,狠狠地紮進司天監的胸膛。司天監勾著雙手倒地,蒼老的臉上凝固著像花兒一樣的笑容,他的屍體變得烏黑僵硬,變成硬邦邦的石人,又一次栽進五足神獸香爐,將自己的屍體變成最虔誠的祭品。在眾人看不到的暗處,在他的身體裏,一種鮮豔的毒素和鮮紅的血液融合成粘稠的漿糊,衝**在五髒六腑,像潮水般地湧向七竅……
蹊蹺詭異的刺殺震驚了眾人,更是讓憲宗憤怒到極點。寒涼的風穿梭在淩煙閣的裏裏外外,風聲裏透著濃鬱的血腥。
“搜查淩煙閣,任何角落都不能放過。”憲宗的臉色陰沉可怕,金吾衛們一擁而上,淩煙閣變成了無聲的戰場。
沈知意深埋著頭,不敢大聲喘息,無聲的淚已經風幹。在司天監倒下的瞬間,她在祭祀隊伍裏看到一束忿恨的目光,今夜參加祭祀的朝中重臣,宮中嬪妃,宮廷內人都有嫌疑,她越想越複雜,內心也越是惴惴不安,她知道自己的命依然懸在半空。
身手敏捷的金吾衛們衝上了二樓,傳來急促的嘶吼。一名金吾衛神色慌亂地跑下樓,或是因為太緊張,在他走到最後兩階樓梯時,踩了空,整個人直挺挺地撲倒在憲宗腳下。
“成何體統!”憲宗端起衣袖訓斥。
金吾衛手忙腳亂地爬起,驚恐地稟告道:“陛下,不好了。功臣、功臣不見了!”
憲宗做夢也沒有想到在經曆司天監暴斃、詐屍刺殺之後,還有禍事,有人偷走了功臣畫像?他緊繃著幽深的臉,躍過金吾衛,直接走上二樓。陳太傅和近身的幾位宮人跟了過去。伴隨著一聲震怒的咆哮,燒得正旺的炭火天女散花般地從樓梯上滾落,宮人們不敢躲避,忙著收拾透著紅心的炭火。
沈知意臉色慘白地盯著蠕動的火蟲,淩煙閣為供奉功臣畫像而建,她作為淩煙閣的女官,分內職責就是看守功臣畫像,祭拜功臣。功臣畫像丟失是天大的禍事,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自救都會付之東流,即使是死,她也不會死得痛快。她再一次被推到懸崖邊,炙熱的崖底是永世不得超生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