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 風十裏,不如你

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它是對的,它是好的,隻因它是這樣的。

南風拿出手機看時間,九點半,這頓飯,整整吃了三個小時,真像打了一場仗,令人開心的是,是勝仗。

汪吉在收銀台買單,高經理一行人已先走了。她與陶桃站在大廳裏等汪吉。

汪吉買好單過來,對她說:“南風,今晚這合同,之所以能這麽順利拿下,你應該知道吧,高鵬是給了顧少的麵子呢,你回頭好好謝謝人家。”

南風心裏其實早就猜到了,問:“顧少……到底幹嘛的,這麽大麵子?”

汪吉驚訝:“你不知道他幹嘛的?他不是你幹哥哥麽?”

南風嗬嗬幹笑:“我沒問那麽多嘛。”

“哦,他爸爸是稅務局的顧局長。”

話說到這份上,南風自然就明白了,那個顧少是幹嘛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個麵子大的老爸。

“好了,我喝了酒,也不方便開車送你們,分頭打車回去吧。”說完,他就走了。

陶桃就住在這附近,見南風臉色太差,讓她跟自己擠一晚,南風卻說會認床,堅決要回家。

送走了陶桃,南風才轉身看站牌,卻發覺沒有直達公交車回家,轉車的話,估計來不及趕上末班車。坐在長椅上,掏出手機給謝飛飛打電話,想讓她開車來接,可打了好幾通電話她都沒接。

看到有空的士過來,想攔下,轉念一想,又放棄了。從這裏打車到家,至少需要五十塊,這對她來說,太奢侈了。

算了,先轉公交,再打車吧。

起身時,胃部忽然傳來一陣疼痛,讓她直不了身,她又坐下去,接著,強烈的嘔吐感襲上來,她沒有力氣跑到垃圾桶旁,蹲在馬路邊張口就吐,胃裏的東西像是失控的水龍頭般,嘩啦啦地噴灑而出。昏黃路燈下,她微眯著眼,看見那堆嘔吐物裏,大半的顏色是暗紅的,酸臭味裏夾雜著一絲絲血腥的味道。而胃,疼得更厲害了,她的臉因痛意皺成了一團,在愈加強烈的昏眩感中,她感覺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而後,有人蹲在她身邊,一張紙巾遞到她眼前。

“謝……謝……”她虛弱側頭,看到來人,不禁一愣。

怎麽是他?

傅希境的視線已被那堆嘔吐物吸引,他臉色刹那變得很難看,俊眉緊蹙,偏頭盯著她:“你就是這麽生活的?”

南風想開口反駁說,先生,我怎樣生活,與你有什麽關係呢。可胃裏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傾身,張嘴又吐了許多,整個口腔裏都彌漫著血腥的味道。

傅希境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南風想反抗,也已經沒有力氣,隻得隨他用紙巾擦拭掉她嘴角的殘留物。

忽然,她身體一輕,整個人已被他騰空抱起,朝不遠處他的車走去。

南風沒有反抗,胃實在太痛了,索性閉著眼睛,挨得這麽近,她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清冽的樹木香中夾雜著淡淡的煙草味,那麽熟悉。她心裏忽然就有點難過,所有的堅強像是被這種熟悉的味道擊潰,僵硬的身體一點點放軟,她怕自己落下淚來,側了側頭,將臉孔埋進他胸膛。

傅希境低頭看了看她,沉默著,加快了腳步。

八點四十就散了飯局,他將車停在餐館門口,一直等她出來。他看到她與另一個女孩站在大廳門口,隻一個側麵,看出她略微蒼白的臉色,她眉眼間的疲憊。後來,她送那女孩去坐公交車,他開車跟過去,就停在站台不遠處,看見她坐在那一遍一遍撥打電話,沒接通,眉毛蹙起像是生氣了。而後,看見她蹲在路邊嘔吐,當看見她麵前的嘔吐物裏竟有血絲,他的心驀地一緊。

她離開的這些年,到底過的是怎樣的生活?當初,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年,他那樣寵她,恨不得把世間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她,可她卻棄如敝履。他不明白她為什麽不告而別,又為什麽要假裝陌路。

真恨她呀,真恨。可卻還是放不下。

他打開車門,將她平躺放在後座,脫下西裝外套蓋在她身上,又從雜物箱裏翻了翻,終於找到一個塑料袋,塞進她手裏:“如果想吐,用這個。”

她緊緊握住,點頭。

他上了駕駛座,將後視鏡放低,正好可以從裏麵清晰地看到她,微微側頭,說:“車速會很快,你穩當點。”

也沒等她回應,他發動引擎,車子飛快駛出去。

傅希境對海城不熟,調出導航儀,飛速查找最近的醫院,還好,市第三醫院就在附近。

後座上,南風的呼吸聲愈加急促,蜷縮成一團,臉色越來越蒼白,又爬起來吐了一次,車廂內飄散起淡淡的異味。

他時不時從後視鏡中望著她,嘴唇抿得緊緊的,握緊方向盤的手指竟在微微發抖。

多久沒有過這樣慌亂的情緒了?一顆心懸得高高的,若不是在開著車,他的視線一秒都舍不得離開她。前方遇紅燈,他抬眼打量,十字路口恰好沒有車開來,他一個提速,迅速超前車,衝了過去。

短短的一程路,他覺得格外漫長。

車子終於停在了醫院門口,他將她抱起,飛速衝了進去。

喝酒過度引發的胃出血,及急性胃炎。

她被送進輸液室打吊瓶,在藥物作用下,疼痛得到了緩解,沉沉地陷入睡眠。

他坐在病床邊,將她冰涼的手指握在手心,想起醫生說的話。

“你是她男朋友?”醫生問。

他愣了下,而後點頭。

“那你應該知道她的胃很不好,怎麽還讓她喝這麽多酒?”醫生責怪地看著他。

他傾傾嘴角,沒有做聲。

“問題已經很嚴重了,再這麽喝下去,小命都要玩完!”醫生開著藥單,嚴厲警告。

“我不會再讓她沾酒的。”他說。

他望著她,她臉色依舊蒼白,哪怕在睡夢中,眉頭依舊蹙著,似是有天大不開心的事。從前,她是多開朗俏皮的一個人啊。從前,她的酒量也非常差,兩杯香檳就醉過去。他們在一起時,她就醉過一次,正是那次他發小的生日Party上。

她比他們都小好幾歲,話題聊不到一塊,覺得悶。趁他跟一群哥們喝酒玩樂時,她一個人窩在角落裏喝香檳。香檳入口香醇,後勁卻大,她喝著喝著就睡了過去。是醉的。醒來時,她發覺人都走光了,他坐在她身邊,她的頭枕在他的腿上,身上還蓋著他的外套。

她迷迷蒙蒙地嘟囔:“你怎麽不叫我呀?”

他揉揉她亂糟糟的頭發,滿眼寵溺:“見你睡得太香了,不忍心。”

出了俱樂部,他要去取車,她驚訝地指著天上的月亮說:“啊,今晚月亮又大又圓,我們走路回家吧,就當散步!”

走路?他駭笑。俱樂部在近郊的一個度假山莊,到他們住的地方,開車需要一個小時。已經淩晨一點了,隻怕走到天亮也走不回家。

她撒嬌地吊著他的手臂搖晃,“好不好嘛?你平常工作這麽忙,應酬又多,幾乎沒有陪我在晚上散過步!”見他猶豫,她哎喲一聲,“我酒還沒醒,頭好痛呀!要吹吹風散散酒氣喔。”

他拿她沒轍,隻得陪她散步。

那是中秋節後一天,頭頂的明月,又圓又亮,郊外的公路上,寂靜無聲,唯有路邊田地間偶爾發出幾聲蟲鳴。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而她,卻反常地沉默。隻是用力地反握著他的手。

可才走了十五分鍾,她就開始喊累,蹲在地上不肯走,他拉她,她卻耍賴讓他背。他哭笑不得地蹲下身,將她穩穩托在背上,一邊邁步一邊說:“小豬,出發嘍!”

她不滿地在他背上扭了扭,凶巴巴地抗議:“小豬罵誰呢!”

他順口接:“罵你呢。”

她勾著他的脖子哈哈大笑,“怎麽每次都這麽傻啊你。”

他也笑。這樣的句式她對他說過好多遍了,第一次是真沒反應過來。後來每一次,都是故意的。

笑著笑著她就趴在他的背上睡著了。他無奈地搖搖頭,又背著她原路返回,去山莊取車。

那晚的月色真美呀,月亮又大又圓又亮,就跟今晚一樣。

傅希境從病房的窗戶裏望出去,一輪圓月靜靜掛在天邊,月色如許,任歲月如何變遷,它始終不變。而他跟她,隔著五年漫漫光陰,更隔著,他所不知道的某些原因。她的拒絕,她的冷漠,以及,她離開他的理由。

收回目光,幫她將被子掇了掇,他起身,走出了病房。

他站在走廊盡頭,拿出手機,撥通了顧恒止的電話,等了許久,才被接通,電話那頭有點吵,音樂聲以及喧嘩聲,大概是在酒吧。

他蹙眉,沒有開口,等了片刻,電話裏終於清靜,顧恒止說:“傅大少,啥事呀,我們正喝得開心呢!我到洗手間來了,說吧。”

“你說想把公司業務拓展到地產業,是來真的還是一時興起?晚上吃飯時,顧恒止想拉他一起合作,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當然是真的!”顧恒止來了精神,傅希境可不是閑得無聊同你打電話拉家常的人,看來晚上的提議有轉機!

“你覺得禾一地產的實力如何?”

“還不錯,在海城排得上前十吧。當然,比起你的寰宇,自然不能相提並論。等等,”顧恒止何等精明,反應過來,驚訝道:“你不會是想……”

傅希境打斷他:“沒錯,收購,重組。”

六個字,簡潔,有力。一個男人的吐納間,像是隨意間的一句話,一個公司卻將麵臨巨大危機。顧恒止暗暗吸了一口氣,地產界都傳傅希境殺伐決斷得像個戰神,果然霸氣呀!隻是……

“為什麽?”顧恒止問,他不太明白,以寰宇的實力,在海城設個分公司,照樣風生水起。

他沒有回答,轉移了話題:“你跟你爸提下,查一查禾一的財務與稅務問題。”

顧恒止心下又是一驚,沒想到他竟然要用這種手段!隻要有心一查,禾一根本逃無可逃!牽一發動全身,禾一內部一亂,鐵定完蛋!屆時,傅希境可以以絕對的低價將這盤亂棋收入囊中。

高啊!隻是,到底有點不光明。可商場如戰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憑的不過是各自本事。更如深陷泥沼,沒有哪一個,可徹徹底底的清白。

顧恒止靜了靜,說:“我想知道真正理由,我們將是搭檔,不是嗎?”

電話裏有片刻的沉默,而後他聽到傅希境平淡的口氣說:“小不點現在在醫院,胃出血,喝酒喝的。”

顧恒止張了張嘴,越張越大,愣了好久,才大聲說:“靠!原來你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啊!”這個男人實在太可怕了!顧恒止忍不住打了個顫,幸好,他跟他是友非敵!

傅希境將手機移了移,接著說:“既然要做,就索性做大,建築公司也用自己的。你找個專業的評估公司,評估下經緯建築。”

顧恒止徹底無語了,喃喃:“真不知道那小不點有啥魅力,竟然讓你為她做到這份上。”

“掛了。”傅希境果斷掛掉電話。

他靠在牆壁上,點一支煙,深吸一口,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煙霧繚繞,攀上他俊朗的眉眼。是呀,她到底有什麽魅力呢?令他如此失常。見過那樣多的女人,她不是最漂亮的,不夠溫柔,不夠體貼,脾氣又倔強,愛使小性子,愛撒嬌,還喜歡耍賴。甚至在五年前,不告而別忽然消失。她到底有什麽魅力?令他這麽多年後,再次見到她時,那麽欣喜,依舊忍不住深深著迷。

她到底有什麽魅力?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因為那是她,獨一無二的她。

胡蘭成說,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它是對的,它是好的,隻因它是這樣的。

她於他,正是這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