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執念}
[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時候呢?明明知道哪樣的選擇對自己最好,可就是放不下心中那些讓我們無能為力的執念呢?]
01
當我攙扶著青稞的手臂時,我感覺到她的身體有些微的僵硬,但她沒有推開我。
已經很晚了,所幸我知道的河堤附近的那間診所還沒有關門。因為顧及到她的腳,我一邊扶著她走路,一邊專心地看著地麵,所以在診所門口有人拍我肩膀時,我嚇得驚叫了聲。
“真的是你呀。”
回頭,是張陌生的麵孔,可聲音,有點耳熟。
我瞪他:“請問我們認識嗎?”
他微愣下,提示道:“美術館。”
美術館?啊,畫展!我記起他是誰了,在畫展上我中暑時幫助過我的那個人!我不好意思地說:“抱歉啊,一時沒認出來。”
他淡笑了下,話鋒一轉:“需要幫忙嗎?”他的眼神瞟向我身旁的青稞。
“謝謝。不用麻煩了,沒什麽大事,我朋友隻是受了點傷。”我朝他點點頭,轉身去推玻璃門,他卻先我一步推開並且抵住玻璃門,側著身子,我說了聲謝謝,而後扶著青稞走了進去。
青稞傷得很嚴重,除了腳,整張臉也浮腫起來,眼角與嘴角被利器劃了幾道細長的口子,護士給她細細地清理了好幾遍,將她臉上的濃妝洗掉,最後擦了止血消炎的藥物,又開了一堆外用以及內服消炎藥。
我拿著單子去付款,一直很安靜的青稞在我起身時忽然開口:“我會還你的。”她的聲音很輕,語調卻無比堅定。
然後,我發現,我的錢包不見了!
記憶迅速倒帶,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付出租車費用時,因忙於攙扶青稞下車,將錢包落在了車上。
怎麽辦?
“多少錢?”熟悉的聲音忽然又響起來,回頭,才發覺他竟然沒有離開。
最後他幫我付了賬單,又陪我去取藥,甚至還認真地詢問醫生要注意的相關細節,仿佛那個受傷的人是與他關係很密切的朋友一般。
“謝謝你,先生。”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卻已欠了他兩次人情。
“那言。”他望了我一眼,好看的眉頭輕輕蹙起。
“嗯?”
“我叫那言。”他又重複了一遍。
“噢,”我頓了頓,說:“謝謝你,那先生,我叫盛西曼。”
那個時候,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僅僅隻是代表先後巧合地幫了我兩次的一個人。我以為,茫茫人海我們未必會有第三次遇見的可能。可人生有時候真像一個萬花筒,在你轉到下一節之前,你永遠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走出診所,那言讓我扶著青稞站在路邊等他,一會兒,他將車開到我們身邊。對於在深夜裏身無分文的人來講,我沒有辦法拒絕那言的第三次幫助。
我問青稞:“你住哪兒?先送你回去。”
可直至那言緩緩發動車子,久久也得不到她的答案,她隻是偏頭過去望向窗外,不作聲。我腦海裏閃過河堤上她被揍的畫麵,又看了看她的滿身傷痕,輕聲說,如果不介意,你今晚就先住我家裏吧。
我告訴那言家裏的地址。
側頭,就撞上青稞望著我的眼神,借著窗外路燈照射進來的燈光,我看到她眼睛裏有一閃一閃晶瑩的光,明明滅滅,她嘴角蠕動,卻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又將頭偏向了另一邊。
那個時候我心裏想的僅僅是,帶著滿身的傷痕,她一定是擔心父母責罵,才不敢回家的。我從來沒有想過,家這個在我們嘴裏簡簡單單就說出來的詞,在她心裏,卻是永遠的悲傷與痛。
那言將我們送到我家樓下,我扶著青稞上樓梯時,他忽然追了過來,在身後喊我:“西曼。”然後繞到我跟前,伸手,攤開掌心,我看著他手心裏靜靜躺著的那串泛著銀光的手鏈,心裏一驚,什麽時候丟的?
這條銀手鏈是夏至送給我的情人節禮物,那是我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情人節。這條手鏈的款式獨一無二,是他親手設計而後找了一位老銀匠純手工打製而成。
自從夏至幫我戴上手腕的那一天起,我從來都沒有摘下過它,可如今我卻把它弄丟了,並且連什麽時候丟的都不知道,這些天也沒有意識到曾被我視若珍寶的東西竟早已脫離我的手腕。
我心裏忽然很難過,就好像……丟掉的不是手鏈,而是夏至,以及那份感情。
“是你的吧?那天我在美術館休息室的沙發**撿到的。”
“謝謝。”我將手鏈緊緊握在手心。想到美術館,心裏忽然一動,說:“你認得江離……”
我話音未落,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痛呼聲,是青稞。我轉身,看到她吃力地扶著樓梯,試圖上去。扭頭跟那言說了句“再見”,便跑過去攙住青稞。
打開門,屋內漆黑一片,萬幸,媽媽還沒有回家,假如她看見我不僅這麽晚才回家還帶著一個身份不明滿身是傷的人,一定會嚇一大跳,然後又是一番盤問……
簡單清洗之後,我將青稞扶進臥室,然後將門反鎖了。看來隻能等媽媽明天去上班之後再起床了。
那晚我躺在**怎麽也睡不著,一個人睡習慣了,有人在身旁怎麽都無法入眠,又不敢翻身,怕驚動青稞。
“你為什麽對一個陌生人這麽好?”她忽然開口,原來也沒有睡著。
這句話多麽熟悉,不久前,我曾在甘南問過蘇燦。在這一刻,我似乎有點明白蘇燦那麽做的原因了。
並沒有什麽原因,隻是隨心罷了。
想到蘇燦,心裏不禁有點遺憾。世界這麽小,可世界也這麽大,在這個城市,我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她。
“你叫盛西曼對吧。”青稞又開口道。
“嗯。”
“西曼,今天我青稞欠你的,以後一定十倍還你!”她翻了個身,聲音依舊很輕,可卻在暗夜裏擲地有聲,仿佛一句氣吞山河的承諾。
很久之後,她真的還了我這份情,連同一起給我的,還有跟這個淩晨裏同樣擲地有聲的一句話,隻是她的聲音裏卻不是今日的哀傷。她的眼睛望向別處,綠色眼影在明明滅滅昏黃路燈的照耀下,折射出幽冷淩厲的光芒,如同她的話。
她說:“盛西曼,自此後,我們兩不相欠,再不相幹。”
02
曾聽過這樣的一種說法,人與人的關係網,大概每三個人之間便會交匯出一個共同認識的人,十分奇妙。在此之前,我對這種說法一直持懷疑態度,就像我一直不太相信這個世界真的存在奇跡般的巧合一樣。
若不是我再次遇見蘇燦。
亞晨在暑假接的油畫太多,一直到開學之後還沒有全部完工,因為事先簽了合約,無法推辭,隻得利用晚上或者課餘的間隙拚命趕,那段時間整個人呈現一副嚴重睡眠不足的暴走狀態。所以在約定去取為表姐定製的手鏈那天,他與一堆顏料糾纏得走火入魔,一直到店鋪打電話來提醒他才想起這回事,他脫不開身隻得讓我代他去拿手鏈。
接到他的電話,我與蔚藍正在學校門口的小吃街吃得滿嘴油膩,校門口那家鐵板魷魚串美味得令人想吞舌頭。
蔚藍很不爽地罵道,羅亞晨那個豬腦子,這麽晚了讓你一個女孩子去拿什麽鬼東西。罵歸罵,她又跑到路邊去攔出租車,陪我一起前往。在車上,我靠在她肩膀上,微微閉眼,安心地小憩,我知道有蔚藍在身邊,一切都可以很放心。
手鏈成品比畫報上的設計展示圖片更加漂亮,紅與綠交匯浸染,在燈光下折射出晶瑩的寶石光芒,流光溢彩。就連看慣了華美飾品的蔚藍也禁不住深吸一口氣,嚷嚷著要試戴。當她戀戀不舍地從手腕上摘下手鏈後,立馬預定了同款材質設計相似的兩條項鏈,樂得那個小老板精神都為之一振。我卻在旁邊看蔚藍刷卡看得心驚膽戰。
後來當蔚藍拿著那條項鏈給我時,才知道當初有一條是訂來送給我的,如果早知道我當場就阻止她了。唉,當你有一個太有錢的朋友而自己家裏條件卻一般時,你大概就會明白我的感受了。雖然蔚藍在物質方麵從來都不會計較這些,因為她是贈予者,自然無法體會接受者那一方的感受。古語說了,來而不往非禮也。
原本是抱怨著來,最後卻心滿意足地走。蔚藍對物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迷戀,她曾說,那令她滿足與快樂。
第二天是周日,終於可以從補課的牢籠裏逃脫出來,難得睡一個懶覺,卻被羅亞晨催命般的電話吵醒來。看了看時間,才發覺已經快中午了,竟然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
亞晨通宵趕工,終於在截止日將那些臨摹的油畫全部完成了。早上六點才睡,可再困也不得不爬起來,因為他約了他表姐一起吃午飯。他住的地方離我家比較遠,他說:“好西曼,你就好人做到底,幫我把禮物送到餐廳來吧。”
我在餐廳門口等了好一會兒,亞晨才來,他還打著哈欠呢,精神也不太好。
“一起吃飯吧?順便介紹我姐給你認識呀!”他接過禮物,邀請我。
這可是人家的生日宴,我又沒帶禮物來!
我擺擺手,“不用不用了,我不餓……”
“咕嚕!”
什麽叫作打臉?這就是!我低頭,瞪著不爭氣的肚子。
“哈哈哈!”羅亞晨這個討厭鬼,笑得毫不給麵子,他攬著我往餐廳裏走,“別跟我裝客氣了,走吧。”
我望著玻璃門內靠窗位置上令人垂涎的美食,吞了吞口水,腳步已跟著往前。
03
我沒有想到,原來我與蘇燦之間離得這麽近。
當我跟在亞晨走到餐廳裏最裏麵的座位時,我看見迎麵而坐的那個女孩子,我懷疑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再睜開,沒錯,依舊是她——蘇燦。
我還沒來得及表示什麽,亞晨已經大剌剌地坐在她身旁,給了她一個熊抱,朗聲說:“姐,生日快樂!”
蘇燦竟然就是亞晨的表姐!這……這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西曼……”蘇燦已經站起來,走過來擁抱住我,十分驚喜:“這真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了。”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隻知道傻乎乎地拚命點頭,眼眶裏竟泛起了水汽。在水汽迷蒙裏,我看見亞晨傻乎乎地把嘴巴張成了O型,越過他的肩膀,我還看見一臉驚詫地緩步朝我們走過來的另一張熟悉的麵孔——是那言。
我們這些人的交織,大概真的隻能用奇妙的緣分來解釋了。
當那言在蘇燦身邊坐下來,她衝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他是誰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個故事蘇燦在甘南的夜空下曾講給我聽過。那是停留在拉卜楞寺的最後一晚,我們都睡不著,爬起來坐在旅館的小天台上望著星空發呆,高原的夏夜涼而靜,繁星密布,星空美得令人屏息。微風拂過,蘇燦指尖的煙在夜色裏明明滅滅,映照著她孤獨的麵孔,映照著她細碎的語言與記憶。
蘇燦從小就一直喜歡的人,是鄰居家大她兩歲的哥哥,兩家父母是舊識,感情深厚到特意將房子買成並排的兩棟小院子。他們之間的相遇沒有任何驚喜也不夠驚心動魄,一切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而然,上一代的緣分鋪就了另外一段感情的開端。
似乎很多小女孩,尤其是獨生女,在小時候都曾喜歡過自己的哥哥,表哥堂哥或者是鄰居家的哥哥,喜歡跟在他們的身後四處奔跑玩耍,享受那種被照顧被寵愛的感覺。其實最初的喜歡很純粹很透明,隻是漸漸地那種超越兄妹的情愫會隨著歲月暗暗滋生,朝著另一種感情鋪展,無法遏製。
那是愛情,蘇燦的愛情。
蘇燦說:“雖然我有哥哥姐姐,可因為年齡相差得太遠,他們都不愛跟我玩,小時候的孤獨感甚至超越了獨生女。獨生女往往會吸引到父母所有的注意,可父母親的愛分成了三份,我所占據的僅僅隻有三分之一,或者更少。而且我性格沉默,欠缺活潑,並不討長輩喜歡。
“在我的童年以及少年,隻有一個人對我好。他對我那麽溫柔地笑;被人欺負的時候他用拳頭幫我出氣;下雨天永遠撐一把傘等在家門口一起去學校;考試沒有考好被媽媽責罵關禁閉的時候,他偷偷躲在窗戶外麵敲暗號,然後透過窗戶拉過我的手,將一枚我最喜歡的奶糖放在我手心裏;他送我親手製作的第一架飛機模型……
“一個沉默孤獨的小女孩,在跌跌撞撞的青春成長路上,太容易將這種好幻化成某種獨特的情愫,埋藏在心底,一路滋生膨脹,再也回不了頭。
“可是,後來他對我說,自始至終都隻當我是妹妹。”蘇燦的聲音在夜色下輕不可聞,輕細到仿似從遙遠的山穀反射過來的餘音,帶著令人心碎的憂傷。
她自我築造起來的幻象世界,自此崩潰……
那個人,就是那言。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篤定的一眼就看出那言就是蘇燦心中的那個人,可有時候女孩子的直覺真是要命地準。
一場生日飯吃到最後演變成認親會一般,亞晨一邊往嘴巴裏塞東西,一邊睜大眼睛咋咋呼呼地說,這也太巧了吧!
誰說不是呢,這一場遇見,沒有比巧合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蘇燦顯得特別開心,桌上的那瓶紅酒有二分之一都被她灌進了胃裏,是的,用灌的。她喝酒跟抽煙一樣猛烈,仿佛灌進去的隻是白開水。最後那言看不下去了,奪過酒瓶子將剩下的酒全部倒進自己的杯子,蹙著眉說:“少喝點,你的胃不太好。”
哪怕他不愛她,可依舊關心她。可他卻忽略了,這樣的溫柔隻會令蘇燦更加痛苦,欲罷不能,燃起無盡的希望,可接踵而至的是更加凶猛的絕望。
04
飯畢,蘇燦提議去KTV唱下午場。
趁那言去取車,蘇燦挽住我的手臂將頭輕擱在我肩膀上,眼神隨著那言遠去的背影,輕輕地說:“今天還是我求他來陪我過生日的。西曼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很犯賤。”
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沒有。”
在我們的生命中,是不是先愛上、愛得深的那個人,永遠都處於卑微的位置,低到塵埃裏呢?
到了KTV包廂,蘇燦又點了兩瓶紅酒,亞晨試圖阻止,可她卻揮開他的手說:“今天是我生日,又與西曼重逢,我開心呢。別不懂事。”
那言沉默地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我沒有作聲,我知道蘇燦並不是真的開心,哪怕再次遇見我。她的不快樂自那言拒絕她的那一天開始,便深入骨髓,如同這些年她對他的愛深入骨髓一般。
曾聽人說,這世間有一種女孩子,為愛而生,無愛不歡。我不太信,我想怎麽會呢,生活中有那麽多值得我們好好熱愛與留戀的東西,愛情誠然帶著致命的**,可也並不是人生的全部。
可看到蘇燦,我不得不信。
哪怕是生日,她唱給自己的歌也那麽令人難過。優客李林的一首老歌《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蒼老》:在每個想念的分秒/刻畫你緊緊的眉梢/讓每個想念的分秒/留駐你淡淡的眼角/從年少的輕笑/到世故的祈禱/而沉默的我卻不明了/這樣的苦怎能教它過去就好/因為今天想念的分秒/到明天破曉……
蘇燦沒有唱完最後一個音節,忽然丟掉話筒踉蹌地推開包廂的門,跑了出去。我起身欲追,那言已先起身追出去,亞晨拉住我的手臂,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他是我姐的劫。”一向大大咧咧的亞晨,忽然說出一句與他極不相稱的帶有宿命的話來。
等了很久,蘇燦與那言也沒有回包廂,亞晨索性關掉音樂,包廂裏靜悄悄的。後來走廊裏隱約傳來尖叫聲,伴隨著從別的包廂裏傳出來的音樂聲,我急忙衝出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外,蘇燦抱著頭蜷縮在牆角,發出尖叫聲。而那言,雙手掩麵,靠在她身旁的牆壁上。
一個身影比我更快衝過去,是亞晨,他緊緊圈住渾身顫抖尖叫的蘇燦,回頭衝身後的那言怒吼:“你走開!”
我蹲下身,握住蘇燦冰涼而發抖的手指,她的頭蜷在亞晨的懷裏,已停止尖叫,隻聽到破碎的音節從她嘴裏咿咿呀呀地發出來,又被亞晨的胸膛擠壓成沉悶的鈍響。
“你先走吧。”我抬頭望了眼一臉疲憊的那言。很想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令蘇燦忽然之間如此失常,可現在這樣混亂的場麵,似乎不太合適。
那言最終沉默地離開了。
亞晨抱起蘇燦,我跑到路邊去攔出租車。
蘇燦在這個城市最南端的高校區外開了一家小書吧。兩層小樓房,落地玻璃窗,鉛灰色牆麵,深紅色柔軟沙發,木質地板與原木茶幾,一整麵牆的書與CD碟片。牆角、吧台以及每個桌子上都種了綠色的盆栽植物,十分舒適安寧。
從甘南回來後,她就從家裏搬了出來,開了這家書吧,一樓是閱讀區,提供咖啡飲料,二樓是她的生活起居室。
蘇燦其實是個很會生活的女孩子。
喝多了酒又加之情緒激動過度,在出租車上蘇燦靠在亞晨的懷裏沉沉睡了過去。亞晨隻得讓我從她包裏摸出鑰匙,打開了書吧的門。
那天我與亞晨一直在書吧坐了很久,直至夜色一點點籠罩城市。我們每隔半小時就跑到二樓臥室去看一看蘇燦。她的眉頭始終緊蹙,眼角有淚。我伸出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
雖然我與亞晨誰都沒有提,可我們心裏都有著同樣的擔心與害怕。
晚上十一點,我與亞晨沉默地走出書吧,走了好遠,我回頭去望,二樓窗口有燈瑩瑩亮著,我們走時故意沒關的,光線雖然微弱,卻不至於令忽然醒過來的蘇燦感到孤寂害怕。
那晚我再次做了那個夢,已經很久沒有出現的那個暗夜河堤的夢。我再一次聽到夏至倉皇而又憂傷的聲音,夢裏,我伸手胡亂去抓,想要抓住離我愈來愈遠的聲音,可什麽也抓不到,握在手心的,是冰涼與潮濕。而後,那個吉卜賽女人充滿魅惑的聲音周而複始地響在我耳畔,如同一把刺入我心髒的尖銳的刀——放下才能快樂,放下才能快樂。最後,聲音一絲絲散去時,我竟然看到蘇燦,她蹲在河堤黑暗的角落裏,渾身顫抖著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
我驚醒時,床頭櫃上的鬧鈴不知疲倦地叫著。我伸手摸向臉頰,一頭一臉俱是涼而黏稠的汗。
窗外刺眼的陽光照進窗戶,灑在地板上,天光大白,又是新的一天。
05
青稞再次與我聯係時,我正與蔚藍在商場裏給她媽媽選生日禮物。我真是好無奈,一個不太喜歡逛街眼光也不見得很好的人,卻成了每個人選禮物時的首要參考人。
蔚藍拿著她爸爸給的信用卡興致高昂地穿梭在一家又一家燈光絢麗的專櫃,路過化妝品專櫃時她說哎呀西曼你覺得送一套護膚品如何?路過珠寶專櫃時又說咳,似乎這條手鏈也很讚呢。路過內衣專櫃時她又覺得送內衣似乎也蠻不錯的樣子,說完嘻嘻笑著湊到我耳畔說:“偷偷跟你講,我媽媽起碼有D罩杯!”無比羨慕的語調。
蔚藍與她媽媽一直很親密,像姐妹知己一般,那種感覺與我跟媽媽之間的感覺不一樣,我們彼此很愛對方,可我從來也不會像蔚藍一樣,搖著媽媽的手臂像個小孩子鑽進她懷裏撒嬌。很多時候我會羨慕那樣的親密無間。
“我爸真寵我媽呢。”結賬的時候蔚藍一邊刷卡一邊回頭朝我擠擠眼。
我心裏一個咯噔,忍不住又想起在心理診所外看到的那個畫麵。到底要不要跟蔚藍說呢?每當這種想法在我腦海裏浮現時,下一刻立即有個聲音大聲地反駁說,不行,絕對不行!而且那個聲音一次一次告誡我說,那隻是你的幻覺。
手機鈴聲將我驚醒,青稞在電話那端說:“西曼,你現在可不可以來一趟?我實在不知道該找誰了……”她說了一個地名,竟然就在我們待的商場隔壁的一家百貨公司。
蔚藍問:“誰呀?”
“一個朋友,你陪我去一趟吧。”我心裏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然,我們是在百貨公司的保安部見到的青稞。她行竊被抓,這次她並沒有我第一次遇見她那回幸運,得以逃脫。
見我來,青稞微微低垂的頭抬了抬,望了我一眼,眼神裏有感激。她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被翻亂的包,以及她偷來的幾隻小物品,有睫毛膏、口紅、水晶發夾等。
蔚藍拉了拉我的手臂一點也不顧忌地問我:“她誰呀?”語氣裏有一絲鄙夷。
我回頭看她一眼,示意她先別問了。
我走到負責人麵前說:“先生,真是對不起!這些東西我們會如數付款,求您原諒這一次,不要報警好嗎?”
青稞輕輕別過頭去。
“西曼!”蔚藍在我身後大喊。
我轉身,對她說:“先借我點錢,行嗎?”雖然都是一些小物品,可價格全部加起來是一筆不菲的金額。幸好今天有蔚藍在,要不,我哪裏付得起!
“我不要!你先告訴我,這個……這個肮髒……讓你低聲下氣保護的人是誰?”她指著青稞。
“你罵誰髒呢!”一直沉默的青稞猛地跳起來,衝到蔚藍麵前。
“就罵你!你哪兒冒出來的,憑什麽自己做了髒事讓西曼給你收拾爛攤子!”蔚藍仿佛吃了火藥般地爆炸開來,一句比一句高。眼看要打起來的架勢,我將蔚藍拉到身後,按住暴動的太陽穴,還沒出聲,那個負責人已不耐煩了:“吵什麽吵,到底是要買單還是等我報警?”
“買單!”我忙說,一臉懇求地看著蔚藍,“等事情解決了我再給你解釋好不好?”
許久,她才極不情願地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卡,說密碼是我生日,說完轉身就走了。
走出百貨公司,我將小購物袋遞給青稞,她低了低頭,良久,終是接了過去,輕聲說:“對不起,謝謝。”片刻,又補了一句:“西曼,我又欠你一次了。”
“以後不要再這樣子了,很危險。”我歎口氣,“如果有什麽困難,你可以說出來,能幫的我一定會盡力。”
她正想說什麽,身側忽然響起喇叭聲,以及一聲口哨聲。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的摩托車旁,一個男生正斜斜倚在車身上嚼著口香糖,安全帽拿在手上,見青稞望過去,他打了個響亮的響指。
“我男朋友。”青稞說。
我望了望那個男生,又看向青稞,蹙眉說:“今天的事他知道對不對?他一直在外麵等你?或者說……”我咬了咬嘴唇,“是他一手策劃,卻讓你獨自陷入困境!”
“西曼,別問了好嗎?”她輕輕掙脫我的手。
我還想再問,那個男生已經走了過來,他瞟了我一眼,對青稞說:“磨蹭什麽呢,走啦!”
他強拉過青稞的手臂,轉身就走。青稞邊走邊回頭用手在耳畔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
我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發怔。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鈴聲將我驚醒。
是亞晨,他帶著濃濃鼻音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聽明白他意思的那瞬間,我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蘇燦出事了。
06
那是我第一次與死亡離得那樣近,我第一次如此討厭醫院蘇打水的氣味,冰冷的病房,以及近乎慘烈的白。
這與以前很多次去醫院找媽媽或給她送飯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感覺。我一路狂奔,聽到自己的足音在午後寂靜的病房走廊上發出“咚咚咚”的空洞聲音,深秋的風從一路洞開的窗戶外卷進來,刮過我的耳鼓,直刺怦怦怦劇烈顫抖著的心髒。
走廊盡頭的急救室外,亞晨頹喪地坐在地板上。我跑到他身邊蹲下,握住他冰涼而輕微顫抖的手指,不敢問一句,蘇燦怎麽樣了?
我怕聽到不想聽到的答案。
亞晨忽然抓緊我的手,他的聲音是顫抖的:“西曼……我真的很害怕她再也醒不過來……西曼你知道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
我也害怕,可我不得不咬緊嘴唇,盡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緊緊反握住亞晨的手指。
我深知他與蘇燦的關係有多麽要好,亞晨的家並不在這個城市,他父母因為經商很忙碌常年出差在外,每一年的寒暑假都將他送到這個城市的姨媽家裏,作為表姐的蘇燦對他很照顧,雖然年齡相差了五歲,可他們之間一點代溝也沒有,一直很親密。升高中時,亞晨索性搬到這個城市來念書。
“別怕,不會有事的。”我輕聲安慰他也安慰著自己。
在漫長的時光過後,急診室的門終於被打開,昏睡中的蘇燦被緩緩推出來,她的臉色慘白,整個人看起來像一片了無生氣的紙片兒。
醫生說,幸好發現得及時,否則……
她喝了摻了安定片的紅酒,然後溺在了浴缸裏,若不是在書吧裏做兼職的女學生有事需要找她請假,而後找上二樓臥室,隻怕……
夜色四合,蘇燦緩緩轉醒,看到坐在病床邊滿臉擔憂的我與亞晨,衝我們露出一抹虛弱的笑,她說:“我並沒有自殺,隻是這些天老睡不好,太痛苦了,就用酒送了片安定,想著泡個舒服的澡去睡午覺的……”
“別說了。”亞晨打斷她,偏頭不忍看蘇燦自欺欺人的解釋。
“亞晨你先回去休息吧,西曼留下來陪我。”蘇燦又開口說道。
亞晨望了望我,我用眼神示意他別擔心,有我在呢。他才放心地離開了病房。
我蹲在病床旁,摸了摸蘇燦蒼白的臉頰,輕聲說:“很難受吧?”
“我沒事呢,別擔心。”她笑了笑,那笑容卻很慘。
“要不要喊那言過來……”我遲疑了下,還是問了出來。或許她最想看到的人,是那言。
“不要!”她尖銳地打斷我。
過了許久,她又幽幽地開口:“我不想再令他心生厭惡與失望。而且,有什麽用呢?他能給我的,我不想要;而我想要的,他永遠都給不了。”
她望著我,“西曼,你還記得在甘南時那個占卜的吉卜賽女人說的話嗎?”
我點頭。
“我似乎有點明白她話中的意義了,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是我們努力便可以得到的,可有一樣,任我們拚盡全力得到的卻也隻能是絕望,那就是你深愛卻不愛你的人的愛情。那個女人說莫強求,放下才能快樂。我知道,我一次又一次用這句話來告誡自己,給自己催眠。”
“可是西曼,為什麽無論我怎麽努力就是放不下呢?”
“為什麽就是放不下呢?”
蘇燦的聲音輕輕的,在病房內慘白的燈光下,在這個冰冷的空間裏來回**漾,撞擊著我的心髒,聲聲切切,淒婉而哀涼。
我望著窗外濃黑的夜,無法給她一個答案,就如同我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為什麽時光過去這麽久,我就是放不下夏至呢?放不下那些記憶中璀璨的美好過往,放不下心中想得到一個關於他不告而別的答案的執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