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說散就散
後來的兩年裏,我和靜葦相處得風平浪靜。她有著與年紀不符的成熟,讓人不禁猜測之前究竟經曆了些什麽。但我對別人的前史不感興趣,現在的她很好,也很愛我,年歲還比我大,我根本找不到理由不和她相處下去。
她教會了我無數新鮮的事物和道理,大事比如怎麽麵對學校的交換申請、怎麽去找財經媒體實習,我開設個人藝術科普公眾號也是她強力推薦給我的。小事則比如學校哪裏有隱蔽的小樹林、圖書館哪個閱覽室總有空座位、怎麽和某門課的助教打交道,等等。而且,她也很少“作”,即便偶爾和我耍脾氣,也是我一哄就好。
總之,她對我實在太好,她的性格也讓人欲罷不能,日子一天天過得順暢無比。起初,有時和靜葦親吻,腦海中還總浮現出嘉淇的影子,我還會有些許罪惡感。時間久了,嘉淇的身影如一縷輕煙隨風飄散了,我也越發不能自拔地沉溺於靜葦如海洋般的溫柔。
和靜葦在一起後,出於尊重,我更不會和嘉淇有任何來往。隻在大二前的暑假見過她一次。那次,高中同學難得組織一場人數多達半個班的聚會。我們先去看望老師,大家一見麵才發現,盡管才過去一年,很多人和高三結束時竟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程淼淼去澳大利亞讀書後,覺得那片地廣人稀的大陸不適合她,所以認真自學了法語,通過法語等級考試後,直接轉學去巴黎讀本科了。巴黎真是屬於她的城市,將她優雅的氣質和富足的經濟實力展現得淋漓盡致。她說,她現在還在巴黎業餘學甜點,以後決定回國開一家甜點和炸雞都賣的清吧。我們都覺得,這條路非常適合她。而她和科比的感情,盡管異國,卻依舊堅韌。
地理的距離拆不散真正相愛的人,心靈的距離才會。
程安琪和樓月月這種聰明的女孩子,都是學業和事業兼顧的類型。程安琪讀書的壓力很大,但是她音樂的愛好從來沒有放下,現在已經成了上海著名LiveHouse的一名駐唱歌手。她說,畢業後她打算做原創音樂人,而不想投身眾人趨之若鶩的金融行業。
樓月月還是那個追星好手,而且她利用自己能收錢、能組織的能力,成功做起了“帶團跨國看演唱會”的生意。她會設計路線、能當導遊,也愛與人交流,正好她又找到個和她愛好能力都相似的中年大媽搭檔分紅。這樣,她能經常去看愛豆的演唱會,順便購買數不完的化妝品。
至於羅凱,他大一結束就找到了矽穀著名公司的編程實習。按照他的發展趨勢,未來肯定可以留在美國工作了。但他一再強調,他以後肯定還要回來創業,因為未來的中國才是全世界機會最多、發展潛力最大的地方。
也有一些同學依然堅持在學術道路上。蕭石雖然因為父母的要求,本科讀的經濟專業,但他決定讀研期間將愛好和前途結合起來,去美國讀經濟史專業。他業餘寫一些經濟史的普及文章,已經成為小有名氣的網紅。他說,要靠學術為業,以寫普及書為生。至於科比,恐怕要成為蕭石研究生階段的同班同學了……
以上種種,都是我們這代人學會的“妥協的智慧”吧。
就連深爺最為牽掛的陳驁,也有了很好的出路。陳驁說,他不是不能好好做一件事,隻是他不喜歡學習,所以沒法好好學習。但是現在,他讀了自己最喜歡的體育新聞,可以每天將看球、看體育資料、看城市曆史作為學習,每天就很有動力。現在,他已經成了電視台體育頻道的實習生。業餘時候,他還在某平台直播打遊戲,以幽默、“翻車”和京片子作為賣點,竟然每個月也能小賺一筆。
深爺環視我們一圈,嘴角有掩蓋不住的笑意。她說:“你們真好。好就好在,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好就好在,這個時代給各種各樣的人以機會。之前再小眾、再娛樂、再不正經的愛好,比如看動漫、打遊戲、看球,在這個時代,隻要你做得好、做得精,通過互聯網的傳播,都可以裹起來,這多好啊!
我心裏想,是吧。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還能保持不錯的生活水平,這應該是我們比之前幾代人都要幸福的地方了。
所有人都離場之後,深爺單獨叫住了我和吳嘉淇。我知道,她其實什麽都知道。我回答說,我忙於演戲,業餘在經營一個自己的藝術科普類公眾號,在靜葦的指導下,已經有十萬粉絲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都蒸蒸日上。她肯定了靜葦,說這個女孩很靠譜,我其實配不上她。深爺接著問嘉淇,嘉淇別扭著說,自己這一年情緒都不太好,基本都在男朋友家待著,做做飯、打打遊戲,也經常出去旅遊,等等。
深爺問嘉淇:“那你自己的事情呢,沒什麽發展?”
嘉淇支吾著回答說:“我不喜歡過去這一年自己的狀態,會馬上改變的。”
深爺強調:“一定要和現在這個男朋友分手。”
“為什麽?”更驚訝的人反而是我。
深爺嚴肅地說:“有些有錢的男孩,畢業後馬上要求對象結婚,然後就把女孩軟禁在家裏,每天伺候婆婆。你家裏條件那麽好,有必要受這個委屈嗎?”
嘉淇回複得很猶豫,“沒有……可是,感覺自己這一年變得好脆弱,習慣了有人照顧,失去了獨立活下去的能力……”
深爺歎了口氣,“你要是不和這個男朋友分手,你這輩子就徹底毀了。其實你一直都挺依賴別人的,高三這一年,你就是依賴林爍過來的,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嘉淇並沒有否定,隻是小聲說:“我明白了,老師,我一定會盡快和他分手的。”
我們和深爺關係就是好到這個程度,她對於我們的戀愛關係指指點點,我們都相信她的判斷。當然,這也隻是因為她容易說出我們想說的話。
我和嘉淇把深爺送回她的家裏,兩個人都不想回家,我們找了家清吧,坐下聊天。
借著酒勁,我痛心疾首地問出了那個早就憋在我心頭的問題:“你為什麽要和這個人在一起,還虛度了這麽多時光?”
她的臉上反射著酒杯的光,“因為他給了我溫暖,這就足夠了。”
我在咆哮,“溫暖什麽的,我也可以給啊,你當時為什麽不接受我的?”
她的淚腺瞬間崩潰,“在上海的時候,我太年輕了,我還不懂什麽是愛情,我真的認為戀愛是對彼此人生的妨礙,我很想保護自己生活的空間,而害怕兩個人之間一點距離也沒有的狀態。但是,當時我是喜歡你的啊!我不敢和你說話,是害怕你再說幾句,我就會不顧一切地和你在一起……”
我已經睜不開眼睛,“可你當時怎麽不告訴我呢……”
“我當時已經很想告訴你了,可是你竟然真的半年多都沒找過我,我以為你早就把我忘記了,所以才同意了別的人……”
我繼續咆哮,“我是那麽容易被替換的嗎?”
“我的第一個戀人,不是因為我愛他,而是因為我需要他。明明我心裏有一個人,而我又很痛恨自己的懦弱,但在那樣的情況下,自己依然需要有個人陪伴。他是第二個對我百般照顧的人,我在他身上,找到了殘存著的你的影子。盡管隻是個拙劣的替代品,但也足夠了……”
我又開始變得不理智起來,“嘉淇……你不是很快就分手了嗎,那我也迅速和那個人分手吧,然後我們……”
她走到我麵前,抬起右手,狠狠地扇了我一個巴掌,“我要和他分手,也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隻是我不喜歡現在的自己,我不喜歡丟失了靈魂的感覺,我不該貪戀這樣的時光。但是,你要是分手的話,你是不是有病啊?!靜葦這麽好的女孩,你不珍惜,還想拖我下水去做這麽垃圾的事情,你是喝多了一時胡話,還是腦子有泡變成渣男了啊?”她打完我又接著痛哭,“你不要以為我還留戀你,我留戀的隻是當年的感覺。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就算我喜歡你,但是我更喜歡我自己。我絕對不會再陷入一段愛情裏而迷失了自己……”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的宿舍。
大三下學期的時候,靜葦和我在一起兩年了。剛開學,靜葦在吃麻辣香鍋的時候跟我說她爸媽明天要來F大看她,要不要一起吃頓飯。
我心裏感到有一絲惶恐,我說:“現在見家長是不是有點早了?”
她瞪了我一眼,“一點都不早啊。”
轉眼她就要二十二歲了。她爸媽都是很早的時候就結婚的,她也考慮過,沒準大學一畢業就結婚。
“咱倆還是挺合適的吧,正好你本科畢業的時候也是二十二歲,剛好能領證。”她說。
我看著她,心裏生出一陣強烈的愧疚:我和她是挺合適的,但是為什麽,我就是說不出這個“好”字呢?
“沒事,你要是現在不能接受的話,過幾年再結婚也行。不過,林爍,你不會完全沒有和我結婚的想法吧?”
“哎?”
“結不結是另一回事,但是有沒有結的願望是另一件事。如果你想娶我,以後卻因為種種條件沒有娶成,那我不怪你。而如果你一點想法都沒……”
後麵的話我已經聽不進去了,我的心跳得砰砰響。我有什麽不能答應的呢?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遇到這麽一個好看、懂事、愛我、相處時又很和諧的小姐姐了。
可是不知怎麽,我就是說不出口。
“對不起。”我對她說。
這時,她用銳利如戈的眼神看著我。
“都已經兩年多了,你心裏還是忘不了吳嘉淇?”
“你怎麽會知道?我從來沒跟你說過啊……”
“廢話,你當我傻嗎?”她放下筷子,抱著胳膊對我說,“我可是個北京姑娘,拜托!和你在一起之前,我把你前前後後的一切都調查了一遍。你的朋友,我都詳細盤問過他們對你的看法。凡是我能接觸到的你的高中同學,我也都打聽過。我翻過你的所有社交網絡消息,以及你每一個特別好友的每一條消息。我當時就想,你明明這麽好,卻沉默寡言,還不想談戀愛,沒故事就怪了!作為編劇,我最喜歡參破別人的故事了。沒想到,在了解你的故事之後,我反而喜歡上了你……”
她喝了一口香芋奶茶(啊,怎麽又是香芋奶茶),對我說:“兩年來,我對你這麽好,唯一一點擔心的地方就是你忘不掉她。隻要這個坎你過去了,我們馬上就可以結婚。憑什麽啊?她有什麽好的,讓你念念不忘?我不比她好嗎?你看著我,錯過了我這樣的女孩,你這輩子可能都遇不到第二個。”
“親愛的你小點聲,我們還在食堂呢……”我察覺到周圍有幾道不斷飄過來的眼神,恐慌地遏製住她抬高聲音的念頭。
“其實我真的很想忘了她,可是……”
“可是什麽?”
你樣樣都好,樣樣比她強,隻有一件事,你不是她……
但我說出口的是:“可是我是個渣男。”
“好了林爍,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輸得更難看了。既然這樣,我們就速戰速決,分手吧。”
“可是我們有兩年的感情基礎……”
“現在提這些還有用嗎?你們男人都是這樣患得患失的吧。不過說實話,我可以不怪你,真的。你和吳嘉淇的回憶,我拚盡全力也沒辦法贏過。就算我強拖著你和我結婚,你的心也不會屬於我,早晚有一天你會出軌的,我甚至還要感謝你呢!早早結婚的人,如果不是百分百地愛對方,是一定會出軌的。”她越說語氣越悲涼,引來周圍人頻頻側目。
她突然大聲,“渾蛋,這時候你應該抱住安慰我啊,教你這麽久了,這些基本的禮貌還不懂嗎?”
我匆忙地伸手過去,她卻推開了我,再看向她,眼眶裏已是一片淚花,“其實你根本就沒有那麽喜歡我對吧?比起你對吳嘉淇的感情來,你對我究竟達到了百分之多少?五十、六十、八十,還是隻有百分之三十?”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走過來,用雙手緊緊地掐住我的喉嚨,我體會到一陣死亡般的窒息。然後,她用力地親吻我,沒有任何顧忌。
親完後,她用雙手捧著我的臉說:“從這一秒後,我再也不愛你了,我也不會說你壞話的,各自保重。不,祝你不得好死。”
她毫不回頭就走了。一分鍾後,我點進她的微信頭像,發現我已經看不到她的朋友圈。
聽說後來,她找了一個條件不錯、對她特別好、極其喜歡她的男朋友,結了婚。
我再也沒和她聯係過。
我虧欠她的事情,這輩子是無法還清了。
此時的我當真成了孤身一人。不僅是因為沒了嘉淇、沒了靜葦,而且也沒了演戲這個能夠逃避的空間。大三下學期我也走上了“俗套”的路,憑借個人公眾號的經曆跳槽去了一家風險投資公司做新媒體實習,每天從F大往返到東三環就要兩個多小時,回到家時累得要死,也沒有演戲的時間。後來,我跟爸媽商量,就住進家裏在東邊的另一套房子了,每天節省了通勤時間,但離能一起玩的同學們就更遠了。
我隻得學著自娛自樂,不再依靠別的任何東西。
靜葦真的沒講我的一句壞話。盡管年級裏所有人都歎息我們本來多合適,但是她就當作沒愛過我一樣,見麵時波瀾不驚,連我的招呼也極其正常地回應。
在那段日子裏,我終於學會了和孤獨做伴。在創投機構實習,每天都要接觸一幫打了雞血的創業者,他們堅定地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改變未來世界,他們要做一件其他人都沒做到的事情。這種精神很大程度地影響了我。
“創業路上,一個人需要特別強大的精神動力。因為可能所有人都說你是錯的,你的家人、部下、投資人,甚至你的合夥人也會戳你的脊梁骨。但是沒有辦法,因為你選擇了創業這條路,你就必須相信自己,殺到頭破血流。一個人究竟能不能贏,最終就是取決於他有多想贏。”
在我司的一次投後會議上,我所在的基金合夥人極度嚴肅地跟台下幾百上千個創始人和投資人說了這段話——
“和創業一樣,創投機構的工作者也需要極強的個人能力,以及極強的個人自信。你投資的一個項目,可能要過三五年才有結果。在這中間,你不能依賴其他任何人的誇獎來獲得幸福,你隻能自己相信自己,不斷磨煉手藝、耐心和談判技巧,等等,然後等待最後獨屬於你的那份榮耀。”
在這家基金實習的一年,我終於體會到了“人如何能不依賴他人而活”。
之前,我要學會“不依賴他人而活”,是為了之後和嘉淇告白。但此時此刻,在明白了這一切之後,我終於明白,自己好像能更好地一個人活下去,而不再需要另一個人的陪伴。
年終時,我結束了實習期,成功拿到轉正offer。帶我的小姐姐評價說,你是公司待過的為數不多的靠譜的男性實習生,做事細心、甘願加班、懂得溝通、性格溫順,真是讓公司所有的女性同事都很想認識。我隻是笑笑,但是我心裏清楚,這些都是生命裏之前出現的女孩教會我的。
我放棄了讀研,因為國內的研究生要讀三年,實在太久。我心裏知道,我並不適合做學術,腦子不夠好使。做學術的人都是世界上最聰明而且最有熱情的人。像科比和蕭石這樣的才配做學術,我根本別想玷汙這份神聖的職業。
進入新年之後,我開始拿轉正後的薪水,已經是一份很不錯的待遇。
年終時,我用基金特別給我發的年終獎,在微博的一家知名貓舍上,買了一隻布偶貓。因為它很能吃,而且總愛在地上滾來滾去,我給它起名滾滾。他長得特別漂亮,眼睛超大,性格很乖,來我家的第一天就允許我抱著他睡覺。
滾滾剛到家的幾天,我每天沉迷於擼它柔軟的毛。我寫稿的時候,它就靜靜趴在我鍵盤上,我要輕輕把它挪開。
哦對了,雖然滾滾真的很美,然而它竟然是隻公貓……不過店家說,貓都是絕育過的,你也可以當女朋友來養。
反正,一個人,一隻貓,一間屋子,也挺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