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心髒的記憶}

[有時候,真相比謊言更傷人。]

01

那一年的春節,我們所有人都過得兵荒馬亂。充斥在我記憶中的影像隻有黑白兩色,大雪傾城,沒日沒夜地下,整座城都籠罩在近乎慘白的世界裏;醫院裏的白,白牆白床單白色病號服以及蔚藍蒼白的臉色,自她從鎮靜劑中醒過來後,再也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躺在病**不吃不喝也不睡,眼神空洞洞地望著天花板,嘴唇因缺水起了幹燥的皮屑,眼窩深陷,顴骨突起,整個人的氣息微弱得宛如不存在一般,醫生說她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誌,隻能靠輸入葡萄糖延續生命力,每晚紮一針可以讓她安睡的藥物。

在這樣糟糕的狀態下,警局的人依舊不放過她,一個又一個穿著黑色製服的警員進進出出病房,想盡辦法試圖從蔚藍口中問出事發當晚的情景。當他們接到報警電話趕過去時,蔚叔叔已倒在臥室的地毯上沒了氣息,心髒處插了一把尖銳的水果刀,血流成河,染透了駝色的地毯,而離他不遠處的房間一角,阿姨呆呆地靠牆而坐,手裏握著電話,神色平靜得令見多識廣的警察都覺得不可思議,那是一種絕望到心如死灰的平靜,她已不在乎所有,視死如歸,所以才會在行凶後主動報了警。

而蔚藍,則跪在蔚叔叔的身邊發出厲聲尖叫,一邊用雙手拚命地去堵他身上汩汩往外冒的血液,直至趕來的警察將她強拉開。

阿姨拒絕陳述當晚的所有細節,蔚藍對一撥又一撥來問話的警察視而不見。漸漸地,他們也不再來。

關於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成了這樁命案最大的疑團與秘密,在城中流傳出各種版本。

那些紛紛擾擾的猜測我半點也不關心,我關心的隻有蔚藍。

我每天趴在她的病床邊,陪她說好多好多的話,將過去我們之間發生過的美好的快樂的記憶統統挑出來重現,醫生說這個辦法或許能喚起她求生的渴望,可沒有用,她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我甚至冒著傷害她身體的危險,讓紀睿幫她催眠,可令紀睿震驚的是,不管他怎樣努力用怎樣的方式,卻始終無法進入她的思維世界。

她拒絕外界一切信息,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不看不聽不想不說,宛如一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

看著她一天天消瘦下去的身體,我心裏真的好難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什麽叫作無能為力的痛苦。隻知道抓著她的手掉眼淚,一遍又一遍地懇求她,不要這樣傷害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去,寒冷漸漸退去,春天在這種死寂般灰暗的氣氛中悄悄來臨。

亞晨開始為留學考試而備戰,他臨走前我們站在醫院走廊的窗台邊聊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他竟然學會了抽煙,煙霧繚繞地飄上他的眉眼,他這段日子瘦了好多,蔚藍住院的這些日子裏,基本上都是我與亞晨輪流照顧她,我因為即將移民的緣故,便請了一段時間的假。

“西曼,我不去留學了。”亞晨摁掉煙蒂,輕輕說。

我驚訝地偏頭望向他,“你專業那麽好,完全可以去國外深造。”

“我想留在這裏照顧她。”

“亞晨……”

“別說了,”他苦澀地笑了笑,說:“隻是覺得很對不起爸爸媽媽,他們對我期望一直那麽高……”

默然。

又是這種令人崩潰的選擇,父母的期望與心愛的女孩。後來我才知道亞晨壓根沒有給自己選擇的餘地,一早便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繼續為考試而努力純粹是為了做做樣子給父母看,卻在考場上將自己真正的實力隱藏掉。

他明知蔚藍對他無意,卻依舊情深不悔,令我動容。

我伏在病床邊,輕聲將這些說給蔚藍聽,與以往無數次一般,依舊得不到半點回應。可沒有關係,我可以等,不管需要多長時間,我都可以等。

02

被叫去見蔚藍媽媽的那天,是個難得的豔陽天。接到監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市立美術館幫江離一起選他在本城第二場個展的場地。

見到阿姨的瞬間我嚇了一大跳,她與我記憶中那個漂亮優雅愛撒嬌的女人完全無法吻合,眼前的人粗糙而憔悴,瘦得不成人形。後來探監結束後聽獄警說她每餐吃得極少或根本不吃,末了,那女獄警一臉鄙夷地嗤道,反正也活不了多少日子,胖瘦又有什麽區別。我心裏如有蟲蟻吞噬般難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明明隻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卻感覺我與她隔了好遠好遠,拿起話筒,艱澀地開口:“阿姨,你還好嗎?”

她沒有回答我,眼睛盯著我卻又好似穿越過我的身體盯著遙遠的未知空間,怔怔地握著話筒,良久良久,僵持而沉默。

終於,她開口了。或許是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她的聲音幹澀而失真:“藍藍,她還好嗎?”

“她很好。”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容來。

“那我就放心了。”哢嚓一聲,電話被切斷,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轉身跟著獄警走了。望著她漸行漸遠的瘦削背影,我心裏忽然湧起難以名狀的鈍痛,良久都消散不去。

晚上我去醫院替青稞的班,見了我,她頹喪地朝我搖了搖頭。我握了握她的手,讓她先回去休息。

“我今天去監獄探望阿姨了,她很好,你放心。”我擰了熱毛巾給蔚藍擦臉,雖然明知道她壓根不會注意我的表情,可我依然不敢與她對視。從小到大隻要我一撒謊,睫毛便會不停眨啊眨的,每次蔚藍都以此來判斷我是否撒謊,屢試不爽。

“她問你好不好,我說你很好,”我握住蔚藍的手,“所以,為了阿姨,拜托你快點好起來,好嗎,下次我們一起去看她。”

可是,我們都沒有機會再去看她了。

當天晚上,我再次接到監獄來的電話,隻有短短的一句話。

“035自殺身亡。”

035是阿姨的編號。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她說,那我就放心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原來!

我雙手掩麵,身體狠狠顫抖起來,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說蔚藍很好,如果不是我撒謊騙她,她就不會說放心,她就不會選擇以這樣殘忍的方式結束這一切的愛和恨。

我自以為的善意謊言,我自以為對她是一種安慰,不想卻成為了她的毒藥。

我坐在病床邊,根本不敢看蔚藍,趴在她身上,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忽然感覺到一隻手撫上我肩膀,我抬起頭來。

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眼花,因為我看見蔚藍的睫毛上竟然有濕意。

她哭了,她哭了,她終於有感知了。

然後,她的眼珠子緩慢地轉了轉,視線終於對焦在我身上,一點點茫然,一點點無措,她蠕動嘴角,不成調的音節從唇邊飄出:“西……曼……”

我熟悉的那個蔚藍,回來了。

我伏在她身上,緊緊地摟住她的脖子,痛哭出聲。

03

三天後,蔚藍辦理了出院手續。那天亞晨特意從別的城市飛了回來,青稞與蘇燦一早都趕到醫院,江離本來也要來,可我想蔚藍或許並不太想見到他,遂作罷。

亞晨輕輕對我說“謝謝”。

我笑笑沒作聲。

蔚藍能夠好起來,與我無關,在我接到監獄那個電話的時刻,她哭了,所有的感知也跟著回來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母女連心。

阿姨的事情到底沒瞞住蔚藍,因為第二天警局的人再度來到病房,我驚得顧不得這是醫院,對他們大吼著說:“出去!”

可蔚藍卻淡淡地說:“讓他們進來。”

我原本擔心的失控場麵並沒有出現,蔚藍聽到阿姨的事情後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神色沒有絲毫變化,沒有一滴眼淚。那種詭異的平靜令我毛骨悚然,讓我想起當初得知蔚叔叔出軌後的阿姨。我不敢再細想下去,拚命安慰自己說,悲傷過度往往流不出一滴眼淚。

阿姨的葬禮是蔚藍親自主持的,除了我們幾個朋友,沒有一個親戚到場。蔚叔叔家人自然是不會出席的,而阿姨的娘家人,隻有一個在鄰城的舅舅,原本與蔚叔叔一起做生意,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出了這種事,他覺得丟臉,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

遵阿姨遺囑,將骨灰全撒向青河下遊,她說,希望下輩子別再做人。

蔚叔叔傷她傷得體無完膚。

死過一次,便再也無法重生。

她是這樣決絕的一個人。

我與蔚藍站在江離曾帶我去過的那座廢棄的燈塔上,早春的風涼涼地吹過來,鼓起我們黑色的衣裳。河麵水波微漾,午後稀鬆的陽光折射出波光粼粼,平靜而美好。

蔚藍擰開骨灰罐的盒子,把骨灰一小把一小把地抓出來,手一揚,屬於一個人所有的一切都紛紛揚揚地飄撒出去,風卷起那細小的塵埃,跌落水中,飄散空中,飛翔至遠方。

當風揚其灰,從此以往,勿複相思。

生命原是如此短暫。

“西曼,原來失去一切真的隻是一瞬間的事。”蔚藍的聲音在微風中很輕,砸在我心間,卻是那麽沉重。

“不,你還有我。”我側身抱住她,哪怕是在陽光下,她的身體依舊沒有絲毫的溫度,手指冰涼。

“是呀,我還有你……”她將頭輕輕擱在我肩膀,整個身體的力道在瞬間都壓在我身上,我抵住欄杆站穩,承接住她所有的力量、傷痛,以及依賴。

“所以,西曼,你不能丟下我,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擁有的,就隻有你了……就隻有你了……”她似呢喃的輕語在微風中碎成一片一片,紛紛躥入我耳膜,仿佛索要承諾的魔音。

我點頭,在心裏對自己承諾,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始終會把你當成好姐妹,不離不棄。

蔚藍以低價轉售了家裏的房子及車子,加上蔚叔叔留下來的財產,足夠她這輩子生活無憂。隻是沒有了最親近的人,住再大的房子擁有再多的物質都無法填滿心中的空。

陪蔚藍回家收拾東西,她隻帶走了常穿的衣服與手提電腦,其餘統統都轉贈給兒童福利院。她說,最重要的已經帶不走,其他的便都不重要了。

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沉迷於物質的小女孩了,如果成長的代價是這樣慘重,我寧肯她一輩子都做那個無憂無慮熱愛美食華服開炫麗吉普車的小小女孩兒。

媽媽讓蔚藍住進了我們家,與我共用一個房間。

自那之後,她無法獨自入睡,哪怕有人睡在旁邊,她都感覺到恐懼,整晚都需要開著燈,不敢閉上眼睛,她說一旦閉上眼,便看到血流成河的畫麵……那個夜晚的場景,已成了拓印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紀睿見她被失眠與噩夢折磨得不成樣子,不得不給她開了安眠藥,依靠藥物的幫助,蔚藍才能夠睡上一覺,但藥物產生的幻覺以及後遺症,比之長時間失眠的痛苦,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燦邀她出去旅行散心,可她提不上半點興致,幽幽地說,出去了,還是要回來的,一切都不會有什麽改變。

以前那個樂觀的蔚藍再也不見了,死掉了,現在的她,事事悲觀,成天窩在家裏哪也不去,她老師來看望過她,勸她先辦理休學,調整好心情,明年再複學,可她執意要退學,她說,上不上大學,生活並不會有什麽改變。

她悲觀到自暴自棄,讓人無能為力。我雖然擔心卻也不忍心逼她,她能夠從那種木然中複蘇,我已經很滿足了。

蘇燦建議說,或許換一個生活環境,離開這個城市會好點,西曼,如果可行,讓你生母帶她一同去法國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怎麽就沒有想到這點呢。隻擔心我離開這裏之後,蔚藍要怎麽辦。是呀,她可以跟我一起走!

問過她的意見之後,我們一起去找母親。父親回裏昂之後,她一直留在這個城市等我畢業,借住在她的好姐妹家中,每周有三天,她會跟我一起吃飯,這是我們的約定。每次吃完飯之後,她會帶我去逛街,給我買一大堆衣服鞋子,恨不得將這十八年來所有的空白都填充上。雖然那些衣服買回去之後都被我壓在櫃子裏,太多壓根穿不了,可我依然不忍拂她的心意。

母親是知道蔚藍的事情的,彼時還去醫院探望過她,很心疼她的遭遇。所以當我向她提出,可否認蔚藍做養女時,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還很開心地拉著蔚藍的手說,又多了一個女兒了。當即便打電話給父親,與他商議辦理監護人手續以及移民手續等問題。

晚上我與蔚藍並肩躺在**,說了很多很多話,小時候的趣事,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大部分時候是我在說她在聽,她偶爾也會附和一下,說到好笑的地方,她也會輕輕地笑出來。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她不用依靠安眠藥慢慢地進入睡眠,她摟緊我的手臂,將頭擱在我肩窩裏,輕輕地說:“西曼,我愛你。”

我輕輕拍她的背,宛如哄一個小孩子般哄她入睡,在心裏應她,蔚藍,你知道的,我也愛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夜極靜,房間裏隻聽得見彼此細微的呼吸聲。她終於緩緩睡過去,神色還算平靜,我這些天來提起的一顆心,終於可以稍稍放下來一點兒。

04

四月初,江離的第二場個人畫展在市立美術館開展。如第一次一樣,為期一個禮拜,隻是這次比上次更小型,隻設了一個展廳,誠然如此,依舊得到了本城眾多媒體的關注。有記者問他,為什麽本次展覽的主題叫“重生”,他回答說:“這場小畫展是我特意為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而舉辦的,是我送給她的禮物。至於為什麽叫這個主題,我想你看過之後或許就明白了。”

我拿著報紙不禁笑出聲來,他竟然對記者賣關子。

蔚藍側過頭來,搶走我手上的報紙,看了片刻,又默默地丟回我手中。

“江離的畫展明天開幕,要不要一起去?”猶豫了下,我還是問了蔚藍。

“你們還有聯係?”她不答反問。

“我們,在交往。”我不是故意隱瞞蔚藍,隻是這段日子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壓根就找不到機會提這件事。我隻跟蘇燦與青稞提了一下,蘇燦很為我開心,說江離是個很好的男生,人特別善良,性格也好。青稞笑嘻嘻地接腔,是啊是啊,又才華橫溢,美少年一枚,還是富二代!

蔚藍很久沒有反應,她側對著我,頭微微往另一個方向偏,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我移到她身邊,抱住她手臂撒嬌地搖晃,“對不起嘛,真的不是故意隱瞞你,別生氣啦!”那時我隻是以為她生氣我沒有告訴她,頂多再加上我跟她不喜歡的男生交往。

過了片刻,她才偏頭望著我,神色看不出喜憂,平靜地問:“你愛他?”

我點了點頭。

“你忘記了夏至?”

我愣了下,微微低頭,輕說:“很多事情不是說忘就忘得了的,人也是,隻是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喜歡的是誰,而有些人有些事,會放在回憶裏,沉在心底深處。”

“你喜歡他不是因為他很像夏至麽……”

“什麽?”她的聲音輕似呢喃,我聽不很真切。

“沒什麽,”她抬眼望著我,說:“你希望我去畫展嗎?”

我點頭:“他真的是個很不錯的男生,或許你多多了解,便會改變對他的看法。”我希望我喜歡的男生與我看重的朋友,也能夠做朋友。

蔚藍最終還是跟我一起去了畫展,蘇燦、青稞以及亞晨都在邀請之列,還有江離曾一起畫畫的幾個朋友,開展之前,那言幫江離弄了個小慶祝會,人不多,就設在了美術館的會議室裏,買了一個五層大蛋糕以及香檳酒。

切蛋糕開酒之前,江離一直在看手表,時不時跑到窗邊往外張望,我問他是不是還有誰要來。

他說:“我媽答應過來的。”

那言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媽或許是什麽事兒耽擱了下,我們再等等。”

可最後卻等來了一通電話,江離接起“哦”了一句便掛了,臉上不是不失落的,隻是他轉頭的時候已換上了笑臉,對在場的人說:“我們開始吧。”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回頭衝我笑,低聲說:“我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我想起一麵之緣的江離的媽媽,冷冰冰的,沒想到對自己兒子的事也這樣不關心。

我的歎氣聲很快被眾人舉杯的祝賀聲淹沒,切完蛋糕,趁大家正在嘻嘻哈哈笑鬧成一片時,江離碰了碰我的手臂說:“跟我來。”

我問:“去哪兒?”

他笑而不答,索性牽過我的手往外走,我的臉忽然就紅了,偷偷瞟了眼房間的人,還好,似乎都沒怎麽注意到。

江離一直牽著我下樓,往另一棟展廳所在的樓走去,上三樓,小小的展廳內燈火通明,我卻被牆上一幅幅畫濕潤了眼眶,內心在那一刻震驚得無以言說,腳步緩緩移動,牆上的那些油畫,仿佛有了生命力,在我目光觸及的刹那,畫上的場景也鮮活地在我記憶中蘇醒——

第一幅,從那言家裏出來的那個夜晚,在小吃街我追著熟悉的身影而去,在馬路上狂奔,闖紅燈差點被車撞……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江離時的情景。

第二幅,我抱著盛雞湯的保溫瓶站在醫院的病房門口,神色卻在打開門的刹那驚慌失措……

那是我第二次去找江離時的某個情景。

第三幅,畫中不再隻有我,郊外廢棄的燈塔上,落日黃昏,斜陽溫暖地照在並肩而站倚在欄杆上的兩個人身上,風吹起女孩的發絲,她神色迷茫,怔怔地望著男孩……

那是我與江離第一次去廢棄燈塔的場景。

我依次看過去,一幅幅油畫,串成了我們相處的N個細節,我無助哭泣時他借給我的懷抱;從療養院看望母親回來我累極枕在他腿上睡過去時他低頭久久凝望我;寒冬天台上他分一半圍巾繞在我脖子上,將我的手包裹在他手中塞進他大衣口袋裏;除夕夜大雪紛飛中長久的擁抱……

我們相識以來所有的細枝末節,都憑借他的記憶,佐以感情的色彩,流露筆端。

展廳最後一幅畫,沒有人物,隻有一片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延綿到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盡頭。

下麵有一行小小的字:送給我的女孩,盛西曼。

我的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掉,模糊了視線,心中被一種叫作感動與幸福的情緒充斥得滿滿當當。回頭,那個給我愛與感動的人正倚在第一幅畫旁,微笑著朝我望過來,神色那麽溫柔,眼眸中凝聚的星光吸引著我的步伐,一點點朝他走近,吸引著我踮起腳尖,顧不得女孩子的矜持,將唇輕輕地覆上他的,閉上眼睛,感覺他的手擁住我的腰,唇上冰涼的觸覺加深,淡淡的好聞的獨屬於他的氣息蔓延開來……

忽然,一聲重重的響聲在我們身後響起,當我回頭,隻來得及看到一抹倉皇離去的背影,一晃而過的黑色裙角很熟悉,似乎是……蔚藍。

05

為了辦理蔚藍的收養手續,父親特意從裏昂回來了一趟。辦好手續的那天,父母親帶我與蔚藍一起吃了一頓飯,算是一家人團聚的小小儀式。母親還請了江離一起,我看了眼蔚藍,見她神色無異,也就沒有阻止。母親一直很喜歡江離,所以我與江離的事兒也沒有隱瞞她,她很開明,非但沒有反對,反而很開心。她說:“曾經我還想撮合他跟珍妮,可惜兩個人都沒那個意思,為此我覺得好遺憾。”

蔚藍給父母親敬酒,開口稱呼的時候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喊,母親體貼地笑道:“就叫叔叔阿姨吧。”然後拿出正式的見麵禮送給蔚藍,是一條款式獨特做工精致的純手工腳鏈,一式兩條,我也有一條。

飯畢,他們有事先離開,又叫了飲料與甜點,讓我們再坐一會兒。送他們離開之後我去了趟廁所,那時廁所擠滿了人,所以再出來時,已是十分鍾後。我沒有想到,短短片刻,等待我的竟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餐廳裏鬧哄哄一片,我們的座位旁被人群圍成一個圈,我走過去時還在想,發生了什麽事?撥開人群,看到躺在地上的人時,我捂嘴尖叫起來,是江離。他臉色蒼白地倒在地上,身體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嘴角還殘留著飲料汁的痕跡,人已經沒有了知覺。

我試圖去抱他,卻被人製止了:“不要動他,120馬上就趕到了。”

顫抖的手指就那麽僵持在空中,我抬頭問蔚藍發生了什麽事情?卻見她驚恐莫名地望著這一切,嘴唇緊咬,臉色慘白一片。

她麵前的飲料杯被掀翻,汁液順著桌沿滴答滴答打在她的褲子上,她卻渾然不知。

救護車終於來了,我已顧不得蔚藍,跟著醫護人員急匆匆地跳上車往醫院去。

等待。

又是這種漫長的焦急的煎熬般的痛苦等待。

那種恐懼感再次席卷而來,深深攫取我的心,如同得知媽媽患了重病那次一樣,隻是那次有江離在身邊安慰我說不要害怕,可如今他卻成了讓我擔心恐懼的那個人。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急救室的燈,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過得那麽那麽慢。

當夜色一點點籠罩,急救室的門終於緩緩打開,主治醫生疲憊地摘下口罩,先行出來,江離在他身後的**被護士慢慢推出來。

“他怎麽回事?究竟怎麽了,現在有沒有事?”我跑過去。

醫生瞪了我一眼,眉頭緊蹙:“你是病人家屬?”

我點頭:“我是他女朋友。”

醫生嚴厲責罵道:“既然是女朋友,你應該知道他是心髒移植患者吧?怎麽還讓他在飲料裏加佐匹克隆,到底有沒有常識……”

什麽?!

醫生的話在耳畔分散成無數碎片,心髒移植患者……飲料……佐匹克隆……

“喂,你沒事吧,喂喂喂——”耳邊有急切的聲音,有人在搖晃我的身體,下意識抬頭,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抱頭蹲在了地上,一名護士小姐擔憂地望著我,而江離,早已被推進病房去了。

我艱澀地走到長椅上坐下,試圖整理此刻亂糟糟的思緒。過了許久許久,我起身,朝醫生辦公室走去。

深呼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才緩緩開口:“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男朋友做了心髒移植手術,我見他最近飽受失眠的折磨,所以才將佐匹克隆放在飲料裏,隻是想讓他好好睡一覺。”

醫生看我的臉色這才稍好一點,歎口氣,說:“所幸病人的抗體性很強悍,否則隻怕……”他沒有說下去。

“他是什麽時候做的手術?”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不自覺握緊。

醫生望了我一會兒,說:“抱歉,這是醫療機密。”

“連我也不能說?”我低了低頭,哀傷地說:“作為以後要照顧他生活的女朋友,我不想再犯今天這樣的低級錯誤。”

“很抱歉,除了直係親屬,醫方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沉吟片刻,他依舊如此回答我,然後起身,做了個請出去的手勢。

我走出去,站在走廊上給媽媽打電話,她被我凝重的聲音嚇著了,忙問發生了什麽事。

我低聲說:“媽媽,我沒事,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雖然很為難你,可這對我真的很重要。我想請你查一下你們醫院關於江離心髒移植的詳細記錄……”

我又撥通了另一個號碼,疲憊地說:“那言,江離出事了,你馬上來中心醫院。”

掛斷電話,我覺得自己渾身力氣都消失了一般,我滑坐在地板上,頭深深埋進膝蓋間,一些記憶紛紛散散地浮上心頭——

江離那幅與夏至如出一轍的油畫,以及他第一場個展上畫作風格的變換。

第一次見到江離時他令我熟悉的著裝以及走路姿勢。

江離無數個讓我恍惚以為看見夏至的細節。

江離說,西曼,我仿佛好久之前見過你一樣。

以及,我曾在某本書上看到過的關於“心髒的記憶”的一段話,大致是,心髒病患者換了別人的心髒,那顆心髒到了新的宿主體內,會殘留著原來宿主的記憶以及生活習慣,這樣的情形,稱之為心髒的記憶。

我抱緊愈來愈冷的身體,一遍遍告誡自己說,不會的,一定不是這樣的。

“西曼。”那言氣喘籲籲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他蹲下身試圖伸手扶我,我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直直望著他,說:“江離是什麽時候做的心髒移植手術,給他心髒的人叫什麽名字?”

“西曼……”那言的神色瞬間變得蒼白,頭微微別開,良久良久,才輕輕地說:“你都知道了。”

“你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我的指甲深深掐進他的皮膚,情緒特別激動。

“別這樣西曼。”那言試圖擁抱我,卻被我狠狠推開。

我朝他大吼:“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他微微退後一步,神色哀傷地說:“好,我告訴你。”

06

江離是早產兒,生下來便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心瓣膜缺失3毫米,因為太過羸弱,半歲之前都是待在氧氣罩裏才活了下來。因為家裏條件好,所以他得到了最好的醫療救治與妥善照顧。隨著年齡長大,他的身體漸漸好起來,隻是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做劇烈的運動,男孩子熱愛的一切球類運動他都無法碰觸,所以才會選擇了繪畫。他天賦異稟,對繪畫也有著極大的熱情,在這個世界如魚得水。

第一次嚴重病發是在十二歲那年,因為在郊外寫生淋了一場大雨,回來的途中他高燒昏迷在路邊。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的主治醫生建議他做好心髒移植的準備。往後的許多年,他的家人一直在尋找與等待一顆合適的心髒,甚至為此將江離的病曆以及身體各項數據放到了很多國家有心髒移植資格的醫院裏,等待合適的機會。

“直到兩年前的暑假,我們終於等來了這個機會。”那言低聲說。

兩年前的暑假……兩年前的暑假……

我眼前一片暈眩,差點從椅子上栽下去,那言發現異樣,急忙扶住我,“西曼,你怎麽了?”

我擺擺手,“你繼續說。”

那年江離因身體不適從裏昂回到家,住進醫院接受各項檢查與調理,一住就是半個月。

“我還記得那個很炎熱的夜晚,堪稱那年夏天最高溫的一晚,哪怕是深夜氣溫依舊居高不下。晚上12點多,江離鬧情緒要出院,我與他媽媽趕過去勸他,剛到病房沒多久,江離的主治醫生急匆匆地跑來說,好消息,找到了各方麵都非常合適的心髒。”那言頓了頓,過了許久,才接著說:“那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子,據說是煤氣中毒事故,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了生命的跡象……”

“那個男生……叫什麽名字……”我的聲音已顫抖得不成調。

“他叫夏至。”

夏至……

我從椅子上狠狠跌落在地,心髒在那一刻痛得無法呼吸,原來是這樣,原來我設想的都是真的,是事實。

“西曼,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那言蹲在我身邊,滿臉關切。

我看著他,恍恍惚惚地看著他,慘白燈光下,他的臉開始變得不真切,我想對他大吼,卻發覺一點力氣都沒有,跪坐在地上,反複地呢喃:“你們真殘忍,怎麽可以這麽殘忍……他活在這個世上已經夠苦了,孤苦無依,你們卻連他的心都要摘走……你們怎麽可以這麽殘忍……”

終於,更強大的暈眩朝我襲擊過來,我再也沒有力氣去反抗,任自己陷入昏昏沉沉的黑暗中。

我在大片刺目的陽光中再次醒過來,睜眼,看到媽媽擔憂的臉上有哭過的淚痕,蔚藍坐在她旁邊,見我醒來,朝我露出一抹疲憊的笑容,問我:“好點了嗎?”

我點點頭,“你可以幫我回家拿套幹淨的衣服嗎?”

她走後,我問媽媽:“請你幫忙調查的事情怎麽樣了?”

媽媽說:“這些資料確實不能對外公布,江離的主治醫生正好是你紀叔叔的好朋友,我帶你去找他吧。”

醫生叔叔說的大致情況與那言並沒什麽區別,而我現在想知道的是,關於夏至。他為什麽會煤氣中毒?我了解的他並不是個粗心的人,回想起他失蹤前後的那些天,因為在趕一幅去某大賽參賽的油畫,他忙得根本沒有時間開煤氣做飯。而他獨居,深夜的那個點,是誰撥打120將他送來醫院的?

種種疑點,讓我無法相信那隻是一樁意外。

後來我常常想,如果那個時候我將夏至的事故純粹當作一場意外,不再追查下去,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讓我曾愛過的男孩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死去。隻是我忽略了,有的時候,真相比謊言更令人痛苦。

一番仔細回想之後,醫生叔叔忽然說:“我想起來了,因為心髒移植需要雙方監護人簽字之後才能實行,可我們沒辦法聯係到夏至的家屬,他身上除了身份證外並沒有手機也沒有任何記錄電話號碼的本子,所以我們隻得……”

“所以你們隻得自己做了決定是嗎!”我冷冷地沒有禮貌地打斷他。

醫生叔叔歎了口氣,低了低頭,“這是我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汙點,這兩年我一直覺得內疚,可是,為了救另外一個人,我不得不這麽做。”頓了頓,他又接著說:“事後我問過同事,是誰將夏至送到醫院的,他們說是一個女孩撥的120,可他們趕去的時候並沒有見到打電話的人。”

一個女孩?

我反反複複地想,卻怎麽也想不出當年我與夏至的生活圈子中,除了蔚藍,還出現過別的女孩。

正想著,蔚藍推門進來,手裏提了一個大袋子,她揚了揚右手,說:“餓了嗎?路過粥鋪給你買了最喜歡的青菜瘦肉粥。”

“你為什麽要在江離的飲料裏放佐匹克隆?”我望著她,她以為我不知道,我怎麽會不知道呢,江離並沒有失眠的症狀,他明知自己心髒不好,斷然不會去服用這種刺激性相當大的藥物。而佐匹克隆,正是紀睿開給蔚藍的安眠藥。

她的笑容慢慢遁去,手中的袋子啪嗒跌落在地,在寂靜的病房內發出一聲悶響,重重地砸在我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