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離歌}

[我們都要孤獨地長大,請不要害怕。]

01

空氣中除了死寂般的沉默還是沉默,我望著蔚藍,我希望她能夠解釋,隨便什麽都好,哪怕是謊言,我也願意去相信她。可她除了片刻的驚慌外,很快便平靜下來,抿著嘴唇,麵對我的質問,她選擇一言不發地走出了病房。

我太了解她,她最不擅長的便是說謊。

可是蔚藍,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門輕輕關上的刹那,我閉上眼,心裏有什麽東西碎了一般,紮得心髒生疼。

出院的時候我去看了江離,隔著病房門上透明的小窗戶,他依舊在沉睡中,臉色看起來比昨天好了許多。病床旁坐了一個女人,長長的卷發沒有盤起而是隨意地披在肩頭。她握著江離的手,嘴裏喃喃地說著些什麽。再要強冰冷的女人,在麵對病中兒子的時候,也是脆弱而充滿愛的。

我沒有推門進去,不是怕他的母親,而是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換了夏至心髒的他。明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關,可心裏依舊有點遷怒他。我不知道該怪他以及他家人的殘忍,還是該謝謝他,讓夏至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於這世間。

回家的車上給青稞打電話,想讓她去找下蔚藍,不管她做了什麽事情,我心裏再怪她,卻依舊擔心她,更何況她的情緒一直都沒有足夠的穩定。可青稞的手機老是打不通,我才想起,似乎與她有好多天沒有聯係過了,平時她每天都會打個電話給我,就算沒事兒,也會神經兮兮地發一條諸如“我想你了你想我嗎”這種肉麻的短信來調侃我。想了想,我撥了通電話給紀元宏,自從蔚藍住到家裏之後,他又搬了出去。媽媽為此特別不好意思,可他搬家那天又說與蔚藍到來無關,最近找了個工作,離家太遠所以在附近找了個房子。

電話接通,一陣嘈雜傳來,大片轟隆隆機車發動的聲音,我問他青稞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他說沒有,我問他是否知道她在哪兒,他不耐煩地說不知道,然後便掛斷了電話。

本想去青稞住的地方看看,可腦袋實在暈乎乎的,媽媽阻止我再四處亂跑,我隻得老老實實地跟她回家休息。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一陣刺鼻的酒味吵醒,迷蒙中睜開眼,房間裏漆黑一片,隱約的光芒從窗外照進來,打在床邊一個人影上,我嚇得猛地彈起,仔細看,才發覺是蔚藍。她渾身酒氣,醉醺醺地趴在床邊,手裏還握著一瓶酒,我跳下床,搖她:“蔚藍,醒醒。”然後將她手中的酒瓶拿掉,竟然是高度白酒!

“西曼呀,你醒啦?嗬嗬嗬,對不起呀,吵醒你了……”她仰著頭,傻笑起來。

她醉了。

“噓!”我捂住她嘴巴,“別吵醒他們。”已經是淩晨一點了,我睡得昏昏沉沉,都沒留意蔚藍這麽晚才回家。

“噓!”她跟著做動作,然後抄起地上的酒瓶,往我嘴邊送,“西曼,來,一起喝!我跟你講呀,酒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讓人忘記一切痛苦……”

刺鼻的酒味令我一陣反胃,我一把將她扶起,拽到陽台上坐著。暮春淩晨的風涼涼的,被風一吹,蔚藍非但沒有清醒點,反而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起來。我慌了手腳,蹲下去拍她的肩膀,她卻越哭越厲害,一邊哭一邊說:“西曼,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以為她是為江離的事,歎口氣,擁住她說:“沒事了,如果你這麽討厭他,我以後再也不會勉強你們見麵。”

可她接下來的話卻令我渾身發冷。

“夏至,我錯了,對不起……”

“你說什麽……”我放開她,將她的身子扳直,一臉震驚地望著她,“你剛剛說什麽……夏至?”

她神色恍惚,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泛濫成災,一顆一顆滾落下來,仰頭望著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落進我耳朵裏,不是幻聽,不是夢。

她說:“對不起西曼,是我害死夏至的,是我……我該死,我該下地獄……”

她抱著頭,痛哭流涕。

我不信,我不信,蔚藍在說醉話呢。

我搖晃她的身體:“你騙我是不是,你告訴我,你在騙我!這不是真的……”可是,可是,某些畫麵在此刻浮上腦海,跳出來反駁自己,這是真的,都是真的。

蔚藍曾在我看過江離的畫展後說出夏至回來了時的異樣。

蔚藍第一次在酒吧見到江離時的驚慌失措。

醫生叔叔說,打急救電話的是一個女孩。

……

真相永遠這麽殘忍。

我跌坐在地,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

媽媽與紀睿擔憂的聲音在房間外響起,伴隨著急切的敲門聲。我已經沒有力氣去開門,或者應一聲。

蔚藍的哭聲漸漸低下去,以蜷縮的姿勢伴著酒精作用,靠在陽台的牆壁上,沉入睡夢中。

我睜著眼,抬頭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空,無星無月,如此刻我死灰般的內心。我坐在冰涼地板上看著暗夜一點點退去,心中一直堅信的某些東西,也在一點點瓦解崩潰。

02

蔚藍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的刺目中緩緩轉醒,她揉著脹痛的太陽穴抬眼,發覺另一角落裏睜著血紅眼睛望著她的我,嚇得失聲驚叫了聲。

“為什麽那麽做?”我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溫度。

“什麽?”她蹙眉,記憶一點點在她腦海裏複蘇,她終於想起了昨晚自己做過什麽說過什麽,臉色在陽光下瞬間變得慘白,“你……都知道了……”

“為什麽那麽做?”我冷冷地重複。

她回望著我,眼神中交織著種種情緒,我已無暇顧及,隻那麽死死地盯著她,等一個答案。

她望我良久,才終於艱澀地開口,語調是冷靜之後的平靜,她說:“你從來不知道吧,我也愛他,可是他眼中永遠都隻有你一個,我嫉妒得快要瘋了,不,我是真的瘋了,所以才會生出得不到便毀掉的想法。”

“我打著幫你送東西的借口去他家找他,那個時候他正在畫畫,隻對我說了句謝謝便又埋下頭,我被他的態度刺激了,我想如果換作是你,他再忙也會停下來陪你說話的吧。

“在那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心裏竟然隱藏了那麽邪惡恐怖的因子。我打算離開的時候手指不小心沾染了顏料,跑到廚房去洗,踢到了洗手台底下的煤氣罐,不過瞬間的念頭,罪過便已種下。我擰開了罐子,將所有的窗戶關閉,你知道的,他一旦埋首畫畫,周圍的一切響動與異樣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我帶著報複的快感離開那裏,回家之後卻坐立難安,到了晚上,不安與恐懼感愈加嚴重,我發瘋般地跑回他那裏,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別說了!”我捂住耳朵,哀求地低吼。

良久的沉默。

“這兩年來,很多個夜晚我都會被噩夢嚇醒來,那些罪惡的秘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卻誰都無法訴說。後來我常常想,我家裏發生那樣的事,一定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

最後她說:“西曼,你報警吧。我不會怪你的。真的。”

我恨恨地望著她,然後抬手,對準她的臉頰重重地扇過去。

她怎麽可以!

她明明知道我做不到,卻那麽平靜地說:“你把我交給警察吧,為你心愛的男孩報仇。”

我起身,再也不看她一眼,走出房間。

當天,蔚藍便從家裏搬走了。

媽媽追問我緣由,我一聲不吭地回了房間,將自己蒙在被子裏,眼淚無聲滑落。

蔚藍,我不知道,是不是從此後,我們將要形同陌路?可此時此刻,我真的無法做到與你像從前那般坦誠相待。

對不起,答應你的事我沒有做到。

愛是雙刃劍,一邊是甜蜜**,一邊是致命毒藥。兩者隻一線之隔,獲得希望抑或走向毀滅,僅在我們一念之間。

蔚藍,你在我心中曾是那麽善良的一個女孩兒,為什麽會這麽糊塗呢。

這仿佛一個天問,沒有人能給我答案。

在眼淚與黑暗中緩緩睡過去,我多麽希望一覺醒來,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

03

移民手續辦下來的時候,我去了一趟郊外公墓。懷裏梔子花的清香隨著五月的風飄**,沁人心脾。這是夏至最喜歡的花。

他的墳塚孤零零地掩埋在一大片修葺了墓碑的墳墓中,沒有石碑,沒有照片,清清冷冷,被世人遺忘。

我將花放在墳頭,跪下將四周的雜草一點點拔掉,黃土嵌進指甲縫,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心裏潮濕,卻無法落下一滴淚來。

我找你這麽久,預想過各種各樣再遇的情景,可無論哪一種都不該是如今這般死寂的模樣,任我怎樣呼喚你,你再也無法應一聲,而夢中那清冷動聽喊我名字的聲音,再也再也聽不到了。

你說過,會陪我一起長大的,卻這麽殘忍地失信。我寧肯你是不告而別,你拋棄我,你不再愛我,也不要你躺在這裏成為我今生永遠的痛。

身後有輕巧腳步聲響起,轉身,看到好久不見的江離徐徐走來,黑衣黑褲黑色帽子,手裏抱著一束白色百合以及一塊木牌。

他蹲下身,放下東西,伸手便開始刨土。

我驚訝望著他,他不理我,雙手不停地挖,十指沾滿泥土有鮮血溢出來,他也不在乎,過了許久,一個小小的坑呈現在眼前,他將那塊小木牌插進去,又將土壤悉數掩埋回去。

木牌上的字映入我眼簾——畫家夏至之墓,生1987年,卒2006年。江離、盛西曼立。

“謝謝。”我哽咽著開口。

“我欠他的。”江離輕輕說。

這一刻,我忽然原諒了他,以及他的家人。

“請你,代他好好地活下去,將他所有未完成的夢想與遺憾實現。”我輕輕說。

與江離一起離開公墓時,天已近黃昏,夕陽沉沉地落在天的那一邊,微風吹亂頭發,我駐足回頭朝那個漸遠的墳塚凝望,再見,夏至。我曾愛過並將一直記得的少年。再見。

紀睿的車與那言的車並排停在山下,他們依在各自的車上聊天,見我們下來,分別上車去倒車。

我正欲上車的時候,江離忽然叫住我,轉身,他已朝我走過來,還未開口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裏,擁得那麽緊,下巴抵在我頭頂,他帶了鼻音的聲音沙啞地響在我耳畔:“西曼,珍重,再見。”

然後轉身,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就上了那言的車,絕塵而去。

剩我莫名其妙地愣在原地,不得其解。直至紀睿探頭出來催我上車,才晃過神來。

“蔚藍已經從賓館搬去了亞晨那裏,你別擔心。”車上,紀睿忽然開口。

我點點頭。

“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西曼,就看在你們這麽多年的情分上,原諒她吧。”

“嗯。”我將頭靠在椅背上,輕輕閉上眼。這些天來,我一直在同自己的心作鬥爭,這麽多年來蔚藍對我無限的好與包容,與她做的令我痛心的事反複交替糾纏,那種抉擇,真的很痛苦。或許不太容易,但我會試著慢慢去原諒她。逝者已斯,犯下的錯已經犯下,時間永遠無法倒流,恨與報複很容易也是痛苦的根源,而愛與原諒才是解開一切心結的藥引。

我讓紀睿送我去青稞那裏,始終聯係不上她令我心裏的不安感愈來愈嚴重。她住的地方比較偏,在城北一片雜亂的平房區裏,我與蔚藍曾去過一次,一路走去糟糕的環境令我們咋舌,垃圾丟滿地,各色人等魚龍混雜,旁邊在修建新房產的緣故,日夜都是施工的噪聲。青稞租的地方不大,十平米左右,設施簡陋,除了幾件陳舊的家私便什麽都沒有了。我們都勸她搬一個好一點安靜的地方去,可她說:“十五歲起就住在這裏,這麽幾年已經習慣了,枕著嘈雜聲入眠,出門踩在垃圾上。嘿,怕到了安靜的地方反而失眠。你說我這人是不是特賤。”

紀睿的車開不進去,我讓他先回去,可他堅持要等我出來。

青稞的房門窗戶緊閉,我敲了片刻門,沒有反應,又大聲喊她的名字,依舊沒有反應。正當我想著她可能不在打算離去時,旁邊房間的一個阿姨忽然湊過來,遲疑地開口:“你是住這裏的人的朋友?”

見我點頭,她又說:“你趕緊找人開鎖或者把門撞開進去看看吧。這小姑娘應該在裏麵,這幾天都沒見她出門過,夜深的時候我老聽到這房裏有大聲嘔吐的聲音……”

我返回門口使勁地擂門,大聲喊青稞的名字。半晌依舊沒有反應,我爬上狹窄的窗台,踮腳張望,終於,看見青稞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躺在**。

我從窗台跳下來,給紀睿撥了電話。

紀睿將木門撞開,我衝進去,隻見**的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態,臉色蒼白,嘴唇幹燥,額頭燙得嚇人,屋子裏有一股嘔吐物的酸臭味,我搖晃青稞的身體,良久,她緩緩地吃力地睜開眼,眼內布滿了紅血絲,茫然地望著我。

我扶她到紀睿的背上,一邊說別怕,眼淚卻掉了下來。我真是太粗心了,這麽多天聯係不上,我早該過來看她的,卻因為自己的心情將朋友置於這般境地。

04

醫院裏。

青稞在藥物作用下,緩緩睡了過去。

醫生將我叫過去,語帶責備地說:“怎麽照顧孕婦的呢,再晚一點,大人都將不保!”

青稞懷孕了。

我想起她曾滿臉期待地說,想要一個孩子,給他全世界最好的疼愛。

如果青稞知道自己懷孕了,一定會很開心吧?

坐在病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她依舊深蹙的眉,伸手給她一點點撫平,又將手指緩緩移動到她的腹部,感受著那個小小的生命帶來的震驚與驚喜。

“寶寶,你好嗎?”我像個傻瓜似的用最輕柔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對他打招呼。“寶寶,你要乖乖的哦,媽媽現在生病了,你一定要聽話,要健康,不能給媽媽負擔哦!”

說著,自己先笑起來了。

我開始期待青稞醒來後的神情,可我沒想到她醒過來之後見到我的反應會是那麽激烈。

我滿臉笑意地對她說恭喜,她卻看著我發出歇斯底裏的笑來。

“恭喜?”她冷冷地望著我,一直望到我毛骨悚然,“你恭喜一個爸爸不承認的孩子?盛西曼,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對嗎?”

“青稞……你怎麽了?是不是跟紀元宏吵架了……”我蹙眉,爸爸不承認的孩子?

“不要提他!”她厲聲打斷我,情緒激動。

“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坐過去,試圖抱她讓她冷靜下來,卻被她狠狠地揮開,她一邊哭一邊大聲喊:“你怎麽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跑來問我發生了什麽?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他說,他愛的人是你,是你,是你!!!”青稞抱著頭,歇斯底裏。

我隻覺得渾身血液都氣得要倒流了,無稽之談!這哪跟哪啊!這些天我壓根連紀元宏的影子都沒見著。可是,青稞並不是個會說謊的人。我揉著太陽穴,讓自己冷靜再冷靜,難道他真的對青稞說了這話?

“青稞,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我不要聽!”她手舞足蹈地揮開我,我壓根連她身子都近不了。“當我對他說我有了孩子的時候,他非但沒有開心,還那麽嫌棄地讓我去打掉……他說,他愛的人是盛西曼,不會承認這個孩子的,要和我分手……”

“青稞!!!你要相信我,我什麽都沒有做,或許……或許他是騙你的呢……”我真是要瘋了,這個紀元宏到底抽了什麽瘋,你無恥到在女朋友懷孕之後不想承擔責任要分手,可為什麽要扯上我呢!

“他說他愛你,他說他愛你……”青稞哭喊得累了,抱著膝蓋低聲喃喃。

我很想罵一句,他愛我我不愛他關我屁事,可此情此景實在不是說這話的氣氛。

我歎口氣,說:“我去找他來當麵說清楚。”

我拜托護士照顧好青稞,然後撥通紀元宏的電話,氣急敗壞地衝他吼:“你他媽在哪裏?”

趕到紀元宏所在的台球廳時,他正悠閑地叼著一根煙在撞球,我衝過去,奪掉他手中的球杆丟到地上,一把拽著他就往外走。

“青稞懷孕了。”我低吼。

“我知道。”平靜淡定的語氣。

“你到底對青稞胡扯了些什麽,她把自己搞得不生不死的,跟我去醫院!”

“不去。”

我氣得渾身發抖,想也沒想抬手一個耳光扇過去:“人渣!”

他臉色一變,揚起手欲回扇過來,我仰著頭,不躲不避,“你打呀,你除了欺負女人你還會做什麽!”

他揚在空中的手僵住,片刻,忽然神經質般笑了,“隨便你怎麽說,哦,對了,轉告青稞,讓她趕緊把孩子打掉吧,我可不想幾年後忽然冒出個野孩子抱住我大腿叫爸爸。”

說完,他轉身又朝台球廳走去。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對青稞說,你愛的人是我,明明不是這樣的。”我氣極反而心平靜下來。“她到底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對她?”

他轉身,望著我的神色變得異常冷漠而陰鷙,吐出的話一字一句仿佛帶了強烈的恨意,可我實在不明白那強烈的恨意從何而來。

他說:“她唯一的錯,就是不該與你做朋友。”

我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原來,到底還是因為我。

05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醫院,剛跨進大門,我拜托照顧青稞的護士小姐慌亂地朝門口跑來,我問她怎麽回事?

她喘著氣說:“不好了,病人不見了。”

我轉身就往外跑,她那麽虛弱,情緒又激動,醫院外車水馬龍,萬一……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邊跑一邊撥電話給亞晨與蘇燦,請他們趕緊過來一起找。

夜漸深,街上霓虹閃爍,車聲人聲鼎沸一片,將我焦慮的心攪得更加焦急,我穿梭在醫院附近的大街小巷,心裏不停呐喊祈求,青稞,你一定不要有事,一定不要。

蘇燦、亞晨、蔚藍很快趕到,我們在十字路口碰了下頭,又很快分頭去找。

汗水打濕了頭發,襯衣黏成一片,腳上的球鞋將腳磨出了泡,我卻半點也感覺不到疼痛。不知疲倦地在一個又一個小巷子裏穿梭,路燈昏暗,沒有行人,也顧不得害怕了。不知跑了多久,終於,在一個狹窄的巷子裏發現一個蜷縮成一團倒在地上的身影,是青稞。

跑近,還未開口喊她,卻被昏黃路燈下那一攤刺目的血跡嚇得腳步一個踉蹌。她臉上神色異常痛苦,大顆的汗珠順著額頭滴落下來,打在她咬緊的嘴唇邊,手指緊緊地摁住小腹,痛苦的呻吟從她嘴裏發出。

“青稞……”我抱住她,她試圖推開我,卻已經沒了力氣。

我一邊流淚一邊給亞晨打電話。

將她背回醫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孩子沒有了。

我蹲在手術室外,嘴裏反複喃喃:“是我害了她,都是我……我就是個衰人,我就是個掃把星,誰沾上我誰倒黴……”

我一個接一個地扇自己耳光,蘇燦衝過來摟緊我,“西曼,別這樣,別這樣。誰也不想這樣的……”

我癱倒在她懷裏,哭得不能自已。

如果眼淚能夠洗刷我的罪過,讓青稞不受到半點傷害,那麽就讓眼淚淹死我吧。

青稞住院期間,拒絕見任何人。

我蹲在她病房門口一天一夜,她始終都不肯讓我進去。最後是媽媽和紀睿將險些暈倒的我抱回了家。

媽媽告訴我,那晚她跑出去後,在巷子裏應該是被摩托車撞倒才導致流產的。她身體在慢慢恢複,隻是情緒波動太大。她拜托了護士好好照顧青稞,讓我別太擔心。等過幾天她穩定下來,我再去看她。

可沒過兩天,她趁護士不留意,偷偷地出了院,下落不明。我去過她租的房子,可她已搬走,在清理房間的房東見了我罵罵咧咧地說,死丫頭,還欠著我一個月房租呢竟然半夜給我落跑!

我也去過謎底酒吧,可領班說,她沒來過。很多我所知她打過工的地方我一一找去,可都沒有。

是呀,她存心想逃開,又怎麽會讓我找到呢?

城市這麽大,茫茫人海要如何去找一個不想被你找到的人。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我緩緩地蹲下身,想著與青稞的點滴回憶,眼淚轟然滑落。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剛進門,媽媽便迎上來指著客廳裏兩個大箱子說:“西曼,你的快遞。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這麽大。”

我猶豫地拆開箱子,抽出裏麵的防碎泡沫,一幅幅熟悉的油畫映入眼簾,是江離第二次個展上所有的作品。我心中一個咯噔,急切去找尋某樣東西,果然,在第二個箱子的最底層,靜靜地放著一張卡片。我伸手,緩緩地,緩緩地打開,隻短短一行字——

西曼,對不起。

我跌坐在那堆油畫中,反複地看著紙上清清冷冷的幾個字,嘴角一點點**漾開來,笑聲越來越大,直笑到眼淚四濺。

媽媽驚慌失措地湊過來看我手上的紙,然後靜默地蹲下身,將我緊緊地摟進懷裏,輕輕拍我的背。

“媽媽,我好累啊……為什麽活著這麽累啊……”我蜷進她懷裏,汲取懷抱裏令我安心的溫暖,那種感覺,好像小時候在外麵摔倒受了傷,回家找媽媽哭訴,她也是這般將我摟在懷裏,輕輕拍我的背,說,不痛了不痛了。

身上的傷痛很容易結痂,可心裏那些細細密密的傷口,要花多少時間,經多久滄桑歲月,才能夠一點點撫平呢?

06

我一直沒有放棄找青稞,可一點消息也沒有。直至有一天,我接到紀元宏的電話。

紀元宏在電話裏不耐煩地說:“盛西曼,你趕緊過來將青稞這個瘋女人帶走吧,她在我這大吵大鬧著要跳樓呢!”

我不疑有他,趕緊攔了輛出租車過去。夜幕剛剛降臨,馬路上異常堵塞,我撥青稞的電話,回答我的依舊是冰冷機械提示關機的女聲。我催促司機快一點,司機心情不太好,口氣很衝地說:“催什麽啊,沒見現在堵著呢!”

我索性拉開車門跳下去,去巷子口叫了一輛摩的。

當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紀元宏住的地方時,卻連青稞的影子都沒看見,他正閑閑地坐在沙發上喝啤酒看電視,看見我,他衝我勾起嘴角笑了下。一把將我拽進房間,而後將門重重地關上。

到這個時候,我依舊沒有意識到危險,隻是厲聲問他:“青稞呢?”

他拍拍手:“嘖嘖,真是姐妹情深啦!”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傾身朝我靠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果青稞知道你主動送上門來勾引我,你說,她會不會更恨你一點呢?”

刺鼻的酒氣噴在我鼻端,令我胃裏刹那間翻江倒海,危險的信息此刻終於躥入我腦海裏,我心裏害怕得要命,卻竭力讓自己冷靜一點,警告說:“你別亂來!”

可退抵牆壁再無退路,他雙臂撐在牆上箍住我身體,任我怎樣掙紮都逃不開他的鉗製,他的頭慢慢往下傾,我抬腳狠狠踩下去,趁他吃痛往門邊跑,身體卻被他再次拽回來,重重摔向沙發上。頭撞上木頭茶幾,一陣暈眩過後感覺有**緩緩從額角滑落,模糊了視線,我終於忍不住哭出來,望著他靠近的身體,邊後退邊大罵:“王八蛋!人渣!畜生!如果你爸知道你這樣對我,他一定會殺了你……”

話未落音,我臉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的神色在頃刻間變得特別可怕,雙目充斥著令人戰栗的仇恨光芒,身體重重地朝我壓過來,汗水味混淆著他身上的酒氣,令我作嘔,我顫抖著身體,手指攥緊沙發套,心裏無比絕望……

忽然,門“嘭”地被砸開,透過蒙矓的淚眼,逆光中,我看見青稞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把鐵錘。

趁紀元宏晃神的瞬間,我一把推開他,試圖從沙發上起身,雙腿的顫抖令我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

“啪啪啪!!!”三聲清脆的耳光響在我頭頂,快準狠,而後我聽到青稞說:“第一個耳光,為西曼;第二個耳光,祭奠我曾經的愛情;第三個耳光,為失去的那個孩子。”

她將我從地上扶起來,走向對麵那棟樓。

當我看見她房間裏那架正對著紀元宏房間的望遠鏡時,明白了為什麽她會忽然而及時地出現了。

她放了熱水讓我去洗澡,又找出她的衣服給我換。

嘩啦啦的水流中,我身體還在發抖,滾燙的水漫過皮膚,卻衝刷不了深深的恐懼。

“我打電話給江離,卻是那言接的,他馬上就過來。”青稞說,眼睛卻沒有看我。

我靠在**,疲憊地點點頭。我有很多話想說,卻半點力氣也沒有。

那言很快趕了過來,看到地上被我換下的撕爛了的衣服,沉聲問:“發生了什麽事?”

青稞說:“別問了,你帶她走吧。”

我渾身虛脫無力,根本沒法走路,那言將我抱下樓。

青稞跟在他身側,在我上車的前一秒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很輕,語調裏是濃濃的哀傷,綠色眼影在明明滅滅昏黃路燈的照耀下,折射出幽冷的光芒,如同她的話。

她說:“盛西曼,自此後,我們兩不相欠,再不相幹。”

轉身,離去。

我早知她愛恨激烈,卻沒料她決絕至此,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眼淚再次淌下來,無可遏止。

我閉上眼,對那言說:“別送我回家,隨便哪兒都行,隻要不回家……”

這副模樣的我,回家一定會讓媽媽擔心的。麵對她的追問,我難保不會將事情據實相告。

那言點點頭。

我做了一個又一個混亂的噩夢,夢中無數個人影紛遝而至,卻又匆匆離去。任憑我怎樣苦苦挽留,都隻肯留一個決絕的背影給我,揮揮手,不再見。

我是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從夢中吵醒的,恍惚地睜開眼,陌生的環境令我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看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是在那言家裏。

門鈴依舊不知疲倦地叫囂,我起身,拉開門的刹那,睡意全無,門外竟然是蘇燦!

“蘇姐姐……”我訥訥地開口。

她舉起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睛睜得老大,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然後,她轉身就走。

我揉了揉太陽穴,該死,又產生了誤會!趕緊追了過去,可她跑得好快,當我趕到電梯口時,正好載著她下去了,我轉道往樓梯去,不要命地跑,下到一樓,蘇燦已穿越斑馬線,到了馬路對麵,我顧不得已是紅燈,一邊喊她一邊往對麵衝,在大片刺耳的喇叭聲與急刹車聲中,我有驚無險地衝到對麵,蘇燦已折身朝我跑來,扶住氣喘籲籲的我,劈頭大吼:“你不要命了嗎!”

“蘇姐姐,你聽我解釋……”我生怕她再走開,語氣急切:“我與那言真的沒什麽,昨晚發生了一點事故,我在他家借宿了一晚而已,他回父母家了,真的。”

蘇燦歎口氣:“對不起西曼,我沒有生你的氣,真的,隻是心裏難過,無論我怎麽努力,都得不到他的愛。你明白那種絕望感嗎……”她聲音低下去。

我點頭。

“不要跟他說我來過。”

“嗯。”

“我走了,再見。”她摸了摸我的臉,然後轉身。

我沒想到,她那句再見是在同我告別。

第二天,亞晨打來電話說,蘇燦離開了,目的地不詳。書吧留給他處理。

亞晨說,或許這樣也好,留在這座城市看著一個永遠也無法得到的人,隻會徒增傷心與痛苦,不如去到更廣袤的天地,活得灑脫而恣意一點。

我握著話筒沉默了好久好久,心裏被挖的那個洞越來越大,越來越空,初夏的風從窗口吹進來,直直灌進那個碩大的黑洞,那麽那麽冷。

我生命中很多重要的東西,似乎在這一場又一場別離中,被帶走,流浪到了遠方。

07

蔚藍又搬回了紀睿家裏,她將我拉進房間說的第一句話是:紀元宏那人渣在哪兒?

我慌忙捂住她嘴巴,示意她小點聲。放開手,我疑惑地問:“你怎麽知道?”

“青稞離開前找過我。”她輕輕說。

“她去了哪兒?”

“不知道。”蔚藍搖搖頭,“隻說離開這座城市。”

我沉默了片刻,說:“忘了這件事吧,以後不要再提起。”雖然我心裏清楚,自己壓根就沒有辦法忘記那地獄般恐懼的一幕幕,可為了紀睿,為了媽媽,我寧願當作從來未曾發生過。

蔚藍握緊拳頭氣得咬牙切齒:“那種人渣你怎麽可以姑息,那隻會長他的膽,還會有下次,再下次的……光想想,都可怕得要死!”

“算了吧,這個月底我們就離開了,以後難得有機會見到。”起身的瞬間,我沒有看到蔚藍眼中迸發出的強烈怒意,如果我再細心一點,即將到來的悲劇便不會發生。

而這一切的引子,隻因為我晚上接二連三的噩夢,每次都是蔚藍拍著我的臉將我從夢魘中喚醒,她說,我在夢中不停地哭喊著別過來別過來……然後將自己蜷在床角。

她說:“你讓我忘記那件事,可你心裏壓根就沒有忘記!那已成了你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我低下頭,無言以對。

當我再次從夢魘中驚醒時,發覺自己摔在了床下,蔚藍並不在**。我一驚,睡意全無,急忙去敲隔壁紀睿的房間,大聲說:“快去找紀元宏。”

紀睿問:“出什麽事了?”

我說沒時間解釋了,得趕緊找到紀元宏與蔚藍。

我們開著車先去了紀元宏住的地方,敲了好久的門,沒人應。後來是隔壁的人跑出來抱怨說:“別敲了,他今晚上夜班!”

我們又朝他上班的酒吧趕去。

可還是遲了,一切都遲了。

霓虹閃爍的酒吧門口,圍滿了人,人聲,警笛聲,救護車的嗚咽聲,亂糟糟的一片。

白色擔架上的紀元宏渾身淌血,已經沒了氣息,紀睿踉蹌地跑過去,目光剛碰到擔架上的人,他雙腿一陣顫抖,跪倒在地上。

被銬上手銬的蔚藍被兩名警察押著,一步步朝我走來,閃爍的燈光打在她異常平靜的臉上,沒有戰栗,沒有害怕,有的隻是平靜的絕望,那種神色好熟悉,熟悉得令我害怕,對,曾在她媽媽臉上見過。

她與我擦肩而過時,輕飄飄的話隨風躥入我耳朵裏。

“西曼,我終於將欠你的,還了。”

我蹲下身,抱頭厲聲尖叫。

08

紀元宏的葬禮在一個星期之後舉行。

紀睿抱著紀元宏的照片站在殯儀館門口對前來憑吊的人深深鞠躬,一夜之間,他仿佛老了二十歲,沉重的打擊令他的頭發一夜全白。

我穿黑衣,戴著黑色墨鏡,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他一鞠一躬間微晃的身體,心裏如有千萬隻蟻蟲在啃噬般。

當所有的人都離去時,我才緩緩地走過去,步伐那麽沉,站在那個曾令我恐懼讓我害怕的人麵前,深深鞠了六個躬,三個為自己,三個為蔚藍。

死者為大,再深的恩恩怨怨,都隨風飄去吧。

隻是有些事情,注定無法再隱瞞。蔚藍殺人的動機**裸地暴露在日光之下,媽媽聽後直接暈了過去,而紀睿,手指深深掐進肉裏,對著我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子不教,父之過。我明白他的心思,所以並沒有阻止,隻有這樣,他心裏才會好受一點。

“紀叔叔,”我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喊紀睿叔叔,“這一切因我而起,你告訴我,紀元宏為什麽這麽恨我。”

“不,與你無關,一切的罪孽都由我而起,該死的人是我……”

所有的罪惡因果始於一個暴雨夜,那晚,因為某些原因,紀睿與妻子再次大吵起來,紀睿喝了酒,酒勁令他失控,當妻子第N次拿出他抽屜裏的一張照片質問他“既然對這個女人始終念念不忘那你娶我幹什麽”時,他口不擇言順著她的話接道,是,我是對她念念不忘,這輩子下輩子都忘不了!

他妻子傷心之下,衝進了暴雨中。

一直躲在門外的紀元宏也跟著母親跑了出去,雨愈下愈大,他一邊跑一邊哭一邊大聲喊著媽媽,當她終於發現兒子跟過來時,回頭的刹那,被打在兒子身上大片刺眼的光芒嚇得魂飛魄散,她飛撲過去,將紀元宏推開,自己卻躺在車輪下,再也沒有醒過來……

那一年,紀元宏才八歲。

八歲的小孩已能聽懂父母爭吵的內容,而當他爬到渾身是血的母親的身邊,從她手中掰出那張讓他失去母親的照片時,照片上的那張臉便永遠地鐫刻進他眼裏,一種名叫仇恨的東西,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永遠地烙進他的眼底。

而不幸的是,那張照片中的人,是我的媽媽。

一場報複的計劃從紀元宏見到媽媽那一刻,便開始了。

而我、蔚藍、青稞,以及他與青稞未出世的孩子,都成了這場仇恨中無辜的棋子。

恨,永遠是這世間絕望的一種東西。它毀滅掉所有的善意、真誠、寬容、美好、笑容、希望,以及,愛。

09

蔚藍一共拒絕了我二十次會麵申請,每一次我都坐在會麵室裏等到太陽落山,其實我心裏很清楚結果,她不會出來見我,可我依舊坐在那裏,看太陽從東邊照進房間,又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線,仿佛完成了陪在她身邊看一場日出日落的儀式。

最後一次去監獄看她,我對那個無奈地朝我搖頭的獄警說:“麻煩你再跑一趟,就說我晚上的飛機離開。”

十分鍾後,我沒等到她最後一麵,隻等來了一張小紙條。

這一次,我沒有再等到日落,拿著紙條緩緩轉身,走了出去。

在監獄門口,我遠遠看見朝這邊走來的亞晨。

我們坐在馬路邊迎著七月炎熱的太陽,沉默地坐了好久。

“她還是不肯見你吧。”亞晨輕輕開口。

“嗯。”

“她依舊也不肯見你吧。”我問。

“嗯。”

沉默。

“我申請了裏昂那邊一所美院,他們通過了我。可是,我已經不想去了。”亞晨說。

我沒有作聲,也沒有驚訝地問他,什麽時候偷偷進行的這件事。以他對蔚藍的心意,聽到蔚藍要跟我一起移民時,他的這種舉動一點也不奇怪。

“我原本以為,我們三個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如初識的那些歲月,打打鬧鬧,分享彼此細微的小快樂,分擔彼此無足輕重的小痛苦。我原本以為……”

亞晨的話跟隨他離去的背影,在陽光下漸行漸遠,直至消失成太陽下的一個小黑點。

我眯起被陽光刺痛的眼睛,將在手心捏出汗的那張小紙條高高舉過頭頂,刺目的陽光穿透脆弱的紙,穿透熟悉的字跡,穿透那些我們並肩而行的美好小時光。

“西曼,對不起。我再也無法遵守曾對你許下此生不離不棄的約定了。保重。”

10

候機大廳的小咖啡吧裏。

那言三番兩次欲言又止,我提包起身,輕說:“如果是不能說的事情,那麽就別說了。謝謝你來為我送行,再見。”

轉身時,他忽然又叫住我。

“我希望你不要恨江離。”他說。

我回頭,苦澀地笑了笑,想開口說點什麽卻終是作罷,搖了搖頭。

“他迫不得已才離開,痛苦並不會比你少。”那言歎口氣。

我緩緩坐回椅子。

“你應該知道,心髒移植手術就算兩人之間的血型與組織再匹配,機體的本能仍然會排斥被移植的器官,所以需要長期服用藥物來控製免疫係統的反應。”

我點點頭。

“而再成功的手術,移植的心髒在新宿體裏存活的期限最多……最多……十年。”那言掩麵,語調哀傷。

我的心裏一窒。

原來如此。

我應該早就猜到他是因此而離開我。

“他去了哪兒?”

“我不知道。他隻帶走了一些隨身衣物與畫夾,留了一張紙條給我們。”

從此決定浪跡天涯、四處為家了是嗎?

你自認為為我做了一個好決定,卻從來不知道我心裏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你可真殘忍。

我將臉深深埋進掌心,伏在桌子上良久良久,直至廣播響起登機的提示音。

我起身,朝安檢走去。不回頭,是不是便不再有牽絆?

巨大的轟鳴聲中,飛機緩緩劃過雲層,我將臉靠在玻璃窗口,往下張望,那座城已遠遠地拋在身後,再望不到它的輪廓。隻有大片大片的雲海翻騰,如夢似幻,我輕輕閉上眼,在轟鳴聲帶來的片刻暈眩中,仿佛聽見胸腔內某些重要的東西,脫離我而去,穿破機艙,紛紛跌落在輕柔綿軟的雲絮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