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三月是世界的謊言

這不是一個屬於嘉淇的三月份。

出於對學生身體素質的保障,體育課是學校明令規定各科老師不準占用的課程。為了保護大家的身體,體育課已經基本變成了自由活動課,女生隨意打打排球,男生打打籃球,大家互相注意保護,盡一切可能減少受傷的可能性。

可是,誰也想不到的是,嘉淇竟然在一次排球課上滑倒了。

那天,之前上課的班級有人在場地裏喝水,導致網前的一片區域濕漉漉的,嘉淇沒有看到,在試圖攔網的時候落地沒踩穩,腳踝劇烈地扭了一下。當時她選擇退下來休息,結果她又不願意坐著浪費時間的毛病又犯了,非要拿著曆史課本在場地裏晃來晃去。

忽然聽她一聲驚呼——人倒黴的時候,是真的能走著走著路把自己絆倒的。

嘉淇總是喜歡邊走路邊看書,這次,這個“好”習慣卻害了她。

女生的排球場地和男生的籃球場地都在室內體育館裏,聽到女生們的驚呼聲,我們三個男生立刻趕到現場。

嘉淇坐在地上揉著左腳的腳脖子,尷尬地解釋說:“昨晚沒睡好,剛才打球的時候就覺得精神狀態不佳,卻硬是想運動一下。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把自己絆倒……”

我衝上去掰開那些試圖直接拉她起來的女同學,說:“你試試,攙著我,慢慢站起來,盡量別動,試試看左腳能不能用力。”

她謹慎地把左腳放在地上,試著稍稍將重心往左腳一轉——不行,吃痛得緊。

“沒什麽大事吧,應該隻是扭了一下筋吧,過兩天再說。”嘉淇也很緊張,為了證明自己,還往前邁了一步,可那一步疼得她直齜牙咧嘴。她再也不敢造次,緩緩坐倒在地上,我一把搶過她的手機,撥打了她爸爸的電話。不過我轉念一想,摁掉,打給了她媽媽。

她媽媽聽完,用平穩的聲音說:“好的,我在開會,現在就回去。”

不出四十分鍾,她媽媽就開車到校門口,把嘉淇接走了。接走時,她媽媽一個勁地跟我道謝。

她媽媽還是很疼愛她的。要是我媽,這時候一定眉毛已經皺成了兩把鐮刀,還要沒好氣地罵我:“都高三了還不讓我省心,自己能走嗎?”

過了兩三個小時,嘉淇給我發來一條微信:“骨裂了。”

骨裂聽起來比骨折還嚴重,但其實受傷程度要輕得多,基本上一個月就能恢複行動能力。但是,在這一個月裏,嘉淇要拄著拐杖上課。

嘉淇回學校的時候,她媽媽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去校門口接她一下。

“真是麻煩你了,林爍。”她媽媽焦急地說,“按理說,孩子應該在家休息的,但是現在高三,病情又不影響她去學校上課,我也隻能狠狠心,把她每天往學校送了。我想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每天早上,你來校門口幫我接一下她,然後每天晚上她爸爸來接的時候,你把她從學校裏扶出來,可以嗎?我知道你倆關係不錯,你住得也比較近……等到高考結束了,阿姨請你吃大餐!”

“不用不用,阿姨,這是我作為嘉淇的好朋友應該做的!隻是,嘉淇願意這樣嗎?”

每天上下學接送她幾百米這件事,會大大地縮近我們之間的距離。考慮到不久前,嘉淇剛因為這件事和我大吵過一架,這次我不想重蹈覆轍,還是要聽聽她的意見。

或許是生病讓人的心情發生了變化,嘉淇說:“我沒問題,就是你跟老師再解釋一下吧……”

她媽媽讚許地看著我說:“沒關係,林爍這個好孩子,肯定不會做傻事情的。”

她媽媽這麽信任我,我內心照顧嘉淇的目的也就變得更為純淨。現在想想,年輕的時候,如果家長的態度足夠開明,小孩子們反而會表現得比他們預想的成熟得多。

此後的一個多月裏,我幾乎成了嘉淇的私人管家。她需要什麽東西,給我發個微信,我就立刻給她送到,午飯、晚飯、飲料、書本……除了去衛生間的時候我不能幫忙,其他時候,我幾乎時時刻刻都看著她,不要再次摔倒。

她也沒有把我當作免費勞力。有時候我給她帶個東西回來,回自己座位時,她就會遞給我一顆軟糖或者巧克力。我把她送我的糖都收在筆袋裏了,不經意間打開筆袋,都能看到筆袋裏的一堆糖。這時,我會情不自禁笑出聲,仿佛藏著一個甜甜的小秘密。

我們開始一起吃早飯、午飯、晚飯,開始固定坐在第一排一起上自習,開始在下課時我幫她接完水就一起聊會兒天。

有些事情在悄然之中發生著變化。這次,她似乎容忍我離她再近一些,再近一些……是因為生病的人比較脆弱嗎?

這個她人之“危”,我難以拒絕。

嘉淇骨裂的這段時間裏,恰好是我們備戰自主招生最關鍵的階段。嘉淇的目標當然是P大,而我也拿到了一所不錯的大學的自招考試資格。我們班自發組織了超綱數學課和超綱語文課,我擔任數學老師,程安琪擔任語文老師。因為自主招生的那些難題,說實話,沒了標準答案的學校老師還真不一定比我們做得快。

傷筋動骨之人的精神狀態總不會好。嘉淇有一天落寞地說,她最近又開始滋生出負麵情緒,這個人生前十七年都開足馬力向前衝的人,經曆一場大病,似乎有些後勁不足了。

高三時的情緒總是反反複複,每個月都要經曆一次從山穀到山頂。心情好的時候,覺得世界被自己踩在腳下;自信心全無的時候,做夢都是自己落榜後的慘狀。

她說,她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個廢人,每天癱坐在椅子上,無法行動,也懶得動腦。當她試著看看周圍的大家時,卻幾乎看不到人臉,每個人的桌子上都擺著一摞厚厚的參考書。

“而且,每次看別人的時候,我的心情就更糟糕了。因為在我開始覺得高三難捱的時候,身邊的大家卻紛紛找到了狀態,像是已經掛好五擋的一排車子,正在漫長的道路上飛速地朝前開去。”

在眾人身邊,卻又一點都不合群,這才是徹頭徹尾的孤獨。

“你說,林爍,我要是沒有拿到P大的加分,是不是就再也去不了那裏了?”

“不會啊,如果你都去不了的話,這世界上就沒人能去了!”

她溫暖地看著我,“你為什麽對我這麽有信心呢?”

我盯著她的眼睛,心跳加速。

“因為你值得。你忘了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高三不隻是對我們學習成績的檢驗,還是對我們人生前十八年人品的檢驗。我幾乎沒聽過特別完美的人高考失利的消息,就算有,以後他們也有非常非常好的人生。”

我的回答半真半假。假的一半我依然無法說出口;而真的一半是,因為你就是我心裏特別完美的人啊。

自招考試當天,嘉淇是拄著拐杖進的考場。我們是在N大進行的自招考試,那裏的桌子特別矮,椅子也特別矮,原來國內大學的設施很多都不如好的中學啊!我剛進考場的時候,就意識到椅子對於嘉淇來說太矮了。對於正常人來說,椅子矮了沒什麽,但是嘉淇腳踝有傷,不能隨意彎曲,這下她隻能以非常難受的姿勢完成整場考試。

在出口處,嘉淇不悲不喜,“應該還行吧。”

但是最終的自招筆試成績卻和她想象的大相徑庭,嘉淇離P大的錄取線差了整整二十分,而且主要就差在數學上了。這其實不怪她,她數學向來一般,自招的數學很難,不是一兩個月突擊就能夠完成的。

她用手機查到分數的時候,竟然在座位上笑得特別大聲,周圍的人都來安慰她,她開朗地說沒事,但隻有我知道她多想贏,多想要加分,內心深處有多落寞。

畢竟,文科生要想憑借裸分進入P大,難如上青天。

我倒是達到我的那所學校的初試線,但是複試結果也是石沉大海。但我並不在意,因為那所學校不在北京,而我隻想和嘉淇在一個城市讀書。

那段時間,我明確地感覺到,嘉淇需要我。或許她需要的不是我,隻是一個依靠,一個能不斷給她自信、給她講笑話、給她打氣的人。現在,換作我來當那個以身作則好好學習的人。每天晚上,我率先規劃好每天的任務,然後逼迫她計劃好自己每晚的複習。在此特殊時期,我也無暇顧及任何人的目光,隻是無限地拉近和她的距離,不想讓她這麽長時間的努力因為最後幾個月的情況而丟失意義。

我重新開始更新自己的繪畫本,每天擠出課間的時間,畫一幅逗她開心、以她為人物造型的卡通畫,調節氣氛。

她開始主動給我發信息,她開始每天和我說早安晚安,她開始關心我每天都做些什麽。

很多年後,嘉淇告訴我,那段時間裏,她的心態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對她的關愛,是她第一次體會到被人寵愛的感覺。從前的她,向來獨來獨往,獨當一麵,然而在她轟然倒下的時刻,才意識到,原來有人可以依靠是件多麽容易投降的事情,原來被人時時刻刻關愛是那麽溫暖,原來有人寵你愛你是那麽輕鬆。

這可能是另一個角度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吧。

愚人節當天,嘉淇就正式去掉了拐杖。這天晚上,也將是我最後一次送她到校門口。

嘉淇的媽媽還有幾分鍾才到。在這幾分鍾裏,她告訴我:“我已經調整好了,不會再有一丁點的頹廢了。”

“當真?這不是愚人節的玩笑吧?”

“不是。”她認真地說,“謝謝你,林爍。”

萬籟俱寂中,她摸了摸我的臉龐,很輕,很輕。

我的手死死抓著身後那棵楊樹的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