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硬幣的兩麵
這一年暑假,歲歲依舊在給周慕嶼的小表弟補習功課。開始歲歲有點猶豫,分班時她選了理科,雖然成績提高很多,但她想報考的大學競爭壓力巨大,還需要多花時間與精力狠補。後來小表弟給她打來電話,“最最厲害的歲歲老師最最可愛的歲歲姐姐”一通亂叫,半耍賴半撒嬌的,她才最終同意了。
北方夏日常無酷暑,但這一年天氣反常的熱,烈日炙烤,到了下午四點多還熱氣逼人,這時候又是交通高峰期,小表弟的媽媽是個細致體貼的人,每天補習結束後都會為歲歲端來飲料與下午茶點,又囑咐她可以在書房裏複習功課等到日落後再走。
自從歲歲來給小表弟補習後,周慕嶼每天下午都往他舅舅家跑,舅媽有好廚藝,他美其名曰來蹭下午茶與晚餐。
他推開書房的門,裏麵靜悄悄的,歲歲左手撐在書桌上,歪著頭,陽光從百葉窗格裏漏進來,被切割成一條條的光線落了她滿頭滿臉。對著太陽光看書,也不怕壞了眼睛。走近了,他才發現她竟然撐著頭睡著了,右手裏還捏著隻筆。
他失笑。
看她眼周有淡淡黑眼圈,他就知道,她昨晚又熬夜刷題了。他輕巧地將筆從她手裏拿下來,她手指微動了下,但沒醒。
他搬了把椅子放到她正對麵的位置,他背對著窗戶而坐,陽光從他背後灑下來,他向來坐姿隨意懶散,此刻身體卻端得筆直,微微舒展開,將她的臉籠在他的暗影裏。
她大概真的太困倦,竟撐著手臂一直沉睡,連姿勢都沒換一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西斜,光線一寸寸變著方位,他像個追光的人,身體跟著那跳躍的光線而輕移。
他是個閑不住的人,從未無所事事地靜坐過這麽久,卻沒有半分不耐,反而在心裏盼望著,隻願這樣靜謐的時光再漫長一點。
他忽然想起去江南的火車上,她睡著了,他也這樣看了她好久。原來喜歡一個人時,哪怕什麽都不做,就靜靜看她的臉,心裏也會滋生出盛大的歡喜來。
書房門口,小表弟趴在門檻上探頭探腦地看了好一會兒,他眼珠子在哥哥身上轉了轉,又轉到歲歲身上,忽然“哈”一聲:“我知道了!”
“噓!”周慕嶼抬頭瞪小表弟,食指豎在唇邊,另一隻手指了指熟睡中的歲歲。
小表弟配合著他踮腳悄聲走近,他半趴到桌子上,壓低聲音鬼笑道:“哥,我發現了你的小秘密吼吼吼!”攤開一隻手,“封口費,五十!”
周慕嶼敲小表弟的頭,輕哼:“出息了,還學會敲詐了啊?滾蛋!”
小表弟跳開,雙手握在嘴邊,張口就喊:“媽!周慕嶼喜歡趙歲……”
這熊孩子!
周慕嶼一把捂住小表弟的嘴,將他拖出房間,邊走邊回頭瞅了眼撐頭睡覺的人。
嘖嘖嘖!睡得可真沉,這樣都沒被吵醒。他搖頭笑,又放下心來。
腳步聲遠去,書房裏靜下來。
歲歲悄悄睜開眼,呼出一口氣,其實她在小表弟“敲詐”他時就醒來了,卻不敢睜眼,怕自己窘迫,也怕他窘迫。
她收拾著書包,心想,還是提早結束補習吧。
隔天歲歲就跟小表弟的媽媽提了,她雖然覺得有點遺憾,但還是同意了。補習結束那天給歲歲結算費用,如上一次一樣,信封裏仍多放了一些錢。
歲歲揣著那隻信封去了銀行,出來時,她手裏多了張存折,她邊走邊低頭望那上麵的數字,嘴角咧得大大的,合上存折,腳步輕盈地往前走,片刻,又忍不住掏出來打開看了看,眼角眉梢都是笑。
在如此緊張的學習狀態下,她答應幫小表弟補習,除了喜歡那小男孩,還有一個原因是,她要攢錢。
當初追去機場,那個縈繞在她心底的問題,仍時不時冒出頭來。他為何都不願意跟自己說句再見就離開?姥姥說的那個理由她不信,說不上為什麽,就是下意識不相信。
直至她在學校食堂再遇到雲易。
學校說大不大,又是同一棟教學樓,但那晚的事故後,兩人竟然一次都沒有遇見過。
是在吃完飯走到食堂門口時,歲歲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她身體下意識地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微垂下眼睫,手緩緩握成拳,那個夜晚像一場沉睡了的噩夢,忽然被他的聲音喚醒了。
“趙歲歲!”雲易雙手插在校服口袋裏,慢悠悠走到她身邊,“你好像還欠我一個道歉,擇日不如撞日,麻溜地把歉給道了吧!”
周慕嶼上前一步,將歲歲擋在身後,她身邊的何夕照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示意她不要害怕。
歲歲深深呼吸,抬起頭,她沒有錯,為什麽要在他麵前低下頭。
“她又沒做錯,憑什麽要跟你道歉?”周慕嶼眸中升騰起怒意,他將雲易一把拽到歲歲身前,“反倒是你,給她道歉!”
雲易臉色不虞,卻破天荒地沒有跟周慕嶼動手,他上一次與周慕嶼起衝突後,他打聽過他,自然了解到他打起架來不要命,又有家世兜底,他還是少惹為妙。
但他嘴上卻不饒人:“周慕嶼,我跟趙歲歲的事跟你有什麽幹係啊?你是她什麽人?”說著他視線從歲歲與周慕嶼臉上滑過,嘴角挑起意味不明的笑。
那嘲諷的語氣與笑容真的很欠揍,周慕嶼拳頭掄到半空中,忽然被人拽住了手臂,他回頭,皺眉道:“歲歲?”
歲歲沒看他,冷冷地瞧著雲易,她說:“被狗咬了一口,總不能咬回去吧?”
周慕嶼緩緩放下手,笑著接話道:“那倒是,畢竟人跟畜生不能相提並論。”
雲易勃然大怒,真恨不得抽眼前這一唱一和的兩人一個大耳刮子,可最後他咬著牙將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
他答應過堂姐的,不再找趙歲歲麻煩。
他忽然勾唇一笑:“趙歲歲,看在我姐夫陸年的麵子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畢竟他在英國陪我姐備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
後麵他還說了些什麽,歲歲全然聽不見了,耳畔嗡嗡嗡地響,思緒紛亂,許多記憶碎片像雪花一樣在她腦海裏飄揚。
見歲歲震驚得失了魂的樣子,目的達到,雲易心滿意足地昂著頭朝食堂裏走去。
“歲歲?”
“歲歲,你沒事吧……”
好一會兒,她才晃過神來,看見周慕嶼與何夕照的擔憂,她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轉身,快步往前走,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何夕照要追過去,被周慕嶼拉住了,他對她搖了搖頭,眼睛又望向那抹奔跑的背影,黑眸中爬滿了擔憂,他也想追過去,可他太了解她,這樣的時刻,她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空間。
歲歲靠坐在一棵梨樹下,暮秋的梨園滿是蕭瑟,天暗沉,連風都是悲戚的。她伸手從掛在樹枝上的小木牌上撫過,低頭喃喃著說:“Years,我好像知道他為什麽忽然走得那麽急,他為什麽不告而別,可是我真的啊,寧願不知道,寧願他是討厭我,不想見我,才不跟我道別……”
她煞白的臉色,她的震驚,全不是雲易猜想的那個理由,他話裏的意思她當然聽懂了,可在那瞬間,她絲毫沒有嫉妒,她想起的是,在警局與他分別時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裏的那絲安撫;她想起律師見她時說過雲家父母堅持不肯撤訴;她想起在丁壹姑姑的餐廳裏,她聽見陸年與雲父的那場對話;甚至更久遠的一個片段,陸阿姨的葬禮上,他對著他繼父的深深鞠躬……
猜想的那個答案像尖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剜著她的心,遠比嫉妒更令她難受。
之前因他不告而別的介意與難過,全變成了內疚與心痛,明知不應該,可在那情緒中,又生出一絲小小的喜悅。他是不是不再討厭我了?他是不是原諒了我?他是不是有那麽一點點、一點點的喜歡我?
夜色沉沉,台燈暖黃光線裏,歲歲靜坐窗前,她從一疊花箋裏挑出一張,素白的信紙上,描繪著一朵淺淡的紫苜宿花。她手指輕輕劃過花旁纖細的小字——紫苜宿花語:牽絆[愛著你的我,牽絆我的你]。
俯身落筆時,嘴角便勾起淺淺弧度。
陸年:
見字如晤!
此刻北京時間午夜十一點三十五分,倫敦下午三點三十五分。天氣預報說劍橋午後有雨,不知你出門的時候有沒有帶傘,不要被淋濕才好。
上午陪姥姥去複查,醫生說她恢複得很好,以後不用再每月一次抽血化驗,每三個月去檢查一次即可。姥姥最近胃口也不錯,每餐都要吃兩碗飯,精神也好,就是有一點很令人苦惱,她工作起來跟以前一樣拚命,勸不住,不過你放心啦,我有幫她的。我很喜歡幫她一起做事,艾灸的氣味真好聞呀!
啊對了,這次月考我理科成績進步很多,多虧你送我的那些筆記,真的很有幫助。謝謝你。
希望你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也願你諸事順利。
我和姥姥都很掛念你。
歲歲
信紙折成整齊的三折,那些細膩的少女心事被折疊進紙香墨香裏,最後封緘於潔白的信封。
她起身,繞著房間慢慢踱步,背在身手的雙手裏拿著那封信,她目光從書桌、書架、衣櫃與滿牆的油畫上一一掃過,最後停留在某處,心思一動。
她掐滅台燈,轉身下樓回到自己的臥室。躺在**的時候,她在心裏細數,這是他離開的第一百七十天。
他離開後,時間像指間沙一樣,飛速地流逝著。
這一年的春節,陸年沒有回國,他在繁重學業之外還要打工,除了忙碌,假期的往返機票夠他大半年的生活費。
除夕晚上他與姥姥通電話,姥姥絮絮叨叨叮囑了他許久,末了手機終於遞到歲歲手裏,她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真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隻曉得傻傻發怔,等她再回過神來,他已掛了電話。
以前沒覺得,如今少了一個人,歲歲覺得姥姥的院子可真大啊,茫茫大雪中顯得格外冷清。年夜飯姥姥照例拿出自己釀的藍莓酒,歲歲才喝一杯就好像醉了,她想起去年今日,姥姥早睡了,他陪自己守歲,今年卻隻剩她獨自一人等待零點的到來。
午夜的焰火點亮夜空時,她趴在台燈下給他寫信。今日花箋上印的是紫鳶尾花,花語曰:愛意[我入睡,夢中卻把你凝望]。
陸年,又一年了啊。
高二下學期開學不久,校門口發生了一起醉漢打人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事件中的人物都與歲歲有著一絲關聯,醉漢是何夕照的父親,被打的人是鄭重,他是為了保護何夕照。
事情發生時歲歲沒有在現場,那天晚自習下課後她被天銘爸爸叫走,去他辦公室取捎給姥姥的東西,沒有與何夕照他們一起走,後來聽在場的同學複述,才知道事情始末。
何夕照與鄭重剛走出大門,一個滿身酒氣的高大男人忽然從旁邊的花壇邊衝過來,揪住何夕照的頭發開始咒罵:“小賤人,藏得夠好的啊,讓老子好找!”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男人神色凶狠,一看就是個醉鬼,學生們都嚇壞了,紛紛躲到一邊。何夕照拚命反抗,當男人抬手要抽她時,鄭重像個炮彈一樣衝了過去,他將何夕照護在懷裏,生生地受了男人那一巴掌。鄭重從小到大也沒少惹事打架,但這一次卻沒還手,麵對男人的拳頭,他隻顧著用身體護著何夕照。後來還是保安衝過來將男人拉開了,要報警時何夕照阻止了,她說,他是我爸。
歲歲與周慕嶼接到消息,匆匆趕往學校附近的社區醫院。鄭重嘴角腫了,後背被踹了一腳,有青紫的痕跡,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別的傷,醫生給他做了應急處理,就將他丟在診室裏忙去了。
見何夕照低著頭滿臉愧疚自責,鄭重戲謔道:“有時候肥肉也不是全沒用嘛,至少抗揍!”
歲歲走到診室門口聽到這句話,心裏一酸。她示意周慕嶼先別進去,兩個人就靠牆站在走廊上。
何夕照輕聲:“對不起。”
“沒事。”鄭重笑,“以前跟阿嶼一起胡鬧,跟人打架受過比這還重的傷。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周慕嶼:“……”不知道是誰每次被揍兩下就哼唧哼唧喊半天。
又聽鄭重繼續說:“放心吧,這事兒我不會追究你爸的。”
何夕照抬眼看他,神色複雜,他平白無故挨頓揍,連當事人一句道歉都得不到,明知這對他很不公平,可她最後也隻能說一句:“真的對不起。”她恨不得那男人被關進去,可最後受累的隻會是母親。
鄭重提起書包:“走吧,我送你去坐車。”
何夕照沒動,她看著鄭重,輕輕開口:“你沒認錯人,我們確實見過,在沁河的夜市上。”
鄭重一愣,然後咧嘴笑,弧度太大牽扯到傷口,忍不住“嘶”了聲,卻並沒有收斂,他很開心很開心地笑著。
他說:“嗯,我知道。”
何夕照忽然說:“你餓嗎,我請你吃麻辣燙吧?”
鄭重眼睛亮亮的:“餓!超級餓!”
“走吧。”
“我要加火腿與鵪鶉蛋的……”
說著話兩人走出門,沒有發現歲歲與周慕嶼。
歲歲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鄭重像個小孩一樣一蹦一跳的,書包晃悠悠地掛在左邊肩膀,路過拱門時他跳起來伸手拍了下頭頂的門廊,動作敏捷輕盈。不知什麽時候,他慢慢瘦下來了,早已與“腫腫”揮手告別,長成身姿挺拔胸膛寬厚的大男孩。
“看來鄭同學已經痊愈了,不需要來自朋友的慰問。”周慕嶼笑道,心裏不由得湧起一絲淡淡的羨慕。
歲歲也笑:“是啊。”真為他開心。
“被他們說得我都有點餓了,要不要去吃鹵煮?”
“我不餓。”歲歲看了眼手表,“啊好晚了,走啦走啦。”
周慕嶼望著她腳步匆匆的背影,輕歎了口氣。
那晚歲歲在給陸年的信裏寫:在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會變得格外勇敢。在麵對危險時,當然也會害怕啊,可是更怕對方受到傷害。
鄭重讓她忽然想起幾年前的自己,為了陸年媽媽的油畫筆,敢與陸天銘拚命。
隔天何夕照與歲歲主動提起了她的父親,她以前總說,我沒有爸爸,與媽媽相依為命。故事並不新鮮,一個從部隊因犯錯被退伍後鬱鬱不得誌的男人,酗酒家暴,清醒後又懇求原諒,如此反複。她母親懦弱隱忍又心軟,可她不是。考上高中後,她帶著母親從老家小鎮悄悄逃走,這兩年她們一直躲藏著生活,因此當初才會否認與鄭重曾見過。
“別這麽看著我。”何夕照輕笑了下,“我沒告訴你,就是怕看見你這樣的眼神。”同情、憐憫,隻會讓她更難受。
歲歲從口袋裏掏出兩顆糖,將一顆遞給何夕照,另一顆剝開塞進自己的嘴裏。
何夕照也剝開糖紙。
她們並排坐在球場的看台上,夜色寂靜,夜空中有零星的幾顆星子,春天的風微冷,卻正好讓學了一晚上的腦子醒醒神。
“人沒法選擇出生與父母,但可以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何夕照的聲音很輕,但歲歲卻聽出一股誓言般的決絕,“歲歲,我一定會離開這個城市,帶我媽走得遠遠的,讓他再也找不到我們。”
歲歲沒說話,她望著夕照,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心裏鉚著一股狠勁的人,總是比別人更努力更拚命,歲歲覺得自己在學習上算得上刻苦,但何夕照簡直可以用廢寢忘食來形容,對她來講,出類拔萃的成績單是她唯一的希望。
好朋友那麽拚,對歲歲來講也是一種激勵。兩人基礎都不差,再拚盡全力地學,到了高三,每次月考排名,班級第一二名幾乎被兩人輪著坐,年級排名從未跌出過前十。
歲歲私底下聽同學開玩笑說,你跟何夕照每個月明爭暗鬥的還能做好朋友,真是稀奇哦!歲歲總是一笑置之,她從沒把夕照當成競爭對手,在她心裏,好的友情是並肩戰鬥,是相互激勵,一起變得更好,她以為夕照也是這樣想的,可後來證明,她錯得多離譜。
高三上學期末尾,學校開始了保送生的選拔,名額有限,尤其是那幾所頂級高校,提供入學獎學金的名額競爭尤為激烈。何夕照與歲歲一起填了申請表,兩人都進了備選名單,可每個班級隻有一個名額。班主任先後找兩人談話,回來後,何夕照深深看了歲歲一眼。
午休,歲歲慣常叫何夕照一起去食堂,可她拒絕了,說自己沒睡好想補個眠。雖然她的語氣在盡力自然一點,可歲歲還是聽出了幾分冷淡。
一種很微妙的氣氛在兩人間滋生,漸漸像潮水一樣蔓延。
周慕嶼見歲歲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臉上掛滿愁緒,他敲了敲她的餐盤:“喂喂喂,再大的事也要吃飯啊,更何況這又不是什麽大事,各憑實力唄!”
她也是這麽想的,可夕照好像很介意。
周慕嶼說:“你不會要退出吧?”
“不會。”歲歲果決搖頭,“這是對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對夕照的不尊重。”
“那不就結了,愁什麽,快吃飯!”
“嗯。”
教室裏,何夕照趴在課桌上,卻根本睡不著,因此後排幾個女生的低聲討論一字不落地全進了她的耳朵裏。
“你們說趙歲歲跟何夕照誰把握更大?”
“難說哦,兩個人成績差不多,又都評過優秀學生。”
“我覺得會是趙歲歲哎,你們想想,她舅舅是學校老師,我聽說這種保送也會看關係嘛……”
“不會吧……”
何夕照屏住呼吸,緊緊咬住嘴唇,在臂彎裏悄悄睜開眼,入目卻是一片暗黑,多像她從小到大身處的那個世界啊。
她放在課桌上的手指緩緩握成拳。
過了幾天,這學期最後一次摸底考,歲歲想起班主任說的話,保送的最終名額會以這次成績作為參考,因此她格外重視,有點緊張,但也不是很多,不管最後結果怎樣,盡力而為就好。
她沒想到的是,那結果來得那麽早,也遠遠出乎她的意料。最後一堂考生物,臨結束鈴還有五分鍾,歲歲重頭將試卷檢查了一遍,打算交卷時監考老師忽然走到她課桌邊,彎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個東西,“啪”的一聲拍在她麵前。
歲歲先是一愣,當她看清那是幾張裁剪成細長條形的小抄時,仍沒當回事,隻說:“老師,這不是我的。”
監考老師拿起她的試卷對比過字跡後,將試卷與小抄更用力地拍在課桌上,怒道:“證據確鑿,還狡辯!”
歲歲仔細一看,瞬間懵了,小抄上的字跡確確實實是她的。這是怎麽回事?
監考老師將她的試卷收走,指著門口:“出去!”
“老師……”
“出去!”
歲歲張了張嘴,最後沒再為自己辯解,默默收拾東西走出了教室。
身後,無數雙目光看著她。
剛走到門口,忍了好久的眼淚轟然落下來,她咬住嘴唇,胡亂擦掉淚水,低頭快步往廁所走。
鎖上隔間的門,她迅速從書包裏掏出生物筆記本,那上麵被撕了好幾頁。電光火石間,她想起了什麽,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她衝出廁所,一路飛奔回教室,走到何夕照的課桌旁,將生物筆記本翻開扔到她麵前,怒氣衝衝地質問道:“是你嗎?”
何夕照望了眼被撕頁的筆記本,抬頭看歲歲,神色裏滿是驚訝:“歲歲,你在說什麽啊?”
放學了,教室裏人不多,但都知道歲歲攜帶小抄被當場抓住的事,這會兒紛紛投來看熱鬧的目光。
歲歲胸膛起伏得很厲害,手指微微發抖,嘴角也是:“真的是你嗎?”她心裏有個聲音在叫囂:快說不是,快說。到了這個時候,她仍期待著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可何夕照卻不正麵回答她,仍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站起來,背起書包,“我先走了。”
歲歲拽住何夕照的手臂,眼神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何夕照與她對視幾秒,然後微低了頭,撥開她的手,揚長而去。
歲歲最後一點希望落空,她不想哭的,可太難過了,真的太難過了,比被冤枉作弊還難過,眼淚落下來,滑進嘴裏,很苦很澀。
考試之前,何夕照忽然找她借生物筆記看,這幾天來她還是第一次主動找自己說話,歲歲開心地拿給了她。
生物考試時,何夕照提前了幾分鍾交卷,她的座位明明與歲歲隔了一排,她卻繞到她身邊的過道走上講台交卷,過了一會兒,監考老師就撿到了那幾張小抄。
一切太過巧合,一切不言而喻。
歲歲的生物成績一直都是班級最好的,這事一出,生物老師直言不相信她會作弊,班主任也覺得不可能,可證據那麽確鑿,經過一番商議,生物老師重新出了套試卷,讓歲歲坐在他眼皮底下測試,她漂亮的成績證明了她完全不需要帶小抄,這事兒最終以最小化影響揭過,但保送資格是不可能了。
那個名額最終落到了何夕照身上。
周慕嶼問歲歲那幾張小抄到底怎麽一回事,她什麽都不肯說。直到後來,他聽那天在教室裏看見歲歲與何夕照對質的同學私底下議論,才知道她可能是被陷害了。
歲歲能忍著,他卻做不到,還上著晚自習呢,他直接將何夕照拽出了教室,鄭重與歲歲急忙跟了出去。
周慕嶼指著何夕照惡狠狠地說:“要不是我不打女人,真他媽想抽你兩巴掌!”
鄭重將何夕照護在身後,沉聲說:“阿嶼!”
周慕嶼目光複雜地從鄭重臉上滑過,慢慢鬆開揪住何夕照的手。
走廊上很安靜,燈光明亮地照在四個人身上,歲歲站在周慕嶼身邊,鄭重、何夕照與他們麵對著麵,分明近在咫尺,那瞬間歲歲卻恍惚看到,他們腳下的地板正在慢慢裂開,先是一絲輕微的裂縫,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終於轟然一聲,樓宇傾塌,那條巨大的鴻溝再也彌合不了。
她不怪鄭重,隻是很難過,第一次深刻地懂得了,人的關係是有親疏之分的。
她隻是很難過,在這段友情中,她們曾經那麽要好,最後卻以難堪傷害收場。
很長一段時間,歲歲的心情都很低落,導致期末考成績跌了好幾個名次。班主任找她談話,隻以為是保送的事情影響了她,讓她打起精神來,最後一個學期了,十分關鍵。
寒假,丁壹難得休假,回來第二天就約歲歲見麵。
“你怎麽瘦了這麽多?”丁壹捏了捏歲歲的臉頰,將碗裏的魚丸夾給她,“高三很辛苦吧,來,補補!”
或許是她那句“辛苦”忽然戳到了她,也或許是心裏那些話壓抑得太久,歲歲一下沒忍住,將最近發生的事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丁壹聽完,憤怒地一拍桌子:“我當初就看出來了,她那張臉一看就不是個好人!”
歲歲被她逗樂了,心裏暖暖的:“你什麽時候還會看相了?”
丁壹哼道:“別讓我見到她,抽死她!”
歲歲搖搖頭:“算啦。”
也是巧,丁壹這話才說完沒多久,她們竟真的跟何夕照碰見了。
吃完小吃歲歲與丁壹去逛附近的書店,她們進門,何夕照抱著幾本書出來,狹路相逢,三個人都愣了下,何夕照率先轉開視線,轉身離去。
丁壹忽然喊道:“你站住!”
何夕照停住腳步,卻沒回頭。
歲歲拉了拉丁壹的手,丁壹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讓她放心,不會真抽她的。
丁壹快步走到何夕照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指著她冷聲道:“你這個人,真的很差勁!”
丁壹沒想跟她多糾纏,說完就轉身。
“你站住!”同樣的話,這回換何夕照對丁壹喊。
丁壹回頭。
何夕照走回她與歲歲身邊,目光在兩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了片刻,抬頭看她們時嘴角挑起一抹嘲諷的笑:“丁壹,不知道你有沒有告訴過你的好姐妹,你喜歡周慕嶼的事。”
歲歲霍然轉頭看丁壹,隻見她臉色瞬間煞白。
何夕照轉身離去,心裏卻並沒有自己想中的快慰。她知道丁壹不太喜歡自己,可當年她是真心實意地邀請她參加她的生日會,她卻將那個星夜偶然撞見的一場告白的秘密變成反擊她的武器。
直至很久後,歲歲仍記得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先是震驚,然後是愧疚,最後還有點難過,一片雜亂。這消息太突然了,愧疚是覺得自己竟然從未察覺到好友的心思,難過是因為,她沒有告訴自己。
那天的最後,在片刻的沉默後,麵對歲歲複雜的眼神,丁壹鬆開她的手,獨自離開了。而處在思緒混亂中的歲歲,都忘記追過去。
就好像丁壹曾錯失了第一時間將自己的心事告知歲歲的機會一樣,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真相裏,兩個人也錯失了第一時間好好說開的機會,少女的心思是那麽的敏感微妙而脆弱。
等歲歲整理好思緒,再與丁壹聯係的時候,發過去的短信沒有回音,打電話,關機了。以前也並不是沒有過這種現象,她忙於訓練時經常會關掉手機,但卻從來關過這麽久。
她是不想與我聯係,歲歲黯然地想,她大概再也不會理我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歲歲病了一場,燒得難受的時候她哭著問姥姥:“姥姥,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真的這麽脆弱嗎?”
姥姥摸了摸她的頭:“歲歲,這世間啊,有堅如磐石的感情,也有脆如琉璃的感情,就像硬幣的兩麵。前者稀少難得,能遇上,是天大的福分,要好好珍惜。”
因為早早失去過珍貴的人,她比別人更懂得珍惜,手中握著的每一份溫柔與愛,她都視若生命裏的珍珠。可是為什麽握得越緊,到頭來還是像沙一樣從指間溜走了。
歲歲再見到丁壹,是春天了。
造成兩人如今局麵的周慕嶼對一切毫不知情,他告訴歲歲,丁壹肩周損傷的舊疾複發,被迫暫停了正在進行的賽事,回到家裏休養。他約歲歲下午放學後一起去看她。
歲歲在午休鈴聲一響就衝出了教室,去丁壹家的路她記得很清楚。站在樓道裏等了許久電梯也沒下來,她推開樓梯間的門,一口氣爬上了六樓,按門鈴的時候還微微喘著氣。
門打開,丁壹看見歲歲時愣住了。
四目相對,漸漸兩人眼眶都紅了,歲歲先落的淚,丁壹其實是個淚點高的人,可見歲歲一哭,她的情緒一下子就被勾起來了,眼淚嘩啦啦地掉。
兩個人抱在一起,號啕大哭了起來。
五分鍾後,兩人坐在丁壹的**,一邊給對方遞紙巾,一邊指著對方。
“趙歲歲,你鼻涕都出來了。”
“你還不是一樣哦!”
“都怪你先哭的。”
“好好好我的錯。”
丁壹卻說:“對不起。”
歲歲也說:“對不起。”
兩人紅著眼睛,望著對方傻笑。
歲歲問:“你肩膀的傷很嚴重嗎?”
“做了理療,不痛了。就是要養幾個月,”丁壹笑了下,“正好啊,趁機休息休息。”
歲歲心疼地看著她,養幾個月不能訓練不能比賽,這比疼痛更令她難受。
沉默了片刻,丁壹忽然說:“我沒回你短信,不是怪你或者生氣什麽的,是因為我沒臉。”
歲歲驚訝地張了張嘴,丁壹示意她聽自己說完。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瞞著你,說不清。我生日那晚,我跟他告白了,被拒絕了。”
“我明明知道你有喜歡的人,明明知道被喜歡不是你的錯,卻總忍不住介意,嫉妒。”
“當初我是故意邀請陸年去參加我的生日聚會的。歲歲,對不起,我利用了他。”
“我啊,真的是一個很自私,很差勁的人。”
歲歲搖頭,再搖頭:“不是的。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明白的,喜歡一個人,會讓人變得勇敢,心存希望,也會讓人變得自私,變得患得患失,有時候甚至不可理喻。姥姥說感情是硬幣的兩麵,愛何嚐不是呢,人心也是。
歲歲伸手抱住丁壹,附在她耳邊輕聲說:“謝謝你。”
謝謝你跟我坦誠交心,謝謝你仍願意做我回我的朋友,謝謝你,重新回到我的生命裏。
明媚卻短暫的春天很快過去,夏天來臨,高考也如期而至。又一場人生裏的大考,也是學生生涯裏最重要的一場考試,所學十年的答案,都濃縮寫在了六月的那兩天裏。
考試結束後,照例是畢業散夥飯,離愁別緒,掩飾在熱烈的嬉笑聲裏,最後沉在了杯酒中。吃完飯又去K歌,幾十號人包了個大包廂,鬧得慌,歲歲坐了一會兒就跑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邊去吹風透氣。
站了片刻,有人走近,她回頭,些微驚訝。
鄭重將手中的可樂遞給歲歲,是冰的。他還記得,哪怕大冬天,她也隻愛喝冰可樂。
她接過時覺得真冰啊,差點兒將她的眼淚逼出來。她寧願他不記得了。
鄭重說:“歲歲,對不起。”
歲歲笑了笑:“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那件事,以及他們的友情。隻要他留在何夕照身邊一天,她跟他就永遠不可能再做回朋友,他也一樣。
而且,他道什麽歉呢,他又沒做錯什麽。
歲歲朝他微點了下頭,離開了窗邊。鄭重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他倦怠似地將身體靠在窗台邊,垂下眼眸。
那句對不起,歲歲大概以為他是替何夕照說的,不,不是的,他是替他自己。那天考場裏,他看見了何夕照將手中的紙條輕輕扔在歲歲的腳邊。
可是他什麽都沒說。
歲歲最後還是沒能堅持到散場,與同學們打過招呼後,她走出包廂,身後,周慕嶼緊跟了過來。
“很晚了,我送你。”
“好。”
兩人下樓,出了KTV大門,歲歲深呼吸,包廂裏空氣實在太悶了。
公交車站有點距離,他們慢慢走著,六月的夜,是這城市一年中最舒服的時候,不冷不熱。
過斑馬線的時候,周慕嶼習慣性地將歲歲拉到沒有車輛駛來的一方,她腳步輕移,不著痕跡地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周慕嶼:“暑假你打算做什麽?”
歲歲:“沒想好呢。”
“要不要繼續給那熊孩子補習?”
歲歲笑著搖頭:“他都初中了,我可教不了咯!”
怕自己不能勝任是實話,卻也抱著一點回避的心思。丁壹跟她說,不用因為她而與周慕嶼斬斷往來,她也不會那樣做,他給予她的那些關懷與溫柔,他們一起走過的漫長時光,她很感激也很珍視。但她在心裏也劃出了一條明確的界限。
剛走到公交站,歲歲要坐的公交車就來了,等前麵兩名乘客都上了車她才腳步輕盈地跳上去,一邊匆匆跟周慕嶼揮手:“再見啊!”
然後頭也不回地往車廂裏走,她多怕他像以前一樣跟上來一路將她送到家門口,還好他沒有。
身後站台上,周慕嶼久久站在原地,身影越來越小,漸漸與夜色融為一體。
回到家,歲歲沒進自己的房間,而是上樓,坐在陸年的書桌前,給他寫信。
寫那些,不會貼上郵票,也沒有投遞地址的信件。
夜漸深,最後她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裏回到幾年前的夏天,也是在這張書桌前,他幫自己補習,外頭日光正好,陽光從槐樹的枝杈間絲絲縷縷地灑下,光影像一幅天然的畫,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啊叫,風卷起白紗簾,他們坐在清風裏吃井水泡的冰西瓜……
醒來,沒有陽光,沒有冰西瓜,也沒有他,隻有沉沉的寂靜的夜色,穿窗而過,洶湧得像她心中的想念,直將她淹沒。
這是他離開的第三個夏天。