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氣味的記憶}

[淡淡鬆節油的氣息,是屬於你的獨家氣味,感謝這些記憶的線索,讓我再次遇見你。]

01

蘇燦再次睡了過去,好看的眉毛微蹙著,它們倔強地扭成一堆。她側身,蜷縮成一團,雙手緊緊地揪住被子。那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一種表現。

我悄悄拿過她的手機,從電話簿裏抄出一串號碼,存在自己的手機裏。

我站在病房走廊盡頭,深呼吸幾下,才摁下屏幕上那串號碼。

“喂,哪位?”電話接通,低沉的男音從那端傳來,禮貌卻冷淡。

我猶豫了,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蘇燦知道後是否會對我生氣呢?

“喂?”那言的聲音響起。

沒什麽的,又在心裏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實在不忍心看到蘇燦這般痛苦的樣子。

“我是盛西曼,可以見一麵嗎?”我沒有提及蘇燦住院的事,想見那言也並非希望他來醫院探望,而是想要與他談一談。或許你會覺得我很八婆,可作為蘇燦的朋友,我真的想要拜托那言,若不能給予蘇燦所希祈與需要的,那麽請你離開。收起你所謂的不忍心傷害與溫柔的關心,這隻會帶給她更多的傷害。

“現在?”他略微遲疑。

“嗯。”我頓了頓,又說:“如果你不方便出來,我可以去找你。”

“我確實有點不方便。什麽事?”

“你在哪兒?”既然已經開始了,索性做到底吧。我咬咬牙,邊問邊下樓。

“……家。”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無奈。

“家在哪兒?”我繼續問。

等了片刻,他才說了個地址。

“你在家等我,哪兒都不要去。”說完我就掛掉電話,生怕他拒絕我。我拜托護士先幫我照看病房裏的蘇燦,想了想又將亞晨與我的手機號碼都寫給她,才安心離開。

出租車一路北行,緩緩穿行在夜色與霓虹交織的城市空間,風從洞開的窗戶吹進來,將我先前的熱血與衝動吹醒了幾分,我又開始矛盾起來,甚至想叫師傅掉頭回醫院。可最終,車還是穩穩停在了那言住的小區外麵。

通過保安的詢問與登記,乘電梯上15樓,我站在他家門口摁門鈴,才響一聲,門就開了,我打量那言的表情,他神情中似乎有點無奈,卻沒有生氣,我稍微安心。

“抱歉,這麽晚來打擾你。”我說。

他微微笑,語氣溫和:“沒關係,進來吧。”

不知是從前沒有注意還是真的是第一次看見那言笑,他笑起來很好看,濃眉彎起,嘴角輕輕上揚,讓人覺得溫暖。那也是我第一次仔細打量那言,心裏禁不住想,是這樣清朗而英俊的男人呢,也難怪蘇燦迷戀至此。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去,抬眼環顧這間屋子。客廳、臥室、廚房敞開在一個大的空間裏,全開放式,一目了然。地方不大,但空間設計得很合理,裝修也極為簡潔精致。茶幾上放著兩杯喝了一半的飲料,似乎這裏有客人來過,剛走。而客廳靠落地窗的一角,擺了一張很大的桌子,此刻台燈亮著,桌上鋪展開一張長長的白紙、鉛筆、尺子等繪圖用具。

聽蘇燦提及過,那言是一名飛機製造工程師。當時我還特膜拜地說了句,哇,造飛機的呢!

“喝點什麽?”他問我。

我收回打量的目光,說:“哦,不了,謝謝。”我頓了頓,說:“抱歉打擾你了,我找你,是因為蘇燦。”

他大概早已猜到我的來意,沒有驚訝,隻是臉上的笑意慢慢斂去了,輕歎般地說:“西曼,有很多事情你不了解。”

我咬了咬嘴唇,說:“我是不了解。我來,隻是想拜托你,既然你不愛蘇燦,就離她遠一點兒吧,別再給她一丁點的希望。我看她那麽折騰傷害自己,真的很心疼,很難過。”

他望著我,良久才說:“你是真的很維護蘇燦呢。”

“我把她當作姐姐。”我說。

“有你這樣的朋友,蘇燦很幸運。”他說,“可是西曼,我們之間的事,你以後不要再管了。這也是我的拜托。”

我被他看得有點心裏發毛,是啊,感情的事,如魚飲水,外人哪裏有什麽立場來幹涉呢?我頭低了低,心想,如果蔚藍在這裏,一定又得狠狠罵我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了吧。

“抱歉。”我起身,懊惱著往外走。

那言跟過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他家,重重關上門,將他的聲音阻隔掉。

02

夜涼如水,從那言家裏出來後,我心煩意亂地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這一片是市中心較繁華的地段,車來車往,人流擁擠。我隨著人潮穿越地下通道,站在出口處愣了愣,然後往左邊走,拐進一條小吃街。看到街邊熱氣騰騰的食物,饑餓的感覺才一點點侵襲過來,從下午開始一直待在醫院守著蘇燦,我連晚飯都忘記吃了。

越往小吃街的巷子裏麵走,才恍惚地記起這個地方以前來過,與夏至一起。他對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小巷都無比熟悉,他不喜歡坐在畫室裏麵對冰冷木然的石膏像,或者是蔬菜瓜果,甚至傻傻擺著固定姿勢的人像模特埋頭苦畫,他的速寫本上永遠都是流動且鮮活的畫麵,一幀幀生動的人間百態。

他曾牽著我的手走過這個城市的諸多小巷子,他尋訪獨特的風景,而我的目光,永遠停留在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各式美食上。因此,他常常敲我的頭說從來沒有見過比我更愛吃的女孩,還取笑我“你是豬啊”!調侃歸調侃,但馬上掏出紙巾幫我拭去嘴角的油膩,他手指帶著鬆節油的氣味,混淆著食物的芳香,一起躥入我的鼻腔,成為屬於他的抹之不去的獨特氣味。

在一碗湯圓的熱氣蒸騰中,那些記憶中璀璨的片段一點一點在心裏複蘇,吸了吸鼻子,將一枚飽滿的豆沙湯圓塞進嘴巴裏,暗笑自己這是怎麽了,真是越來越矯情了。

抬頭,目光忽然被小吃店玻璃外一閃而過的一抹身影吸引住,那個人……我晃過神來時,他已走出好遠,我抓起包就追過去,嘴裏喃喃:“夏至,夏至……”

我慌亂地在小巷子裏擁擠的人潮中穿梭,撥開一個又一個擋在我前麵的人,眼睛睜得老大,前一刻的影像迅速倒帶:深藍色衛衣,黑色牛仔褲,黑色棒球帽,雙手隨意地插在口袋裏,微低著頭走路,懶洋洋的模樣。這是剛剛從我眼前走過的人的裝扮,也是夏至慣常喜好的裝扮,連手插在口袋中的姿勢都那麽像。

可為什麽一眨眼他就不見了呢,我站在巷子裏四處張望,沒有,沒有,還是沒有。我一路瘋跑出巷子,站在一個十字路口踮腳張望,可熙熙攘攘的人潮裏,燈火輝煌的街頭,車來車往,汽車尾燈與霓虹交相輝映,照出無數張行色匆匆的麵龐,卻唯獨沒有我要找的那一個。

我頹喪地蹲在地上,雙手掩住麵孔,喘著氣。

等緩過來了,我起身,朝馬路對麵的公交站走去,神色恍惚,沒注意馬路對麵的指示燈已經轉為紅燈,當我反應過來時,汽車喇叭聲已經很近很近了,炫目的白光刺進我的瞳孔,我睜大眼,心裏知道應該馬上跑,身體卻僵硬了,動彈不得。

電光火石間,感覺到一陣強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手臂被人拽住,身體在空中旋轉一個圈,而後被拉入一個懷抱裏。

那一刻,本應有的譬如驚嚇的情緒卻在瞬間消失殆盡,我緊緊拽住那個人的衣襟,好像拽著什麽珍寶。我的臉還埋在他的胸前,鼻端傳來的氣味,是那麽熟悉的氣味,獨屬於夏至身上的淡淡鬆節油的氣味……我抱住這份氣味,不肯鬆手。

“你……還好吧?”頭頂傳來遲疑的詢問,不是那個我熟悉的聲音,而是全然陌生的嗓音。

我一個激靈,從他懷裏彈開,退後兩步。

他的身影慢慢變得清晰,是他!剛才我一直在追的那個深藍色衛衣與黑色棒球帽。借著路燈,這一次我終於看清楚他的正麵,仔細看,他與夏至長得並不像,可他的眼睛與夏至的眼睛那麽相似,以及他身上的氣質與感覺,真的真的讓我恍惚以為他們是同一個人。

我想起他是誰了,我曾見過他的照片。

我正想開口詢問,卻被他忽然抓住了手腕,他神色十分驚詫,那驚訝裏還帶了點欣喜,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撫摸我的臉頰,在半空中又停住了,他皺了皺眉,手指轉了個方向,摁住胸口。

一切轉變得太快了,我還愣神中,拽住我的手腕的手忽然鬆開了,我看著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神色很痛苦,呼吸困難。

“喂……”

我話還沒說完,他整個人就朝我倒了過來。

這就是我與江離的第一次見麵,在如此混亂恍惚甚至狗血的情景下,他將我從危險的車流中救出,轉瞬卻暈倒在我懷裏。

03

有好心的路人撥打了120,在等救護車的時間裏,江離昏睡在我身上,而我,尷尬地癱坐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我手指按住隱隱疼痛的太陽穴,歎了口氣,這究竟是個什麽情況呀!

我一直未曾放棄想要見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地忽然出現在眼前,可滿腹的疑問來不及問出口,他竟然直接暈菜了……

這真是一個充滿了狗血與奇遇的夜晚呀。

救護車呼嘯而來,將江離小心翼翼地抬上車後,那護士又一把將發愣中的我也拎上車,嘀咕一聲說,家屬趕緊跟上呀,發什麽愣呢!

剛想說我不是家屬呀,可嘴皮動了動,到底作罷。

除了狗血與奇遇,這還是一個“杯具”的夜。既然冒充了家屬,就得做家屬應當做的事。我在繳費窗口徘徊了片刻,摸了好幾次自己幹癟的錢包,最後歎口氣,又折回找那個護士,“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去把剛推進去那病人的手機偷出來,哦不,拿出來。”

護士小姐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從置物箱裏拎出來一個袋子遞給我,“他的東西暫時都保管在這裏了。”

我取出了江離手機,翻開電話簿,撥了通訊錄上“爸爸”的名字,電話關機。翻到“媽媽”的名字撥過去,可話筒裏始終傳出冰冷且機械的女聲說著“暫時無法接電話轉語言信箱”之類。

我立時傻眼了,心想這什麽父母呀,大晚上的個個都日理萬機呢。

正在這時,手機忽然響起來,屏幕上的來電名字顯示為:小舅。我想也沒想趕緊接通,未開口,那端已先說話:“到家了嗎?”

這個聲音怎麽有點耳熟?我也懶得管了,將事情簡單陳述一番,然後掛掉電話,等待對方過來。

當看到推開病房門而入的那言時,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困頓得眼花呢,可揉眼再看,依舊是他。我覺得這個夜晚奇妙巧合到已近乎不可思議。

我忽然也明白過來為什麽在江離的畫展上會遇見那言,並且他可以自由出入美術館的休息室。

那一次的畫展江離身在裏昂並未回國,畫展一切事項都托付給他的小舅舅那言打理。

那言看到我時,亦是滿臉驚訝。

我站起來,隻是衝他笑笑,攤攤手,沒有解釋什麽,此刻我實在已是精疲力盡了。將江離的隨身物品遞給他,我說:“他情況穩定下來了,沒什麽大事。我先回家了。”

至於我心中關於《珍妮》那幅畫的疑惑,下次再找機會問清楚好了,反正我已經存了他的手機號碼。

那言說:“很晚了,你一個女孩子不太安全,我送你。”

“哎,不用不用,醫院門口很多出租車的。”我擺擺手。

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發,“聽話。”語調輕柔如哄小孩兒。

呃……把我當小孩子呀?我看了眼沉睡中的江離,也是,我跟他外甥差不多大呢!

我看了下腕表,已經十一點多了,身體無比疲憊,最終點了點頭。

04

蘇燦出院的時候也隻有我與亞晨陪在她身邊,亞晨沒有將這件事告訴蘇燦的父母,那言也並不知情。

亞晨去辦理出院手續的空當,我開始幫蘇燦收拾隨身物品,她安靜地靠在窗台上點燃一根煙,窗口洞開著,有涼涼的風吹進來,我將外套披在她身上,瞪她:“你不要命了呀!”

據護士說她住院的這幾天依舊不管不顧地抽煙,護士警告她說:“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請有點公德心,這是公共病房!”她索性從三人間搬到了獨立病房。

她摸了摸我的頭發,笑了笑,問:“西曼,亞晨是不是喜歡你?”

我一愣,歎氣道:“我也希望是呀,可惜啊,落花有情流水無意……”

“什麽呀!這小破孩竟然這麽沒眼光!”蘇燦將煙蒂彈出窗外,“我幫你教訓他!”

我忍不住“撲哧”笑出來,倒在她肩膀上,既好笑又有點感動。

她見我這樣,恍然大悟過來,怒道:“你這死丫頭,竟然逗我!”她伸手來撓我癢癢,我最怕的就是被撓癢癢,一邊笑一邊東躲西藏,最後兩個人都倒在了病**。

亞晨辦完手續回來時,看到原本清冷的病房裏充盈了笑聲與求饒聲,我與蘇燦已將戰場從病**轉移到病房角落裏,**疊好的被子弄得亂七八糟,地板上丟了許多細碎的小東西,他愣在門口甚至懷疑是不是走錯了病房。

後來在蘇燦書吧的小廚房裏一起做飯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衝我說了句“謝謝”。我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輕聲說:“蘇燦在我心中也是姐姐。”

書吧二樓的廚房雖然小,但幹淨又溫馨,做飯設備一應俱全,亞晨說:“我姐可是烹飪高手噢,不管中餐西餐,都難不倒她!不過呢,今天讓本少爺先露一手吧,保準到時候吃到你想吞舌頭!”

我呸他,“吹,你就吹!”

蘇燦倚在廚房門口吐著煙圈,微笑不語。

那頓飯很豐盛,五菜一湯,雖然都隻是簡簡單單的家常菜式,卻真如亞晨所說,吃得我直想吞舌頭,尤其是那道香菇雞湯,甚至比我媽的手藝還要好上幾分!

我一邊盛湯一邊嚷嚷:“羅亞晨你確定不是女扮男裝?或者上輩子你是個廚娘吧?”

蘇燦哈哈大笑,亞晨作勢搶我的湯勺。

隔著熱氣騰騰的湯氤氳出的霧氣,在這樣溫馨嬉鬧的氣氛裏,我怔怔地想起夏至來,他也做得一手好菜。

有一次他興致高昂地拉著我一起去菜市場大肆掃**一番,他將我推出狹小的廚房,對我豪言壯語:“出去等著吧,讓你見識下什麽叫作人間美味!”我笑他,別誇海口!然後時不時跑到廚房門口監督進程。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烏煙瘴氣的廚房,卻沒想到他正有板有眼地洗菜,切菜,廚房裏整整齊齊,連慣常男生做菜會弄得亂糟糟的狀況都沒有出現。當夏至將幾道色香味俱全的菜端上飯桌時,我的驚訝已直升為崇拜。

每一道菜都很好吃。見我誇他,他也毫不謙虛,衝我眨眼,你男朋友就是這麽厲害的人啊!

我問他什麽時候學做菜的,他神色忽然就黯淡了幾分,說:“有一年暑假我在一個小飯館打工,那個夏天悶熱得令人窒息,可我每天從上午開始一直到晚餐結束,都得在那個火爐般的小廚房裏進進出出,洗菜切菜洗盤子……”他頓了頓,臉上恢複一貫懶洋洋的無所謂般的笑容,拍拍我的頭說:“喂,盛西曼,你什麽表情呀。我也有收獲呀,店裏那個大師傅的手藝可都被我免費偷學光了,哈哈!”

我微微低頭,夾起一塊排骨送到他碗裏,以掩飾自己心疼的神色,我寧肯他抱怨,也不想聽他帶著無所謂的自嘲來掩飾曾經有過的我永遠也無法體會的心酸。

後來很多個夜裏,那個唯一一次夏至親手做飯給我吃的場景入我夢來。夢裏是暮春的好光景,陳舊老式的小平房,簇簇擁擁的薔薇花,粉的白的,幽幽的香氣伴著微風送入那間簡陋的小屋,我與夏至並肩擠在狹窄的小廚房裏洗碗,窗戶洞開著,夕陽一絲絲照進來,打在洗碗池中浮起的一堆高高的洗潔精泡沫中,折射出炫彩光芒。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一句詩——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可愈是美好的記憶,夢醒時愈是黯然神傷。每一次從夢裏醒來,望著漆黑的房間,總有一種時間與空間的錯亂感。可心裏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他已經離開了你,遍尋不獲。哪怕你是如此的想念。

我放下湯勺,問蘇燦:“你這裏有沒有保溫瓶?可以盛湯的那種。”

亞晨說:“喂,你想幹嗎,吃不完兜著走?”

我沒心思跟他鬥嘴,說:“有個朋友住院了,帶給他。”

“是誰呀?男的女的?”亞晨興致勃勃地湊過來問。

“是……”我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原來你這麽八婆啊!”

“……”

我哈哈笑著跑去廚房,蘇燦正從櫥櫃底層翻出一個未開封的新保溫杯,她用熱水細致地燙過,然後將紫砂煲裏剩餘的雞湯都盛了進去,滿滿一大杯。

我拎著它出發去醫院。

我不知道江離是否還在住院,我打過兩次他的電話,一直是關機狀態。天知道我怎麽會忽然生出提著雞湯去醫院探望他的想法,隻是在走神想起夏至的間隙裏,腦海裏不由自主便想到了江離。那晚我近距離地看清了他的臉,也真切地聽到他的聲音,我知道他並不是夏至,可……你們有過這樣的時候嗎,會在另一個陌生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熟悉的人的影子,那種影子無關長相,無關聲音,隻是一種感覺,是那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某種你熟悉的氣味,或者僅僅是一個動作,一個眼神。

江離之於我,便是這樣的感覺。他確確實實不是夏至,可在他身上,卻又真真切切地有那麽多與夏至相似的特質,他的畫,他走路的姿勢,氣質,身上淡淡鬆節油的氣味……

這一切的一切,不由自主地吸引著我。而那個時候的我,僅僅隻是以為在他身上或許可以找到與夏至消失有關的蛛絲馬跡。我知道這樣的想法很荒謬,但我始終有一種近乎瘋狂偏執的堅信,那種信念不知從何而來,也找不到一個強大的支撐點,可它確確實實地存在,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帶著那樣的信念,我一步一步朝江離走近。

05

我運氣還不錯,護士說江離並未出院,隻是從普通病房換到了條件很好的獨立病房。

護士小姐低聲說:“不過608房的病人似乎情緒不太好,前兩天鬧著要出院呢,他媽媽不僅禁止他外出,甚至連手機都沒收了。除了家人也沒見同學朋友過來看他。”說著望了眼我手裏的保溫杯,“你是他的同學?朋友……”

我趕緊說了句“謝謝”溜之大吉,接下來隻怕她會問,女朋友?我揉了揉眉心,真是八卦無處不在呀!

我站在608室門前,猶豫著開場白該怎樣說。畢竟我與他隻有一麵之緣,而且是在那麽混亂的情況下,路燈昏黃,他未必還記得我。

我抬手正準備敲門,從虛掩著的門縫裏忽然瞥見一抹穿著病號服的身影正爬上窗台,有一半的身體已到了窗外……我想起護士小姐的話,一把推開房門,大喊道:“別!”

被我一聲喊,窗台上的人嚇得摔倒在地,我跑過去拽住他的手臂:“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呢?你知不知道你就這樣走了你爸媽該有多傷心……”

“喂——”江離想掙脫我,我怕他再做傻事兒,索性整個人騎在他身上,拚盡全力按住他的肩膀,製止他再次……跳窗尋死!

後來江離說起這一幕,總是忍不住笑話我說:“盛西曼你到底是不是女生呀,哪個女生有你這種蠻力的?而且!還騎在男生身上啊……”

這場鬧劇最後以路過的護士將我拉開告終。

江離臉色很臭地瞪著我,他直勾勾地盯著我看,眼神怪異又複雜,我被他盯得心裏發毛,不自然地摸了摸臉頰,說:“幹嗎?”

他沒有理會我,走近一步,做了一個非常欠扁的舉動——他竟然使勁地掐了兩把我的臉頰!左邊一下,右邊再一下,相當之對稱!

在我痛呼聲中,他接著說了一句更加欠扁的話,他說:“我沒做夢,是活的!”

我……我簡直出離憤怒!可他接下來再次做了一個令我跌破眼鏡的舉動——歡天喜地興奮異常地給了我一個熊抱,然後嘰嘰喳喳地開始念叨起來。

“珍妮,我就知道你一定沒有事。”

“珍妮,見到你真好。”

“珍妮……”

江離像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一般,每一句話都帶著“珍妮”這個名字。

此刻他是混亂的,可我卻無比清醒,雖然有點不忍心我還是推開了他,“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珍妮,我叫盛西曼。”

他欣喜的笑容凝固在嘴邊,俊秀的眉毛深蹙:“怎麽可能,你分明就是珍妮!”

我望著他,我想我知道他此刻心裏所想,就好像我會錯把他當作夏至一般,或許我與他口中的珍妮,也有著某種極其相似的特質。

想起曾看過的一部叫作《兩生花》的電影,分別生活在法國與波蘭的兩個名叫薇羅尼卡的少女,她們有著同樣的麵貌與年齡,都熱愛音樂,天生有一副甜美嗓音。波蘭的薇羅尼卡總覺得自己不是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她相信一定有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女孩的存在。後來波蘭的薇羅尼卡在一次歌唱表演中因心髒病突發暴斃在舞台上。而同一時刻身在法國的薇羅尼卡忽然覺得特別的黯然神傷,此後她的生活中便時常響起一段極其哀怨的曲子……

世界這麽大,無奇不有,而或許在我們所不知道的世界另一端,真的存在著另一個與自己無限近似的一個人。

“我真的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珍妮,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你。”我說。

他的表情變幻莫測,懷疑、不可思議、悲傷、沉痛,直至最後慢慢地恢複了清醒。

“對不起,我想我或許真的認錯了人。”他抱歉地衝我笑了笑,“可是,你們真的很像。”

我問他:“那個叫珍妮的女孩子……是不是那幅油畫《珍妮》中的模特?”

他挑眉:“你怎麽知道那幅畫?”

“我在美術館看過你的畫展。”我頓了頓,說:“我有很多疑問想要請教你,這也是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我知道這或許很唐突,你現在對忽然出現的我一定也很莫名其妙……總之……”

哎,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一緊張,說話就毫無邏輯。

他忽然輕笑一聲。

我呆了呆,剛剛那個懶洋洋的笑容,令我在恍惚間,以為是看到了……夏至。

江離跑到門口張望了下,而後將病房門鎖上,對我說:“不管你打哪兒冒出來,有什麽想問的,我們先溜出這煩死人的醫院好嗎?”他邊說,邊提起被我冷落在一旁的保溫瓶,擰開,一股雞湯的清香立即冒著熱氣躥出來,他深呼吸:“好香呀。給我帶的?”

我點了點頭。

他又將蓋子擰上,像抱著寶貝似的摟在懷裏,再次爬上了窗台。而後回頭衝呆怔中的我說:“愣著幹嗎呢,快點呀!”

我簡直想挖個地洞鑽,真是狗血極了,他哪裏是想跳窗呀,他是想逃跑!

不知道江離從哪兒弄到了一根長而粗的繩子,一頭固定在三樓窗戶外的水管上,一頭垂到了一樓的花園裏,我站在窗邊往下看,用目光丈量了下高度以及繩子的承受力度,心裏立即打了退堂鼓,沒好氣地說:“又沒人攔著你,幹嗎學壁虎漫步?”

江離蹲在窗台上側了側身,說:“我家老太太安排在醫院的眼線豈止一個!再說了,光明正大地走出醫院能有這種刺激感麽?”他將懷裏的保溫瓶塞到我手裏,“哦,我忘了沒有人監視你,你走出去吧,醫院旁的花店門口會合……”說完就順著繩子“唰”地溜了下去,身手敏捷得哪有半點病患的樣子!

他站在了一樓花園衝我得意地比手勢,叫我把繩子收回來。我歎口氣,心想我這是在做什麽啊!將繩子一點點收回,將窗戶關閉,走出病房。

06

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多年,我卻從來不知道在青河的下遊有一個那麽美的地方。那是近郊一座廢棄的燈塔。斑駁的水泥柱子,旋轉樓梯,高高聳立在河邊,在午後微醺的秋日陽光下,盡是陳舊破敗的滄桑感。

若不是江離,我想我大概永遠都不會去到那個地方吧。我抱著保溫杯,像個丫頭似的跟在他身後,穿越一片荒蕪雜亂的草地,一直走到盡頭。

他告訴我,這個地方是他有一次外出寫生的時候發現的。這裏很少有人來,偶然有捕魚的人在這裏撒網。

站在燈塔頂層,可以眺望到城區的青河,以及城市建築群迷蒙的輪廓。有風徐徐吹來,涼而寂靜,鼓起江離的病號服,吹亂了我的頭發。

“這個地方很美吧?”他也不顧欄杆上是否髒兮兮的,整個身子軟綿綿地全倚在上麵,目光望向遠處。

“嗯。”

“我沒有去裏昂之前很多個周末都在這裏度過,畫畫,或者就是吹吹風。你知道嗎,有一次我竟然坐在這裏睡著了……”江離忽然回頭望著我,“盛西曼?你叫西曼對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跟你講起這些。嗯,你相信嗎,我仿佛很久以前就見過你一般……”

我心裏驀地一緊,問他:“你認識夏至嗎?”

“嗯?誰?”他蹙眉。

“夏至。他也是畫畫的。或許,你認得?”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腦海裏搜索關於這個名字的信息。可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我燃起的一點點希望,如強風中閃爍的微弱光芒,瞬間熄滅。

“那珍妮那幅畫……”我的話未說完,手機鈴聲響起來,是蔚藍。

我接起,可那端卻久久沒有聲音,我一連喊了好幾聲她的名字,依舊沒有反應,正當我以為是線路故障想要掛斷時,電話裏忽然傳來一聲抽泣,接著,兩聲,三聲……斷斷續續,依舊沒有說話,但我聽得出來,那是蔚藍!

“蔚藍,怎麽啦?發生了什麽事?”我急了。

可她依舊不說話,抽泣聲變得愈加壓抑起來,透過電流在我的耳畔來回撞擊。我一邊往塔下跑,一邊對她說:“蔚藍,乖,你趕緊告訴我你的位置,快點!”到最後我幾乎用吼的了。

過了良久,她才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你家……樓下……”

“我馬上回去!”

我瘋跑著,也顧不得身後江離在喊我。此刻腦海裏全是蔚藍壓抑且鈍重的抽泣聲。從小到大,蔚藍雖然驕縱了點,可她一直都是那種很要強又堅強的女生,我見到她哭的次數屈指可數,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會令她如此失常?

陣陣涼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直灌進胸腔,將我的內心也攪成亂糟糟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