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十英尺

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則,它擁有人類至今都無法探索的深邃奧妙,你隻能親近它、融入它、適應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深夜,審訊室。

房間裏四壁空空,白熾燈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上擺著一部微型測謊儀,傳感器的觸角線分別連著他的手指、腕部、胸口,指示燈閃爍著。

“姓名?”

“傅清時。”

“年齡?”

“二十五。”

“2008年8月27日下午三點十五分,你在哪裏?”

“印度洋公海,考古船‘知遠號’上。”

……

“‘知遠號’事件裏,水下作業的十個人,死了九個,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的。”

“那天是你負責水下設備檢測?”

“是的。”

“你在設備上做了手腳?”

“我沒有!”

“這是你一手策劃的?”

“不是我!”

“那批打撈上來又消失的瓷器,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

“你因為貪圖打撈的珍寶,所以對同伴痛下殺手?”

“我沒有!”

……

我沒有!

他猛地從**坐起來,大口大口喘著氣,入目是滿室的黑暗。他雙手掩麵,臉頰上全是汗。

又做了那個夢。

擰開台燈,床頭靜音鬧鍾的指針正指向淩晨兩點一刻。再也睡不著了,他起身,取過潛水裝備包與手機,出門。

外麵靜而亮,一彎下弦月靜靜掛在天邊。他拐出走廊,穿過後花園,出鐵門,沿著石階往下走幾百米,耳邊隱約傳來此起彼伏的海浪聲,再左拐往前走一點,便是一座懸崖,它腳下,蔚藍的地中海奔流而過。

淩晨的風帶了一絲冷冽,送來海浪聲聲與鹹濕的味道。他站在懸崖下方近海麵的一塊石頭上,換上濕衣、腳蹼,戴上麵鏡,深吸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一頭紮進深海裏。

二十英尺、六十英尺、一百英尺……本就暗淡的光線隨著下潛徹底消失了,幽藍色的水波裏,其實什麽都看不見,但他雜亂的思緒與心,卻在這樣的寂靜與專注裏,變得沉靜。

三分鍾後,他浮出水麵,緩緩吐出一口氣,再深呼吸,屏息,再次潛入深海。

當他爬上懸崖時,手機時間顯示淩晨三點。他翻出一個號碼,撥過去,鈴聲響了好一會兒對方才接起,一個爽朗的女聲傳來:“清時哥?”

“早上好,小蝶。”北京時間正是早上九點。

“哥,你這都多久沒跟我聯係了呀,還以為你失蹤了呢!現在在哪個角落浪啊?”她的語氣中滿是調侃,傅清時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兩道英氣的眉毛高高挑起的樣子。

他輕笑一聲:“我在西西裏島。”

“意大利?等等,那邊現在應該是淩晨三點吧?”她語氣忽然正經,“這個時間你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有什麽新消息?”

傅清時沉默了下,說:“沒有。你那邊呢?”

“也沒有。”她低低地歎了口氣。

“小蝶,幫我個忙吧,幫我打聽下,霓喃是不是去了翔盛集團工作?”

之前在亞曆山大港,他問過她怎麽會落海,她說他們的勘探船遭遇了風暴。後來見到謝斐,心裏便有此猜測,謝家的翔盛集團在兩年多前開設了海洋勘探公司,曾在全球重金招募海洋考古領域的人才。

那邊好一會兒沒回話。

“小蝶?”

胡蝶握著手機,直愣愣地望著走廊那頭正朝自己走過來的身影。

“唉!真是神了,說曹操曹操到啊。”她嘀咕了句,對電話那頭說,“哥,不用去打聽了,問正主兒就行。”

她掛掉電話,霓喃正走到她身邊。

“胡警官,好久不見了。”

胡蝶想了想,上一次見麵時還是春天,確實好久了。隻是,胡蝶並不是很想見到她,這一年來,她來找自己就隻有那一個目的,偏偏自己幫不了她。

胡蝶將霓喃領到小接待室,給她倒了杯白開水,坐下時看了看腕表:“我隻有五分鍾給你。”

霓喃笑了笑,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直接啊。

霓喃也就懶得寒暄,直敘來意:“我想看看七年前‘知遠號’事件的調查卷宗,所有的。”

胡蝶挑了挑眉:“霓小姐,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呢!要求一次比一次離譜。”

霓喃先後問她要過“知遠號”上所有工作人員的資料,幸存者對當年事故的陳述,嫌疑人的調查報告,還提出過請她幫忙秘密調查幸存者這七年來的生活軌跡……

“我知道這不合規矩,但對你來說,也並不是辦不到,不是嗎?”

胡蝶嗤笑了聲:“你太高看我了,我才來這裏一年多,不過是個沒什麽權限的基層小警察。”

霓喃輕輕咬了下嘴唇,其實來之前,她已經預料到了結果,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樣,胡蝶是不會幫她的。可一次又一次,自己都不死心,就好像溺水者看見大海裏唯一的一塊浮木,明知隔得很遠,但哪怕拚盡全力也要試一試。

胡蝶看了眼手表:“還有四分鍾。”

霓喃從背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放到桌子上,一樣東西被順道帶了出來,雖然很快就被她收了進去,但胡蝶還是看清了,那是一張工作牌。傅清時托她打聽的事情也不用特意問了,答案如他所猜測的一樣。

霓喃從筆記本裏抽出六張小小的正方形的白色卡片,一字排開,把文字正麵朝向胡蝶,卡片上依次寫著:船長,孫詳;隨船醫生,張正清;隨船廚師,餘潤德;嫌疑人,傅清時;謝斐,不在場證明;1000餘件宋明瓷器,消失。

在胡蝶訝異的目光裏,霓喃指著第一張卡片:“這個人,三年前在馬六甲海峽死於一場海難。”

“醫生,事故後舉家搬離了島城,現在住哪兒還沒查到。”她手指移到第二張卡片。

“廚師,事故後回了東北老家,大概在五年前,他又離開了,目前下落不明。”她指向第三張卡片。

她手指跳到第五張卡片:“謝斐,‘知遠號’出事時,他因事離開,雖然有不在場證據,但並不代表他絕對清白。”

她手指移回第四張卡片,望那個名字片刻,才開口:“傅清時,事故最大嫌疑人,當年因證據不足釋放,之後出國,行蹤不定。”

“而這批消失的文物,至今沒有找到。”她指著最後一張卡片。

胡蝶眸中精光一閃:“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既然你不肯幫我查,我隻能找別的門道。”霓喃說,“胡警官,要不要跟我合作?”

沉默了好一會兒,胡蝶才道:“霓喃,我知道你想幹什麽,可我勸你,別再繼續查下去了。查案這種事,自有警察來負責。”

“警察?”霓喃嗬了一聲,“七年過去了,蓋在‘知遠號’卷宗上的,仍舊是‘懸案’這兩個字。”

“五分鍾到了。”胡蝶站起來,轉身離開。

“胡蝶姐!”

聽到這個稱呼,胡蝶腳步微頓。

霓喃說:“當年負責這樁案件的警官們,這幾年一見到我就躲,他們覺得我是瘋子,如果說這個警局裏還有一個人最能明白我的心情,那就是你。有個詞,叫感同身受。”

胡蝶閉了閉眼,垂下的雙手緩緩握緊,她沉聲道:“當年那場事故,九條人命。背後的策劃者殘忍至極,毫無人性。霓喃,你別找死。”她轉身,眼神灼灼地望著霓喃,“還有,既然你也說了,謝斐並不是絕對的清白,那麽你最好離他遠一點,你進翔盛,不僅僅是去工作吧?”

霓喃的眼神微微一變,嘴唇極輕地翕動了下,但最終沉默。

胡蝶也沒再多說,離開了房間。

霓喃扯了下嘴角,覺得自己的談判能力怪差勁的,連底牌都亮出來了,對方仍舊不為所動啊。她將桌上那些卡片收回筆記本裏,起身離開。

胡蝶站在拐角處,目送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她的背脊挺得筆直,腳步輕盈,絲毫不見被拒絕的氣餒感。當年那個沉默堅毅的小姑娘,長高了,長大了,但心誌仍舊不變。

胡蝶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見到霓喃,也是在這個警局,十七歲的小姑娘,瘦瘦的,穿藍白色校服裙,背著個大書包,紮著馬尾辮。霓喃獨自前來領她父親的遺物,誤以為穿著警校製服的胡蝶是警官,問自己領完東西需不需要簽字,後來看到她懷裏也抱著同樣的置物籃,才察覺兩人的身份是一樣的。

出了警局,在附近的公交站又遇見霓喃,她緊緊抱著書包坐在長椅上發呆,清亮的大眼睛裏盈著水光,卻沒有落下來,嘴唇緊抿著。

胡蝶在她身邊坐了許久,她也沒發覺。許是同樣的心情讓胡蝶情不自禁地伸手撫上小姑娘的肩膀,對她說,別忍著,哭出來吧。她看了胡蝶一眼,咬著唇搖頭,說,我不哭,這並不是意外,我爸爸是被人謀殺的,我要為他查明真相。

那雙還帶著稚氣的眼睛裏,閃著堅定又無畏的光芒。時至今日,胡蝶仍記得那瞬間自己被那個小姑娘的眼神震了一下的感覺。

那年,胡蝶二十二歲,在警校念大四。她的哥哥胡昊是“知遠號”考古船上的一名潛水員,事故中的九名遇難者之一。

霓喃走出警局,遠遠地就看見馬路對麵樹蔭下小九那風姿綽約的身影,她實在太打眼了。

上帝偏愛她,給了她超級好身材,一件普通的寬寬鬆鬆的條紋襯衣硬是被她穿出了T台感,熱褲下是一雙筆直白皙的大長腿,極短的發,大紅唇。她懶洋洋地倚在一輛破舊又花哨的小麵的上,頭微垂,雙手攏在嘴邊,正點一支煙,火苗“嘩”一下,呼出的煙霧中映出一張美豔的臉。

來往路人頻頻朝她投去注目禮,她好似沒看見一般,臉上是習以為常的淡然,因此更是勾人。

妖孽啊!

哪怕那張臉已看過千百遍,霓喃還是忍不住感慨一句。

“秦大記者,您這是等人呢,還是拍畫報呢!”

小九,大名秦艽,生於九月,生肖羊,故取名艽。八歲那年,霓喃第一次見到秦艽時,互通姓名,她以為是嬌弱的“嬌”,被秦艽義正詞嚴地更正說,才不是那個“嬌”呢!她把“艽”字一筆一畫寫下來給霓喃看,霓喃卻哈哈笑說,這個字不是應該念“九”嗎!秦艽翻了個大白眼給她,再附贈三個字:沒文化。

秦艽聞聲轉頭,對著霓喃吐了個非常完整的煙圈,紅唇一勾:“瞧你這小表情,看來是出師不利啊。”

霓喃歎氣:“是。”

秦艽長臂將她一摟:“別氣餒寶貝兒,此路不通,咱換條路走唄!”

霓喃點點頭。

“你回去上班吧,我自己坐車回家。”

秦艽眨眨眼:“我現在就在上班啊,調查一樁舊案件。”她指了指身後那輛小破車,“喏,老大特別重視,還給配了車。”

布滿花哨塗鴉的小麵的上,畫了一隻大眼睛,下麵寫著“one eye”,以及一個網址。這是秦艽供職的地方,一家才成立三年的綜合型網絡媒體,他們發布的內容五花八門,從民生民情、社會新聞到娛樂八卦等全麵覆蓋。雖然是個新媒體,但因其新聞報道迅速,內容全麵,風格犀利,漸漸積累了大批粉絲。

秦艽跑社會新聞這條線,她是第一批記者之一,算是同網站共同成長起來的。當年她去麵試時,負責人看完她的簡曆又打量她一番,嚴重懷疑她是去鬧場的。一個做了三年模特並且事業正在上升期的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跑來應聘社會新聞記者?這界就跨得有點兒遠啊!得到秦艽的肯定答複後,負責人不死心地又追問了句:“或者,你是想做娛記?”秦艽見他言語間滿是看輕,忍不住懟了他一句,她說:“誰規定模特就不能轉行做新聞記者了?就你這墨守成規的思想,還好意思號稱‘世界的一隻眼’?我看你這網站快別弄了,遲早得關門大吉。”本以為工作沒戲了,沒想到反而因她那段話被錄用了。後來老大對她說,錄用非科班又沒有工作經驗的她,是因為她敢言。

霓喃跳上副駕駛位,笑說:“你這是假公濟私啊。”

秦艽見霓喃拉不動那個不靈活的安全帶,側身為她係好,之後她沒退開,而是順手勾起霓喃的下巴,眼波一掃:“那你要以身相許嗎?”

霓喃一巴掌拍開她:“滾開,少撩我!”

秦艽大笑。

霓喃說:“沒吃早餐,餓了。”

秦艽道:“我也是,想吃什麽?”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小聲聲煮的麵!”

說完,兩人伸手重重一擊,笑了。

回到霓喃家時,寧潮聲已在廚房忙碌了許久,料理台上擺了幾個碟子,依次是切得薄薄的醬牛肉、香菜、蔥、薑、蒜、辣椒,一切準備妥當,鍋裏的骨頭湯正好沸騰,他先盛出骨湯做湯底,然後將麵扔進鍋裏。

秦艽依在廚房門口,看了寧潮聲好一會兒,他都沒發現。

秦艽勾唇一笑,這孩子,做什麽事都十分認真專注呢。

寧大廚做攝影師做出了職業病,什麽都講究個美感,三碗麵端上來,白的麵,紅的辣椒絲,綠的香菜葉,色澤特別好看。餐桌上還擺了一些佐菜,酸辣蘿卜條、醬黃瓜、醋泡花生米等,都是霓喃的阿婆做的。

秦艽湊近麵碗深深呼吸,忍不住吞口水:“就是這個香味兒,魂牽夢繞啊!”她揉了下寧潮聲的頭發,“小聲,你怎麽這麽心靈手巧啊!你就算不做攝影師了,還可以上街頭擺個攤賣個麵!”

寧潮聲羞澀地笑笑,見秦艽要下筷,忽然攔住她,遞過去一張濕巾紙,指了指她殷紅的唇。

“唉,我又給忘了。”秦艽笑說,“我們小聲每次都這麽細心。”

每次她與寧潮聲一起吃飯,他總是遞給她一張濕紙巾,讓她把口紅擦掉,非常嚴肅地跟她說,口紅吃掉不好。第一次時,她愣了好一會,從來沒有人關注過這麽細微的事情,包括霓喃。

霓喃在旁邊哼道:“對我可沒這麽細心體貼!”

話落,寧潮聲就將自己碗裏的她愛吃的醬牛肉都夾給了她。

霓喃:“……”

秦艽敲她的頭:“少沒良心啊。”

麵快吃完時,秦艽接了個電話,是工作上的事,她放下筷子,去了書房。

她一走,霓喃與寧潮聲的筷子幾乎同時朝碟子裏最後一塊酸辣蘿卜條伸過去。霓喃剛要碰到那塊蘿卜條,寧潮聲的筷子飛速插過來,鉗製住她的筷子,然後左手直接往碟子裏抓,霓喃一把截住他的手腕,迅疾而有力。

兩人視線在空中一撞,霓喃衝他挑釁地一笑。寧潮聲一邊瞪回去,一邊手腕用力想掙脫。

“哎,小九,你的臉怎麽了?”霓喃視線往寧潮聲身後望過去,驚訝開口。

寧潮聲立即回頭望,書房門緊閉,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轉頭,霓喃夾著那塊蘿卜條晃了晃,笑得很欠揍。

“你使詐,不要臉!”寧潮聲哼道。

“小聲聲啊,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兵不厭詐,懂嗎?”她衝他擠擠眼,將蘿卜條塞進嘴裏,還故意嚼出聲,“這搶來的東西啊,就是格外美味!”

寧潮聲埋頭吃麵,懶得搭理她。

“別傷心了,姐姐教你秘訣啊,這搶東西呢,尤其是吃的,除了‘快、狠、準’三要則,最重要的是專注!”她話鋒忽然一轉,“看來,小九在你心裏比你最喜歡的酸辣蘿卜條更重要啊。”

正夾著麵條的寧潮聲手指動作忽然一頓,臉頰上浮起淡淡的紅暈,輕咬著唇,不接話。

真是沒見過這麽容易臉紅的男孩子。霓喃好笑地瞧著他,不再逗他。她捧起碗喝了兩口湯,打了個心滿意足的飽嗝,然後指著桌子:“你收拾。”

寧潮聲將碗重重一放,磨牙:“使詐就算了,還想耍賴,明明今天輪到你了!”

霓喃在沙發上躺下,舒服地伸了伸腿,笑嘻嘻地說:“小聲聲,別忘了,我們家還有條規則,輸了的人無條件聽從贏的人指揮。”

寧潮聲瞪了她一眼,起身收拾。

霓喃微微側身,用手托著頭,看著寧潮聲仔細地擦掉茶幾上的汙跡,將桌上的碗筷拿去廚房,片刻,水聲響起。一會兒,他拎著廚房的垃圾袋出來,又去了廁所、書房、臥室,將垃圾袋全拎了出來,放到門口。

看著人影在麵前晃來晃去,聽著那些細細碎碎的聲響,霓喃忽然覺得這一刻真好。她抬眼環視一圈,這房子是套三居室,一百二十來平方米。當年父親買下這房子時是登記在她名下的,說給她做嫁妝,那年她才十五歲,她覺得父親未雨綢繆得也太早了,還取笑他。因著這個緣故,房子也沒怎麽裝修,更何況她父親對這些生活瑣事根本不關心也不在行,隻托人買了剛需的家具搬到房子裏,大大的客廳更顯得空**。父親去世後,她獨自住在這裏,長大後她有能力來布置家居,卻一點也不想去動,任憑它保留著最初的模樣。很多時刻,她躺在沙發上,麵對著空**冷清的屋子,總感覺到有穿堂風一陣一陣往胸腔裏吹,那風冷冽而孤獨。

直至三年前,寧潮聲搬進來。

霓喃的電話響起,是謝斐,通知她下午開會,要掛電話時他又補充了句:“霓喃,你做好心理準備。”

霓喃歎了口氣,跟寧潮聲說:“我去趟公司。”

寧潮聲好奇:“今天不是休息嗎?”

“開批鬥會呢!”

寧潮聲沉默了下,說:“問題很嚴重,對嗎?”

霓喃見他濃眉蹙起,滿臉的擔憂,她笑了笑:“能有多嚴重,最壞就是失業嘍!”

“霓喃……”

她擺擺手:“小孩子別瞎操心,下午好好修圖,我晚上要上傳的。”

秦艽打完電話出來,正好也要走,兩人便一同出門,秦艽提議送她,霓喃沒拒絕。公司離她家挺遠的,得倒兩趟公交車,一個多小時車程呢。八月份的島城,又正是最熱的時候。

中午時分不塞車,秦艽將她那輛小破麵的快開成了SUV,一路飛奔,半小時就到了。

霓喃下車時,秦艽忽然叫住她:“等下。”

“嗯?”

秦艽捧起霓喃的臉,嘟著紅唇在她唇上親了下,退開,然後用指腹輕輕一掃,為她把口紅抹勻。

秦艽眨眨眼:“戰衣已備好。去吧,寶貝兒,上戰場殺敵吧!”

霓喃失笑。

秦艽曾說,口紅是她的戰衣,讓她有安全感。真是奇怪的安全感。這是她做模特時留下的習慣。

霓喃不化妝,這還是第一次抹口紅,明豔的大紅色特別顯眼。她湊近玻璃櫥窗看了看,很不習慣,但她沒有擦掉。

這是小九注入的能量啊,她心裏那一絲細微的忐忑,好像真的消失了不少。

離開會還有半小時,她沒直接上樓,走進路邊一個咖啡廳,要了一杯檸檬香茅水,在臨窗的位置坐下。從落地窗望出去,對麵就是翔盛海運集團,它不像很多大公司那樣設在市中心繁華地段,可這個位置,比市中心那些寫字樓金貴多了,它的背後,是島城一望無際的海岸線,碧海藍天,風景絕佳。她仰頭,望著那幢巍峨的建築,站在樓下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同,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縱觀遠景,才發現它造型獨特,別人可能一下看不出門道,但霓喃第一次來麵試時,也是坐在咖啡廳這個位置,一眼就看出那幢建築像一艘大大的帆船,揚著帆,即將起航。設計師的心思可謂巧妙絕倫。

這艘帆船,建造於四年多前。也是在那一年,翔盛從一家連鎖漁業公司擴大成為綜合型的大型海運集團,旗下設有漁業捕撈、海洋運輸、海產品等業務的子公司,甚至後來還開設了專業的海洋勘探公司,把野心投放於海底寶藏。

霓喃收回視線,喝了一大口檸檬香茅水,然後將杯中剩下的一點水倒在桌子上,她用手指蘸了,一筆一畫,慢慢勾勒出兩個字:謝斐。她盯著那兩個字看了片刻,伸手一抹,字跡化作一片水跡。

她起身,離開。

她踩點進入會議室,室內十幾雙眼睛齊刷刷朝她望過來,那些眼神裏含義各異,但沒有一雙是充滿善意的。她全當沒看見,麵帶微笑向眾人頷首,在左側末尾的位置剛坐下,謝斐就走了進來,他看了她一眼,然後走到桌首坐下。

會議開始,哦,不,批鬥會開始。

批鬥主題:關於半個月前,在紅海海域考古勘探中損毀的一艘勘探船與價值不菲的勘探設備。

批鬥對象:這次考古勘探的帶隊組長,也就是她。

參會的除了這次她隊伍中的核心成員,還有公司領導層、幾個股東,以及,集團審查組的兩個人。

首先發言的是她團隊裏的副組長——考古學家李林源,控訴她貪圖便宜,租用陳舊的勘探船,才會在麵對風暴時不堪一擊;說她連最基本的天氣預測能力都沒有,也欠缺掌控大局的本事;更可笑的是,指責她身為組長,在災難麵前自己先跳海跑路……一股腦將責任全推到她身上,無非隻有一個目的——暗示她不堪重任,應該滾蛋!

霓喃在心裏冷笑,這老家夥仗著自己年紀大,從業多年,卻給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當副手,所以從一年前他們開始合作時起他就心存不滿,時不時找茬。

而公司股東們,則更關心這次事故遭受的巨大金錢損失,別說在海底找到寶貝了,連哪個角落有古沉船都還沒勘探出來呢,倒先是折損了一大筆錢。

其實在埃及見到謝斐後,霓喃就預料到會有此一出,真到了這個時候,她倒也淡定了。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她始終麵色如常。

“霓組長,你有什麽要說的?”謝斐忽然開口。

霓喃環視了眾人一圈,語氣平靜而冷然:“一,在勘探船出發之前,我們研究了未來一周的海洋氣候,符合出海條件。這次的風暴源,並不是起於紅海,而是由撒哈拉沙漠的一場颶風沙塵暴引起的,突然而迅猛,讓人毫無防備,這一點我的團隊成員都可以作證。二,我們的勘探船雖舊,但各項功能指標正常,完全符合工作標準。三,”她頓了下,望向李林源,“李老師說我跳海跑路,我請問您,風暴中的茫茫大海,我是想跑到條死路上去嗎?”

李林源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會議室靜了片刻,一位股東首先表態:“不管怎樣,這次這麽大的損失,霓組長必須為此負責!”

此話一出,其他股東紛紛附和,然後是一片低聲的交頭接耳。

“到底還是太年輕啊!”

“是呀,沒經驗,不就是仗著她父親留下的那點東西嘛,為所欲為!”

“我本來就反對把這麽重要的職位交給一個小丫頭!”

……

這些話不輕不重,但句句都能讓霓喃聽得一清二楚,她神色不變,這種話也不是第一次聽見,聽多了也就免疫了。

謝斐皺了皺眉,厲聲道:“好了,少說閑話!出事後,我第一時間過去了解了情況,霓組長所說的,句句屬實。這次確實是天災,怪不了任何人,萬幸沒有人員傷亡。”

“可是……”

謝斐打斷說話的人,語氣微微不悅:“你們說她太年輕,不堪重任。你們這是在懷疑我用人的眼光?”

會議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一,她是海洋地理專業研究生,所具備的專業知識完全符合職位所需;二,在座各位誰能憑借一口氣潛到海下兩百英尺,這個組長你來當。”

霓喃聽到第二點,忍不住想笑,謝斐也真夠狠的,讓一群大腹便便隻愛賺錢也許都沒去海裏遊過泳的老家夥們跟她比這個……

謝斐忽視掉股東們難看的臉色,繼續說:“三,她十歲就跟在她父親霓知遠教授身邊出海了,她在考古船上跟那些儀器玩兒時,你們都還沒進這個領域呢!”

霓喃朝謝斐投去膜拜的一眼,他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也是無敵了。但心裏生出一絲感激,她沒想到謝斐竟然會當眾如此維護她。

“四,記錄了霓知遠教授數年經驗的考古筆記與他製作的沉船數據庫,你們誰有?”

那一點點感激頓時散去。

嗬,說了那麽多,這才是他力排眾議重用她維護她的最重要的理由吧。

自大航海時代至今,因海洋風暴或人為災難,海底埋藏著300萬艘沉船,每一艘沉船都是一座迷你博物館。那些珍貴史料以及古沉船上價值連城的財富,不僅引得考古學家、冒險家們為之癡迷,也讓很多海洋勘探公司趨之若鶩,不懼海洋世界的危險重重,一次又一次地潛入深海。數以萬計的海底古沉船,像是一座龐大的金礦,而珍貴的考古筆記與“沉船數據庫”無疑是開啟金礦的尋寶圖。

而霓喃手中擁有的父親留下來的珍貴資料,是任何一家想從海底尋寶的海洋勘探公司都極為渴求的金鑰匙。

謝斐辦公室。

助理送喝的進來,托盤上一杯香醇的手磨咖啡,一杯檸檬紅茶。

謝斐盯著霓喃看了兩眼,說:“第一次見你擦口紅,顏色很漂亮。”

霓喃微怔了下。

謝斐將檸檬紅茶推到她麵前,又問:“你臉色不太好,不舒服?”

先前會議室裏空調開得很足,又聽那堆人嘰嘰喳喳地爭論了半天,霓喃頭暈得厲害,此刻一杯熱乎乎的紅茶喝下去,頓覺舒服了些。

“剛才謝謝你了,謝總。”不管怎樣,謝斐平息了這次事件,她既沒失業,也無須賠償巨款,至於那些股東們想吞了她的目光,她絲毫不在意。

謝斐慢慢啜飲著咖啡,望著她的眼睛裏帶笑,隨意的語氣裏帶著幾分親昵:“謝什麽,你是我的人,自然要護著。”

他生著雙丹鳳眼,笑起來時,狹長的眼角微微上挑,眸中光華流轉,自成一派風流。霓喃想起有一次在洗手間裏,聽到公司兩個小姑娘壓低聲音在那花癡,說每次小謝總路過前台跟她們打招呼時,都不敢與他對視,那雙眼睛哦,實在太勾人了!

霓喃垂首喝茶,避開他的眼神。

謝斐無聲一笑,放下咖啡杯,仍舊望著她:“還有,我說過,非工作場合,你可以像從前那樣叫我,不必這麽生疏。”

霓喃有瞬間的恍惚,從前那樣嗎……從前,他們的父親是老友,又在同一所大學工作,住在同一棟教授樓,樓上樓下的距離,有時候父親出遠門,就將她托管在謝家吃飯。那時他癡迷於一款叫《大航海時代》的遊戲,她見了特別有興趣,跟在他身後疊聲喊“斐哥哥”,央求他教自己玩。他比她大了好幾歲,當她是個小丫頭片子,不耐煩搭理她,直到有一次她念出了遊戲裏他身處的港口的名字,他刮目相看,終於樂意帶她一起玩。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遙遠得好像上輩子。人生際遇莫測,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在他手底下工作,而年少時那聲自然親切的“斐哥哥”,如今她是怎麽都叫不出口了。

“實在想謝我,待會請我吃晚飯吧。”

“好。”霓喃回過神來,爽快應下,她不喜歡欠人,尤其是他。

謝斐捏了捏眉心,有一點疲憊:“這些天忙得都沒時間好好吃頓好吃的。”

霓喃一聽那句“好吃的”,警惕心立起,下意識就去摸放在身邊的包,手指捂緊。

謝斐見狀先是一愣,而後哈哈大笑:“霓喃,你至於嗎?放心,這次我客隨主便,地方你來挑。”

不怪她,上次請他吃飯,一時失言讓他選地方,結果那頓飯吃下來她的心一直在滴血。

“真是沒見過你這種守財奴,你這樣,是變著法子控訴我給你開的薪水太少嗎?”

霓喃立即說:“謝總是想給我加薪水嗎?”

謝斐失笑,指著她,伸手點了點:“你啊你!”

桌上電話響,謝斐起身去接,片刻後掛斷,對霓喃說:“你在這裏等我下。”他看了眼腕表,“可能有點久,無聊的話,你翻翻雜誌,或者睡一會。”他指了指休息室的門。

霓喃點頭,見他快走出門口,她忽然說:“謝總,我可以用你的電腦玩會兒遊戲嗎?”

他轉頭笑說:“請便。”

霓喃坐到電腦前,輕輕敲擊下鍵盤,待機畫麵消散,一片蔚藍色的大海背景圖映入眼簾,電腦桌麵很幹淨,隻有幾個常用的軟件,沒有遊戲。也是,他應該早就不玩了。她打開瀏覽器,進入《大航海時代4》的下載頁麵,這是日本開發的一款航海冒險類遊戲,她從十二歲開始玩,還是謝斐教她的。

趁著下載的時間,她起身,裝作無聊的樣子到書架那裏看看有什麽書,又踱步到儲物架前欣賞那上麵的船舶模型收藏品,眼睛四處轉動,沒有找到明顯的攝像頭。

再回到電腦前,遊戲已經下好了,她點開,熟悉的頁麵與背景音樂響起來,她登錄賬戶,卻沒有繼續玩下去。她快速切換到桌麵,鼠標點進電腦盤,一一劃過每個文件夾,她點擊的速度很快,眼睛掃視的速度也極快,文件不多,一會兒她就將所有的文件夾都點了個遍,都是些工作上的資料,沒加密,看來並不是特別機密的東西。

霓喃輕歎了口氣,切進遊戲頁麵,望著屏幕發了會兒呆,然後自嘲地笑了下,覺得自己太天真了,能輕易讓你碰的電腦,你還指望看到什麽秘密不成?

她望向抽屜,伸出手,忽又止住,雖然沒有看見攝像頭,但霓喃清楚,這個房間肯定有監控設備。

她專心玩起遊戲來。

晚餐最後沒吃成,謝斐另行有約,霓喃偷樂,省了錢,也省了應付。她曾看過一句話:節約時間成本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隻跟你認為是朋友的人一起約飯。而謝斐,年少時是鄰家哥哥,中間有好幾年的失聯,如今,他在她心裏,僅僅是上司。

霓喃回家時,遠遠看見寧潮聲坐在單元門口那棵桂花樹下的長椅上,微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麽。霓喃從他麵前走過去,又退回來,他也沒察覺。

她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嗨,Boy,又神遊到哪去了呢?”

他抬眸,眉宇間還盛著與之前相同的擔憂,急問:“怎樣?”

霓喃心裏生出一點內疚,應該在會議結束後立即給他打個電話的。

她在他身邊坐下來,從購物袋裏掏出兩盒冰激淩,遞給他一盒:“安啦,沒失業,也沒賠錢,還得到了一個月的假期呢!”

這一個月假期,謝斐雖說是讓她好好休息,實際上,是因為李林源要跟她拆夥,而團隊裏的其他工作人員經曆了一場死裏逃生,好幾個潛水員也退出了。再次啟動項目,得重新組隊,需要時間。

“真的?”

霓喃點頭:“真的!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寧潮聲這才接過冰激淩,擰緊的眉頭舒展開:“那就好。”他專心致誌地吃冰激淩,嘴角微微翹起,眼睛亮亮的。

霓喃偏頭瞧著他,真是個心思單純的孩子呀,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從不讓人費心猜。她有時候真是羨慕他。其實寧潮聲隻比霓喃小了三歲,在她心裏卻總覺得他像個沒長大的小孩,需要她保護照顧。

“對了,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關於幾個研究員打算在印度洋的流島‘標識鯊魚’的計劃嗎,他們之前在招募誌願者,正好我們有空,去嗎?”

“哦,你決定就好。”寧潮聲吃東西時格外專注,頭也不抬地答。

霓喃說:“你呀,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哦!”

他嘀咕:“反正也賣不到幾個錢。”

霓喃哈哈大笑,拉起寧潮聲往家裏走,忽然想起什麽,示意寧潮聲稍等,她拐去信箱的那個角落,出門一個多月,信箱裏堆滿了報紙、雜誌、廣告單、水電費催繳單等等,她翻了翻,果然看見一張明信片躺在最下麵,隻掃一眼那熟悉的字跡,便知道出自誰。也隻有一個人,會給她寄明信片,這麽多年來,風雨不斷。

這張明信片來自遙遠的法羅群島,那是一片晨曦時分靜默的海,白色的浪花衝刷過褐色的岩石,青灰色的天空下,成群的海鳩低低掠過海麵,迎著大西洋夏日的風。

背麵,飄逸灑脫的字跡寫著:Hey,小丫頭,近來可好?法羅群島的海,是冷冽而內斂的,與熱帶島嶼截然不同……

郵戳顯示寄自一個月前,落款沒有署名,而是畫了一隻簡筆的海豚圖案。

寧潮聲見她盯著那張明信片看了又看,嘴角高高揚起,走路都埋著頭。他嘖嘖道:“又是你的海豚叔叔啊?”

霓喃瞪他一眼。

“海豚叔叔”這個稱呼是小九瞎起哄叫的。父親去世的那年秋天,她出了個意外,在醫院裏住了好幾個月,度過了人生中灰暗絕望的一段歲月。出院後,獨自回到空****的家,沒有親人,那時唯一的朋友小九因為被關起來進行“魔鬼式特訓”也無法陪在她身邊,她陷入非常低落的情緒裏,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還要應付落下半年的功課,一度非常崩潰。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開始收到明信片,每月一張,來自世界各地,沒有署名,隻在末尾畫一隻海豚圖案。對方自稱是她父親的舊友,卻又不肯言明身份,也從不留地址。言語間滿是關懷,真的像一個長輩。

不聞其聲,不知其名,唯有字跡證明那個人的存在,他成為她生命中熟悉的陌生人,他像是上天賜予的奇妙禮物,因為他,她感覺到父親好像從未離開,一直都在她身邊。

當晚霓喃就往那個招募者的郵箱裏發了自己與寧潮聲的簡曆,對方隔天清晨回了郵件,約定一個禮拜後在流島碰麵。

流島是法屬海外省,幸好她與寧潮聲的申根簽證還在有效期內,省去不少麻煩。就是路程頗為周折,國內沒有直達航班,得先飛到香港,經毛裏求斯轉機,最終飛抵流島省府聖城。

長途飛行加多次轉機,十分消耗精神,睡不好,飛機餐又難吃。霓喃還好,飛到第三程的時候,寧潮聲像隻霜打的茄子,神色懨懨,耷拉著腦袋,沉著嘴角,一句話都不肯跟她講。還好從毛裏求斯到聖城,隻需四十多分鍾。

他們在深夜抵達,取了行李,剛走到出閘口,便聽見有人大聲喊道:“嗨,嗨,來自中國的朋友!”

深夜下飛機的人不算太多,而同一班航班的中國人,隻有他們兩個。霓喃循聲望過去,就看到不遠處一個穿著明黃色T恤衫的高個男人衝他們興奮地揮動著雙手,她抬手回應了下。

她推著行李走近,比利忽然“咦”了聲,轉頭推正背對著他在接電話的人:“傅,傅!”

傅清時正好掛斷電話,回頭,看見朝自己走過來的女子,一愣。

“傅,她是……”比利已經認出了霓喃,灰藍色的眼睛慢慢瞪大。

同他一樣驚訝的霓喃,停住腳步,怔怔地望著傅清時,他也正看著她,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霓喃覺得老天爺真是奇怪又任性,她曾經找了他七年,卻遍尋不獲,而這個八月,才分開短短半個月,他們便又見麵了,猝不及防。

“怎麽了?”寧潮聲用手臂輕輕碰了下她。

霓喃恢複常態,將目光從傅清時身上移開,微笑著跟比利打了個招呼。

接他們的車已經到了,一行人往停車場去。

雖然比利跟霓喃在亞曆山大港並沒有聊過,但這種神奇的緣分令他覺得特別稀奇,他又是個自來熟的性子,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聽泰勒說臨時加入項目的自由潛水員與水下攝影師來自中國,我還跟傅說,在這裏還能見到同胞,多幸福呀!沒想到是你,霓小姐。”

“你們中國有句話怎麽說來著?”他想了想,改用中文,“哦,對,無巧不成書!”

感謝比利的喋喋不休,讓車內的氣氛不至於別扭。比利坐在副駕駛位,寧潮聲不大舒服,霓喃讓他靠窗而坐吹風,她隻能選中間的位置,車內空間特別窄,她的身體無可避免地挨著右手邊的傅清時,咫尺之間,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

自見麵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而她,實在不知該跟他說什麽,她怕自己一開口,就又會像半個月前在亞曆山大港的那個夜晚一樣。

那晚,醫院門口,謝斐先進去了。她與他站在路燈下,彼此都沉默,最後是她先開的口。

“我叫霓喃,霓虹的那個霓,我爸爸叫霓知遠。”

他還是沒說話,隻點點頭。

“你是不是認識我?”

她雖年輕,但這些年天南海北地跑,經曆得多了,對人並非沒有戒心,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救下她之後卻並沒有離開,而是一直在醫院等她醒來,後來又給予她諸多幫助。她其實有過疑慮,但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便也懶得多想,權當是自己遇見了一個熱心的好人。

他又點頭,開口時聲音微微喑啞:“是,你爸爸給我看過你的照片。”

她低了低頭,望著路燈下的影子,他們站得近,斜斜的影子交織在一起,靜默而糾結,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可是她知道,如果此刻不問,以後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她手指緩緩收緊,感覺有細密的汗一點點浸出,她轉身,直視著他的眼睛,問出了壓在心底七年的疑問:“七年前‘知遠號’事件的真凶,是不是……你?”

過去的七年裏,她設想過無數次如果見到那個叫“傅清時”的人,她應該是怎樣的心情,怎樣的表情,一定是冷漠的神色與冰冷的質問吧?卻沒想到,真的到了這一刻,自己的心情會是這般複雜。

他又陷入了沉默,那雙深邃如海洋般的眼眸中,像是平靜的海麵忽然起了風暴,那風暴中**漾著深深的痛楚。

良久,他輕輕開口:“霓喃,你說過,想要還我救命之恩的情,對嗎?那麽,用它來換我拒絕回答,如何?”

聖城的路像迷宮一般,又全是狹窄的鵝卵石小道,司機熟門熟路,夜裏車少,因此他把車開得飛快,一個急轉彎,閉眼假寐的霓喃身體被狠狠地往右邊拋,寧潮聲也跟著往她這邊倒,她心下一驚,昏眩中睜開眼,發現自己的身體正被一雙手臂緊緊摟著,才避免了她的頭撞到副駕駛位的椅背。

“嘿,嘿,老兄,慢點兒!”比利抓著吊環,急嚷道。

霓喃慢慢坐正,輕聲說了句“謝謝”,而後側頭去看寧潮聲有沒有事。再轉身時,她看見傅清時輕輕地在甩動右手臂,她嘴角微微翕動了下,那句“你手臂沒事吧”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剛下車,便見一個穿著白背心、沙灘褲、人字拖的中年男人從露台那邊走了過來,他手裏還拎著一瓶啤酒,遠遠地就揚起酒瓶跟比利與傅清時打招呼,語氣熟稔。又跟霓喃與寧潮聲一一握手,感謝兩人遠道而來。

進了房間,行李都懶得整理,霓喃將自己扔在**,閉上眼,濃濃的疲憊感席卷而來。她躺了一會,起身去洗澡。熱乎乎的水淋過皮膚,才覺得又活過來了。

洗過澡,沒了困意,她開門出去,倚在走廊欄杆上吹風。這個旅館的位置真是絕佳,舉目望去,是一片遼闊的海域。深夜裏,海浪聲聲,印度洋的風徐徐吹來。

“嗨,霓,下來坐會嗎?”比利在叫她。

霓喃看過去,下麵的露台上,泰勒、比利、傅清時正在喝酒。

“下來下來!”比利好像有用不完的熱情,朝她揮舞著雙手。

“下來吧,一起喝酒。”泰勒也邀請道,揚了揚手中的酒瓶。

霓喃比了個“OK”的手勢,下樓。

泰勒將一瓶啤酒打開,推到她麵前:“當地產的啤酒,喝喝看。”

霓喃將酒推回去:“謝謝,我不喝酒。”

比利聽岔了,說:“不喜歡啤酒?那給你來杯葡萄酒吧,流島的葡萄酒棒極了。”

說著就起身要進屋去拿酒,被傅清時攔住:“她不喝酒。”

霓喃看了他一眼,很快移開視線。

比利坐下來,問:“那你喝咖啡嗎?”

霓喃搖頭。

“茶呢?”

“濃茶不喝。”

“煙呢?”

嗯?霓喃愣了下,答:“不抽。”

比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傅清時,笑了:“傅,你們兩個還真是絕配哦!酒、咖啡、濃茶、煙,都不沾。噢!老天,你們活著還有什麽樂趣?”愛美酒、咖啡、尼古丁的比利同學撫額感歎。

霓喃這才發現放在傅清時麵前的是一杯純淨水,他忽然起身,朝屋子裏走,片刻後回來,將一隻玻璃杯輕輕放到她麵前,水裏浮著一片檸檬,幾片新鮮的薄荷葉,她端起杯子,是溫熱的。

“謝謝。”

“不客氣。”

這是今晚她與他的第二句對白,與第一句一模一樣。

比利與泰勒不知聊到了什麽,忽然改用他們的母語意大利語,霓喃一句都聽不懂。聊到興起,這兩個人竟然站起來,一邊比畫著什麽,一邊一起進了屋子。

大大的露台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沉默喝水,傅清時也沉默著。

忽然就覺得有點尷尬。

她站起來:“我先上去了。”

他伸手拽她:“坐下。”

一向溫和的聲音帶了一絲怒意,拽她的力道用得有點重,霓喃被迫跌回椅子,她狠狠瞪著他。

霓喃也冷聲說:“放心,工作是工作。”

話落,她疾步離開。

上樓,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心裏有一絲煩躁,卻說不出為什麽。想起在亞曆山大港時,分明是才相識的人,卻能夠自如地聊天,不像現在,別扭極了,憋得慌。

路過寧潮聲的房間,見燈還亮著,她敲了敲門,等了好一會兒他才打開門,他抱著個枕頭,睡眼蒙矓,臉上掛著被人擾了清夢的不快,見是霓喃,他轉身又躺回了**。

霓喃坐到床邊,輕輕推了推他:“導師,我有疑惑,請賜教!”

寧潮聲困得不行,眼睛都懶得睜開,輕聲如夢囈:“什麽啊?”

她低低地說:“如果你的救命恩人,有可能是害死你爸爸的嫌疑人,該怎麽與之相處?”

寧潮聲忽然睜開眼睛,眼神刹那間變得格外清明,絲毫不見睡意。他坐起身,望著霓喃:“既然隻是‘有可能’,那就不是百分百確信的事,霓喃,你為什麽要因為還不確定的事情去否認已確切發生的事?”

好像混沌的天地,忽然照射進來一絲光線,又像是身處令人窒息的黑暗地窖,從縫隙裏吹進來一縷淺淺的清風,她整晚糾結憋悶的心,被那風輕柔地撫了撫。

她伸手捏了捏寧潮聲的臉頰,勾起嘴角:“真愛你,乖乖睡吧!”

她總認為寧潮聲像個小孩,需要她照顧保護,可很多次,當她麵對糾結難定的事情時,不是同自小相識的小九說,而是問他,每一次,他輕輕一句話,便能解她的惑。

小九曾說,世間煩惱,多是源於我們內心想得太多太複雜,愈陷愈深,不可自拔。而潮聲,他有一顆至為簡單純粹的心。

那晚,霓喃睡得格外踏實,一夜無夢。天微亮,她自然醒,換上運動服,神清氣爽地去晨跑。

陽光還隱匿在雲層後麵,天地寂靜,晨曦中的海,顯得格外靜謐溫柔,潮水慢慢退卻,浪花歸於平靜,風輕而暖,耳機中傳來曼妙動聽的樂章。

她沿著長長的海岸線慢跑,轉個彎,迎麵遇上了熟悉的身影,有人比她更早。

他穿著深藍色運動服,衣服敞開,帽子扣在頭頂,裏麵是白色T恤衫,灰色運動短褲,白球鞋,耳朵裏塞著耳機。遠遠望去,像個年輕的大學生。霓喃放慢速度,快擦肩時她說:“嗨!”

傅清時本已越過她,慢慢停下,他摘下耳機走近,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不跑了?”

話中意有所指,霓喃權當沒聽見,說:“不跑了,怪累的。”

他低頭笑。

“傅清時,我們打個賭吧。”

“嗯?”

“聽比利說,你攀繩下潛的最好成績是兩百五十英尺,我們比一場怎樣?”

果然,她說:“如果我贏了,你告訴我七年前‘知遠號’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不接受也沒拒絕,說的卻是不相幹的話:“霓喃,你為什麽喜歡自由潛?”

霓喃說:“喜歡一樣事物,非得有個理由嗎?怎樣,賭不賭?”

他走到堤岸邊緣,凝視著腳下的深海,此刻風平浪靜,朝陽正緩緩從海平麵升起,金色光芒掠過蔚藍的海水,掀起一片波光瀲灩。

這一刻,這片海美麗得無與倫比,可他深知,它有多美,就有多危險。

他轉頭,神色認真而嚴肅:“霓喃,我不會跟你賭的。我潛入深海的理由有很多種,但沒有一種是這個。”

“在海洋麵前,你隻能讓自己融入,去適應它的一切法則,而不是妄想征服。”

她有瞬間的恍惚。

——霓喃,人類多可笑,竟然放豪言說要征服海洋。你記住,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則,它擁有人類至今都無法探索的深邃奧妙,你隻能親近它,融入它,適應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十二歲的那個暑假,她第一次隨父親登上考古船,夜航過波斯灣,半夜裏風雨交加,浪頭高得幾乎快將船舶掀翻,船上人仰馬翻。劫後餘生,父親給她上了人生中第一堂與大海有關的課。

她回過神來,隻看見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陽光下,他深藍色的運動服,像這片蔚藍大海一樣,熠熠生輝。

她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這個男人,她好像真的討厭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