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我是為他而努力

我這麽努力,全是因為我想做一個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又被婆婆及家人接受的媳婦。敏感也好,自卑也好,我就想為他這麽做。

離聖誕節還有五天的時候,黎美洙參加了學校美術社。

師兄是黎美洙念高中時的學長,高黎美洙一個年級,兩個人都是學校宣傳部的,師兄當宣傳部長的時候,黎美洙給他打下手,他寫通知宣傳的時候,他給他遞粉筆等工具。

大學,黎美洙與師兄同校不同係,師兄進了學校美術社,就又把黎美洙招進來了。

師兄給漫畫雜誌社畫連載漫畫,一次六個P(3頁),師兄寫腳本畫底稿,黎美洙勾線上色,還有一位同學幫著刮網紙。

師兄笑道:“要不是我窮了一點,我就沒緣分請你!”

黎美洙給師兄一個大白眼:“你就想說我是便宜沒好貨啊?”

師兄說:“有好貨,便宜有好貨,就像你!”

師兄又說:“不過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學美術的,你對細節處理得怎麽這麽在行啊?”

她隻是微笑,說:“天分唄。”

其實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小時候,她一直被孤立著,沒有小朋友們擁有的玩具,也沒有小女生們喜歡的漂亮裙子,加上家長們都不大喜歡讓自己的孩子跟這個“不規矩女人生的孩子”在一起玩,所以,她隻有自得其樂,自己與自己遊戲。

比如說,看水珠從屋簷下滴落,濺入積水,彈起,在頂端碎成一片一片的小細珠。

比如說,影子隨著太陽一點一點的偏移……

這些她不需要去學習便能胸有成竹,也不需要去學理論就知道它們的細節,那種觀察細微的能力是她與生俱來的。

師兄不一樣。

師兄打小學美術,可是在初中三年級的時候,家庭變故,據說很慘,老媽外遇,老爸把人砍傷了,叛了重刑,老媽跟那個男人走了,是爺爺和奶奶靠那微薄的工資供他念高中和大學。本來他想念美院的,可是學費太高了,他隻好忍痛放棄,念了大學後,他便加入了美術社。

黎美洙是學會計的,可是對繪畫很有天賦。她基礎不好,但很有靈性。特別在著色方麵,她的風格很溫馨。她很注重細節,一滴水珠落水池時濺出若幹細細碎碎的小珠子,她都能觀察細微並且從畫麵上表達出來。所以,她參加了學校的美術社,給師兄當刮網的助手。

刮網是句專業術語。

純手工製作,拿刻刀在專門的網格紙上刻出山、水流、爆破等特技的感覺。那是一項非常煩瑣,也非常考驗人耐性的事情。鑷子、刻刀,手上纏著繃帶,一絲不苟,就像給紙張做手術。

那年,純“手工”的趕稿,完全沒有依賴電腦,根本沒接觸過PS,更不會用什麽手繪板。沒日沒夜地畫著,卻因為國內漫畫極不景氣,所以隻有很少的報酬。雜誌社若是拖稿費,便幾乎半年才能拿到一點點,但是,為數不多的社友們都能拿出百分之二十萬的熱情。

學生會給了他們的美術社一間小小的辦公間,裏麵有不同的畫筆,有裝著A4紙的小抽屜,還有橡皮、墨水、刮刀、複寫板和工具尺。

勾線的時候,手上要纏著白繃帶,因為畫畫的時候,靠近小手指的手掌邊緣會模糊鉛筆稿,所以一定得用白繃帶纏著,特別是夏天,不綁的話汗水滴上去,會更糟糕。

有時候趕稿,連上廁所都像趕119,不停地有編輯催稿,催稿。

這天熊逸在美術社陪黎美洙,晚上八點的時候,突然停電了。終於來電時,隻見到外麵的人不約而同“哦”地連片大呼,同時屋內一亮,頭頂的日光燈亮了!

他們終於可以繼續趕稿了。

師兄一臉歉意地對熊逸說:“還有一點了,還有一點就趕完了,你們就可以約會了!不會讓你守一天的!”

結果,到了夜裏十點,還沒有趕完!

師兄很抱歉地說:“真不好意思,又把你們的假日破壞了!”

熊逸和黎美洙相視一笑:“沒事!”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了同一個詞,覺得太同步了,便笑了出來。

隔日,黎美洙去超市購買生活用品,不料碰見了熊逸的媽媽!

狹路相逢,她們同時認出了對方。

當年開家長會時,她們見過彼此,多少有些印象。

熊逸媽媽毫不客氣,就在賣水果的地方衝著她說:“你是黎什麽洙吧?聽說纏著我兒子處對象呢?我可告訴你啊,別天天纏著我兒子,我不會答應你們在一起的!”

這是人來人往的超市啊……

黎美洙看著手裏拿的蘋果,直覺四周的人都朝她看過來。她鼻子一酸,眼淚又要不爭氣地滴落下來,她咬了咬唇,咬到自己感到痛了。

將眼淚忍住的時候,她微笑著揚起腦袋說:“我沒有纏著他,我們是相互喜歡的,我總有一天會讓你接受我的!”

熊逸媽媽想都不想,一個白眼過來,說:“做夢!”

“我一定會等到那一天的!”

“你少不要臉了!我兒子年輕氣盛,就是跟你玩玩,別太當真!”

黎美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兒子是花花公子嗎?他的感情在你眼裏就這麽一文不值,這麽不堪一提嗎?”

她不屑道:“那得看是誰,誰知道你是誰的野種!”

“我是沒有爸爸,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爸爸是誰,那又怎麽樣?”她一出口,那些拎著購物籃的,推著推車的,穿著製服理貨的,站櫃台的,都停下來看她了!

這人來人往的超市,那個女孩子即使難過,也含著笑說:“我的身世讓我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欺負,曾經一段時間我自閉到極點,我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然後我遇到了熊逸……”

“少來了你,你在初中演的那一出誰不知道啊?”

“我不過是放學的時候和他一起走,不過是他對我稍微好一些,可是同學、老師還有家長都說我們早戀,我蒙受不白之冤,沒有人一個為我說話,還受到那樣的汙辱。阿姨,你也是做母親的人,如果你也有一個女兒,她也被人這樣對待,你會覺得心裏舒服嗎?”

“我……我沒你這麽油嘴滑舌,我說一句,你還跟頂十幾句!我養你這樣的女兒?我丟不起這個人!我可不會在外麵跟野男人生個野種,氣死自己的老娘再離家出走,幾年不敢回去。我要生你這樣的女兒,早掐死她了,省得讓她在世上活著丟人現眼!”

黎美洙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更是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小步。

圍觀的人中,有位大媽聽不過去了:“你這人怎麽說話的?這麽毒啊!小姑娘不就和你兒子處對象嗎?說這麽粗的話,也不怕磕著自己的牙齒!”

大媽的數落,讓熊逸媽媽成了圍觀的重點。

身邊的人也覺得熊逸的媽媽話說得太狠了,不由自主地附和。因為他們都聽明白了,這孩子和這女人的兒子相好了,但是因為她的身世,被這女的瞧不起了。

打量這孩子,覺得她模樣好好的,氣質也不差,根本不用受這氣!

於是有人拉住了黎美洙,說:“閨女,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你不用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你聽大媽的,她這樣看不起你,你嫁過去也不會踏實,她會挑三揀四,到處找碴兒,反正就是不會讓你舒服!”

熊逸的媽氣得臉都白了,咬咬牙,皺了眉頭甩手要走。

黎美洙在她背後叫住她:“阿姨,我喜歡他,我就是喜歡他,我會靠自己的努力洗白自己的身世,我會讓你知道,我一定會讓你知道的!”

從超市裏走出來後,眼淚流得像決堤的洪水。

我不會放棄,我絕對不會放棄!

她拭了拭眼淚,下定決心一定要做點什麽,她要和熊逸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即使熊逸的媽媽在離開後,冷嘲熱諷地說了一句“犯賤!”她也依然不放棄。

“熊逸,如果我不能取得我想要的東西,我就不會承認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跟我隻限於同學與校友的關係,你送給我的任何東西,我都不會接受!”

在超市裏被他的媽媽羞辱後,她打電話約他見麵,委屈又下狠心地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他愕然問她,“這是為什麽啊?”

她大喊:“你不要管這是為什麽,總之你對我有沒有信心?你願不願意等我?”

“當然!”熊逸不假思索地說,“我當然願意等你,我從十四歲開始喜歡你,好不容易才得到你的心,我怎麽會不等你?隻是……你想取得什麽東西?你告訴我啊,看我能不能幫你!”

“資格,喜歡你的資格!等我覺得有一天,我能配上你的時候,我再做你的女朋友!”

他皺緊了眉頭:“你在說什麽胡話啊?誰說你配不上我了?和我在一起,需要什麽資格啊?”

“總之,你要是相信我,就依著我!”

“多久?”

“不知道!”她噙著眼淚說,“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十年!”

“我等你!多久我都等!”

她的眼淚滑落眼眶:“那你一定要等我啊!”

黎美洙將自己投身於漫畫創作中,不停地練筆,不停地去找素材。與熊逸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她更不肯接受熊逸送給她的任何東西。

林蔓不解,問她:“你為什麽這麽絕情,這麽固執啊?”

美洙回答:“看過《簡·愛》嗎?簡·愛是在什麽情況下去找她心愛的羅切斯特,並有膽量追求自己的幸福呢?是在她繼承了一大筆遺產的時候。別人或許不懂她的心情,可是我懂。她是一個被人忽視太久的孩子,有灰暗的童年,被家人瞧不起,被夥伴們欺負,還被罵怪人,關紅屋子,還挨打,她真的很渴望被人關注,很羨慕兩個姐姐向媽媽撒嬌。後來她被送走,有夥伴死在她的**,她和一具屍體睡了一晚。充滿恐懼的童年,讓她心裏布上了陰影,永遠活在卑微的角落,內心細膩,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所以,那麽多年了……即使深愛著羅切斯特,也隻有在得到一筆遺產和知道羅切斯特遇到不幸時,才有勇氣追求自己的幸福,最終和他在一起!這是為什麽呢?因為我們是同類人,幾乎一無所有,窮得隻剩尊嚴。所以我這麽努力,全是因為我想做一個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又被婆婆及家人接受的媳婦。敏感也好,自卑也好,我就想為他這麽做。”

林蔓搖著腦袋說:“太固執了,你真的是太固執了!”

黎美洙無奈地笑道:“是啊,太固執了,當一隻螃蟹決定橫著爬的時候,是真的沒有辦法讓它豎著走的。我啊,我窮得隻剩固執了!”

2006年上半年,黎美洙大四,即將畢業,所以有很多空餘的時間做些與專業及漫畫不相幹的事情。那幾年,國內開始流行韓式小說,網絡表情符號也是從那個時候流行起來的。

某個韓國作者非常火,黎美洙在網上看了她的小說,發現這根本就是漫畫腳本,她都能寫了!

於是,她也在網上注冊了一個ID,在一家文學網站上寫起了類似的小說。

盡管看她小說的人不足二十個,她竟然有了很滿足的感覺。

黎美洙在網上連載第一部小說的時候,連載到一半,有家出版公司的編輯來找她,說喜歡她的文風,跟她約稿,把她拉入一個QQ群。群裏是這個編輯拉進來的十二個作者,這個編輯說,他想做一套關於十二生肖的小說,讓他們每人選一個自己寫。

群裏人問起稿費,編輯說,千字二十塊,寫十萬字就可以了。

群裏驚叫起來,一千個字才二十塊?十萬字是二千塊,你讓人寫一本書,就給二千塊?你買白菜啊?

那編輯說:“這是行價,行業裏這類小說都是這個價,那個什麽HY公司,千字十塊錢都開出來了,作者寫一本書出來,才給幾百塊的都有。你們可以先寫著,賣得好,再接著寫下一本,到時候肯定給你們漲稿費,要知道,鍋裏有碗裏才有嘛!而且,你們都是沒有出過書的新人,我們這樣很冒險的!”

群裏的人想想也有道理,新人……總是有諸多不便。

選寫十二生肖的時候,她選了狗狗。

故事寫一個狗狗會變身,變成人類,去接近自己喜歡的男生,語調輕鬆且有熊逸式的對白。

每次寫對話的時候,是她最樂的時候。

因為把自己都寫樂了,所以她把小說貼到了網上。雖然點擊不多,人氣不高,留言不多,一個星期才能守到兩條,可是看到他們說“好樂啊,好逗啊,好好玩啊,快點寫啊……”就覺得那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連載到一半的時候,她沒有更新了,因為在出版前就發了全文,會對出版公司不利。她發了公告,對他們說,這書要出版了,請大家支持正版。

大家都很期待……

但誰也沒有想到,她會遇到這輩子最惡心的事情。

群裏的十二個人寫的小說湊齊十二生肖一套後,出版了,可是大家憤怒地發現,那十二本小說署的名字全是“米兒”!

最先發現這件事情的是黎美洙,她QQ群裏有讀者私Q她說:“姐姐,怎麽有個人的小說跟你的一樣啊?”

黎美洙點開她發過來的網址,整個人都傻了!

一樣的!果然一樣,除了書名還有作者名字及小小的內容改動,其他的完全一樣。

我的小說被人抄襲了!這是閃進她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

她悲傷地在群裏說:“這個人抄襲我的小說!你們是從我貼小說的時候,陸續加進我的群的,你們知道這是我寫的,我請你們為我討回公道!”

群裏的人憤怒了,跑到這本小說的留言板上留言,說這是抄我們洙姐的,這個人真不要臉。

小朋友們在那本書的留言板下留言的時候,黎美洙點了點米兒的名字,名字點出來的網頁居然是十二本小說!

那些小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為大家會邊寫邊把段落貼到群裏討論。

米兒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她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為什麽她的相片貼在網頁,為什麽上麵煞有其事介紹她是美女作家,她喜歡旅遊?

這個長得像大媽的女人,她到底是誰?

寫作的三個月裏,群裏的十二個人都互相熟悉了,可沒有一個是叫米兒的!

黎美洙點開群的時候,發現群裏的人在打情罵俏,她哆嗦著手打字:“你們還在這裏幹什麽?我們都被騙了!”

更惡心的事情出現了!

這個編輯馬上解散了群,更是把這十二位作者全部拉進了黑名單。

在沒有QQ漫遊功能下,他僅僅用一個“黑名單”功能,便銷毀了所有的聊天記錄及在線投稿證據。

群裏的十二個人終於明白自己很傻地被人騙稿當了槍手,更是明白了,為什麽當初把稿子傳給那個編輯的時候,他執意要他們用“QQ在線”傳輸文件。

沒有出過書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出書前要簽圖書出版合同。

除了黎美洙在寫稿子的時候,在網上以自己的ID貼過稿子,其他的十一個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有力的證據證明稿子是自己的。

不過隻要一個人有寫稿的證據就夠了!

十二個人說好要告這個出版公司,誰知道中途又變了。他們說:“問過律師了,律師說,版權官司打起來很麻煩,而且,還要到這出版公司所在的城市打官司,就算贏了,也拿不到一點錢,還要倒貼不少。”

其中一個作者在QQ上對黎美洙說:“洙,我告訴你,你別生氣,他們本來是打算告的,可是,編輯私下給他們漲稿費了,所以,他們不想鬧了!”

她的心便涼了!

她的筆名是逸洙子。

黎美洙群裏的小朋友在網上被人罵得很慘:“逸洙子是誰啊?你們嚷著米兒抄她的,她是什麽東西啊?也是寫書的啊?寫過什麽啊?是不是想出名想瘋了,真不要臉!拿這個炒作,真是個賤人!米兒姐姐,別理他們這群瘋子,我們都支持你!”

諸如這樣的言辭一行一行出現在黎美洙的眼前,她顫抖著手,麻木地點著鼠標,眼淚無法控製地往下淌。

對方什麽惡心的話都罵出來了,這絕對不是小讀者能罵出來的,絕對是成年人冒充小讀者。

2006年7月,黎美洙大學畢業,師兄將她帶進一家漫畫公司,依然當他的助理。可是,當她剛剛試用期滿,師兄卻要離開。

有本雜誌回首中國動漫界的時候說過這樣一句話:“中國絕對不是沒有想象力與創造力的國度,20世紀60年代我們的水墨動畫《小蝌蚪找媽媽》震驚國外,一舉獲得國外N個大獎;我們的《哪吒鬧海》讓人咂嘴稱奇;木偶戲《漁童》令人歎為觀止;我們的《大鬧天宮》是上海美術電影製片老一輩的老師,坐著大卡車去工作現場,沒日沒夜地製作出來的。創作環境苦不堪言,那個時候沒有人談報酬,也沒有人會喊累,但卻做出令世界驚豔流傳百世的作品。什麽《獅子王》,什麽《變形金剛》《唐老鴨米老鼠》,少了那份崇洋媚外的心,看看我們自己的精品,我們也有值得驕傲的過去。”

這自然是值得驕傲的,因為現在在電腦上,你什麽特技做不出來?那個年代,沒這些設備,老一輩的人是怎麽做出讓人驚歎的東西的?

師兄常說,我們是最幸福的一輩,我們見識過最純正的手工製品,那是真正的藝術,完全擺脫商業動機,沒有一點名利與功利,沒有一點所謂的市場,大家全憑一腔熱情。

而師兄進入一家動漫公司的製作組時,一向性格好的師兄竟爆粗口罵道:“創意,想象力都他媽的是狗屁,你大爺的,沒有錢,什麽項目都啟動不了,花錢啟動這項目的大爺又喜歡指手畫腳,不懂裝懂充內行。我算是看透了,什麽才氣不才氣,有錢人的財氣才是正經,什麽創意創新,管它是不是大俗大土,隻要做到他們滿意,哄著他們開心,把他們當成大爺就行。國外的動畫,都在我們這裏加工上色,我們他媽的就是世界上最廉價的加工工地,我們就是一群不用付高價的加工工具,我們來這裏幹什麽?他媽的!那個純藝術的年代,死了,死了——”

師兄說這話的時候,喝得爛醉如泥。這麽大的動漫製作公司尚且如此,何況別的公司?中國從來不缺人才,缺的是一份謙遜加團體合作精神。但現在麵對的是,誰都不服誰,誰有才就暗地打壓,管事的成天想的是有沒有人投資做這動漫,這動漫做出來,要怎樣鼓動電視台買下來,最後能盈利多少……

才氣?才氣是什麽東西?

你所有的才氣,隻是掌權人用得順不順手的工具。是不是適才而用不得而知,但絕對知道若用得不順手,是才也廢了。

黎美洙並沒有因為師兄離開而離開這家漫畫公司,雖然累得暈天暈地,但她依然不放棄。

總覺得,堅持就能看到勝利。

師兄辭職,離開公司的時候,部門的同事為他擺宴餞行。待酒宴結束,師兄又拉著黎美洙去錢櫃K歌,包廂裏已有一大群人坐等,黎美洙認出其中一個,就是去年寒假和師兄一起回來時見到的他的高中同學陳青遠。

陳青遠是師兄的高中同學,第一次見麵,是在返途的火車上碰到的。更確切地說,是下了火車,在大廳裏遇到的。

他笑著打趣師兄說:“把你媳婦帶回來過年了?”

林師兄道:“別開玩笑了,她不是我媳婦,人家有相好的!”

黎美洙對那人笑了笑,那人說:“等我一會兒,我去車庫取車,送你們!”

師兄笑道:“哪好意思勞我們陳總送啊!”

那人微揚了一下眉頭:“少貧!”

師兄打著哈哈說:“好好好,師妹,我們就讓我哥們兒送吧。對了,介紹一下,這是我師妹黎美洙,這是我高中同學兼哥們兒——陳青遠。”

“你好!”

“你好!”

兩個人禮貌地打了招呼。她掏出名片來,禮貌地雙手遞過:“我叫黎美洙,師兄的助理,叫我小黎就可以了!”

陳青遠好像被什麽東西觸及了心靈深處,但很快又平複下來,快得讓人以為那是錯覺。她不會明白,他深愛的女人叫洛離,他總是管她叫“小離子”,命運弄人,他們沒能在一起。

這是一個挺有魅力的男人,有種說不上來的危險氣息,也不知道這危險在哪裏,但就感覺心裏懸懸的。

他接過她的名片,突然間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黎明的黎。”他低聲歎了一句,讓人聽不真切。

隨後,他笑道:“不好意思,我的名片用完了,號碼……”

他說著,拿出手機來,執著名片撥號,記下彼此的號碼。

陳青遠拿著黎美洙的名片,對她說:“你名片上的QQ號我回去加你。”

陳青遠去車庫了,在他把車開出來之前,師兄忍不住歎道:“同人不同命哦,投胎是門技術活,同年的,人家都做經理了,一家酒店加一家健身中心,自己創業,身家以億算,我們呢,唉……”

“這麽多?”

“是啊,他爸更有錢,做房地產的,金沙灣的那片別墅區就是他爸開發的,你說有錢沒錢?車庫裏什麽牌子都有,想開什麽車,依心情定。他就算坐著吃睡著吃站著吃,都能吃到幾輩子後,家裏已經很有錢了,他卻要自己創業!”

黎美洙笑眯了眼睛:“沒事,他靠他父母,我們靠自己。”

師兄說:“人家自己創的業!”

黎美洙說:“我絕對相信他是自己創業,但我不相信他老爸沒給他任何人脈資源。他出去找人家投資,找朋友合夥什麽的,人家也不怕他虧了沒錢給啊,因為有他老爸在後麵撐著啊!我們呢……你看我們要找人投資一百萬做個小小的動畫項目,人家肯定先做資產評估,要看我們這證那證,還有一堆資料,如果他出麵,肯定沒這麽麻煩,所以……師兄啊……”

她樂著打趣道:“咱們能靠自己走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

師兄看向黎美洙時,怔了怔,隨後釋然一笑:“對,咱們是靠自己,能夠走出來工作,沒向家裏要一分錢,還寄錢回去,已經很不容易了!”

車到了一個路口,黎美洙從車上下來,陳青遠隨後從駕駛室出來,來到車尾打開後備廂,將黎美洙的行李箱拎了出來,箱子落地時,一下子砸到黎美洙的腳。

黎美洙“嘶”了一聲,陳青遠馬上抱歉地說:“對不起,小黎子。”

“啊?!”

大家都喜歡叫她小黎,或者美洙,但從來沒有人在小黎後麵加個“子”字。

“嗬嗬,小黎子……第一次有人叫我小黎子,真有意思……”

他的目光裏閃現出一絲痛苦,隨後很快地平複,平靜地扯唇一笑,說:“再見!”

這一次在錢櫃,黎美洙再次見到陳青遠,覺得他跟上一次不一樣了,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就覺得那眼神有種邪惡的味道。那是因為他和他的小離子徹底斷了聯係,他選擇了遊戲人間。

與師兄餞別,隻顧著唱歌,與陳青遠隔得很遠,隻是在來的時候打了聲招呼,就再無下文。

散場後,陳青遠開車送師兄和黎美洙,師兄對陳青遠說:“我到別處發展了,可我這個妹子以後有什麽事情找你,兄弟,你要好好關照她啊!”

陳青遠掌著方向盤,邊開邊說:“自己人還需要講那客套話?”

師兄也轉過來對黎美洙說:“丫頭,以後有事找陳總,他很樂於助人的。”

“是啊,比如說扶老人上街,牽著盲人過馬路,給流浪的小狗找媽媽,人家問我叫什麽?我就說我是少先隊員,叫雷鋒!”

後座的黎美洙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師兄也笑著打趣:“你不開口還人模人樣的,一開口就人模狗樣了,沒一句正經話。每次被你逗樂,就想到念書的時候,你把各科老師氣得笑出來的樣子,你可真是一天才,硬是比人才多了一份二。”

他也總是把老師氣得吐血嗎?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麽和熊逸這麽像啊,那家夥也是這樣,總把老師氣得抓狂,很調皮,但是一點都不壞,總能讓那麽多人喜歡。

想到熊逸,她的內心就像用了暖寶寶一樣溫暖起來,拿出手機想給他打電話,可覺得在陳青遠的車裏,又當著師兄的麵,不好說什麽,於是便給他發短信。

她很想他,可是固執得沒有跟他聯係。他有一次在很晚的時候給她打電話,她因為要跟師兄討論漫畫腳本的事情,就說句“稍等,我空了回複你”,直到第二天,她才回複他。那個時候她問他:“有事嗎?”他訕訕地說:“沒……就是想你了。”

“嗯?!”

“能不能不要固執了,回來同我一起麵對吧。”

“麵對什麽?”

“麵對一切,有你……我想,我會堅強一點。”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就是,想你了。怕你太忙,總是不敢給你電話和短信。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忙完啊?”

她的回答總是:“快了,快了!再等等我。”

他說:“我來找你吧!”

她忙說:“不要!你不要過來!我沒時間陪你!”

其實是自己住的地方太寒酸了。

久不見陽光的地下室,有一股重重的濕氣和潮氣,吃的也不好,因為她還在試用期,根本拿不到錢,所有的開銷,都是以前打工的積蓄。她又不肯向家裏人要,也絕對不許自己向熊逸開口。

她太看重尊嚴了,童年缺失什麽,成年後就極度地想要得到。這竟是真的。

她不要他看到這樣的自己,怕自己過於狼狽,讓他心疼。中國的孩子,都喜歡報喜不報憂。

她覺得自己什麽成就都沒有,拿什麽回去跟他麵對他的母親,說她愛他?

她不要他的媽媽看低了她,讓熊逸在她和母親之間左右為難。

真的好愛他。

一切都是為了將來能和他在一起,平靜又美滿。

冷落熊逸太久了。

師兄介紹黎美洙認識了陳青遠。也是師兄說,有什麽事情可以找陳總,她的內心有了隱隱的希望,覺得陳青遠可以幫她。

正是由於師兄臨走前的牽線,黎美洙在幾天後,用QQ問陳青遠:“你有沒有興趣投資動畫片?我這裏有好腳本,你可以看看!”

他想了想說:“那就看看吧!”

“我把文件發你郵箱!”

他說:“我喜歡看打印好的文件,更喜歡麵談!”

於是,他給了她一個地址,說:“你想談的話,就過來!”

黎美洙心底覺得有些不妥,可還是敗給了希望。她依著他留下來的地址找到了這裏。

進公寓門的時候,保安隔著鐵柵欄問了她要找的人的房間號碼後,按通訊器進行了核實。隻聽到陳青遠說:“是我的客人,放她進來吧!”她便進去了。

第一次在現實中見識到智能密碼鎖。

按了按門鈴,門開了。

開門的陳青遠有種說不出來的氣勢,這讓她無由地緊張。

這個酷愛黑色裝的男人,有一雙犀利的眼睛,好像X光能穿透一切。

黎美洙有些怔神,這個男人太帥了,帥得令人不敢直視。陳青遠扯了扯唇,淡然一笑,手把著門說:“進來!”

黎美洙隨著他進門,在他的引領下,沿路欣賞,說不出這些椅子和擺設的名堂,可能看出其風格是走歐式複古風。

陳青遠領她來到書房,讓她在邊上的沙發上坐下。

那張單人沙發做成書本打開的形狀,坐上去時,隻覺得很有意思。

對麵牆打成的書櫃上擺滿了大部頭的書,有很多描金字體的精裝本,黎美洙忍不住讚了一句,“你真博學,這麽多書!”

陳青遠笑了,自嘲道:“擺設罷了!”

“喝點什麽?”陳青遠輕聲發問,他的聲音很好聽,好像D大調和弦。

黎美洙“啊”了一聲,從欣賞沙發的情緒裏恢複過來後,緊張地說:“我啊?我隨意!”

陳青遠笑了一下,便說句“稍等”,就從書房裏出去。

門關上了,黎美洙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覺得舒服多了。

她不停地對自己說不緊張,不緊張。然後她開始打量陳青遠的書房。

這裏有好多書,特別顯眼的是各種版本的《紅樓夢》。

剛剛他自嘲地說是擺設,可這擺設太讓人賞心悅目了。

她站在書架下,忍不住好奇,踮了腳去抽眾多《紅樓夢》版本中的一本,待看清封麵時,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就是前段時間炒得很火的一套書,報紙上登過,限量發行,封殼是純金的,裏麵刻著字的“紙”全是一頁一頁的金箔紙。

這書的叫價堪稱天價,說是純金純手工,這要什麽人才會花錢買這本書啊?太恐怖了。

見鬼的是,發行了幾套,居然全賣了出去。

黎美洙居然在這裏見到了,翻書時,她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弄壞了,她可賠不起,可又禁不住好奇。

“真是的,翻金子做的書,感覺真的不一樣。有錢人真是有錢到燒得慌。”

她歎了一口氣,突然聽到外麵有動靜,門外有人按著密碼將門打開,再咚地將門關上。

她本不想偷聽,可是,門一關上,就聽到一個女人大聲質問:“陳青遠,你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

這聲音太大了,她忍不住好奇,將手裏的書輕輕地放回書櫃後,躡手躡腳地來到門邊,輕拉了門,虛開了一條縫,直對陳青遠的客廳。

隻見陳青遠不慌不忙不驚不怒地煮著咖啡。

那女的……黎美洙偷眼看去時,驚得快要合不攏嘴。

這不是小明星安朵嗎?

有人在論壇上盤點“長得漂亮卻不紅”的女星時,就有她名字。

她長得真叫沒話說,臉型還有眼睛,還有鼻子和嘴巴,怎麽看怎麽討人喜歡,但就是總演一些不痛不癢不招人喜歡的小角色。還有化妝師化妝也不給力,她的街拍比電視劇裏好看多了。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來不及驚訝,安朵憤恨地上前幾步,隔著吧台,一把按住陳青遠攪拌拿鐵咖啡的手。

“嗒”的一響,陳青遠的手停住了,但被攪成旋渦狀的咖啡還帶著奶白色的奶泡泡歡快地旋轉著。而後,咖啡漸漸平緩,隻剩下一點泡沫浮在上麵,再映著燈光像絲綢般有質感的輕漾。

“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

陳青遠麵無表情更無情緒起伏地將手抽出來,將拿鐵擱在一邊的托盤上,然後才抬眼對安朵說:“不想接。”

“為什麽?”

“膩了!”

“才三個月就膩了?!”

“夠長了!”

安朵的聲音顫抖起來:“你以為你讓秘書把我的東西打包還給我,我就不會回來了?你別忘記了,我有進入密碼。”

陳青遠沉默得像無波的海麵,客廳裏靜寂得讓人發狂。

安朵繞過吧台,來到陳青遠麵前,直視著陳青遠的眼睛。怒氣過後,她眼底是化不開的癡情愛意。

“高中開學那天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你總是把老師氣得吐血,但就是讓人越看越喜歡。我花了大半個晚上的時間給你編心形的鑰匙扣,附了一張小紙條一起放進你的桌肚子裏,你居然把紙條撕了,把我編的東西送給了別人。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忌妒洛離,你隻和她在一起,對別人看都不看一眼,就算別人再喜歡你,你一樣傷人傷得不留情麵。”

陳青遠冷淡的眼神突然間犀利起來,陡然抬眸,充滿警告與威脅地看著安朵。

她知道自己犯了禁忌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驚大了眼睛,後悔自己不經大腦說出這樣的話來。下一秒她慌了,嚇壞了似的解釋:“青遠,我不是故意提她的名字,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很愛你,即使你那個時候傷了我,我都一直惦記你,即使你不看我一眼,我也一樣。”

陳青遠恍然未聞,隻是淡然地伸手,從酒櫃的櫃台上拿出一隻雪茄盒,打開雪茄盒後,將躺在裏麵的雪茄拿了出來,送進嘴裏含著,另一隻手拿雪茄盒邊上的鉑金機殼打火機,“叮”的一響後彈開蓋子,“嗒”地一下按開打火機,帶著靚藍色火焰的火苗從打火機裏竄出來,他便側了一下腦袋點燃雪茄。

安朵猛然起身,把他的雪茄從手裏搶過來放進了一邊的水晶煙灰缸,再揮手,“啪”地給了陳青遠一耳光。

陳青遠想都沒想,一巴掌回了過去。

兩聲清脆的聲音先後響起,安朵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臉,眼淚漣漣地看著他,然後再受刺激似的站起來摔酒櫃上的那些水晶酒樽,一手一個,一口氣砸了七八個,那些碎片嘩啦啦地摔了一地。

黎美洙聽得心驚肉跳,而陳青遠卻穩如泰山,冷眼相看。

等安朵摔得氣喘籲籲連發絲都散了時,她突然哭著坐在了地上。

她傷心欲絕地說:“我的經紀人告訴我,在這個圈子裏混,沒有權就得有錢,沒有錢就得和他們有情。經紀人對我說,你現在需要找有錢的人,讓有錢的公子哥喜歡上你,然後,讓他們砸錢給你買角色。這是行情,出來混的,要懂!經紀人像拉皮條一樣把我介紹給你。我還記得我們獨處時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你說,你長得像我高中同學。我問你,你還記得你的同學叫什麽嗎?你說,記得!叫林星,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然後我就哭了,我從來沒有想過你還會記得我。我居然還被你記得。我告訴你,我不是什麽安朵,這個名字是他們給我取的,我真名是林星,我就是你的同學林星。

“我哭倒在你懷裏,你抱著我!是啊,你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我為我以前做過的荒唐事情後悔,但是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找到了幹淨的感覺,我能夠想起我曾經的名字叫林星,幹淨的林星!

“那一晚,我和你纏綿。我幸福得控製不住自己,不停地淌眼淚,你幫我揩,你告訴我,別哭,寶貝!可是我哭得更凶。我告訴你,我愛你!那是真心真意的,不是演戲!

“我真是傻,我真的以為你不嫌棄我,可以接受我!我沒向你要過什麽,也沒有讓你花錢為我買角色,就想著有了你,我什麽都不要了!我甚至知道你結婚了,我都可以不要名分!你愛著洛離時,連你多看我一眼都是奢望,你叫我寶貝,原來這隻是你對女人的統一用語。我到底……還是一個花錢買來的玩具,你玩膩了,就趕我走了。你真的好狠的心啊,好狠的心啊!”

她仰起流滿淚的臉,淒楚地笑了,徹骨的悲涼後,安朵諷刺地笑了:“陳青遠……洛離,愛得那麽深的兩個人都分了,我還好笑地指望什麽?”

她從地上爬起來,誇張的高跟鞋踩著這一地亮晶晶的碎片,嘩嘩啦啦,咯咯嗒嗒,好像一具木偶的身體,機械地移動。

她來到陳青遠的麵前,就那麽看著他,眼淚在眼底轉動,眼波像三月的池水,帶著無名的情愫微漾著,眼神癡迷,又有點卑微,更多的是內心的最後一點奢望,奢望他能看清她心底最後一絲深情。

隻有這份情,才能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人”,還察覺自己還有一絲人性。

她奢望他能有一點點感動,能有一點點回心轉意。

然而,他依然無動於衷,隻是從吧台上拿出一瓶波爾多,砰地拔了木製塞,倒入手邊的一個水晶樽,他將杯子執在手裏,慵懶地晃當著,轉首看著窗外的夜景。

他的側影依然挺拔俊美,但他的心好像被冰雪女王施過魔法的羅依,奇寒無比。

心碎之後,她說了一句令人難過的話:“平凡人家的女孩,美貌是災難的根源。我以前不懂,現在全明白了。”

安朵嫵媚地笑了,是絕望後極致的妖豔,程式化的笑容:“謝謝你陳總,分手費我很滿意,吳導也在電話裏告訴我,這次你投資讓我演女一號,讓你費心了!咱們散買賣不散交情,來日方長……”

她笑著,帶得軟骨的嫵媚風情,探身,在他側到一邊的臉頰上香了一下,再笑著踩著她誇張的高跟鞋,在滿是水晶碎片的地板上,咯咯嗒嗒地走向門外,腳步再也不像木偶一般機械,而是判若兩人的輕盈。

門“啪”地一聲關上了,安朵走了。一直冷漠的陳青遠的眼淚以極快的速度從眼角裏劃落下來,他怔怔地伸手去摸,在燈光下看到留在手上的淚漬,滿臉不可思議,再用手在眼角抹了抹,確定那確實是淚水的時候,竟別開臉吸了一口氣,自嘲似的笑了出來。

“嗤”地一聲,笑得特別輕諷。

書房裏的黎美洙早已淚流滿麵,她緊緊捂住了鼻口,臉漲得通紅,不知道哭什麽,也不曉得為什麽這麽難過。

安朵……那以後,她便從青澀轉向妖豔。電視劇裏,她再也沒演過配角,她沒完沒了地跟富商及富二代鬧緋聞,真真假假,其花絮比電視劇還精彩。

每次看到她,黎美洙都會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難過。

這個曾經叫林星的女孩子……她像一枝仿真的玫瑰,妖豔奪目,卻沒有屬於真花的氣味。

黎美洙哭得傷心,而陳青遠已去了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出來。

他一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邁向書房,打開門的時候,就看到黎美洙哭得傷心的樣子。

“怎麽了?”他低沉了聲音問她。

她搖了搖腦袋:“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陳青遠說:“聽都聽到了,難道我還追究你收聽權?”

“安朵她好可憐!”她說話的時候吸了吸鼻子。

陳青遠麵無表情地說:“路是她自己選的,選的時候,就應該想到自己會失去什麽。”

她看著他,難以置信地說:“她那麽愛你……”

“我不需要這份愛……”陳青遠說,“當別人不需要你付出的時候,你付出的一切,隻是煩心的累贅。所以,我不需要。”

“好了……”陳青遠說,“去洗手間洗把臉,然後出來談你來找我談的事情。”

她抽泣著說:“不,不用了,我看今天就算了,明天可以麽?”

陳青遠說:“明天我要出國,大概一個月不在這裏。”黎美洙有些慌了:“一個月?”

她希望事情能夠盡快定下來。

於是她說:“好,你等我一下,我去洗把臉。”

陳青遠說:“化妝台右邊的櫃子有沒開封的護膚品,左邊是沒開封的新毛巾。”

她點了點頭,說:“謝謝!”

收拾一番後,她覺得自己清爽多了。來到書房的時候,陳青遠正坐在高背辦公椅上品咖啡。

他見她進來,便將杯子放進托盤裏,讓她坐在對麵。

她坐下來後,他指著一邊的玻璃杯說:“多喝點果汁,養顏!”

她說聲“謝謝”,拿起杯子來抿了一口,覺得味道不錯,便多喝了兩口。

陳青遠就那麽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等她放下杯子,便對她說:“你不怕我在果汁裏下藥?”

黎美洙說:“不怕,師兄說你是好人。”

他淡淡一笑,執杯抿了一口咖啡,道:“說說你想跟我談的項目。”

黎美洙“哦”了一聲把厚厚一遝腳本拿給他看,緊張地看著他。

他隻是接過腳本,隨手翻了一頁。

“大概是個什麽故事?”

她說:“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男孩很愛一個女孩子,愛了好幾年,突然有一天,女孩被車撞死了,他傷心欲絕。他有一個來自異世界的朋友,用時光機讓他回到女孩子去世的前一年,給他一次大膽表白的機會。重新開始的男孩子大膽地向女孩子表白了,沒有想到,女孩子也愛著他,隻是害羞不敢表露心聲。來自異世界的朋友說,你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唯獨改不了結局。那一天一定要有一個人死,你替她,或者她死。所有人都以為在那天男孩子一定會替女孩子死,但是沒有想到男孩子居然眼睜睜地看著女孩子再次被車撞死。”

“為什麽?”陳青遠突然打斷問,“為什麽不是男的替女的死?”

黎美洙說:“我也知道這這完全不符合言情邏輯。但是……”

“但是不是這樣子的!”美洙說,“男孩之所以選擇眼睜睜地看著女主死去,正是因為他知道女孩愛他,就像他愛她一樣。因為深愛著,所以,他明白最心愛的人在自己眼前死去的痛苦。既然結局是注定的,他情願自己再次承受這種痛,也不想她嚐試一星半點。愛情……並不是為誰去死,而是為誰去承擔!腳本裏他最後一句話是:你去吧,你的家人由我來守護,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對你的愛,是永生永世,不管幾個輪回!這樣有擔當的男人才是女生最喜歡的。作為一個創作者,傳遞讀者‘堅強’與‘相信’的意念才是重要的。所以請您相信我,這個腳本是很好的,因為它在傳遞一個信念,告訴我們人活著,是有很多美好的羈絆,可以通過回憶,讓人尋思人性初期的美好,能讓人懂得活在這個世上,不單純是為自己而活,還要懂得什麽叫責任。”

“美好的羈絆?”他冷冷一笑,隨後,不露聲色地嗯了一聲,起身走到黎美洙的椅子後麵,俯下身來,好像是在拿腳本。

“腳本不錯,可以考慮。”

“真的?”

她喜出望外,一轉首,他的臉貼了過來,用唇輕含了一下她的耳垂,說:“真的!”

她驚得要跳起來,觸電似的躲開,可不曾想到他一把將她箍住。

他在她的耳邊輕語:“什麽叫美好的羈絆?”

她用手抵住他的腦袋,僵著脖子說:“父母、家人、心愛的戀人,還有朋友,都是活在這個世上的羈絆!為了他們,再艱難都可以硬撐下去!”

“如果家人欺騙你,婚姻是交易,而朋友背叛你,你還能找什麽為你的好死賴活當借口。”

“就算是借口,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努力地生活,再悲也要相信自己可以幸福。”

“不對,是墮落!”他的聲音低沉慵懶,“是隨心所欲的墮落。”

黎美洙說:“我和你不一樣,你想墮落,怎樣都行,坐吃等死都餓不死你,而我敢像你這個樣子,我會活活餓死。”

“嗯,你是個聰明的家夥,但我最討厭你這種想法單純的家夥……”

他一把將她托了起來。

“以後不要這麽傻氣。因為,隨便相信人的下場會很慘。”

她扯不開他的手,好像被蠍子蜇中的獵物,驚恐地後退著,她已經貼著牆壁,他的手撐住她腦後的牆。

她不懂,她不懂一個人若由單純變得殘忍,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毀滅他看到的單純,因為那是曾經的自己。他很害怕去想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一想到曾經那麽相信過幸福,而又被現實辜負的回憶刺疼了,他隻想親手毀滅這些,拉著別人一起痛苦。

他的唇在她的耳垂輕啄著,探出舌頭來輕觸著。一股奇妙的感覺令她莫名緊張,她頓時感到耳朵上爬了毛毛蟲似的酥癢起來。

她未經人事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而且,他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這讓她無由地沉迷!

他有一種近乎於罌粟的毒性,隻要接觸,就沉迷其中,無論是氣息還是眼神,都能令人迷失上癮。

他開始吻著她的脖子,手摸到她敏感的地方,黎美洙陡然間睜開了眼睛,一把將他推開。他抬首,迎上她驚恐的眼神。

她緊緊地抱住胳膊,將胸部環住。

陳青遠竟笑了,笑得極其諷刺,他笑著一手把她扯住,雙手一按,將她整個人貼在了牆上。

他邪肆地笑著:“喘成這樣了?反應不錯啊!”

“下流!”

她揮手,他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手舉著貼近她腦袋邊上的牆,他一手貼牆,一手將她的腰身摟住,摟得很緊,與他的腰部緊緊相貼。

她噙了眼淚,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我根本不漂亮,也沒有火辣的身材,跟安朵比起來,我差了十萬八千裏,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的樣子,別低了你的品位。”

他說:“這跟品位沒關係,我就想圖個新鮮。男人起了心思時,隻要女的長得過眼就行,我現在興致很高,就是這樣!”

他懶懶一笑,笑得輕鬆,卻讓人緊張至極:“跟我不好麽?”

“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我很愛他,我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情。”

“女人呢,若是沒有好的家世做背景,就應該懂得抓住時機,利用自己的優勢換取物超所值的東西!”

“如果讓我用我的第一次跟你換這些東西,我不如一頭撞死在這裏,這輩子也不用去見我的心上人,幹脆死了算了!”

“第一次?”陳青遠竟不信地挑了挑眉頭,上下移動著眼睛,審視黎美洙,然後笑道,“真的假的?”

“跟你沒有關係。”

“好啊,選擇權在你,跟我,有錢,不跟,沒錢!”

“這個世間做什麽都講交易嗎?”

“這個世間做什麽都需要交易!”

“這個項目我保證你可以賺到錢的!”

“我不需要錢。”

“我也不要你的錢了,我不找你了。”

陳青遠冷冷一笑,笑得譏諷:“動畫業不景氣,投錢進去就是燒錢。你要是能隨便找到人投資,你不會來找我!”

“師兄說你可以幫我我才來找你的。”

“我憑什麽要幫你?你要知道,憑你的姿色,你已經找不到像我這樣出手這麽闊綽的人。”

“有錢了不起嗎?”

“有錢就是了不起!”

“那我有貨也不賣你!姐我白送人也不做你的生意!”

他的氣息又包攏過來,她左右躲避,眼看自己掙不過他,情急之下喊道:“師兄是個騙子!他說你是一個專情的人,他說你是個很好的人,讓我有事情可以找你商量,但是你根本不值得人相信,你就是一個隻知道玩女人的王八蛋,你這種人一輩子不配得到真正的愛情。我情願當尼姑也不會讓自己被你這樣的畜生糟蹋!滾開——”

她著力一推,將他推開,奔向門口,手哆嗦得厲害,抖抖擻擻地去擰門的把手。

他用虎口緊緊地掐住她的脖子。

她含著眼淚瞪著他:“王八蛋!”

他冷冷一笑:“罵吧,你越掙紮我越興奮。”

他捂住了她的嘴巴防止她尖叫,她瞅了機會,抱住他的手就狠狠一口。他吃痛不已的時候,她拉開身後的門,奪門而逃。逃得太慌張了,她竟一下子撲倒在地上的水晶杯的碎片上。立馬,手腕、膝蓋都有血滲了出來。

她怔怔地抬起手來,發現有棱形的碎片插進了她的手腕裏。那血,一滴一滴地滴著。

追出來的陳青遠捏著被咬的手腕驚住了。

她抹了抹眼淚,用手掐著手腕從地上站了起來,那血順著她的手腕往袖子裏浸,袖口飽滿了,便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滴。破了皮的膝蓋處,已感覺有血熱乎乎地流了出來。

他驚愕地看著她,她竟淒楚地笑了:“謝謝你了……打擾了!”

“你的手……”

“不用你管!”她一把推開他靠近的身體。

她突然一陣心酸,哭了出來:“我隻是……隻是想給自己攢點嫁妝,隻是……隻是想攢點嫁妝而已,怎麽……這麽簡單的事情,做起來就這麽難?”

她捧著手腕站了起來,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拔出玻璃來,便掐著手,消失在陳青遠的視線裏。

很多年後,黎美洙想,若是那個時候依了陳青遠,她大概就不會這樣辛苦了吧?那個時候……隻想幹淨地賺錢,隻想幹淨地將一份感情成果獻給最愛的人。

她從來沒有對熊逸說過愛,可對於她來說,愛一個人……說得再多也不如用做的來得實際。她執著地保留著最珍貴的東西,想把最幹淨的自己獻給最愛的人。她相信她會嫁給熊逸,相信她會有一個好的結果,好的歸宿,好的家庭。

她才不會像安朵,才不會用自己的身體去賺錢。

黎美洙扼著滿是血的手向街上走去,這裏的人出入都有車,根本沒有計程車。黎美洙扼著滲血的手腕,幾分鍾鬆一次手,以免扼得太死,血脈不活。

一輛銀色的車停在了黎美洙的身旁,她疑惑地看著副駕駛室自動搖下的車窗,彎身看到陳青遠隔著座位對她說:“上來,我送你去醫院!”

黎美洙說:“不用你管!”

她皺了眉頭想了想,便拉開後座的車門坐了進去。一路上,陳青遠一句話都不說,隻是飛快地向醫院駛去,黎美洙扼著手腕,看向車窗外,紅綠燈的時候,陳青遠停車安慰黎美洙:“馬上要到了!”

黎美洙淡淡一笑:“沒事,這種事情我有經驗,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陳青遠不解地“嗯”了一聲,黎美洙淒涼地笑道:“小時候,我的手腕被鏡子碎片割傷,比這傷口深許多,老師帶我去醫院時,沿路流了好多血,那時我渾身涼冰冰的,在路上就暈過去了。那血滴得跟紅太陽似的,一滴一滴的,還挺好看的!”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說笑話。”

“不然怎麽辦呢?不說笑就會胡思亂想了。”

陳青遠說:“不會有事的,醫院馬上要到了!”

黎美洙笑道:“我收回剛才的話,你是個好人!”

陳青遠怔住,脫口而出:“我不是!”

黎美洙說:“不承認算了!我知道你是好人就夠了。”

到了醫院洗傷口的時候,黎美洙痛得要死,傷口好像被火燒。她滿頭是汗,卻依然虛弱地對他說謝謝。

回到車上,陳青遠啟動車子,突然說:“我決定投資了!”

黎美洙不解地問:“為什麽?你在可憐我?”

陳青遠說:“不是可憐,是羨慕!”

“羨慕什麽?”

“羨慕班對、校對,所有從學生年代相戀,最後修成正果的戀人。羨慕他們,羨慕得要死!”

“還有……他很幸福!”陳青遠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什麽?”她沒聽清楚。

陳青遠說:“沒什麽……”他搖了搖腦袋,拒絕重複。

黎美洙微微一笑:“不想重複就算了,反正不是壞話,師兄說你是好人,我就知道他不會騙我!”

電話鈴聲在車裏回**,黎美洙伸手掏包裏的電話時,陳青遠看著駕駛台上擱著的手機,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

黎美洙“哦”了一聲,看到他帥氣得要命地拿起耳機插到手機裏,再把耳塞塞到耳朵裏,淡淡地說了一聲:“喂……”

“嗯,好的,我一會兒去你那裏!你先放水,滴些玫瑰精油,我們一起洗!嗯,好,一會兒見!”

他按斷了通話,拿下了耳塞,淡然地轉了轉腦袋,又轉回來時,眼睛看向前方,卻對黎美洙說:“我不是好人,我隻會玩女人!”

“對了!”他又說,“明天早上九點,我們再聯係投資的事情,我答應過的事情,都會盡量做到,這一點,你可以把心放到肚子裏!”

他幫她,是因為她和熊逸是班對。他說他羨慕班對,羨慕得要死。

而她也明白,他幫她,是因為他的“觸景生情”,她和熊逸的存在,觸動了他不為人知的曾經。

世間的事情,就像安排好的,遇到的人,好像命中注定的,隱隱的像一個個的環扣,扣在一起,缺一不可,否則,無以為續。

陳青遠投資的事情就這樣敲定了,通過這紙合約公司也讓她從試用轉正了。這投資是她拉來的,先獎勵了一萬塊錢。同事知道後,努了努嘴,幾百萬的投資,就給你一萬塊啊?

她整理著東西,說:“主編說了,不會虧待我的,一萬就一萬吧,先拿著,我先回去一趟。”

“回哪兒啊?”

“回自己的家啊!”她說,“車票都訂好了!”

“你請假了嗎?”

“請了!”

“那麽急啊?”

可不是嗎?真是迫不及待了,好久都沒有見到熊逸了。

一拿到錢,黎美洙就迫不及待地想給熊逸打電話,掏出電話,突然又打住了,她想給他一個驚喜。於是,她跑到主編那裏請假。

主編特別樂意地答應了,她跑到位置上清理東西,再跑到家去收拾行李。她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就迫不及待想要和他分享內心的喜悅,想要見他,等不及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思念成狂,不容等待。

一想到要見他,她就真的很開心。

熊逸,我要回來了!

黎美洙沒有通知熊逸她要回來,想給他一個驚喜。

她想著,要是她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她回來了,讓他去車站接她,他匆匆從家裏走出來時,看到樓底下笑得壞壞的她,會不會說她越來越調皮了?

他一定會覺得她變壞了!嗬嗬!

可沒有想到,臨近他家的路口,她就看到熊逸從車站邊的購物中心出來,一手拎著購物袋,一手牽著套了狗圈的大狗。

那狗狗就是當初熊逸偷拿出來,被舒欣要回去後,又被他要過來的那隻小狗。它剛剛滿月的時候在黎美洙的懷裏呆過,沒有想到時隔幾年,它居然還認識黎美洙,在十幾步之遠,就衝著黎美洙搖尾巴,還向她撲過來,想撲到黎美洙的懷裏。這一撲,狗圈繩子就在熊逸手裏緊了。

熊逸喊著:“小白!”就去扯繩子,小白的四肢都立起來了,興奮地搖著尾巴,熊逸這才抬起頭看過來。

那一刻,他看到她了!他眼底閃過一絲驚喜,卻馬上變得複雜猶豫。

“你怎麽回來了?”

這句話讓她笑得燦爛的臉一下子冰住。

“熊逸!”隻聽得一聲叫喚,原來是熊逸的媽媽在不遠處停著的車子上搖下車窗叫熊逸的名字。

熊逸“唉”了一聲,就扯著小白向車子走去。

“熊逸!”黎美洙起腳幾步,叫了熊逸的名字。

熊逸轉身,隻是看了她一眼,便轉過頭去,好像痛苦地掙紮了一會兒,再轉過來說:“我……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麵了!”

“為什麽?”

他欲言又止,卻還是苦笑著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他來到車後,打開後備廂把袋子放了進去,準備將蓋子關上的時候,身體一僵,便愣生生地轉過腦袋去。

“熊逸……”

他轉身就看到她噙了眼淚的眼睛,低首就看到她拉住自己的衣服的手。

她就那樣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眼底寫滿不解與淒楚。他怔然而憂傷地與她對視著。

彼此從彼此的眼底看出了深情與悲傷,但誰都不開口說一句話。

車子裏的熊老媽不耐煩了,她不悅地將手伸出搖下玻璃的車窗,在車門上拍了幾下。

熊逸好像從夢中驚醒,拉開黎美洙的手,牽著狗來到後車門將車門拉開讓狗狗上去。門剛關上,黎美洙不甘心地上前拉住他。

“你說你會等我的,熊逸……”

熊逸痛苦地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而後說:“過去的事情不要提了!”

“可是,我一直在為你努力啊!”她淌著眼淚說,“這段時間,我一分一分地攢錢,我在攢我的嫁妝,我一直想要嫁給你,你怎麽可以對我說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熊逸不語,熊逸媽媽摸著大狗的腦袋冷笑道:“你攢錢?你攢多少錢了?”

“一萬!”黎美洙說,“畢業一年多,我賺了一萬塊錢!是我拉到投資,公司獎勵給我的,以後會更多。”

熊逸的媽媽笑得將腦袋仰了起來,尖酸地諷刺道:“哦,萬元戶啊?可真氣派,我們家熊逸可高攀不起。”

“一萬塊怎麽了?”

熊逸媽更尖酸道:“一萬塊錢能幹什麽啊?當嫁妝?人家陪嫁的可是車子或房子,你那點錢連酒席錢都不夠。”

“我的錢是少了一點,可這錢是我自己賺的,我沒有依靠我爸我媽,是我幹幹淨淨去賺的!我去年才進公司,試用的三個月裏我根本拿不到錢,現在我剛剛談攏了一個項目,用不了幾年我就……”

熊逸媽幹脆扭了腦袋對熊逸喊:“你還站在這裏幹什麽啊?走啊,看到她我就煩,怎麽還不走,你又想把我的心髒氣出毛病是吧?”

熊逸心酸地看著黎美洙,隻是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可是我……我媽隻有一個!對不起,美洙!”熊逸轉身,要向駕駛室走去。

“熊逸……”

黎美洙又喚了一聲,熊逸痛苦地轉了腦袋說:“其實我們根本沒有建立過正式的戀人關係,根本沒有真正開始過,所以,你就忘了我,當是從來沒有認識過我吧。”

話一說完,他狠下心去拉開駕駛室的車門,鑽了進去,快速地係了安全帶,再發動車子,從她身邊駛過,將她拋得遠遠的。

那種感覺像是把黏在她身上的心拉扯到很遠,直到硬生生地扯裂。

“你來幹什麽?”

熊逸說:“看看你!”

“看我?”黎美洙冷冷一笑,“有什麽好看的?”

“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吧!”

她一笑,道:“好吧,去我家吧!”

“方便嗎?”

“方便!”黎美洙說,“家裏沒有人!”

路上,她打過電話,媽媽說,她和弟弟到繼父那裏去了。

那是熊逸第一次來到黎美洙的家。

他進來後,四下看了看,黎美洙冷笑道:“我家很窮,牆隻是用膩子粉刷過,家具很舊,還是以前的組合家具,都脫漆了。我太窮了,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像我這種人……哪嫁得起你這種人啊?”

“黎美洙,可以不說這些嗎?我不比你好受,我怕你想不開我才來看你。”

“不需要!”她說,“你太小看我了,要走就給我走得徹底,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同情。”

他抓住她的手腕,痛苦得抬不起頭來,一滴一滴的眼淚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濺在地上。他呼吸急促,雙肩無法自抑地顫抖著,好像篩子一樣抖動。

她滑稽地笑了出來:“我又沒打你,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麽?”

他揪心地哽咽:“別恨我!”

她酸楚一笑:“我從來都沒愛過你,恨你幹嗎?可別忘記了,是你追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

他攫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大了一些,她低首去看時,竟輕笑道:“一個大男人怎麽這麽拖拉,你想說的都說完了嗎?說完你可以走了!”說的同時,甩了甩手,他竟不肯鬆開。

她心痛至極卻這般諷刺地笑了:“我懂了,就這麽放手,挺不甘心是吧?”

拿不開他的手,便帶著他的手,將自己的衣扣一顆一顆地解開。

“你……幹什麽?”他驚愕地抬起頭來,觸電似的將手鬆開。

她說:“上床啊!你拉著我的手不讓我走,不就是想幹這個嗎?”

“……”

“都別矯情了,進入主題吧!”

他緊緊地抱住她,抱得她動彈不得。

“別告訴我你不想要!”

他在她肩膀上痛苦地搖著腦袋,哽咽著:“我想,我做夢都想!但是我不能傷害你!”

她的心要笑開一個口子了:“謝謝啊!捅了別人一刀後,才說不是你的本意,這笑話真冷。”

他將她從懷裏撐了出來,凝視著她,咽下一波酸楚,強迫自己冷靜,在她耳邊說:“你一定要幸福。”

她覺得這個笑話更冷。

他捧住她的腦袋,對著額頭就是重重一吻,不等她反應過來,便鬆開她,轉身拉門出去,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失魂落魄地坐到地上,呆坐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腦袋空白了,舌頭都好像嚐不出味了,甚至都不覺得自己是活的。好像他的離去,將她所有的力氣都帶走,包括靈魂,包括他所說的幸福。他走的那一刹那間,心就空了,透風了,涼颼颼的。

她忙找到一張路邊的石凳坐下,將包包裏的東西全拿出來翻找,她驚惶地發現,她的手機不見了。

她把東西一股腦地塞進包包,急速奔向路邊的IC電話亭,按了號碼……

聽筒裏傳來的竟是“您撥的號碼已關機,請稍候再撥”。

一天後,黎方瑜帶著小弟趕回來了。

黎方瑜開門後,覺得屋子裏的空氣壞透了,窗簾都沒有拉開。她進來拉開簾子,推開窗戶時,突然“呀”地叫了一聲。太陽光透進來時,陽光刺疼了美洙的眼,她抬起手來,用手背擋住了臉,試圖遮住那刺眼的光。

“你……在這裏幹什麽?”黎方瑜被嚇到了。而她懷裏的小兒子看到一個“陌生人”躺在窗邊的角落裏,竟被嚇哭了。她抱住兒子安慰,不哭不哭,是姐姐。

這個弟弟,小黎美洙二十歲。他生下來的時候,她在外地念大學。前兩年放寒暑假的時候回來,他還是個奶娃娃。她念大四的時候,跟師兄畫漫畫,沒有時間回來,而畢業後,直接去了漫畫公司……

他不記得她,也是理所當然。

但是,黎美洙卻記得……

在自己十九歲的時候,媽媽懷上了他。在那檢查結果出來證實媽媽懷孕的那一天,他抱著她說,太好了!

她還記得那夜,她哭著對他說,小時候,她對媽媽說得最多的話,是求媽媽抱抱我,可媽媽不肯抱。他心疼地說,我抱,以後,我抱。

他還說,以後有事,他會隨叫隨到。

他還說,他會等她,多久都會等。

他還說……

他還說過什麽?

她痛苦得擰緊了眉毛,腦子裏一片混沌,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黎方瑜抱著小弟,不停地安慰他,讓他不要怕,卻沒有留意自己的女兒,為什麽如此反常地坐在這裏。

小弟哭著說“讓她走,不要讓她在我家”時,黎方瑜哄著說:“好好好,寶寶乖,媽媽讓她走,你別哭啊,別哭!”

她愛著孩子,充滿了母性。而黎美洙注視著這一切,發現她不是沒有母性,而是從來沒有在她麵前顯示過母性。

以前,別說是哄她,就是理會一下她,她都會覺得好驚喜。

腦海裏,又浮現出那樣的畫麵。

小小的自己在她褲管邊,伸著手,哭著說“媽媽,抱抱,媽媽……抱抱……”可是,她不理她。

原來……那個時候的自己那麽可憐。

強烈的酸楚襲擊了她的淚腺,她想哭,感覺眼淚在眼底打轉,卻隻是苦苦一笑,笑得那麽心酸。

她無力地倒在**,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目光直直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直到眼淚掉落下來。

心很痛!

隻能流淚!

但哭不出聲來!

黎方瑜哄好兒子,讓他和鄰居的小朋友一起玩,而後才空出時間來,想到自己的女兒。

她推開美洙的房門進來,反手掩上,看到她的樣子,便微微皺了眉頭。

“怎麽了?回來的時候,打電話說是轉正了,這會兒要死不活的,是不是老板炒你魷魚了?”

她沙啞了嗓音回答:“別問了!”

方瑜以為自己猜對了,於是她開始嘮叨:“肯定是的。剛剛轉正就請假,我要是老板,我也不要你。還有,你在火車站打電話給我,說你回來了,之後就再也沒有電話了。打你手機,一直關機,也不給我們打電話報平安,也不知道你到家沒有,害我連夜從你叔叔那邊趕回來!”

她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苦水,再用沙啞的嗓音,平靜地告訴她:“我的手機丟了。”

黎方瑜說:“這麽大的人,連個手機都看不住,你怎麽搞的你?”

更年期的黎方瑜非常嘮叨,嘮叨得讓人受不了。

她絮絮叨叨了半天,才說:“肯定是被偷了,不然不會給你關機的,有心還你的人,也不會給你關機啊。唉……”她歎了一口氣說,“這要是被偷了,人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的卡丟了,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小心呢?算了算了,不就是一個手機嗎?你去買個新的吧,現在手機也便宜!”

黎美洙木訥地流淚:“不是手機,不是手機的事情……”

是她的手機裏有熊逸發給她的溫言軟語,不多,全部都沒了!

是他留給她的東西,全都沒有了!

“想你了!”

“有你真好!”

這些……這些全沒有了!

黎方瑜歎了氣說:“丟了就丟了,我又沒有說你什麽,不過,你昨天在電話裏跟我說,是要去找熊逸吧?”

黎美洙懨懨地應了一聲。

黎方瑜問:“沒和他過夜吧?”

黎美洙說:“沒有!”

黎方瑜說:“這就對了,雖然關係很好,也不能在嫁過去前讓人覺得隨便,知道嗎?”

黎美洙的眼淚忍不住從眼眶裏掉落下來。

“媽……”黎美洙流著淚對她說,“再也沒有熊逸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了……”

“為什麽?”

黎方瑜問為什麽?

黎美洙很想脫口問她,人家為什麽瞧不起我,難道你不知道原因嗎?

但她什麽都沒有說出來,隻是噓口氣道:“我跟他什麽關係都沒有了,當我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別再提了。”

她向床裏窩去,抱著枕頭哀求:“別問了,讓我睡一下,可以嗎?我好累!”

黎方瑜欲言又止,還是離開了這裏。

美洙沉沉地睡去,睡得很沉,希望自己不用醒來。

這一年,黎美洙沒有回到漫畫公司,而是選擇了辭職。公司裏的人特不能理解,說:“投資人是你拉來的,你把事情談成了,自己怎麽走了?”

公司經理想留她,說錢的事情好商量。黎美洙不想解釋,隻是苦笑說不是錢的問題。

她向陳青遠道歉,說她辜負了他的初衷。

她說:“對不起!我是個懦夫!”

“我真的沒有辦法麵對!”

“我想遠離有關他的一切記憶,屏棄與他相關的一切東西,包括當初的堅持。”

陳青遠隻是淡然地笑了一下:“哦,這樣啊,隨緣吧!”他似水無痕,風輕雲淡。

“雖然我沒有辦法麵對,但是我相信,你的錢投進去,會有回報的。”

他還是淡漠一笑:“無所謂,就當換了輛新車,國家也扶持國產動漫,我就當響應號召了。”

“我……”她還想說什麽。

他起手,截住了她的話,對她講:“不想麵對,就忘個幹淨,這就是我對你的忠告。好了,大家都很忙,就這樣吧。”

他就這樣離開了,一點都沒有怪黎美洙的半途而廢,也沒有怪她有可能讓他的錢血本無歸。錢,他多的是。觸動他投資的,是黎美洙對熊逸的感情,是她的傻讓他看到曾經的自己。他並沒有想過收益。可惜,造化弄人,措手不及的變故,讓她選擇遺忘和逃避,而陳青遠沒有隻字半語的責怪。

如果這是小說,作為女主的她,應該留在公司,被委以重任,做出成績,揚眉吐氣,吸引良人,讓熊逸驚豔,悔不當初,再與“良人”進行一段纏綿悱惻的爭奪戀。

可惜,她是黎美洙,無法麵對的黎美洙。

愛得太深了,隻想摒棄與熊逸有關的一切,且能快點忘記負心人。

她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愛,也不曾享受過正常的母愛,成長過程磕磕碰碰,內心千瘡百孔,一根稻草都能讓她崩潰的今天,她沒有辦法再去麵對一段全心投入,卻有無始無終的愛情。

熊逸……

我以為相忘江湖是我們的結局,我死都沒有想到,我們還有後續!

我以為我的前半生是悲劇,沒有想到……遇見你,才是真正的慘劇!

不是磨得尖的利器才能傷透人心,裹著糖的毒藥,才更傷人於無形,即使七孔流血,卻還在舌尖留有香甜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