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零英尺

『林深時見鹿,海藍時見鯨,

夢醒時見你。』

2015年,夏,紅海。

天空漆黑一片,這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時分,天地寂靜,唯有海浪湧動聲,一波卷著一波。

一艘船正停在茫茫大海中央,探照燈大剌剌地照著前方的水域,那片光亮中,有人正奮力地往船這邊遊過來。

在午夜的深海裏遊泳是件吃力又危險的事,一不小心,就會被浪花卷跑,更何況他手裏還托著個人。

五分鍾後。

傅清時將海裏撈上來的人放到甲板上,全身力氣已消耗殆盡,酸軟感蔓延四肢,又累又冷,他順勢躺到地上,閉著眼微微喘氣。

比利將一條浴巾扔到他身上,一邊伸手探地上的人的呼吸,一邊嘖嘖道:“傅,你不至於吧?頂多三百米哎!”

傅清時沒理他。

“恭喜你,救了個活的。”

傅清時知道,之前就探過她的呼吸與脈搏,雖然微弱,但還活著,所以他拚命搶時間遊回來。

“你救的人,自己負責到底。反正船停下來了,天亮再走吧,我去睡會。”比利起身就走了,竟真的置身事外。

傅清時低聲咒罵了句,趕緊起身為地上的人進行急救。他反複按壓她的胸口,卻隻擠出了一點點海水,又給她渡氣,針對溺水者的簡單急救術全使上了,地上的人卻仍舊昏迷不醒。他摸了摸她的額頭與手臂,體溫低得嚇人。

他用浴巾裹住她,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兒,不知在水裏泡了多久,長發裏纏著些細碎漂浮物,麵目浮腫,臉色灰白,臉頰上有幾道劃痕,不深,但看著挺可怖的。

他將她抱進甲板下麵的休息艙。這是一艘年代久遠的單桅縱帆船,休息艙頗狹窄,簡陋的空間裏除了一張單人床,還有一張桌子與一把椅子,桌椅與床之間的空間,剛剛夠人轉個身。

他看了眼**的人,苦笑,難怪比利那家夥要溜之大吉,給一個陌生女孩換衣服,確實是……很不便。

最後他是閉著眼幫她換上T恤的,尷尬加上看不見,特別地手忙腳亂,解內衣搭扣的時候,摸索了好幾次才成功。盡管他已經很小心翼翼了,手指仍無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肌膚。

終於好了,他睜開眼,呼出一口氣,換套衣服而已,他覺得比徒手潛至海底兩百英尺還要累。

他去燒了一壺熱水,分別灌進三個空酒瓶裏,用衣服包裹起來塞進被子裏。此時此刻,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升溫方法。

然而半小時過去了,她的體溫仍沒有明顯回升。船上有醫藥箱,他為她測量了體溫與血壓,體溫隻有32℃,血壓也極低,如此下去,情況凶險。

他去敲比利的艙門,比利之前喝了些酒,剛睡著就被他吵醒,瞪著他的灰藍色眼睛裏快噴出火苗:“是船要沉了嗎?!”

他言簡意賅:“起來,開船,返回亞曆山大港。”

“你在跟我開玩笑?”

他們清晨才告別亞曆山大港。

“那女孩情況不妙,需要馬上送去醫院。”

比利用被子蒙住頭:“你自己開去,又不是不會!”

“照顧那個女孩,還是開船,二選一。”

顯而易見,比利選擇了後者。很快,船掉頭,往亞曆山大港方向駛去。

傅清時將比利的被子抱過去蓋到女孩的身上,將人嚴嚴實實地捂緊了,隻留了個腦袋在外麵。

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盡人事,聽天命,就看她的運氣如何了。

他俯身,收拾地上從她身上換下來的濕漉漉的衣服,撿起上衣的時候,有東西從領口中掉了出來。

那是一個防水袋,裏麵裝著一條項鏈與一支筆。大概是他幫她換衣服時,慌亂中沒有注意,將她掛在脖子上的繩子一並拽了下來。

他將透明袋放到她的枕邊,目光忽然一頓,之前他沒太仔細看,此刻燈光照得清晰,他才看清防水袋裏並不是普通的鋼筆,而是一支錄音筆,深藍色,上麵有個月牙形的按鈕。

他握著錄音筆,久久,視線再投向**的人時,眸中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比利見傅清時走進駕駛艙,立即指著船舵**他接手:“來來來,快來享受一下午夜禦風而行的快感。”

傅清時看了眼目前的行進速度,時速10節。他觀察過了,此刻海麵平靜,風正從斜後方45度的方向吹過來,是帆船最佳航行時機。

“加速,調到12節。”

“老兄,你當我這破船是荷蘭人新開發的那款天價帆船呢?”

這船雖舊,但被比利親手改造過,並不比時下那些新興開發的高性能帆船差。

“我來開,你去照顧病人?”

“喂!你能不能找個新鮮點的理由?”

他連自己都懶得照顧,讓他去照顧病人,還是個毫無關係的陌生女病人?

比利慢慢提速。

傅清時勾了勾唇,轉身又去燒熱水,泡了一杯糖水,又取了臉盆與毛巾,重返休息艙。

他把熱乎乎的毛巾敷在她的額頭、臉頰、外露的手臂與腿上,反複擦拭。遲疑了一下,他掀開她的衣服,將熱毛巾敷在她的腰腹上,再到心髒下方。

很快,一盆水就變涼了。

他坐到床頭,將她靠在自己的胸口,然後一小勺一小勺地將溫糖水灌進她的嘴裏。

如此耐心細致地照顧一個人,他還是生平頭一次。

直至用完十壺熱水,她的體溫才終於慢慢有所回升。

他舒了口氣。

放下毛巾,他走上甲板,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正緩緩照到海平麵上,金色的光芒彌漫開來,將這片蔚藍海域照得熠熠生輝。

昨日還間歇有雨,今天卻是個好天氣。

他微微眯眼,望著波光瀲灩的海麵,心中忽然閃過一句話:命運有時候真奇妙,如這海洋般變幻莫測。

霓喃是被一串聲音喚醒的。

起先是一陣低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然後,有風聲,時而呼嘯,時而嗚咽。片刻,風聲漸歇,此起彼伏的哨聲響起,好像有成千上萬隻動物在嬉戲,那歡呼聲裏,還有一種節奏感極強的“嗒嗒”聲,如同人的心髒在飛速跳動著。

不是樂聲,也不是人聲,這是……她非常非常熟悉的一種聲音。

她“唰”地睜開眼,剛翻身坐起,就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昏眩感,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聲音還在繼續。

她閉上眼,等那陣昏眩感過去。

再睜開,她循聲望去,終於能看清眼前景象,一個身影側對著她而坐,垂著頭,燈光有點暗,瞧不清他的麵容,或者說,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微微抬起的手上,她的錄音筆正被他握在手中。

她幾乎是飛撲過去的,然而虛弱的身體令她腳步虛浮,整個人撲倒在地。

傅清時聞聲轉頭,不明白好端端睡在病**的人怎麽忽然到了地上,趕緊將人抱回**。

他手中錄音筆裏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著。

他剛直起身,便見**的人忽然坐了起來,朝他伸手抓過來,動作很快,帶著一股子狠勁兒。

剛才她摔倒時是臉著地的,傅清時沒察覺到人已經醒過來了,忽然來這麽個動作,他著實被嚇到了,下意識地抬手避開,身體微微後傾。

霓喃一擊不成功,立即雙手並用,去拽他的手臂,一隻手試圖拖住他,一隻手去搶錄音筆。

“啊!”

傅清時痛呼一聲,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臂,那裏赫然被霓喃抓出了一道長長的痕跡,血絲隱約可見。

他眸中浮起怒意,扣住霓喃的手,用力將她掰開。

他退後幾步,關掉錄音筆,瞧著**的人。她分明還很虛弱的樣子,眼神帶著剛蘇醒的恍惚感,行動卻無比有力。

“有力氣撓人,看來是闖過鬼門關了。”

“還給我……”霓喃指著錄音筆,開口才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嗓子又幹又疼。

他瞟了眼錄音筆。她也真是夠神奇的,一般人在一個陌生環境裏醒過來,第一反應都是想知道自己在哪兒,發生了什麽。

他將錄音筆還給她,她仔細看了看,隨即緊緊抱在懷裏,閉上眼,一副珍寶失而複得的慶幸模樣。

片刻後,她睜開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又轉開望了望周身,視線再回到他身上時,她眼中的恍惚感已慢慢褪去。

“是你救了我,對嗎?”

他微點了下頭,看來她在短暫時間裏已分析清前因後果。

“謝謝你。”

他抬了抬被抓傷的手臂,嗤笑一聲:“你這表達謝意的方式還真獨特。”

她微微低頭:“對不起。”頓了頓,又說,“但就算是救命恩人,你也不該私自碰別人的東西。”

別人的東西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抱歉。”

“那麽,這兩件事情,我們扯平。”她指了指他手臂上的傷痕。

倒是很會算賬,看來她身體是真沒什麽大礙了,之前醫生還擔心她醒後會有什麽不良反應,因此讓他密切留意她的狀態。

他起身,按響床頭的呼叫鈴,將醫生請了過來。

一番檢查後的結果是她的生命體征已趨於正常,醫生以流利的英語詢問:“小姐,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落海的嗎?”

“1號傍晚。”

傅清時微微吃驚,如他所猜測的一樣,1號那天紅海起了一場大風暴,好幾艘漁船都遭了殃。她從落海到被他救起,整整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昏迷中的她僅抱了一塊小救生浮板,竟然沒被洋流卷走,也沒有嗆進太多海水。

她是怎麽做到的?

醫生也是不解,將傅清時叫出病房,對他講:“我們這裏是港口城市,常有漁船出事故。我診治過很多因落海而引發低溫症的病人,但這位小姐的狀況真是太神奇了。她在海裏陷入昏迷,卻沒有溺斃,最嚴重的損傷也隻是肺部輕微水腫。”

醫生停頓了片刻,無法以醫學來解答,隻得這樣總結:“她擁有無比強悍的求生意誌力與強大的自我保護功能。”

“她被海神眷顧。”離開之前,醫生又笑著補充了句。

傅清時在病房外站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

霓喃雙手抱膝,坐在**發呆。

“現在是幾號?”她忽然開口。

“8月4號,你在醫院已經住了兩天。”

“都過去三天了啊……”她喃喃道,問他,“可以借用下你的手機嗎?”

傅清時將手機遞給她,她熟練地撥出一個號碼,電話那端傳來“您撥打的用戶無法接通”的提示音,再撥,依舊如故。她像是沒聽到那個聲音般,直至撥到第三遍,才放下手機,臉上浮起濃濃的擔憂。

過了會,她又開始撥號,這次聽筒中傳來的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她倒是沒有再撥第二遍,低垂在被子上的雙手交握,左手緊緊抓著手機,右手長長的指甲在左手背上撓啊撓,一下又一下……力氣用得應該不輕,片刻後,手背上就被撓出了痕跡,她卻渾然不覺。

她在焦慮、忐忑、不安。

“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傅清時伸手按在她肩上,若再不出聲,估計她會將自己的手背摳出個血坑來。

霓喃緩慢抬頭,四目相交,她一怔,正凝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睛,深邃如海洋,看似平靜,卻又暗藏著深不可測的旋渦。當它們如此近距離地專注地望著你時,像是要把你吸進去。

見她發愣,他將手從她肩上移開,又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你信嗎,有些聲音真的具有神奇的安撫作用,就像立竿見影的鎮靜劑。

寧潮聲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那是潮聲有關兒時記憶中的聲音,來自他的母親。

此刻,霓喃好像有點相信了。心神不寧的她,在他關切的溫柔的聲音裏,似乎得到了一點點鎮定的力量。她想,也許是因為在劫後餘生的茫然與擔憂中,還有一個人在自己身邊,哪怕他是個陌生人。

這是一個涵養很好的人,她抓傷了他,他卻並無芥蒂。

霓喃投去感激的一眼,將手機還給他:“謝謝。我叫霓喃,你呢?”

“傅……Foley。” 傅清時見她並不想多講,便說,“很晚了,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他隨即離開了病房。

“你說什麽?她出院了?”

“是的,先生,3007號房的那位病人,上午輸完液後就辦理了出院手續。”護士小姐用並不太流利的英語說道。

傅清時快步走向病房,房間空****的,病**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病號服也疊得整整齊齊,原本放在椅子上的她的衣服不見了。

他皺了皺眉,她身無分文,沒有證件,也沒有手機,她能去哪兒?不過……他忽然想起了她防水袋中的那條項鏈。

先前的那位護士走進病房,將一張紙條遞給他:“先生,這是那位小姐留給你的。”

她的字跡頗潦草,有一種狂野灑脫感,紙條上隻有寥寥幾句話:Foley,救命之恩,記掛在心。有急事,先離開了。我已記下你的手機號,會再同你聯係。P.S.醫藥費結算後剩餘的錢我先借用。

傅清時捏著那張紙條,臉上表情相當複雜。

因為她沒有證件,之前辦理住院手續時,他交了一大筆押金,剩餘的錢,估計夠她在亞曆山大港生活大半個月。

他走出醫院,下午三點多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亞曆山大港屬亞熱帶地中海氣候,號稱埃及的夏都,但八月份正是一年中溫度最高的時候,非常炎熱。他正想給比利打電話,商議下午起航離開,手機便響了起來。

比利的聲音壓得很低:“傅,我想你得馬上去一趟碼頭了,我們的船碰上了一點小麻煩。”

“你在哪兒?”

“亞曆山大圖書館。我找到了一本古航海筆記,這裏的書隻借閱不出售。所以,除非地球馬上毀滅,否則誰都別想叫走我,拜!”說完,他果斷掛掉了電話。

兩年前,比利得知有位考古學家手中有一本十五世紀的古航海圖冊,他想出高價買下被拒後,跟在人家屁股後麵磨了整整兩個月,使得那位考古學家差點兒報警。

想起這件事,他打消了將比利從圖書館叫出來的念頭,攔了輛出租車,直奔西港碼頭。

亞曆山大港與地中海相接,是埃及最重要的港口,也是歐洲與亞非海路間的重要中轉站,每天有無數船舶在這裏進進出出。不管何時來,碼頭上總是熱火朝天鬧哄哄一片,吆喝聲、馬達聲、爭執聲,各種膚色的人穿梭其間,各種語言混雜。

傅清時跟在船管員身後,朝帆船停泊點走去。一路上他已弄清狀況,一艘剛入港的雙體船不小心碰到了帆船,船管員給他看了事故照片,問題並不大,隻是左側有一些輕微刮痕。

雙體船的主人很有擔當,態度也好,傅清時怕麻煩,所以隻花了半小時,雙方便友好地解決了問題。

事情圓滿解決,數船管員最開心,往回走時便忍不住同這個友善的年輕人聊了起來。

“晚上就起航嗎?”

“是的。”

“目的地是哪兒?”

久久等不到回答,船管員才發現傅清時落在了自己身後,他站在那裏不動,望著堤岸下方的碼頭。

船管員問:“怎麽了?”

“抱歉,我現在有點事。”說完,他便疾步往碼頭走去。

霓喃站在一艘快艇上,正與船長在談價。快艇旁停著艘剛泊岸的貨輪,船員正在卸貨,很多人上上下下的,特別吵。

“一萬埃鎊?一天?”她以為自己聽錯,分別用英語與阿拉伯語詢問了一次。

“對,一天一萬!”船長肯定地點頭,同時暗暗打量眼前的女子,她戴著一頂棒球帽,帽簷壓得低低的,白色口罩遮擋住了大半張麵孔,隻露出一雙眼睛。這種天氣裏,她不熱嗎?

霓喃笑了笑,“大叔,你這價格可是高得有點離譜啊!我租過勘測船,也才八千埃鎊。”

“我的船是去年冬天才買的,性能很好。”他指了指自己的快艇,語氣非常自豪,“而且,小姐,我還得再請一名駕駛員,你可是需要日夜不停地在海上搜尋,這是很艱巨的工作。”

霓喃伸出五個手指頭:“五千。”

船長臉色一變,跳下快艇,指著她:“你,下來。”

霓喃跳下船,繼續遊說:“你不用請駕駛員,我和你換著開。”

船長臉色更加難看,語氣冰冷:“我是不會讓一個女人碰我的船舵的!我不租了。”

“哎,等等……”

那大叔頭也不回地走了,並不是欲擒故縱。

她隻得繼續找船,可問了一大圈,船長們要麽是說在接下來的幾天裏船隻沒空,要麽一聽她要租用五六天且要夜以繼日地航行就立即拒絕掉,而那些願意租的,價格也是直接開到一萬。

她決定再問三艘,如果還是不能找到更便宜的……唉,一萬就一萬吧!她拍了拍胸口,感覺某個地方在滴血。

“嘿,你要租船?”

霓喃回頭,說話的是個很年輕的男人,瘦高個兒,皮膚黝黑發亮,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漂。

她點點頭,眼珠子轉了轉,既然是主動找上門來的,那麽——“五千一天。”

男人失笑:“小姐,你已經在碼頭上問了一大圈,五千?別做夢了。”他伸出大拇指與食指,“八千。我的船是搜救船,我想,比起快艇,它更符合你的需求。”

霓喃提出要先看看船再談,男人同意了,領著她朝停泊點走。果真是一艘小型搜救船,出廠應該有些年頭了,船身刷成鮮豔的紅黃相間的顏色,特別打眼。

她跳上船,裏裏外外轉了一圈,讓男人給她介紹船的噸位、吃水量、主機、航行時速等信息,最後又讓他發動引擎,她趴倒在地,閉眼傾聽馬達轉動的聲音。

男人笑說:“看不出來啊,行家嘛。”

霓喃站起身,伸出手:“八千,成交。出海至少五天。”

交了一千埃鎊定金,約定明天一早起航,霓喃揣著收據離開了碼頭。

終於搞定了!她輕輕舒了口氣,隨即又皺起眉頭,可是,四萬埃鎊呢!她從醫院拿走的錢隻有一萬零八百埃鎊,遠遠不夠。

她伸手摸向脖子,扯出藏在衣服裏的防水袋,掏出裏麵的那條項鏈,簡單的銀鏈上串著一枚鑲銀邊的水滴形琥珀,潤淨澄透。

她攔了輛出租車,跟司機說了個目的地。

二十分鍾後,霓喃站在一家店麵前。這是一條禁止車輛通行的小巷,古舊的青石板路,兩旁屋舍都是歐式建築,黃昏的日光打在高高的門廊上,複古鐵藝招牌上的“Antiques”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這條巷子不長,卻價值連城。這裏的店麵全是古董店,從外麵看,每家店都低調得近乎樸素,可霓喃知道,木門後的世界,熠熠生輝。

中世紀著名的旅行家伊本?巴圖塔曾這樣形容亞曆山大港——集合世間之美,宛如珠玉一樣的城市,世間所有的珍寶都聚集於此。

霓喃握著那條項鏈佇立了好一會兒,然後推開身前厚重的木門。

十分鍾後,她慢吞吞地走出古董店,神色失落。她邊走邊無意識地扯出脖子上的防水袋,摸著左下角空****的地方,多像她此刻心裏空落的一個角落。

心不在焉的她沒有發覺,右前方靠牆而坐的年輕男人正眼睛賊亮地盯著她,下一刻,那人撐地而起,與她擦肩而過的刹那,出手如電,一把拽走她胸前的防水袋,然後,疾奔。

霓喃被拽得踉蹌幾步,但沒有摔倒,她反應過來後尖叫一聲“搶劫啊”,轉身拔腿就追。

那人跑得極快,短短幾秒,就與她拉開了一大段距離。

等等,搶劫犯是兩個人?

她前麵有兩個人在奔跑,一前一後隔著不太遠的距離。她頭皮一炸,他們馬上就到巷口了,如果一左一右分開跑,她到底該追哪一個啊?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兩個人竟都朝著左邊拐去。這下不用糾結了,霓喃鬆了口氣,想加快速度去追人。但她畢竟剛出院,體力不如平時,等她跑出巷口,早就沒了那兩個人的身影。

她往前沒跑多遠,就看到左手邊又是一條岔路。這一帶多是這樣的小巷子,橫七豎八的,彎彎繞繞。搶劫犯熟門熟路,早拐得沒影兒了。

霓喃不死心地追了好幾個彎,最後一屁股坐在空無一人的巷子裏,抱著頭,憤怒、難過、羞愧的情緒將她的眼淚一下子逼了出來。

霓喃你個大傻子啊!讓你光天化日之下露財,別人不搶你搶誰啊!她在心裏將自己痛罵了千百遍。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隻手按在她肩膀上。

她淚眼蒙矓地抬頭,撞進了一汪深邃的海洋。

橘色的晚霞打在男人的眼角眉梢,他高高俯視著她的模樣,宛如幸運之神降臨。而他攤開的掌心裏,是她失而複得的珍寶。

她接過防水袋,打開在裏麵撥拉了下,翻出那支錄音筆時,她狠狠地舒了口氣。

“謝謝、謝謝、謝謝……”她握著錄音筆,雙手合十,對著空氣閉眼虛拜了好多下。

傅清時勾了勾嘴角,也不知她是在謝他,還是在感謝哪路神仙呢。

人聲鼎沸的小餐館裏,傅清時與霓喃坐在靠門邊的角落位置上,服務生正為他們端上一種名叫“Kebab”的當地食物。

“那支筆就那麽重要?比你那一大把錢還重要?”

霓喃正埋頭對付盤子裏烤得香味四溢的羊肉,她是真餓了,中午隻在醫院門口買了個“Shawarma”,那東西看起來跟中國的肉夾饃挺像,吃起來口感也像,她不怎麽愛那個味道,吃了二分之一就扔了。

“嗯。”她含糊不清地應了聲。

“比命還重要?你知不知道,你那樣追過去,非常危險。”他說著,摸了摸左下頜,現在還疼著呢!那渾蛋下起手來真狠,不過對方也沒落到什麽好處就是。

霓喃沉默了一下,抬頭說:“跟命一樣重要。”

傅清時握著刀叉的手頓了頓。

“怎麽,不合口味嗎?抱歉啊,你三番兩次幫了我,我應該請你吃頓好的才是。”

看他緩慢而優雅地切著羊肉的樣子,應該是經常出入高級餐廳吧?

這點霓喃可真猜錯了,其實他對食物與用餐環境都不怎麽挑剔,也常在野外風餐露宿的。但從小母親就教導他,做什麽事情都不要急,吃飯也是,哪怕再餓,也要細嚼慢咽。所以此刻哪怕你請他吃份十塊錢的盒飯,他也能給你吃出個優雅從容的姿態來。

傅清時搖了搖頭,將一塊羊肉送進嘴裏:“味道不錯。”

“對了,你要租船?”

“你怎麽……你跟蹤我?”

東西失而複得,她開心過頭,都沒細想過怎麽就那麽巧呢,她被人搶,恰好被他撞見了。

“我恰好在碼頭辦事。”

她哼道:“然後一路辦到了古董店。”

“鄰國在內戰,武裝衝突不斷,逃難者紛紛從邊境潛入埃及,試圖從港口偷渡去歐洲。這裏龍蛇混雜,你一個女孩子,畢竟不太安全。”

雖然是出於好心,但被人偷偷在身後跟了一路,看著你的一舉一動,想想都有點嚇人好嗎!

“你這樣,好像有點不太禮貌吧?”

他端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再慢條斯理地開口:“從醫院不告而別,拿走住院押金,好像也沒有多禮貌。”

霓喃:“……”

“好吧,這兩件事,我們扯平。”

傅清時忍不住笑了:“你不僅擅長討價還價,還精於換算。”

“謝謝誇獎。”

“租船幹什麽?”

“找人。”

“找人?”他心思一動,“是跟你一起落海的同伴?”

“嗯,我弟。”她放下刀叉,忽然沒了胃口。

“可是都第四天了,茫茫大海,你去哪裏找?也許他跟你一樣,被路過的船救了起來,隻是無法聯絡上你。”

霓喃搖了搖頭:“如果他安然無事,聯係不上我也一定會找小九的,可是並沒有。哦,小九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你這樣等同於大海撈針。”

“我知道,可是,我不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聲音低下去,語氣艱澀,“哪怕他……哪怕他不幸遇難了,我也要帶他回家。”

傅清時沉默了片刻,忽然說:“我的船租給你,四千一天。”

“四千?人民幣還是埃鎊?”

她的眼睛“唰”的一下變得亮亮的,傅清時簡直要懷疑前一刻那種擔憂的表情真的存在過她的臉上嗎?

“埃鎊。”

“成交!要不要給點定金什麽的,或者簽個合作協議啊?”

她暗暗激動卻又持有懷疑的表情,實在是太生動太……可愛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別懷疑了,我正好要去亞丁灣,順路。”

這動作一做完,兩人都愣了下。

他微微尷尬,不知如何繼續話題。

霓喃卻若無其事地打破了沉默:“順路你還收我錢哦?”

“別得寸進尺。”

“玩笑,玩笑!啊,對了,我之前租船交了一千定金呢,這個得從租金裏扣掉啊。”

傅清時:“……”

“你看,為了照顧你的生意,我可是連信用都丟棄了,還是國際信用!這個損失費,看在你救過我的分上,就不跟你算了。”她擺出一副“你賺到了”的表情。

傅清時:“……”

八千一天的船租變成四千,到底是誰賺到了啊?

真是,從未見過這麽愛財如命外加能大言不慚地睜眼說瞎話的女人啊!

他忍不住問:“你那條琥珀項鏈,賣了多少錢?”

霓喃微微吃驚,他怎麽知道的?

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麽,說:“快流落街頭的人,去古董店難道會是淘寶?”

她噎了下,如實回答:“六萬。”

“美金?”

“埃鎊!”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他臉上浮現出強烈的震驚之色,瞪著她,話都說不利索了:“六、六……六萬埃鎊?”

“我覺得價格蠻高的呀!”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

霓喃忽然有點兒想笑,看一直氣定神閑的人表情大變,怪好玩的。

傅清時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價格蠻高的?那是塊深海琥珀,天然水滴形,色澤如血,成色清澈、澄透,內含完整的遠古海洋植物。如果我沒看錯,它應該出自波羅的海,是維京時代的皇室珍品,價值連城。”

霓喃一愣,隨即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大師哦!”她收起玩鬧之心,“別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了,六萬埃鎊,典當一個月,之後我會贖回來的。”

傅清時忽然覺得自己真是閑得慌,瞎操心,活該被耍。

霓喃見他麵色不虞,趕緊結束這個話題,招服務生過來買單。

她微低著頭,手指一下一下輕叩著桌麵,別說六萬美金了,就是六十萬美金,她都不會賣。在她心裏,那塊深海琥珀,無價。

那是父親送給她的最後的禮物。

走出餐館,夜色剛起,華燈初上,白日的燥熱漸漸褪去,風都變得涼爽了幾分。

餐館在一條巷弄裏,他們得走一段路拐上馬路,才能叫到出租車。經過剛才的事,兩人都沒再交談,霓喃偷偷瞟了他一眼,見他嘴唇緊抿,還在生氣呢!

多大點事,真是小氣!她忍不住腹誹,決定收回“覺得他涵養好”這個評價!但想到接下來還有求於他,她必須緩和下氣氛:“哎,這裏日夜溫差還真是蠻大的哈……”

手臂忽然被他拽住。

“幹嗎……”她的話頓住,睜大眼看著前方靠牆的三個戴著口罩的人慢慢朝他們圍攏過來,為首的那個她認識,更確切地說是認識他身上的衣服,畢竟之前追著人跑時沒看到他的臉,隻有個背影。

怎麽著?搶劫未遂,這是卷土重來了?還拉來兩個小夥伴助威?

男人又向前邁了一步,他頭頂路燈的光束恰恰好打在他的臉上,明知不合時宜,但霓喃還是沒忍住,“撲哧”一下笑了。

男人戴的是一隻大大的骷髏頭口罩,配上凶神惡煞的眼神,看起來威風凜凜的。可是,他的口罩上方竟頂著兩塊碩大的瘀青,正好各繞兩隻眼睛一圈,下手的那個人水平可真高,揍得整齊對稱。那模樣真是怪滑稽的。

如果不是此刻情況嚴峻,霓喃簡直想立即請教傅清時“如何將人揍出兩個對稱熊貓眼”的秘訣。

傅清時在心裏微微歎氣,一股無力感湧上來,腦子裏飛快掠過一句話——真是豬隊友啊!

果然,男人咒罵了句,伸手一彈,將指間燃燒了半截的香煙蒂朝霓喃臉上直射過去。傅清時抬起手臂想擋,霓喃的動作卻更快,她摘下頭頂的棒球帽往前一推,煙蒂被彈開,滾落在地。

那三個人又靠近幾步,之前沒直接動手,一是顧忌著傅清時的身手,畢竟吃過虧;二是比之出口氣,他們更覬覦霓喃的那一大筆錢,且他們是外籍遊客,在不知其身份背景的情況下,真把事情鬧大了,後患無窮。

“把錢留下,放你們走。”為首者說著,從褲兜裏掏出一把折疊刀,甩開,衝他們惡狠狠地晃了晃。

傅清時眼神一凜。

“怎麽辦?”她低聲說著,一邊往後退。

“笑啊,繼續笑兩聲,不是有種‘微笑殺’麽。”傅清時跟著往後退,身體朝她那邊移了移,將她擋在了身後。

霓喃:“……”

“或者,用你的長指甲撓,應該能行。”他繼續一本正經地建議。

霓喃:“……”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肯定滿臉的鬱卒,很奇怪,他心情忽然就變得輕鬆了幾分。

他將霓喃往後推了推,右手從衣服下擺伸進去,慢慢摸向腰後,望著那三個人的目光冷而鋒利。

那三人見狀,腳步微頓,彼此交換了下眼神。

霓喃看著他的動作,心裏納悶,他在摸啥?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呢,麵前忽然撲來一陣風,下一秒她的手被人拽起:“跑!”

她的應急反應能力是真的好,一秒都沒遲疑,跟著他就拚命往前跑,棒球帽在疾速奔跑中掉落了。

哪怕是這樣的危急時刻,傅清時依舊十分冷靜,他的心裏好像有一張導航圖似的,拽著她在巷弄裏七拐八拐,竟沒有一次走入死胡同。他們的速度已是極快,但身後那三個人就像甩不掉的雷達一樣,腳步聲踢踢踏踏地響在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

幸運的是,他們很快就跑出了巷弄,拐上了公路,不幸的是,這條臨海公路似乎並不通車,隻有三三兩兩的散步者、沿著海岸線夜跑的人,以及靠在欄杆上約會的情侶。筆直的路一眼望不到盡頭,沒有房屋,無處可藏。

傅清時拉著她橫穿過馬路,跑到欄杆邊飛快往下望了眼,側頭對身旁正倚在欄杆上打量他們的一對情侶急切道:“請幫幫我們。”

隨即,他翻上欄杆,跳下去的同時他的聲音在下麵響起來:“跳下來,我接著你。”

霓喃根本沒有時間考慮,迅疾地翻過欄杆,都來不及看清腳下是什麽,眼一閉,讓自己的身體直直落下去。

“他說過會接著我的。”那一刻,她腦海裏隻回響著這句話。對這個男人,她竟然有一種連自己都震驚的信任感。

她落入一雙有力的臂膀。

他放下她,她剛想動,身體立即被他整個圈在懷裏,耳邊響起他一聲極輕的“別動”。

馬路上,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幾人稍微停留了片刻,漸漸跑遠。

他們頭頂上方,那對好心又聰明的情侶,正坐在欄杆上忘情親吻。

霓喃將憋住的長長的一口氣呼出來,繃緊的身體慢慢放鬆。真累啊!她此刻不想動,也不想說話,就想這樣靠著,聽著海浪聲,吹著海風,閉上眼,睡一覺。

意隨心動,她真的閉上了眼,世界一片清靜。而在黑暗的世界裏,她的感官總是變得超乎尋常的敏銳,最敏感的是嗅覺,她鼻端傳來清冽的氣味,像是她曾在海洋深處采集上來的一種草的芳香,那是獨屬於大海的氣味。

她伸出手,手指不可抑製地微微顫了下,慢慢往上,當她的手指快要撫上傅清時的臉頰時,忽然被截住。

真實有力的觸感,讓她猛然睜開眼。

像是從悠長的夢境中忽然醒過來,她眸中盛著大片的迷茫,如清晨濃霧中的海麵。但隻片刻,她便清醒過來,立即從他懷裏退開。

她撥了撥劉海,用她慣有的輕鬆語氣說道:“啊,大概是跑得太累了,剛剛竟然睡著了,還做了個夢,真搞笑,哈哈,哈!”

說完,她就轉過身,沿著海堤往前走。

傅清時凝視著那個越走越快的背影,眸色深深。

霓喃跟傅清時回了他住的酒店,新開了間房,辦好住宿手續便各自回房了。

比利正躺在**百無聊賴地看紀錄片,一見他就說:“傅,明天我們必須起航離開!”

傅清時去浴室洗了個冷水臉,思慮著怎麽開口跟比利談借船的事。

“比利,我們談談。”

比利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心中警鍾立響,果斷扼殺:“如果你想說的是繼續留下來,免談!”

“明天走,但是,船借我幾天,你飛回去吧。”

比利一顆心剛落到半空,又被高高地拋了回去。

“理由?”

“去紅海,找人。”

比利愣了下,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委:“那女孩的事?”

傅清時點頭。

比利用那種“你腦回路壞了吧”的目光看了好友幾秒,自己真的很不解啊!在海上救人那是人之常情,那姑娘情況危急傅清時連夜返航將人送醫院,也能想通,畢竟人在他們船上出事的話也是個麻煩,但他竟然在醫院守了一天一夜直至人醒過來,這就有點反常了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當自己是小天使呢?而現在,他還要幫她去紅海找人!

之前他就問過原因,傅清時一本正經地答曰:“同胞愛啊!”

鬼才信咧!

他與傅清時認識十年,不說徹底了解但他什麽性情還是很清楚的,他這個人,謙謙君子,待人溫和,涵養極好,看起來很好打交道的樣子,但其實性子偏冷,怕麻煩,從不多管閑事。

“除非你有個讓我心服口服的理由,否則……”

“法蘭西斯?德瑞克的手繪海圖,原版,換你的船幾天。”

“免談……你剛說什麽?”比利猛地跳起來。

傅清時取過衣服往浴室裏走,不用等回複他也知道交易已經達成,十年老友不是白當的,他太清楚比利的軟肋,每次都是一戳一個準。十六世紀英國著名環球航海家德瑞克的手繪海圖,比利一直在找的寶貝,本想等他生日時送給他,嗯,提早一點而已。

“傅!不就是借幾天船嗎,好說好說,我們是兄弟嘛,我的就是你的!”

剛洗完澡出來,手機響了,傅清時接通,那端傳來一個講中文的女聲:“Foley先生?”

“我是。”

……

“可以,請稍等,請不要掛斷電話。”

傅清時拿著通話狀態中的手機,往樓下一層走。

霓喃來開門時,穿著浴袍,手裏拿著條毛巾正在擦頭發,見到他微微訝異。

他將手機遞給她:“你朋友的電話。”

霓喃接過手機,他沒有進房間,示意自己在走廊上等。

“小九?”

“是我,霓喃。小聲有消息了,很巧,他也在亞曆山大港。不過傷了嗓子,暫時不能說話,是謝斐給我打的電話。”

“真的真的真的?”霓喃激動得尖叫。

傅清時被她的動靜嚇一跳,走到門口往裏看了眼,又默默走開了。

“他現在在哪個醫院?”

“哎,得到消息太開心了,忘記問了。你聯係下謝斐。”

謝斐?他也在亞曆山大港?心思一轉,便了然。她從醫院醒過來後,聯係了船舶租賃公司與保險公司,詢問事故後續與救援情況,想必對方聯絡了她的東家。

霓喃說:“我記得的電話號碼隻有你跟小聲的,你將他手機號用短信發給我。”

掛掉電話,就有短信進來,霓喃立即撥那串號碼。

片刻後,她將手機往**一扔,閃身進浴室,從洗手台上抓過正打算洗的衣服套上。

她摸出枕頭底下的防水袋,掛到脖子上時忽然想起什麽,她又摘了下來,把裏麵的埃鎊拿出來,數了幾張,裝進一個信封裏。

她出門,傅清時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訝異地問:“你要出去?”

“謝謝。”她將手機遞給他,非常開心的語氣,“聯係上我弟了,我現在過去找他。”

她又將信封遞給他:“這是之前你幫我墊付的醫藥費。救命之恩,隻能將來再好好還你。還有,船也不用了,謝謝你。”

傅清時盯著那隻信封,片刻後,他接過。

“我送你過去吧。”

“哎,不用了,門口叫出租車很方便的。”

就算一起經曆過一場“驚險大逃亡”,但他們好像還算不上親近的朋友,這麽晚了,她怎麽好意思再麻煩他。

“這麽晚了,不太安全。”他誠懇的語氣中還帶了一點不容拒絕的堅持,“我送你過去,不麻煩的。”

霓喃想了想,沒再拒絕他的好意。兩人走出酒店,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寧潮聲所在的醫院。

醫院大門口。

謝斐正站在門衛室外,目光專注地望著開過來的每一輛車,他指間夾著一支煙,星芒閃爍,他卻並沒有吸,任憑它一點點燃燒。

一輛,兩輛,三輛……第十一輛……他心中默數著在門口停下來的車,當他數到第二十輛時,終於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話落,他手臂一伸,將她整個人拉到懷裏,歎息般的聲音響在她耳邊:“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他擁得很緊,霓喃的臉被他壓在懷裏,呼吸間充斥著淡淡的煙草味,她皺了皺眉,極力想要掙脫,卻沒有成功。

“謝斐!你放開我!”她聲音悶悶的,帶著怒意,手上推他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還是沒推開,正當她抬腳想踹時,身上的禁錮終於鬆開了。

“抱歉,得知你出事,我非常擔憂。一直在找你。”他對自己突兀的行為給出解釋,可霓喃從他語氣裏聽不出半分歉意。

她狠瞪了他一眼,深深呼吸,告訴自己先忍了,此時此地,並不適合算賬。

她轉頭,想跟傅清時道謝加道別,卻發現他神色呆愣,目光直直地望著她與謝斐,不對,他看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謝斐。

“傅清時?”

霓喃腦中有三秒的空白,然後,像是有一朵碩大的煙花,忽然被人引爆,“嘭”的一聲,在她心中炸開。

“你剛剛……叫他什麽?”她慢慢轉頭,望向謝斐,隻見他神色裏滿是訝異,然後,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那人身前。

“真的是你啊,清時!”

傅清時此時已恢複如常,淡淡說:“好久不見了,謝斐。”

霓喃呆站在那裏,看著他們握了下手,謝斐又說了句什麽,她沒聽清楚,此刻她思緒紛雜,腦子裏一團亂麻。

她第一次覺得,人世間的際遇,有時候真是奇妙又荒誕。

她慢慢走過去,仰頭,目光直直望著傅清時:“太傅的傅,清風的清,時間的時。傅清時,是這三個字嗎?”

傅清時看著那雙清亮的眼睛,那裏麵此刻夾雜著許多情緒,震驚、混亂,以及,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竟還有一絲淺淡的難過。

片刻後,他點了點頭。

霓喃忽然笑了,隻是那笑容,卻是無法形容的怪異和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