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漩渦

愛情總是美好,總是被高估。

001

明媚漫無目的地在外麵遊**了一天,再回到學校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在進宿舍之前,她坐在宿舍樓下的長椅上吹了很久的冷風,不停地捏自己的臉頰,試圖讓臉色看起來正常一些,她不想讓艾米莉與夏春秋擔心。

她剛推開宿舍的門,夏春秋便火急地走上前緊緊抓住她的手說:“你這一夜一天去了哪兒?電話一直打不通。”她瞟了眼身後,壓低聲音:“出大事了。”

她的手機昨晚就被傅子宸關機,今天一整天她也沒心思開。她心下一驚,能讓夏春秋緊張成這樣,這短短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怎麽了?”

夏春秋的眼神移到她的床位,那上麵睡了一個人,被子蒙住腦袋看不清楚麵孔,明媚問:“艾米莉?”

夏春秋點點頭,**的人忽然掀開被子急匆匆地跑進洗手間,片刻便傳出一陣幹嘔聲,明媚跟過去,輕拍她的背,擔憂地問:“是不是吃壞了肚子?吃藥沒?”

艾米莉伸手緊緊抓住明媚的手,一隻手撫著胸口又是一陣幹嘔,卻什麽都沒有吐出來。

夏春秋跟進來,將洗手間的門反鎖上,靠近明媚耳邊,輕輕吐出四個字。明媚一怔,半晌沒回過神來。

艾米莉翻江倒海的反應終於緩和下來,捧了一把水漱口,轉過身時臉上浮起一層蒼白。

“多久了?”明媚聽到自己的聲音微顫。

“五十天了。”夏春秋說,“上午我陪她去醫院做了檢查。”頓了頓,夏春秋再開口時聲音裏也帶著惶恐,“明媚,怎麽辦?”

明媚沉著眉,望向艾米莉:“程家陽怎麽說?”

艾米莉嘴角牽出一抹黯然的笑,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疲憊,“他,他說打掉,為這事,我們昨晚大吵了一架。”

明媚手指緩緩握成拳,胸腔裏一口氣憋著,全部都是怒氣。她咬了咬嘴唇,說:“你想生下來?”

見艾米莉堅定地點頭,夏春秋低聲驚叫一聲:“你瘋了嗎?你還在念書!都還沒有到法定結婚年齡!”

明媚別了別頭,她就知道她是這樣打算的。

艾米莉又是輕笑了一聲,“過完年,我就二十一歲了……”

“所以,你就想以孩子來要挾他跟你結婚?”明媚截斷她的話,輕輕搖頭,“你怎麽這麽傻啊。”

艾米莉訝異地望著明媚,她沒想到她一針見血地將她的心思給拆穿了。“是,我故意讓自己懷孕的。”

“艾米莉!”夏春秋又是一句低聲驚呼。

“我以為如果我們有了孩子他就會收心,可現在,一切跟我預想的太不一樣了……”艾米莉緩緩蹲下身,抱著頭,“他壓根就不想要這個孩子,他讓我去醫院的時候說得那麽冰冷無情,他甚至怪我無理取鬧……”

明媚蹲在她麵前,伸手擁住她,歎口氣:“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愛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他喜歡你,你這樣逼他,隻會令他抗拒,將他推得更遠。”

艾米莉搖搖頭,“如果他真的愛我,我又怎麽會走到這一步呢?我隻是想要留住他。明媚,”她微微抬頭,眼眸中有水光閃爍,“有很多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們,因為我不想你們為我擔心。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愛情,我得自己負責。”她在程家陽身邊那麽久,可沒有哪一天安心過,在他身上,她找不到她要的安全感。他的感情世界,是沒有忠貞與責任心這種東西的。他花心、恣意、不強求、不拒絕,也不負責。她撞見他跟別的女孩子擁抱親吻已不是一兩次,他也從來不瞞她,更不解釋,態度很明顯,受不了,你隨時可以離開。她下過很多次決心,可一覺醒來,那脆弱的決心便被心中的執念衝散得無影無蹤,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又拿這樣的自己無能無力。在愛情中,她是一個徹底的輸家,並且毫無翻身的籌碼,所以才會不顧一切拚死一搏。

“你聽我說,”明媚捧住她的臉,直視著她的眼睛,“這個孩子,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對,艾米莉,你還這麽年輕,怎麽可以因為一個男人,而毀了自己的生活。”夏春秋恨恨地說,“而且還是個不值得的男人。”

艾米莉掙脫明媚,雙手摁住太陽穴,不停搖頭:“我現在很亂,非常亂,你們別逼我好嗎?”

夏春秋還想說什麽,卻被明媚拉住,朝她輕輕搖頭,示意她什麽也別說了。

接下來的幾天,艾米莉的反應依舊很劇烈,最開始的時候夏春秋對林妙說,是吃壞了腸胃,可吃壞了東西哪有每天都那麽吐的,而且什麽都沒吐出來。林妙的父母是醫生,她心裏立即有數,但既然夏春秋一口咬定是腸胃炎,她也不好拆穿。最後明媚索性讓艾米莉請了病假,將她暫時帶回了她家,宿舍裏總有人串門子,人多嘴雜,如果被傳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住在明媚家裏的那些天,明媚每天都試圖勸說艾米莉早下決定,畢竟這種事情拖得越久越麻煩,可艾米莉卻始終猶豫不決,到了這個時候,她依舊懷抱著微弱的希望,等待程家陽回心轉意。可最後等來的,卻隻是冰冷的絕望。

那天下午明媚從學校回到家,打開門便看見艾米莉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眼睛一直望著茶幾上的一張銀行卡。明媚愣了愣,心裏立即明白了幾分,她在她身邊坐下來,輕輕開口:“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對他有所期望,這不是癡情,而是愚蠢了。”

艾米莉依舊呆愣地望著那張銀行卡,腦海中回想起下午程家陽沉靜卻無情的話,“對不起,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並不是針對你,而是結婚這件事情本身令我害怕。這張卡你收下,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我過兩天要出差一段時間,不能陪你去醫院,你好好照顧自己,想吃什麽就多買點。”那一刻,她揚手就扇了他一巴掌,可他依舊還是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

艾米莉微微側身,抱著明媚,忽然間放聲痛哭起來。哭完之後,她撫摸著小腹輕聲說,“我去醫院做手術。”

可她終究沒有去成醫院,是在出發的那天早上,艾米莉接到班主任的電話,那端聲音嚴厲,讓她立即趕到學校,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明媚陪她一起回學校的路上,心裏一直很不安,反而是艾米莉握著她的手安慰說,應該沒什麽事的。

但當她跟著班主任一直走到係主任的辦公室外時,她的心才劇烈地跳動起來,臉色巨變,回頭想拉明媚的手,可她已經被阻在門外。

係主任的嚴厲古板一如既往,半點迂回都沒有,擺著一張冷臉開門見山:“有人舉報你懷孕了。”

艾米莉身體一晃,伸手扶住身邊的椅子才再次站穩,她咬了咬嘴唇,下意識地開口否認:“沒有。”

“沒有?”係主任挑眉,冷哼了一聲,“有沒有,去醫院檢查一下就知道了。”偏頭對一旁的班主任說:“給她父母打電話,馬上過來。”

“主任!”艾米莉慌了,“你不能給我爸爸打電話!”如果爸爸知道了,以他的性格,一定會打死她的,還會斷絕父女關係。

“怎麽,有膽子做,沒有膽子承擔嗎?還愣著幹嘛,打電話!”係主任提高了音量。班主任立即唯唯諾諾地走出去找學生通訊錄。門打開的瞬間明媚偏頭往裏麵張望,可隻來得及看一眼艾米莉的背影,門又再次被關上了。

艾米莉簡直快要哭出來了,卻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重複地說著:“主任,你不能給我爸爸打電話。”係主任完全不為所動,視線都放在麵前的電腦屏幕上,幽幽的反光映襯著他那張刻板又漠然的臉。

艾米莉最後牙一咬,絕望而無力地開口:“你把我開除吧,但我求求你別通知我爸爸好嗎?”

係主任終於從電腦前抬起頭來,聲音依舊沒有一絲感情,“真是天真,難道你以為你還可以繼續待到畢業嗎?”

正說著,班主任推門進來,“通知了,她爸爸馬上就過來。”

艾米莉一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

在那漫長的等待過程中,艾米莉從未覺得時間如此難熬,辦公室裏死寂般的沉默,班主任又出去了,隻剩下係主任依舊盯著電腦屏幕,偶爾在鍵盤上敲打幾下,那微弱的聲音像是一把重錘,一下一下敲打在艾米莉的心坎,她手心與額角都沁出細細密密的汗,各種複雜情緒在腦海裏交織翻滾。

而一直在門外走廊踱來踱去的明媚,亦是滿心不安。她好幾次抬手想要敲門,但終究還是放下了。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艾米莉的手機在那片死寂中突兀響起來,她嚇得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戰戰兢兢地掏出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她稍稍放心,接起,那端卻傳來媽媽拖著哭腔的斷續聲:“莉莉……快去三醫院……你爸爸……你爸爸,出了車禍……”

手機差一點就掉在地上,艾米莉轉身打開門便朝外麵狂奔,身後傳來係主任氣急敗壞的吼叫聲:“回來!你去哪兒!”

明媚被她忽然衝出來的模樣嚇著了,喊了她一句,可艾米莉卻置若罔聞瘋狂往前麵跑,她隻得抬腳追了過去。

002

艾米莉想,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難熬的一個下午了。醫院寂靜的長廊上,入目皆是一片慘白,牆壁、燈光、穿行的白大褂,以及她的心。手術室上方的指示燈一直紅著,時間分分秒秒過去,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扇希望或是絕望之門。

明媚坐在她身邊,緊緊握住她微顫的手指,試圖傳遞一點溫暖與力量給她,可就連她自己,雙手也是冰涼的。而在她們對麵,艾米莉的媽媽雙手交握,嘴裏喃喃自語著踱來踱去,眼淚跟著腳步聲,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雖然她跟艾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可兩個人結婚這麽多年,那些感情也不是假的。

艾爸原本昨天是上白班,在下午五點半就要與搭檔交班的,可那人臨時有事不能來,艾爸便想著,車子閑著也是閑著,到年底了,不如多賺點錢。他便連夜班也一起兼了,可畢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跑了一天一夜的車,快天亮時才窩在車廂裏草草打了一會兒瞌睡,精神到底有點撐不住。接到艾米莉班主任電話時,他正開著車打算到指定地點與搭檔交班的,一聽自己的女兒竟然在學校裏搞出了這樣的醜聞,一時氣急攻心,一路飆著車往大學城趕,卻在一個轉彎處,與一輛迎麵而來的大貨車撞了個正著……送到最近的三醫院時,渾身是血,人已昏迷。

窗外天空一點點暗下來,夜幕降臨,手術室的燈光終於由紅轉綠。門被打開,醫生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出來,等在外麵的三個人急忙迎上去,艾米莉顫著聲音開口:“我爸爸……怎麽樣了?”

醫生摘掉口罩,微微點頭:“手術順利,雖然多處內髒傷得嚴重,但病人已無性命之憂。隻是,”他頓了頓,輕歎一口氣,“他的左腿被壓得太厲害,導致小腿骨粉碎性斷裂,隻怕,以後走路會有點問題。”

艾媽“哇”地一聲放聲痛哭起來,艾米莉踉蹌了兩步,被明媚一把抓住才沒摔倒在地。

護士緩緩將艾爸從手術室推出來,艾米莉抬腳想走過去,卻在瞥見昏睡中的爸爸慘白的臉與渾身的傷口時,捂著嘴巴別過了臉,眼淚大顆大顆地跌落下來,明媚緊緊抱著她,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

那一夜真漫長。

艾米莉既不敢進病房,也不肯離開,就坐在寂靜的走廊上,一直默默發呆。明媚打電話讓夏春秋給她們送兩件厚外套過來,又打包了一些吃的,可艾媽跟艾米莉哪裏吃得進。明媚也沒再勉強,跟夏春秋一左一右陪著她在長椅上默默坐了一整晚。

艾爸第二天早上還是沒有醒過來,醫生說大概是麻藥打得太多,陷入了沉睡而已,不礙事。

艾媽讓艾米莉回家整理點日常用品過來,這一時半會是出不了院的,而且昨晚將艾米莉的弟弟一個人丟在家裏,多少有點不放心。

在陪同艾米莉回家的公交車上,明媚終於忍不住問她:“昨天你們係主任找你什麽事?”明媚其實隱約猜到了一點,但她不願意讓自己去相信。

艾米莉望著窗外,良久才微微轉過頭,輕飄飄地說:“我爸爸出車禍,是因為我。係主任知道我的事了。”

明媚心一沉,還來不及開口,夏春秋已代她問了出來:“他怎麽會知道?你這些日子都沒有在學校。”

“有人舉報的。”

“誰?”

艾米莉望了眼明媚,又轉頭望了眼趴在座位椅背上的夏春秋,冷笑,“除了林妙還有誰。”

“她?”夏春秋震驚地張大嘴巴,“不太可能吧,她怎麽會……她……”

明媚隻感覺頭皮發麻,渾身一陣冷,她緊了緊手指,輕輕說:“沒有證據的事,別亂猜測。”

“你們不相信我?”艾米莉擺擺手,“算了,我心裏清楚就行,我隻是沒想到,她因為章魚,竟然這麽惡毒,不惜毀了我。”

明媚沉吟片刻,想開口卻終究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不是不相信艾米莉的直覺,隻是,她不想去相信,那會讓她心裏特別特別難受。

沒想到會在艾米莉家門口碰到章魚,也對,今天是星期六,他們兩家本來就是樓上樓下的鄰居關係。

“你爸爸情況怎麽樣了?”章魚一臉擔憂。昨晚艾媽打了電話拜托章魚的媽媽照顧艾米莉的弟弟,所以事情他都知道了。

艾米莉拿鑰匙開門,沒有回答他。明媚朝他微微一笑,“情況暫時穩定了下來,隻是人還沒醒過來。”

整理好東西回醫院的時候,章魚也跟著一起過去了,明媚知道夏春秋周末都是要上班的,便將她趕去了俱樂部。

剛走到病房門口,便聽到艾爸的怒喝聲:“艾米莉在哪兒?把她給我叫來!”大概是牽扯到傷口,艾爸哼了一聲,惹得艾媽一陣埋怨,“才剛醒過來,這滿身傷口的,你大呼小叫的幹嘛?她犯了什麽錯值得你生這麽大的氣。”

“把她給我叫過來!”艾爸的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明媚輕輕拽住要推門進去的艾米莉,艾米莉回頭衝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卻藏了太多情緒。“你們先回去吧。”然後她將門輕輕推開又掩上,一句“爸爸”還沒叫出來,迎頭便被一隻枕頭砸中,艾爸顫抖著手指指著她,“你你你……”了好半天,硬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艾媽拍著他的背一邊順氣一邊念叨:“你這到底是在氣什麽呐!”

過了片刻,艾爸才終於平穩了情緒,鐵青著臉開口:“你真是翅膀硬了啊,老子辛苦掙錢送你上大學,你在學校裏都幹了些什麽?未婚先孕!!!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說著怒氣又狂湧了上來,順手抄過床邊矮櫃上的玻璃水杯就往艾米莉頭上砸,艾米莉也不躲閃,那隻杯子砸在她的左肩上又掉在地上,跌得粉碎。

“老艾,你剛剛說什麽……”艾媽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你教的好女兒,你自己去問她吧!”

艾媽從巨大震驚中晃過神來,疾步向前,對準艾米莉的臉,就是一巴掌甩摔過去,打得她臉頰一歪,臉上五個紅指印赫然顯出。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章魚閃身攔在艾米莉身前,一把截住艾媽再次揮過去的手掌。

“章魚,這是我們的家事,你走開。”艾媽語調中全是顫音。

令在場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章魚在下一秒忽然跪在了艾爸的病床邊,靜靜地開口:“艾叔,孩子是我的,你要打,就打我吧。”

“章小魚……”站在門口的明媚目瞪口呆。

“章魚!你在幹什麽!”一直低著頭沉默的艾米莉猛地抬頭,眼神中的震驚不亞於明媚。

“你……你說什麽?你再說一次……”艾爸的驚訝也同樣不低。

“我說,莉莉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章魚一臉鄭重地重複道。

“你……你們……”艾爸的臉瞬間憋得通紅。

章魚卻再次靜靜地開口了:“艾叔、艾嬸,我知道我們做錯了事,但我從小就很喜歡莉莉,我一定給她也給你們一個交代,我們可以先辦喜酒,等年齡到了,我們立即就去領證。”

“章魚,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艾米莉滿麵怒氣地走過去,一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這是我的事……”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章魚打斷,“我知道我前兩天做了惹你生氣的事,對不起……”

“滾出去!你們都給我滾出去!”艾爸怒吼,又對艾媽低喝了句:“打電話給老章兩口子,讓他們立即過來!”

003

走出醫院,艾米莉才停下來對章魚怒吼:“這是我的事情,誰讓你多管閑事的!你這是在同情我嗎?我告訴你,章魚,我不需要!不需要!”

“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你被你爸媽打死嗎?”章魚依舊很沉靜,“而且,這不是同情,我在你爸媽麵前說的那些話,都是我的真心。”他一字一句,認真而真摯。

艾米莉忽然笑了,卻是極為嘲諷的笑,“章魚,你還真是偉大,你要給別的男人的孩子做爸爸嗎?你可真偉大呀!”

章魚臉色微變,但隻一瞬,他依舊鎮定而沉靜地說:“我不介意。”

明媚站在旁邊,想插話卻又插不上,而且現在這個混亂的場麵,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章魚會忽然站出來將所有的事情攬下來,在震驚過後,她心裏更多的是感動。為什麽同樣是男人,一個那麽冷血無情,另一個卻如此仗義癡情。

“去你媽的不介意,我介意!我告訴你,就算全天下隻剩下一個男人,就算我被我爸爸打死,我也不會嫁給你!”艾米莉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章魚的臉色在那瞬間變了又變,明媚拍拍他的肩膀,輕聲說:“你知道她並不是那個意思的,你先回去吧,我會照顧她的。”說完,便去追艾米莉了。

艾米莉沿著街道一路疾走,明媚靜靜地跟在她身邊。兩個人頂著寒風,不知道走了幾條街道,明媚隻感覺雙腿發軟,加之昨晚在醫院裏坐了一整晚,體力已漸漸不支。她一把拉住艾米莉,在小廣場的長椅上坐下,“你別這樣,身體吃不消的。”

艾米莉任她拉著,雙眼愣愣地望著廣場上來往的行人,過了許久,她才輕輕開口:“你說,那隻臭章魚怎麽那麽傻呢,真是沒有見過比他更愚蠢的人了。”

明媚握了握她的手,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這世上,聰明的人那麽多,總需要一些人,來做傻瓜。如果說享受愛是一種幸福,那麽有時候,付出何嚐不是一種快樂。重要的是,你是否心甘情願。

“明媚。”

“嗯。”

“我打算生下這個孩子。”

“你瘋了!”明媚瞪著艾米莉。

艾米莉搖搖頭,手緩緩撫上小腹,“沒有,我現在很冷靜,從未有過的冷靜,為了他,我的世界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失去了那麽多,我要留下他,跟那個人沒有關係,他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我會生下來,我會獨自把他養大。”

“艾米莉!你給我醒醒!”

“明媚,你別勸了,你知道我的,一旦下定決心的事,是不會改變的。”

正是因為太過了解,明媚才會如此擔憂,她想都不敢想,一個才滿二十歲的女生,大學還沒有畢業,沒有工作,怎麽去養活一個孩子?她以為養小孩跟養隻小貓小狗一樣嗎?

“你現在完全是不清醒,走,什麽都別想,先回去睡一覺。”明媚幾乎是強拉著艾米莉到街邊,伸手攔了輛出租車,徑直朝家裏去。

這一天一夜是真的太過疲累,艾米莉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明媚躺在她身邊,睡了沒多久便又醒過來。抬眼望向窗外,天已經快黑了,她輕巧地起床,幫艾米莉掖好被子,她走到浴室將門關上,才撥通程家陽的電話,明媚毫不客氣地冷聲開口:“你在哪裏?”

程家陽愣了下,當即明白她所為何事,說了個地址,明媚便掛了電話。

出門時接到夏春秋打來的電話,她剛剛下班,聽說明媚要去找程家陽,她馬上說,是哪兒,我也去。

兩個人在市區一家泰式餐廳外碰了麵,推旋轉門進去時,明媚近乎咬牙切齒,艾米莉因為他正在遭受那麽大的痛苦,他卻依舊吃喝玩樂,一張卡便將所有的責任推卸掉。

程家陽跟幾個朋友坐在二樓臨窗的位置,見到明媚與夏春秋,他招了招手,卻看見走在前麵的夏春秋怒氣衝衝地跑過來,夏春秋二話不說,將他從椅子上一把拽起,一拳頭就砸在他的鼻梁上,程家陽毫無防備,流著鼻血悶哼一聲身體倒在餐桌上。雖然還沒上菜,但碗筷水杯酒杯擺了一桌,這下子全部被推倒,發出叮咚清脆撞擊聲,有兩隻還滾落在地,幸虧地上鋪的是厚厚的地毯,沒有跌碎。

明媚沒想到夏春秋這麽衝動,上來就動手,回過神來時,又覺得她這一拳特別解氣,她走過去,操起桌子上的一杯茶,朝著他兜頭就潑了過去。

場麵瞬間變得十分難堪,在座的幾個男生皆是目瞪口呆的,傅子宸最先回過神來,將程家陽的頭仰起來,從桌上一堆混亂中摸出紙巾,堵塞住他流血不止的鼻子,又回頭衝站在不遠處被震住了的服務生招手,“重新換餐具,再加兩套。”

“不用了。”夏春秋冷冷地說,“程家陽,如果你還有點良心,就跟我們出來。”說著,扯過明媚就下樓。

她們站在旋轉門外等了三十秒,便見程家陽推門出來,他右邊鼻孔裏還塞著一團餐巾紙,模樣滑稽極了。

明媚三言兩語將這兩天發生的事簡單給他說了,程家陽沉默了片刻,最後說:“退學的事你讓她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明媚原本就對他不抱希望,但真的見他如此雲淡風輕,連問一句艾米莉好不好都沒有,怒氣在她胸腔裏肆意翻滾,忍不住便冷笑了一聲:“程家陽,謝謝你讓我明白,原來一個人的心是可以冷到這個程度的。我祝你永永遠遠都遊戲人間,這輩子最好都別懂什麽是真心。”這大概是明媚活了二十年來說過的最惡毒的話了,但她一點歉疚都沒有。

明媚拉著夏春秋打算離開時,傅子宸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夏春秋見他走過來,知道他是有話跟明媚說,她放開她的手,“我在那邊等你。”便走開了。

傅子宸微微低頭,目光牢牢鎖在明媚的臉上,餐廳前燈光明明暗暗,她臉上的倦色與黑眼圈依舊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你昨晚沒睡覺嗎?”他問。

明媚點點頭,“有點事。傅師兄,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她語調清冷,聽不出半絲情緒,說完便轉身打算離開。

傅子宸歎口氣,一把拉住她,“你還在生我的氣?”

“什麽?”

“那天,我的語氣是重了點,對不起。”這些天來,他無數次翻出她的號碼,摁出去的那一秒又被他掐掉。在警局那天,他是真的憤怒了,更多的卻是挫敗與心傷,不管他怎麽努力,她心裏那個位置,始終都不會屬於他。那晚他在酒吧喝了好多酒,他酒量一向好,喝到最後卻也微醺,被程家陽半扶半拖著甩在**時,他想,忘了吧。這個世間比她漂亮的女孩子有之,比她聰明的有之,比她善解人意的有之,何必拿無盡的熱情去貼她的冷情。他有他的驕傲。可今晚,當她的身影緩緩從樓梯間浮現在他眼前時,他所有的冷靜與驕傲都轟然倒塌,這個世間比她更好的女孩子千千萬,可卻隻有一個她。

“啊,那個呀,我都忘了。”明媚微微一笑,“傅師兄,你也忘記吧。”她是真的忘記了,這段日子,她所有的心思都在艾米莉身上,壓根就沒有時間去想其他的。

傅子宸被她雲淡風輕的一笑弄得心裏不太舒服,但見她神色中帶著誠懇,確實不像是敷衍,他放開她的手,“回去好好休息,記得吃飯。”

004

過了幾天,艾米莉接到班主任的電話,讓她回學校上課,隻字不提退學的事情。明媚知道是程家陽實現了他的承諾,期間他有給艾米莉打過幾個電話,可她卻始終都沒有接,到最後,他也沒再堅持。

明媚聽到艾米莉說不打算回學校時,跳起來大叫:“為什麽啊?還有一年半就畢業了,你憑什麽因為那個男人而放棄自己的前程。”

艾米莉搖搖頭,“我不是因為他,他已經不值得。那樣的學校,就算求我我也不會回去的。”

明媚知道她心中有恨,艾爸至今還躺在醫院裏,他的左腿被醫生下了最後通牒,瘸了。

“聽我一句勸,忍一忍,念到畢業好不好?”明媚蹲在她身邊,“還有,孩子真的不能要。”

“明媚,你別說了,我現在腦子裏特別亂,家裏的事情也亂七八糟的,章魚還非要跟著來湊熱鬧。”艾米莉雙手掩麵,長長歎一口氣。

自那天章魚在病房裏承認孩子是他的之後,艾爸將章魚的爸爸媽媽叫到了病房,兩家一直是親厚的鄰居關係,那天下午卻在病房裏吵鬧起來,互相怨懟沒教好各自的孩子,但冷靜下來後,問題還是要解決的,四個人商量來去,也唯有章魚說的那個辦法最妥帖,先擺酒年齡到了再領證,總不能等幾個月後艾米莉的肚子大了讓人笑話。章魚的媽媽氣得血壓直飆升,回到家一邊脫鞋一邊揚起鞋子就往章魚臉上砸。氣歸氣,該準備的還是要準備,第二天就找人看了日子,將喜酒定在了臘月二十八。婚事就這麽定下來了,可兩個當事人卻都不在場,也真夠喜感的。艾米莉接到她媽媽的通知時,簡直哭笑不得。掛掉電話就要找章魚的爸爸媽媽把事情說清楚,可章魚一句話便讓她猶豫了,他說,“你爸爸受了那麽重的傷,好不容易情緒才穩定下來,你是要他出不了院嗎?”

很多時候,我們並無選擇。

艾爸住院的那段時間,艾米莉一直住在明媚家裏,學校再也沒去了,明媚跟夏春秋輪流勸說,都沒有什麽用,也隻得隨著她了。她買了本老火靚湯食譜,每天窩在廚房裏學煲湯,然後在傍晚的時候送到爸爸的病房裏。起先,艾爸連話都不願意跟她說一句,更別說喝她煲的湯了,見她送去,冷冷地對艾媽說,“倒掉。”艾米莉心裏難過,但還是每天堅持,今天是雞湯明天是骨頭湯後天是排骨湯每天不重樣,風雨無阻地送了半個月。終於有一天艾爸出口的話變成了,“給我倒一碗。”艾米莉的眼淚嘩啦嘩啦地就往下掉,跪在艾爸的病床前一個勁地說著我錯了對不起。

如果說愛情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營養液,那麽親情便是與生俱來的骨血相溶,是一輩子都難以割舍的生命之源。

二十天後,艾爸終於出院,正好是元旦假期,明媚跟夏春秋、章魚一起去醫院裏接他,看著他從病房裏拄著拐杖一瘸一瘸地出來,每個人心裏都特別難受,不敢去看他的腳。

反倒是艾爸,豁達地笑說,人生無常,是禍躲不過,能活下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就算瘸著腿,我照樣還是可以跑出租的。

艾米莉別過頭去,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那段時間艾米莉動不動就掉眼淚,短短一個月,哭的次數加起來比她過去二十年還要多。

事後想來,明媚覺得艾米莉把一切早就計劃好了,她的傷感、眼淚、欲言又止,一切都隻是為了給她的忽然離開做了個漫長的鋪墊。

在艾爸出院後的第三天,明媚上完課回家,等待她的不是艾米莉的身影,而是壓在茶幾上的一隻小信封,她放在這裏的所有東西,都隨著她一起消失了。

信封裏裝了一張銀行卡以及寥寥數語的一張紙,她說:對不起,說我膽小也好逃避也好,我已經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再在這個城市待下去。不要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以及肚子裏的寶寶。信的最後附了一句話:幫我把這張銀行卡還給他,順便帶一句話,互不相欠,再無幹係。

明媚握著那張紙,看了又看,最後氣得手指都抖了起來,姐妹一場,竟然不告而別,說走就走。

夏春秋看到那封信時,跟明媚的反應一樣,氣得將艾米莉罵了個狗血噴頭。可在氣憤過後,更多的卻是擔憂。

“她把這張卡還給了那個渾蛋,她拿什麽養活自己?”夏春秋說。

“她暑假打工存了點錢,但應該也不多。唉,我沒想過她會一走了之,連父母都不管了。”明媚沉沉地歎口氣。

艾米莉的手機一直關機,她是鐵了心地要斷絕一切聯係,又怎麽會輕易讓她們找到。

章魚每天都孜孜不倦地打艾米莉的電話,可每次都是失望,後來發短信,除了睡覺時間,每隔一小時發一條,哪怕他心裏清楚,永遠都收不到回音,但他依舊堅持,把這當成每一天最重要的事。

明媚每晚入睡時,側臉望著對麵的那個空床位,心裏便湧上細細密密的難過,腦海裏總情不自禁浮出艾米莉還在的時候的情景。兩個人總是側躺著麵對麵說話,艾米莉喜歡把零食帶到**吃,總是大喊著一句接招,然後隔空將糖果餅幹什麽的拋到她**,卻惹來她一個白眼。

一切場景都曆曆在目,那個人卻已經不知去了哪兒。每天睡覺前,明媚總是在心裏祈禱一句:神呐,如果你真的存在,那麽就請賜予艾米莉平安吧。

很多次,夏春秋想要問林妙,舉報的事究竟是不是她做的。可都被明媚阻止了,就算是她,她也不會承認的,又何必多此一問。隻是從那之後,她們兩個對林妙的態度冷淡了許多。明媚難過地想,大一時她們四個人那種其樂融融,是再也回不去了。

寒假前十天,夏春秋訂回家的車票時再次邀請明媚去她家過年,這一次明媚答應了。這個冬天,發生了太多令她難以承受的事,她覺得好累好累,她忽然有點惶恐獨自留在家裏孤獨地守歲的那種感受,她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無堅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